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女人用布袋子装了些绿豆、板栗、枣子从房里提出来,准备送给德钱堂弟,德钱堂弟今天要回城;以前忠实堂叔每次回老家返城时,我们也都是这样,我女人一定是把这件事做习惯了,现在她又提了这些农村特产来送给德钱堂弟。我一把抢过那些特产丢回房里说:“我宁愿给狗吃,狗还给我摆摆尾巴!”
德钱堂弟说:“你以为我还稀罕你们这些东西?”
我说:“你给我滚!现在忠实堂叔也入土为安了,我真想跟你法庭上见个高下,分个输赢!”
德钱堂弟说:“老兄,你不说法庭上见,我还不好说,也就算了;你既然说了这个话,那我就按你的意见办。”
我女人明白我发大火了,也不敢再多说话,呆呆地望着我。自从忠实堂叔出事以来,德钱堂弟的言行就让我难受!此前,我怕我们兄弟为这事吵起来对不住忠实堂叔,他虽然已经去世,但毕竟他尸骨未寒;现在忠实堂叔已经入土为安,我还怕什么?我不再忧虑这些,该说的话,我现在都得说出来,该发的气我现在也都得发出来!我已经憋了这么多天,我快要憋出病来了!我得在法律面前讨个公道,讨个明白!
我急着将办后事的全部开支的票据和账目拿到枣树下清理。我在手机上一笔一笔加起来,前前后后花掉了三万多元,家里的那点积蓄基本上花光。我把那些账单甩在满是枣核的地上,立刻就有大黑蚂蚁爬上账单来啃食留在纸面上的油腻和汗渍。在村里借用的桌、凳、盆、瓢用具还来不及退还原主,我感到非常沮丧,沮丧又扩大了我一身的疲惫。
德钱堂弟走后,我从下午三点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来。似乎是学校的学生将我吵醒,但我醒来又明明白白地想到,中心小学那边已经给我们村小派来了代课老师在上课,我用不着这么坐卧不宁。我现在要做的事情是,给中心小学校领导再打电话说,我已经遇到了官司,请代课老师再延长一下代课时间。
校领导也表示同意,不过不能超过二十天。得了这个答复我很满意,我觉得校领导听我的叙述后,是在表示同情和支持我打这场官司。
我一直认为我在写作方面是见长的,这不是自我感觉,我教的学生进入中心小学读高年级时,语文成绩都不错,尤其写作突出,这是最好的例证。但是,当我写这个诉状时,由于这些天的搅扰,我老感到力不从心,脑子里储藏的那些字词,都不肯走近来,有走近的字词又不属于诉讼之列,又被我驱逐出去。搜肠刮肚地写了一天,才写出个草稿,又认真修改后再去法院立案。
我终于把德钱堂弟告上了法庭。
我接到镇上法庭的通知时精神陡涨,我趁此机会要出出这口恶气,把那些不该花去的钱从德钱堂弟那里要回来!我就不相信我读了这么多的书,又窝着这么一肚子的道理在法庭上就说不过德钱堂弟!
我去镇上法庭时,德钱堂弟已经坐在木沙发上玩手机,他只抬头看了看我,又低头进入他的手机世界,行如陌路,一点也没有感谢我为忠实堂叔办后事费力费钱的好意。
我坐下后,胖法官就开始法庭调查,问了些基本情况。
我的起诉书上一直强调说忠实堂叔不是因为我们要他做事才导致这种结果,所以,为忠实堂叔所花的钱不应由我负责,而应由死者的儿子负责!
胖法官要我们双方说说意见,有让我们协商解决的意思。
我说:“死者的医药费、丧葬费都由我们负责,天底下没有这个道理!”
胖法官劝慰我说:“你也不能这样说。如果他父亲的死完全与你无关,他当然不会牵扯到你。”
我说:“法官,他父亲的死与我到底有多大关系?”
胖法官把德钱堂弟的手机拿过去放在办公桌上,然后,按了开关,叫我认真听。我立刻听到我和我女人的声音在手机里,把忠实堂叔在给我家堆稻草垛时从稻草垛上栽下来的经过都详细地说了。然后,胖法官问我:“这是不是你和你女人亲口说的?”
我记起来了,这是我和我女人送忠实堂叔进医院之后,在病房里跟德钱堂弟说的。我没有想到他会用手机录音。但我一点也不害怕,也没有后悔。我说:“事实本来如此,我们从不隐瞒。”
胖法官说:“只要这个事实属实,你就不能说忠实老人的死与你无关。”
我说:“忠实堂叔的死就是与我无关!”
德钱堂弟似乎是懒得说话的样子,不把我说的这些当回事,好像胖法官早已经给他表过什么态了,用不着他说话。
胖法官开导我说:“死者是从草垛上栽下来才变成这样,而当时死者就是在给你家堆草垛。这种因果关系非常明确,你不能说老人的死与你完全无关。”
我说:“关键问题是,并不是我要他去做这件事,是他自己要去的。”
胖法官说:“这个并不重要,即使重要也需要举证。被告举出了有效的证据,你有什么有效证据否定被告证据吗?”
