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怏怏退出来的时候想,像我这样一条腿长一条腿短的老百姓恐怕再找上一百年他们也不会给我看的。他们都是狗眼看人低,我必须找个比我高的人才成。于是,我就转身去司法局找了个律师。那律师是个留着小分头的中年人,开始也笑眯眯地接待我,还给了我一听可口可乐喝,一听说我要请他帮忙打官司,笑得更眯了。但一听说要到土地局取证,也像卷席子样把眯眯的笑收了。他说不是我不帮你打,我们打不打得赢都收费的是不是?是你这官司确实打不赢,我不忍心让你这个残疾人出冤枉钱。你想他们既然能改土地证就不能改编号了是不是?你没有证据就打不赢这场二审官司,你打不赢这场二审官司就等于冤枉出一笔上诉费是不是?他这几个是不是当时就把我是绝望了。我一绝望就真的硬上气了。我想我就是能上诉也不上诉了,我倒要看看究竟最后谁输谁赢。
我现在还是接着说那口棺材吧。
主意一定,我就再懒得去想上诉那个事了,只当没发生过这事一样,天天只管去种我的地。不知不觉又到三月头上了,桃花啊杏花啊李花啊什么花又在赶劲儿开,花栎啊槲栎啊黄桑啊什么树也在赶劲儿青。蜂蝶乱飞,知了乱叫。河里水涨,斑鸠布谷也比着叫。我和牯牛把所有的地整好,重新分成四小畦,一畦种辣椒,一畦种茄子,一畦种四季豆,还有一畦种黄瓜。这期间也没哪个找我们,我和牯牛种得自由自在的,天天落一身一头的花瓣。
不知不觉过了十多天,到了三月十二号了。我扳着手指头算了下,再过一天,也就是明天,他们就要强制执行了。五年前我和打瓜上街买棺材时看见过一回强制执行的场面,那可真叫强制执行。当时我买棺材的那条街上扩建街道,要拆旧房。可有个人硬是不让拆,趴到自家房上说死都不下来。县里就叫了武警来强制执行,着一些人挎着冲锋枪围着,着两个人上房去揪人。一揪的下来就一绳子捆了,捆得身子像个皮球样,一把甩进警车里。我想明天我要是像那个人一样犟着不执行,他们也会像那样强制执行的,他们也会把我们爷儿俩捆成两个皮球,着几个人把我们拖走,再着几个人铲我们种好的地,铲得土平,然后他们放红线,放鞭,开工。我们要是再闹,他们就把我们再捆成两个皮球,逮捕法办了,判上三年五年,关到号子里。我在心里想,你们就好好等着吧,好好等着我不配合执行,好好等着把我们爷儿俩捆成两个皮球,好好等着平我的地建你们小磷酸车间吧。
下半夜的时候,我开始拾掇我的棺材。
自打买回来的那天起,我就和死变得越来越亲热了,只要一看到棺材我就想起死来。最开始那阵儿,我还真有点不习惯,一想起死就伤心。后来想多了也就习惯了,就看淡了。死一看淡,生也跟着看淡。我想人也就是这么回事,人活百岁终是一死,眼睛一闭,啥心不操,说不定还好些。这样一想开,我就开始用心拾掇它了。我自己动手把灰刮了,把缝清了,用山漆里里外外漆了一遍,漆成有名的响堂。后来,基本上每隔一年半载,我都要再漆一遍清漆,漆得光溜溜亮堂堂的,蚊子爬上面都要摔跟头。这样拾掇得差不多了,我就把它往堂屋角里一放,里面放东西,上面也放东西,没大管它的了。现在,我决定再最后拾掇一遍,把放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把上面的东西拿下来,再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打扫干净。因为我打决定不上诉的那天起就已决定一死了之,以死相拼了。既然决定要死了我就不能不拾掇拾掇。人睡觉前不也要拾掇一下床铺吗?
