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不用李和讲。你也知道吴丽霞的思路。她每天想尽办法揶榆你，她是太不适应城市的转变。她像大多数的武汉人那样，怀念着买大白菜也要排队的日子。她那么小，本来是没有理由的，可是她的妈妈。她的长辈们，跟她描述了一个过去武汉的美好光景。那时候车很少，人很少。空气很新鲜；那时候她的妈妈骑着自行车，丁玲玲走进国家的大工厂，周围都是羡慕工人老大哥的眼光；那时候一到过年过节的，就发保温瓶、毡子、被面；那时候从来不怕生病，知道有组织有靠山；那时候城市里面没有这么多的乡下人窜来窜去；那时候小区里的垃圾堆没有人去翻，窨井盖不会悄悄失踪；那时候啊，她穿了红衣少女款式的衣服到乡下玩。她引来了一街人的观看，她尝到了公主般的骄傲。可是现在。地下岗的父母天天在家里骂娘。他们只骂领导和乡下人。他们认为他们的生活，就是这两种人搞槽的。虽然乡下人走了，他们也不会去担当扫大街、掏大粪或者卖菜卖鱼的工作，但她在公共汽车上、在商场里、在一切有武汉人的地方，都听见有对，下人的抱怨，对外来者的仇视。她发现这种汹涌而没有办法的情绪，就是一种绝好的商机。她愿意成为他们的代言人，说城市既然被你们弄脏了，搞拥挤了，搞得大家不好生活了，而我们又没有办法改变这种趋势，在可以预计的将来：城市人正在一点点失去城市。好吧好吧，既然你们相中了城市，那我们就把旧的城市让给你们，把旧房子卖给你们、租给你们，我们选出城市，我们在城市之外重建一个全新的家团。我们仍然是要圈地为界，彻底跟你们这些外来者划清界限，保持城市人的尊贵、城市人的优越。同时，从国际环保的追求自然的生活潮流来看，发达国家早就是“富人住郊外，穷人住城里”，我们当然不能如此直白地学习外国，把人分个明确的等级。我们就说成功者居住在郊外。我们已经够含蓄了。中国的房产开发，哪一次潮流不是印证了：跟在西方后面跑，再加上中国特色，保准没错。所以，这样的一个思路，一定是对有同样感触的城市居民有极大号召力的。我们不要那么多的繁文缛节，我们就是一个“成功”概括了一切。她吴丽霞做这样一个方案不是空穴来风。她也是经过了市场调查的。
所以，阙如英说，不用了，明天再说。阙如英不知道是她千算万算。明了了城市，还是吴丽霞直率地简单粗暴的一腿，却恰恰配合了城市的某个步子。阙如英想，谁也不知道，城市是太大了，城市实在是太大了一点。想完，阙如英就继续睡觉。有医生跟她说。睡觉是四十岁女人最好的补药。她相信。
哦，练耳开始了，用手拍，跟我用手拍。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视唱再来一追，咪梭梭，咪来哆，来咪梭咪来。声音一定要竖起来。把左手张开，在琴键跨一个八度。对，就是这样。不要帕你的手指短，每个好孩子都有弹琴的资格。就像每个好弦子都有妈妈，每个好妈妈都有孩子一样。哆梭咪梭，来啦咪啦，再一起弹，就是和弦。对，和弦。然后是尿布，红的蓝的，然后是牛奶，从蜂窝煤炉子上漫出来了，漫出来了呀，像遍地的春雪。哦。生活方式，生活方式。比生命还更脆弱的一个词。我要相信它，救命稻草一样抓紧它。除了它，我们还有什么？我要告诉大家，我们除了生活方式。我们别无选择。世界本来空无一物，空无一物。哦，生活方式，方式……
阙如英在假日的阳光中，轻轻打起了小鼾。屋子里是朦胧的，看不清她眼角的鱼尾纹。有书本说，人在睡觉的时候，有胶原蛋白在忙碌地为她修复青春。
这套一居室的房子，面积不大，却显得并不局促。客厅和卧室没有成套的家具，但是那些随意搭配的柜子凳子桌子，都是低矮的原木制作。不是一个面孔，却有统一的神韵。再加上精心设计过的凌乱放置，倒显出了别一样的乡村风格。床是没有的，倒地的厚型棕垫权做了现代休闲派的卧具，但橱柜和浴缸却是一丝一毫不能马虎的。在有冲浪功能的浴缸里泡个玫瑰牛奶澡，再坐在橡木的餐台边吃刚烤好的麦哈顿，看着窗台上果实累累的金橘，闻着香熏炉子里散发出的薰衣草味道，想到应该到文物市场和新华书店淘一些古玩和书籍了，而门框上的蝴蝶风铃，却应时地响了起来。叮叮，当当，报知关于情绪和梦境的信息。阳台上，那些五颜六色的空盒子，曾经包装过外国的奶粉和巧克力，现在是和阙如英一样的沉睡了，沉沉睡了。
到了明天，也就是第二天，结果终于出来了。
当天早上，陈总和李和相跟着，推门走进了策划部的大门。陈总站在进门半米处，没有把脚再往里面伸，李和就知趣地停了下来，站在陈十斤右侧退后半步的地方。两个身高超过一米八的男士站在一起，都穿着深色的西服。一个是藏青，一个是铁灰。这个色彩和造型便有了庄重和严肃的意思。四个坐在办公桌前的人，就不知道是站起来好，还是继续坐着的好。不起身吧，有要打工者大牌的嫌疑；站起来吧，又有屈从于资本家的失节倾向。正踌躇间，幸好陈总开口了，打破了暂时的尴尬。
陈总说，根据公司领导层的研究，初步确定的房地产策划基础蓝本，是……话音未落，有人却就着半开的房门，笃笃敲了起来，打断了陈总的发言。六个人往门口一看，原来是花店的小伙计，怯怯的眉毛眼睛都没有长醒的样子，他说，阙如英女士，这里有您的十一朵玫瑰花，请您签收。大家看到在他手里力争上游，千娇百媚的玫瑰花，才再次肯定又一个新的工作周到来了。
吴丽霞、小马和小巫这次都没有欢叫着去抢，阙如英愣了片刻，只好离了座位，慢慢走向门口。她走到门口的时候，两个男人侧了身，让开了一条道。这样，三个人的气息，就立马纠集在了一起。陈总的是古龙水的味道，李和的是洗发水的味道，而阙如英，今天刚刚用了一种新的香水，名叫毒药的，价格不菲。毒药在古龙水和洗发水的夹攻中，有一种巴肝巴肺的暗香。
吴丽霞突然说。阙姐，该不会是你自己送的玫瑰吧？吴丽霞说完，就戛然闭了嘴，好像自己把自己吓着了似的。办公室里顿时安静下来，分外安静。新新鲜鲜的阳光就恰如其分地从窗口打进来，给人的轮廓镶了道不明显的金边。阙如英在金边的锁定中垂着眼睑，脸红了一红，没有作声。然后，像有一只无比袖珍的小耗子，从她的左侧面颊钻到了右侧面颊。接着，小耗子在空气中无声无形地一纵，又从陈总的面颊滚到了李和的面颊。变成了三人血肉下潜行的一股春雷，涌动不止。
原载《小说月报》2004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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