我说:“我女人完全可以证明。”
胖法官说:“你女人和你是夫妻关系,她也是当事人,她不能作这个证。”
我说:“最清楚情况的人为何不能作证?”
胖法官说:“这是个法律问题,你不懂。当然,如果你有兴趣的话,你可以去学习一下法律的具体条款。”
我说:“无论你到哪里去说,或者对天发誓,我可以保证,的确不是我们叫忠实堂叔去堆稻草垛的。”
胖法官说:“我们法院不认天,不认地,也不认神!你拿不出有效证据来证明你没有责任,那你就有责任。这是其一。其二,退万步说,即使死者是自己要去做事,你明明知道他是年过古稀的老人,也没有阻住他,没有对他采取有效的安全措施,就这一点而言,也不能说你没有过错,所以,也有责任。”
我没有想到自己一肚子的道理在胖法官面前一下显得如此软弱无力。我不服气,但又无力争辩。我跟胖法官说:“我想不通!”
胖法官和公安一个腔调,说:“暂时想不通没关系,不要着急。这种事情要是落到我头上,我也会有想不通的时候,因为这完全是一桩意想不到的事情。”
胖法官这么一说,我心情又稍稍平静了一些。不过就在我心情稍稍平静时,胖法官又说:“被告还有一个要求,你也不能不考虑。”
我说:“他还有什么要求?”
胖法官说:“赔偿他三万元。”
我看见头顶上的吊灯和周围的桌椅都旋转起来。热热的血流直往我脑顶上冲击,血管膨胀到了极限。我马上半闭着眼睛养了一会儿,我明白自己此刻最需要平静。一些血液慢慢地消散,全身松缓下来。我知道我渡过了一大险关,不然,我会和忠实堂叔一样突患脑溢血!
胖法官一定是看见我异常激怒的样子,他又劝慰我说:“我知道你会想不通,不过,你听我把理由都说出来,你再想想就会明白。”
我想,医药费和办后事的开支由我负责就已经让我在道理上无法接受,德钱堂弟这种要求还能有什么让我理解的理由?我说:“如果这种要求都还能找出让我承认的理由,那这个世界上真是没有找不出理由的事了!”
胖法官说:“是这样的:他父亲未死之前是天天在他家里帮他做事的,而现在,他父亲死了,他得请人做这些家务。请人当然就需要开支,所以,他提出赔偿请求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我说:“法官,照这么说,他父亲是我谋杀的?”
胖法官笑笑说:“那当然不是!被告也没有任何这方面的意思。要是你谋杀他父亲,那就是刑事案子,那也就不会由我们来调解了。死者不仅不是你谋杀的,据你德钱堂弟说,你对死者还不错,每年秋天,死者回到老家都是你们家人接待他,负责他吃住,把他照顾得好好的。从感情上说,你们没有问题。但是,从法律上说,死者的直接死因是帮你们家做事,所以,被告提出的诉求,我们不好否认。”
看来,我们家对忠实堂叔的好,德钱堂弟已和胖法官如实说过,而胖法官清楚这些事实还这样说话,就更显得可怕。我已经不再提医药费和丧葬费的事了,但我说:“无论如何也不存在三万元的赔偿问题!”
胖法官说:“当然,这只是被告向法庭的诉求。我们还可以调解。比如给他赔偿两万元?甚至一万元?这都是可以考虑的。你也不要把话讲得太死,人心如铁,国法如炉嘛!什么事不是慢慢煮熟的?”
我说:“法官,既然你知道我待死者不错,为什么还要这样断案?”
胖法官说:“对人好不好,那是一个感情问题;而法律和感情是两回事。当然,有时候法律也会考虑感情问题的,但在感情和法律只能选择其中之一的时候,我们只能选择法律!这是我们的职业原因。”
我说:“你们这是什么法律?是要人学好的法律还是要人学坏的法律?”
胖法官说:“法律都只站在公正的立场上。”
我说:“这个诉求,我是坚决不会答应!”
胖法官说:“今天我只是给你们双方作一次调解。如果调解不好,你们再打官司也不迟。我这样做也是出于一片好心,因为你是一位在职乡村老师,有那么多学生等着你去上课,如果真要打起官司来,那可能就要花更多时间,我就怕你没有这个工夫。”
胖法官就是胖法官,他非常清楚什么地方是别人的痛处,他提到我的学校,我的学生,我就明白我当然是没有时间来打这场不知何时为止的官司。我不得不软下来说:“能调解得好,我当然愿意!问题是他这个要求我无法接受!”