我拾掇棺材的时候,我的牯牛一直躺在里屋的床上瞪着个眼睛看。昨天牯牛跟我一起插四季豆架子时候下雨了,把他淋感冒了,感冒得起不来了,一直在床上迷糊。可能是我拖棺材的声音太大了点儿,把他整醒了,嘴里啊啊地叫着,那意思是问我半夜三更翻整棺材做啥。我说牯牛啊,我在找棺材里放着的苞谷种哩。牯牛又啊啊的叫,还想挣扎着起来。我就进去按住他说,牯牛啊,你睡吧,你不是紧喜欢吃烧苞谷头吗,爹明天就把那地里点上些。可能是病得没力气了吧,牯牛不再啊啊叫了,但就是睡不着了,一直拿没眉毛没皮的眼睛瞪着我。我一看这不行,不能叫他这样瞪我。他一瞪我就不能安安静静死了。我想了想,就找到白天给他弄的速效感冒胶囊让他喝。我说牯牛啊,看你病的,再喝几颗吧,吃了好好睡上一觉,发点汗就好了。牯牛啊啊两声,喝了两颗。我说牯年啊再喝两颗,好快些。牯牛就又喝了两颗。牯牛一连喝了四颗后睡着了,像小时候玩累了,很香地睡着了。
牯牛睡着的时候我就乘空拾掇。我把打棺材上面里面拿下拿出的东西重新码好,码得整整齐齐的。估摸着时间还早,我又拿扫帚打扫每间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等把这些做好后,一看牯牛昨天淋湿了的裤子还扔在床头椅子上,我就打了盆水给洗了,也洗得干干净净的,晾到他屋里窗前椅背上。我打他床前经过的时候,看到他睡得更香了,偶尔还猛地打个颤,抽几下鼻子,跟小时候哭辛苦了睡着的神情一样。我一看到他这样子心里就酸得不行。我在心里说,牯牛啊,爹不能再照顾你了,爹要为你保住那块地。爹没用。爹老了,爹早晚都是一死,不如现在就死了。牯牛啊,你记住爹是不服那口气才死的。
五个钟点以前吧,我擦了把眼泪,对牯牛说了声爹走了,然后背着那口千楸万榔的楸木棺材出门了,上路了。那时候天还没亮,黄磷厂大电也停了,天黑得没有格眼儿,天上星星格外密,格外亮。露水有点重,河里水响得厉害,四下里静得怕人。一想到我就要死了,就要睡在我背着的棺材里了,一想到明天早上阚四他们将要现出的惊讶神情,一想到那块地他们狡不去了,我就浑身是劲儿,两百多斤的棺材一下变得像捆稻草那样轻了,我只轻轻一掂就上背了。当时,天上星星照着我,也照着棺材。光溜溜亮堂堂的棺材把天上的星星都密密麻麻地收到一块儿了,反射的光芒把脚下的路照得像是莹光铺成的。我一冲一冲地走着,一天的星星也跟着一冲一冲地移动。我把棺材拄到地上歇着,天上星星也歇着。我歇了会继续走,天上星星也跟着继续移动。我上了河堤。我在河堤上走。我上了台子。我到了那块地。我看了眼放到地上的棺材,才感到横下心了的人力气真大,横下心了要死的人的力气真大,大得让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了。
我的墓坑我早就挖好了,就在我原先说过土脚深的那地方。还在上半夜的时候,我哄牯牛说我要去找打瓜说事,乘机来挖好了。说起来真是天意,别的地方一挖都是石头底子,就那地方是土,挖了三尺多深了还是,而且是坐北朝南向,一头抵着水泥厂院墙,一头朝向清凉河和黄磷厂。我就是死了也能守在我自己背出来的地里看风景。这不是老天注定了要我埋在这儿吗?
