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克拉玛干少年-序曲:雪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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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土坯场,爸爸这个老垦荒者给我讲过一个故事。

    他讲这个故事的时候,眼睛会像星星一样一亮一闪。他说:小男孩的尿有力道。

    那年,爸爸那个连队放下枪杆子,拿起坎土曼,在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屯垦戍边。一个连队都是清一色的男人。荒原无遮无拦,热得不行,连裤衩也不穿了。爸爸说,最多一天他开垦两亩荒地。

    连长说:谁开荒最多,奖励谁一个老婆。

    其实,连个女人的影子也没有。有一天,不知从哪冒出个小男孩。

    小男孩又白又胖,像个雪球。很可爱。问他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他摇头;问他爸爸在哪儿,妈妈在哪儿。他也摇头。

    说不定,小男孩的爸爸妈妈带着他穿越沙漠,一阵昏天黑地的沙暴吹散了他们。或许小男孩贪玩,走着走着迷了路,找不到家了。

    可是,附近方圆几十公里,并没有人家。小男孩的表情,一整个连队乐得像开了锅,收留了小男孩。宣称他是他们连队的儿子。起了个名字“雪孩”,好像是雪山来的孩子,皮肤又白又嫩。爸爸说亲一口,有点凉。

    开垦了那么多荒原,发现缺水。沙漠边缘垦荒,不靠天下雨,而是靠雪山融化的水。大家犯了愁,怎么引水浇溉开垦出的土地。沙性土壤特别能吃水。

    整个冬天,只挖渠,朝着遥远的雪山方向挖。

    小男孩喜欢跟我爸爸睡——那时,我还没出生呢。

    爸爸说:这雪孩,睡一晚上,被窝也捂不热。我爸爸年轻,火气旺,可是,雪孩像一块冰,奇怪的是,那么冷,雪孩还出了汗。

    雪孩说:热。

    有时候,爸爸担心会把雪孩焐化了。

    冬天,下了一场雪,雪孩像过年一样高兴得不得了,在雪地里打滚。沾了一身雪,仿佛又长胖了。

    连队里,所有人都喜欢雪孩。雪孩怕被抱起亲。胡子拉碴的嘴巴,一亲雪孩的脸,他转着脸躲避叫:扎疼了,扎疼了!

    大家都担心有一天雪孩的爹娘找来了,可是,始终没人找来。雪孩似乎也不想爹娘。谁抱起他,要他叫爸爸,他就叫。

    妈妈呢?连长总是说:快了。

    开春,雪山融化的雪水顺着渠道,流进了开垦出的土地。种子拱出了绿芽。不过,雪水还是不够土地吃。

    沙漠刮来的风,又干又热,像哈出的热气。白天,太阳像个火球,晒得地上发烫,烫得简直可以煨熟鸡蛋。

    雪孩待在地窝子里,不肯出去。他一出去,浑身就颤抖,像风中的树。他说:冷。

    父亲以为雪孩生了什么病。那么热,他嫌冷?出了地窝子,太阳下边,雪孩一头一头地出汗。

    雪孩一下子瘦多了。可是,在地窝子里,雪孩活蹦乱跳。地窝子里的大人就不催他出去。太阳太毒,雪孩太嫩。那小脸蛋,胡茬一扎,就扎出水来呢。水汪汪的雪孩,睡在我爸爸的地铺上,像放了一块冰,父亲睡得很舒坦。

    一天半夜,爸爸苏醒——他习惯了雪孩,他发现雪孩那半边床铺空着。爸爸被热醒了,雪孩不在了。是不是白天闷在地窝子里,晚上凉快,雪孩出去玩了?

