一家破旧的网吧,最黑暗的一角,随着雅布手指的方向,我看见了一个青年,染得花花绿绿的脑袋伏在两条交叉的胳膊之上,估计游戏玩累了在做短暂的中场休息。胳膊肘处摆满了方便面桶、矿泉水、劣质香烟和打火机。我不顾他惊醒后的反抗,把他拉到屋外。这位年龄将近三十岁的青年,瞬间被屋外强烈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像一个被大人拿走玩具的孩子,恼怒地看着我。我也在观察他,很瘦,大腿和胳膊一般粗细,整个身子像虾子一样弓着。拉着他的胳膊,我感到心疼。三人朝着一个方向走。路上,我在想,这样的胳膊需要在修车铺里练练,抡大锤、扳手,翻翻重达几百斤的卡车轮胎,劳作会让它慢慢粗壮起来的。我打定了主意,甭管他愿不愿意,我要让他一步步掉进我的陷阱。他陌生地看着我,很抵触地要把自己的瘦胳膊从我手中挣脱出来。但他走在路上,走在阳光里,走在我的身边,我转瞬间已安心于他此刻的现状。
我把这位其实已经不是孩子的孩子当成我自己的孩子,因为他是罗丹心留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出事的当晚,我才从正宗老安庆人的口中,幸运地得知他的存在。
雅布在失去联系一个月后,靠在修车铺的门框上,当时我就感觉不妙。雅布的新居从城南改租到城北,这一细微的变化,我知道意味着什么。一进门,正宗老安庆人稀疏的几根头发梳得溜光地坐在桌边喝酒,转眼间貌似比以前手头阔绰了许多,烟酒都上了档次。
“你怎么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卖?”我拉开一把椅子坐下就发问。他低着头,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搓着一粒花生米紫红色的皮,诡异地抬头问我:“亲生女儿?要说亲生女儿,还需要做个亲子鉴定!你怎么知道拉拉就是我亲生女儿?哪是色情场所啊?你听她瞎掰,那是正儿八经的娱乐城,三陪?那你三陪都不陪,这么简单的事都不做,你什么都不做,人家凭什么让你不劳而获,给你一年上十万?再说拉拉高中没毕业就辍学了,她能干什么事,在家谁养她?”
一杯接一杯地喝酒。突然,他生起气来,用筷子指着雅布,你个贱货,你到处乱嚼什么舌头?什么家丑都外传,什么野男人都往家里带,换了地方换了手机号,还是找来了。我也生气说,请你尊重人,我生起气来,可忍不住啊。他说,忍不住?还忍个屌!我叫她烂货还有错?她一直都在卖,她自己心里最清楚,你去问问她,所以我说拉拉是不是我的亲生女儿还两说,不然我为什么这么说?还有那个罗藏北,分明一个野种,死鬼老子听说还死在西藏……我听着,心里像刀扎一样。雅布坐在桌子的对面,一把一把,把手掌上的泪水往地上甩。我忽地站起来,抓起桌上的酒瓶,灌了几口酒。然后把他从椅子上端起来,扔到地上。他惊恐地看着我,接下来我对他做了什么,踢了几脚,其余的也不是很清楚。只记得我后来又抓起酒瓶仰着脖子往下灌,把酒瓶里最后几滴酒都喝光了。醒来的时候,看见几个警察。我问他们,我这是在哪?他们中的一个说,安心在这待着吧,可能要一段时间……
高大的落地窗,把街景清晰地映入眼帘,一群妇女围着一条躺在街对面血泊中的狗如丧考妣,一个乞丐掂着缺口的瓷缸,见路人就拦,花花绿绿的男女,像流水一样匆匆往来,天空湛蓝,白云从这个城市的上空低低地俯冲过来,急速地掠过。我和雅布停下来,吃惊地看着藏藏吃,他已经吃了六个鸡柳汉堡,显然是饿坏了。我说,藏藏,你今后打算干什么?他抬起头,惊讶而且有点反感地看着我:“我干什么?我能干什么?你是我什么人?”我说:“你想知道我是谁,首先得聊你爸。”他说:“我知道,你会说我爸爸是个英雄,然后说我作为他的儿子如何如何不够格,然后再指一条道给我走,是不?给我下套?我领教多少次了。”
“没有人生下来就是英雄,何况我对你爸那么了解,他也曾误入歧途,接着往下走,甚至会丢了性命。人这辈子如何,看他走在什么样的路上。我文化浅,只能说些简单的道理,走上邪路,如歧路亡羊,四顾茫然,回头我讲讲公社大院的故事给你听。若是走上正道,社会安宁,个人幸福,像你爸后来是走上了大道,一路向前,想不成为英雄都难。你想想,是不是?”我这样说,他安静了下来。