是时候了。我抬头看了一眼密密麻麻的星星。我把棺材放进了墓坑。我打开了棺材盖。我一条腿长一条腿短地走进我的棺材。我伸直了长腿短腿。我半坐在棺材里。我又抬头看了眼天上密密麻麻的星星,然后掏出那瓶打黄磷厂磷泥沟里偷挖的黄磷,一仰脖子倒进了嘴里。黄磷水像是一块炭火那样火辣辣的,打嗓子口一路直烧到肚子里,然后全身都像是烧着了。再然后我死了。我感觉我自己像片槲叶儿一样飘了起来,冉冉而上。这时四下里突然一片光明,唢呐隐隐约约的在空中细吹细打地响起来。我的眼前突然过起了电影。我看到了刚刚出生的我。我看到了我和我的媳妇抱在一起。我看到歪歪倒倒学走路的牯牛。我看到了水田湾绿浪翻滚的稻子。黄磷厂开式典礼仪式上,我趴在我自家的稻田里,一手抓住一株稻茬。县政府大楼里,我和一群老家伙歪在门口。阚四办公室里,我扑通一声给他跪下了。黄磷厂电炉车间栏杆上,我牯牛的皮在呼啦啦燃烧。我在这块地上种菜,土是黄土,菜是绿菜,一畦一畦,井井有条,亮亮飒飒。法庭上,我像个小孩子样哭了,哭得两肩膀一抽一抽的。我看到了我的娘打云彩里朝我招手了。我说娘,我来了。
天亮了,太阳升起来了。我的灵魂久久不肯离去,混在金灿灿的阳光一起,在空中飘浮,俯视人间。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块由我一背篓一背篓背出来的地,看见棺材里跟了我六十五年的躯壳。现在,我的躯壳正躺在那千楸万榔的楸木棺材里。我七窍都出血了,像蚯蚓一样往外爬,但整个面目是安宁的,始终泛着微笑。我微笑着的嘴唇正源源不断地冒出黄磷燃烧过的白烟儿,一缕一缕的,悠悠荡荡,扶摇直上。
我一分神的时候,河堤上涌来了许许多多看稀奇的人。我看到阚四阮科打瓜还有可主任都来了。阚四爬上台子后对身后跟着的几个穿制服的门卫说,妈的,把台上的人都给我哄下去,别把菜园糟蹋了。阚四说完这些的时候就和阮科、打瓜还有可主任来到我的棺材边。打瓜把嘴唇嘬得紧紧的,伸手在我鼻孔上探了又探。阚四皱着眉头说,还有救吗?打瓜嘬着嘴唇摆摆脑壳说,我怕不行了。阚四说,妈的,这点出息。打瓜说长胜兄弟,是我害了你啊。打瓜说着,流出了眼泪,有几滴滴在我的脸上我的胸脯上。打瓜流着泪,俯下身子替我合上眼皮,帮我把手放平。可主任也俯下身子帮我把脖子上的扣子扣好,又帮我把身上的土掸到棺材底。可主任唉地叹了口气,又摆摆脑壳,想说什么又没说什么。可主任摆过脑壳后其他人都摆脑壳。阚四摆过脑壳后,把眉头皱得像个树疙瘩,看上去心情很沉重的样子。这时阮科对阚四说,还执行吗?阚四说执行你妈个头。阮科说我不是随便问问嘛。阚四说,妈的还用问吗,都落地生根了。算了,算他狠,这地我不要了。打瓜仰起脸来说,嗯,我怕要了也不吉利哦,就让牯牛继续种吧。可主任也嗯嗯地点了点头,然后把眼睛望着阚四。阚四说,妈的你看我做啥?去,多派几个人来帮帮忙,早点入土。可主任正要转身去找人,阚四又把他叫住了。可主任等他说话时,阚四却低了头,向他挥挥手,说,算了,给丁牯牛加生活费的事以后再说,你先去把他扶到这儿来,去吧。
不知咋的,我一听到这儿立马又想流泪了。我多想再像个孩子那样好好哭上一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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