胖法官说:“调解还没有开始,你怎么知道他这个诉求你无法接受?所谓调解,就是双方都要有些让步,这样相向而行,就会渐行渐近,最后就能走到一起。你是当老师的人,是聪明人,能不能接受一件事情在于自己作出的比较和判断。如果这场官司到县法院、市中院打下去,你胜诉了,你也将损失你的教学工作和一笔经费;而如果你败诉,你不仅要损失你的教学工作,还将要承担比这个赔偿费更多的损失。我可以告诉你,这个官司你很难胜诉。当然,法官不该这样跟你说话,我看你是一位乡村教师,可以理解我的一片诚心。你完全可以不听我的话,就当我没有说过。”
胖法官越是要我把他的话不当数,我越是要想想他这个话。胖法官这些似乎是法律之外的话倒让我有些心动。我越想他这些话意味越深刻,胖法官的话里有法律上的告知,更有感情和良心上的告知,尤其是胖法官的话语和眼神还暗含着我不要跟德钱这些人打官司的好意。但这毕竟是几万元的大事,我不能轻易地答应,起码我得问问我女人。
我走出法庭,在法院外的花坛边打了我女人的手机,我把来法院打官司的前前后后说了一遍,把胖法官的意思也说了一遍,最后,问我女人的意见。我女人果断得让我非常意外,我以为她一定不会同意这个意见,她却说:“胖法官说得对!我们宁愿赔点钱,把这场官司了断,千万别和德钱这些人再进法院。”
我说:“那得给人家赔钱哪!”
我女人说:“钱是人找的!”
我说:“那得几万元哪!”
我女人说:“就是卖牛也要把这桩官司了断!早了断早好!”
我回到法庭跟胖法官说:“我跟家人商量好了,同意你的调解。只要合情合理,我就签字同意。”
胖法官说:“田德钱,原告已经表态了,你的意见呢?”
德钱堂弟说:“我服从法庭调解。”
胖法官说:“那好,医药费、丧葬费由原告负责,原告再赔你一万元。怎么样?”
德钱堂弟说:“你先问原告的意见。”德钱此时又是一副不在乎钱的神态。
我心里一阵一阵地牵痛,但我想想忠实堂叔连命都没有了,想想我的学校,我的学生,想想我女人的话,我表示同意。
我和德钱堂弟在调解协议上签字后,限我十天内将一万元赔偿费送到法庭。
我的思维变得像是小孩子画在屋壁上的一团团涂鸦,没有规则,没有秩序,没有开始和结束,全是一团混乱!直到回家时下了客车走山路爬坡时,我才头脑渐渐清醒起来。忠实堂叔的医药费和丧葬费已经花去三万多,这个钱现在是一分都没有回来的,接着还要付给德钱堂弟一万元赔偿费,而且要在十天内交到法庭,还有在六叔那儿借的寿具也得还,一副好寿具起码得几千元,而家里现在已经没有了积蓄,我也不愿意连累儿女。
走到家的时候,我一屁股坐在门前那棵弯脚枣树下没有了一丝力气。大黄狗走过来,舔舔我的手掌和脚脖,我知道它是安慰我的意思。我问它:“你还记得那天一个戴鸭舌帽背旅行包的人来我们家,然后去给我们堆那圆圆的稻草垛吗……”
大黄狗有气无力地摆了摆尾巴,也像是不愿意回忆这些往事。大黄狗的聪明让我得到一丝安慰。
我女人出来把我落满灰尘的黑挎包提进屋去,骂我说:“到家了还在门外坐着,像什么样子!”
我跟着女人进屋去,饭桌上已经饭熟菜香,还有我平时喝酒的小杯里酌了一杯酒。我说:“我不想吃饭。”
我女人说:“你病了?”
我说:“没病!气的!”
我女人说:“吃饭!”
我说:“忠实堂叔的医药费、丧葬费我们出了,德钱堂弟还不满足,还要我赔偿他一万元。我想不通!”
我女人说:“我宁愿赔一万断了这场官司!我不愿意和这种人再见面!”
我女人说得也对,我想到不需要再跟德钱堂弟见面,也不无一阵轻松。我说:“还要一万多,钱哪里来呢?”
我女人说:“把牛卖了。”
我说:“这头牛足可卖到一万几千元,钱数倒是够了,只是这头牛我有些舍不得。”
我女人说:“有什么舍不得的?卖!把德钱的官司钱付了,我们就好过我们的安静日子!”
我没有想我女人已经想得如此成熟。
第二天,一声庞杂的金属撞击声突然在我的家门口散开来。我知道,这是牛屠夫来杀牛了,是杀牛的屠刀、尖刀、挂钩丢落家门口!
我想起忠实堂叔曾经说过的关于牛的那些好话,我想跟我女人说一句什么,但我终于没有说出来。
牛屠夫正把大黄牯扳倒要割断喉咙。我蹲在门口那棵弯脚枣树下抽着烟,听着牛的最后一声长哞,烟圈儿升上去慢慢散淡在天空,透过那些烟圈,我又看见了忠实堂叔那座草垛一样的坟丘,我知道那是最后一个草垛圆,也是一个永远的草垛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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