大街对面一家服装店的音响里,传来《天路》的歌声:“那是一条神奇的天路……”每次听,我都泪眼模糊。我把脸转过去,对着窗外。我说,孩子,我想讲一段三个青年的故事给你听。
石佛岭那段以后再说,从三个高考落榜青年相遇在县城说起吧。那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浑浑噩噩的事也不说了,说一件大事,当时的电影院啊、录像厅啊,放来放去,都是港片,香港的高楼,香港的警察和黑社会,香港的风情和文化,太平山和湾仔码头,时尚的生活方式,吸引了两个男青年。两个男青年把心里的想法跟女青年说,女青年坚决地摇头。两个男青年没有废弃,开始实施商量好的计划,一人买了四个篮球,用长网兜兜住,胸前和背后各两个当救生圈。那时没有救生圈,就开始在皖河里练,练偷渡。半年过去了,准备动身去南方。就在这天晚上,被人告发。告发的人是谁,这个人是好心还是歹意,真说不清,因为偷渡被抓在当时据说是死罪,还有游到海中间喂鲨鱼的危险。总之,结果是两位男青年被请到了派出所。事有凑巧,派出所所长正好是一位男青年父亲的同学,这件事只有他和另一位办案的民警知道,事情可大可小,毕竟是未遂嘛,而且证据也就几个篮球。所长当晚冒着风险做了一个决定,把两个青年放了,而且示意他们离开县城,走得越远越好,怕日后更多的人知道了深究。于是,一位青年去了嵩山少林,此后辗转漂泊半生;女青年去深圳投奔亲戚,这时候她不知道自己已经怀了其中一位男青年的孩子,她含辛茹苦,颠沛流离,把孩子养大;另一位男青年在外躲了几天,正好赶上征兵,于是去西藏当了工程兵,修建青藏铁路,几个月后牺牲在大雪茫茫的青藏铁路线上。极寒地带,积雪如同海边翻滚的白色泡沫,把他覆盖了起来,牺牲三天后,战友才找到他,他已经冻得比石头还坚硬了……
往后我说不下去。我抓住藏藏的胳膊,不知怎的,这孩子就叫起来。我说,我说个轻松的吧!当年石佛岭公社大院厕所里的那行字,你猜是谁写的?是你爸写的!呵呵,那夜,我蹲在厕所中间的蹲位,听脚步声,我就知道厕所外面是他来了。黑暗里,他像一只老鼠窜进洞里,去了最里面的蹲位,一会儿,我就看见了一束光照到墙上,接着听到了美工笔磨在水泥墙上的沙沙声。我在角落缩着身子极力不让他发现,为什么不让他发现?我当时出自本能,没有多想,后来,感觉,呵呵,发现好朋友的秘密,是一件有趣的事,我把它当作掌纹,有时握在手心,有时展开来,辨识一番。
“清晨我站在高高的牧场,看到神鹰披着那霞光……”一个月后,我坐在去拉萨的火车上,听韩红唱《天路》,泪眼模糊。我觉得这首歌就是为罗丹心唱的,恍惚地觉得罗丹心就是披着那霞光的神鹰。这次,去拉萨,去他牺牲的地方,我要找到那块石头,找到冰封下的那颗丹心,那簇不息的火焰。车厢里,我看见了罗丹心坐在那块石头上,捋着一脸大胡子冲着我笑,那把弹过《致爱丽丝》和《水边的阿狄丽娜》的老吉他还在不在?不知道他参军后络腮胡须剃了没有?余××和杨卫东,也发来微信,让我多拍些照片,发在朋友圈里。
火车惊天动地地喧嚣着,压向崇山峻岭,压向坎坷崎岖,如一条巨龙游走。我身边坐着藏藏,我开始对这个孩子满意了。几天前我跟他说,你可以时尚,但不要把自己弄得像只鹦鹉,他听了二话没说就去理发店把五彩缤纷的头发推了。拉拉挽着她妈妈的胳膊坐在对面,长得跟她妈妈一样美丽高挑,娘俩都属于大眼睛美女。我看着她、藏藏和雅布,又转眼看窗外。
一场暴雨过后,色彩格外清新,牛羊满坡,碧草连天,强烈的阳光下,吃草的牛羊,被牛羊吃的草,都在热烈生长。雅布情绪很好,扭头对着窗外,说,你看窗外的景物向后跑得多快,唉,人怎么不老?拉拉伸过头,看了一会儿了,似有重大发现。眼睛被她瞪得溜圆,瞪眼睛好像不是因为吃惊,而是想把其他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她说,下面是我的重大发现,我发现,远处的风景,向后跑得慢些;眼前的风景,向后跑得快些。我们四个人都笑起来。
责任编辑 陈斌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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