    田野笼罩着夜色,黑得朦胧。爸爸看不清有移动的身影,就喊雪孩的名字。沉睡的大地,声音传出去,远处的沙漠吸收了声音,不把声音还回来。

    整个连队的人都醒了,迷迷糊糊走出地窝子。空旷辽阔的田野,到处都是“雪孩雪孩雪孩”,只有声音没有身影。远远近近,是马灯在挪动,好像星星落在地上在游走。

    全连的战士像失却自己的孩子那样难受。雪孩要走也该招呼一声吧?一点先兆也看不出。

    人们回铺躺下不久,天就亮了。地平线——沙漠尽头,一轮火球慢慢腾起。

    一股风,携带着沙漠的气息,吹进地窝子。门口一暗一亮,雪孩进来了。

    爸爸抱起雪孩,说:我们以为你不要我们呢。

    雪孩一脸一身的沙尘,像雪球在沙地上滚过了。

    爸爸给雪孩洗了把脸,示意大家不要追问。因为,大人有大人的秘密,小孩有小孩的秘密。雪孩愿意说,就会说,不愿说,挖出了秘密,雪孩就不会这么亲密了。

    大家过来亲雪孩,亲一口,像尝什么美味一样,说:好凉快。

    爸爸说:刮掉胡子再亲,你们这样,会把他亲破呢。

    大家纷纷抗议说:雪孩是连队所有人的孩子。

    大家要求雪孩叫爸爸。雪孩对每个人都叫爸爸。要是“爸爸”这个名词是指所有的男人,那么,“叔叔”这个名字就是指特定的一个男人:爸爸。雪孩不知道人类发明“爸爸”这个名词的限制。

    爸爸在战争年代曾当过侦察兵。他要去发现夜晚雪孩的行踪。被窝一热,他立刻苏醒。

    爸爸悄悄跟踪雪孩。雪孩在夜色的大地上奔跑,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沙漠。难道雪孩发现了沙漠里的宝藏?

    雪孩进入了沙漠,就停住了,竟然尿尿。月光映照出那细长的尿线。

    爸爸好奇:一泡尿,也用不着跑到沙漠里来尿呀,这孩子。

    一连数日,雪孩都这样,在沙漠里尿了一泡长长的尿,又在沙丘上爬上滚下,玩一会儿,总会在太阳还没露脸的时刻回到地窝子。

    这小子,在沙漠里做记号吧?有一天,爸爸顶着烈日,沿着雪孩奔跑的路线,进沙漠,看个究竟。他吃惊了:雪孩尿过尿的地方,一片一片的绿。是雪孩把沙漠尿绿了。

    爸爸记得最后一个夜晚,他跟着雪孩,雪孩跑得更远了——越过尿绿的那片沙漠,那泡尿特别长,尿个没完,尿得爸爸也有了尿意。

    爸爸不能惊动男孩。男孩一定是在梦游,梦游的人一旦被惊醒,会吓坏呢。

    地平线上一片红,雪孩还在尿。尿到的地方,沙地绿了。这小子想用自己的尿来改变沙漠。

    太阳一出来,雪孩欲往回跑——一回头,看见了我爸爸,雪孩愣住不动了,像被吓得尿裤子的小孩。爸爸发现了他的秘密。

    雪孩缩小、融化。他融化的沙地,喷出细细的亮亮的一股水。雪孩完全消失的时候,他所在的地方涌出泉水。

    爸爸根本来不及背起雪孩往回跑。雪孩,像一尊雪人晒了大太阳——融化了。连队里,唯有父亲知道雪孩的秘密:趁着夜色奔向沙漠,尿一泡尿,又在太阳没升起之前,赶回连队的地窝子。

    那泡尿,尿得那么长。

    爸爸回口内跟我妈妈结婚,有了我。我来到垦荒的地方,已是绿洲——农场。爸爸带我去沙漠里的绿洲,那是雪孩尿绿的地方,一眼泉,泉前立着一个石碑:雪孩泉。

    我模仿爸爸讲的故事里的雪孩,冲着沙漠尿了一泡尿,自以为加浓或拓展了雪孩尿出的绿,我很自豪很得意。

    还有更精彩的故事,爸爸想讲,却不愿讲了——故事会惹麻烦吧?

    我想到爸爸领喊口号,喊着喊着,喊出了麻烦,我像雪孩那样缩小缩小。幸亏没缩得不见。妈妈又把我喊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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