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位-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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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迹象表明,我们的精神出了问题。水果店男女、对面叉烧店女人、服装店伙计等等一大批业主纷纷作证,显得公正而悲悯,似乎这才是最正确的决定。——让我免于派出所的强制羁押,这体现了他们的良知。我在无数惊异、惋惜的目光中,静静等待第七医院的收救车。这回没有大雨,他们很快就到。

    令人吃惊的是,姓崔的央求警方放过我,那把刀子与我无关。可他的女员工们不打算放过我,她们激动地向民警陈述自己看到的:啊哈,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他肚子捅了一刀。天知道刘盐哪儿得来的消息,她出现在人群中,奋力推开他们走向我。她蹲下来,捧起我的脸。兰草味儿浓烈扑鼻。然后,她把翻倒的椅子重新摆放好,陪我坐下来,面对所有人。

    接下来的事情相当无趣。我向围观人群声明我的精神没什么问题,却被他们认为这就是有问题的铁证。姓崔的被几个女员工送往医院。大概只有他才能证明我一切正常,还等着官司开庭呐。可他被送走了,他流了一地的血。天知道,一把小小的刀子怎么能制造这么多的血。剩下的两名女员工拼命擦拭血迹——警察让她们这么干的,案情一清二楚。但业主的证词让他们不得不重视,只能等收救车来了再说。场面经过一段时间,大约一个钟头后渐渐平息。围观者越聚越多,警察只好把我们关入物管大厅,让人将大门反锁起来。然而巨大的落地玻璃还是暴露了我们,他们又懒得带我们上楼。也用不着上楼,我和警察已无须多说,就等第七医院的人来了。

    人群在玻璃门外聚集,很快黑压压一片。阳光炽烈,他们指指点点,像观看两头玻璃笼子里的怪兽。我和刘盐看着对方,并不搭理外面的喧哗扰攘。一夜之间,刘盐似乎老了许多,眼角、额头、嘴角的皱纹更深了,她不再年轻。谁又能始终牢记七年前那场充满青春荷尔蒙的婚礼呢?谁记得我唱了什么,她又唱了什么?我在她眼中的形象一定差不离——愧疚、愤懑、绝望,标准70后,提前衰老,大步逼近生活的极限。什么都简单明了,正如我们的爱情。大概只有它才是真实的。我突然萌生了无比大胆的念头:此时,此地,遭永久关押,哪怕陌生人看来看去,冲我们吐唾沫、翻白眼、扔垃圾、胡言乱语。

    其间,胖子小心翼翼倒来两杯热茶,偷偷扫我一眼就离开了。整个物管大厅就剩下我们。警察已溜到二楼,他们聊天、喝茶、打扑克。——天知道谁给他们打开了某间办公室的门。一个小警察不时跑到楼梯口张望,确定我没有溜走。

    当然不会溜走,我们甚至想原地躺下。我紧紧搂着刘盐,她在我耳边嗫嚅,像在唱一首老掉牙的歌,我似乎听过,又似乎完全陌生。

    几分钟后,我确信那个孩子出现了。是他,错不了。水果店的男人将他扛在肩头,穿出人群凑到玻璃门前,眯着眼睛向内张望。孩子怕冷似的蜷缩着,抖动的视线从玻璃门滑向蓝天。他看见我了?还记得刘盐?明显长大了,头发长了,一身雪白。你没法分辨这是什么行头,他白得像一团影子。没穿牛仔衣牛仔裤的他一点也不像他。

    我们呆呆望着。

    他咧开嘴巴,哈哈大笑。

    男人扛着孩子,转身穿出人群,消失了。我的心怦怦跳。灰尘升腾。那些脸,人群的脸,渐渐散去又重新聚拢。

    “生个女儿?”我说。

    “行。”

    “要是男孩呢?”

    “都行。”

    “不介意?”

    “傻瓜才介意。”

    “真的想好啦?”

    她轻轻摇头,面带微笑。

    “百分之百?”

    “不是百分之百。”她说。

    “足够啦。”

    人群渐渐稀少。我们不是用来参观浏览的,我们只是两个让人尴尬的家伙,两个不太老也不太年轻的男人女人。我们大概过于安静,并不符合他们关于疯子的预期。那几个小子,那几个雨夜见证我们逼问水果店夫妇的年轻人还没走,他们相当激动地下结论:疯了,真疯了。我保证。我们保证。

    “出来锁门了吗?”我又问。

    “忘啦。”她说。

    “你这家伙。”

    她抱歉地笑笑。

    “要我回去吗,现在?”

    “不用。”我说,“不用。不用。”

    我们手牵手,继续等待。

    大约半小时后,第七人民医院收救车终于抵达物管大楼,留守的胖子为几个白大褂开了门,一群陌生人缓缓走来。警察回到大厅,向医生说明情况。为首的瘦高个掏出香烟,依次散了一圈。

    “刀,就这么长的小刀。”带头警察比画着。

    瘦高个将他拽向大厅一角低语。瘦高个的表情相当和气,甚至有点低三下四。之后,他们走回来。瘦高个说,必须先送医院,发病期间,任何人不得再对他们施压。

    他说的是:他们。

    警察一声不吭。

    “上车吧。”瘦高个冲我们招招手。

    我们走出大厅,穿出像海水一般退开的死寂的人群。

    医院收救车开动了,将四个咬牙切齿的警察远远抛开。车里一共三个医生,两男一女,友善得如同天使。窗外灰尘弥漫。

    我紧紧攥着刘盐的手。

    “我们什么时候回来?”我问瘦高个。

    “你们好了,就能回来。”他说。

    “我们好好的。”

    “都这么说。”

    “好吧。”我接受了,“我的车怎么办?我1.6排量的嘉年华,它被划伤五次了。”

    “车还是你的车嘛,跑不了。五次?真有五次?”他笑了。

    “千真万确!我还要告诉你,我对面楼上一个大美女涉嫌谋杀了自己老公,你信吗?”

    “我信。”他非常诚恳。

    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车速飞快。刘盐突然蹦起来拍打车厢,大喊:“让我们出去,让我们出去!去你的精神病院!”

    医生们沉默着,脸上的悲天悯人毫无变化。

    我紧紧搂住刘盐,劝她安静,让她放心。她冲我神秘一笑,俯身在我耳边轻轻说:“是我给他们打的电话。老李,不会有麻烦啦,再也不会有麻烦啦。”

    我使劲点头。

    车子在第七人民医院大门前停稳。我们下了车,刘盐突然撞向车门。我吓呆了。医生们七手八脚抓住她。我看见她额头的血汩汩涌出,让我想起我们相爱之初她来月经的壮观夜晚。——那么汹涌澎湃,让人相信我们永远不死,比任何人都要幸福。

    我推开众人,呼唤她,抱紧她。现在我更加确信,我们最初的感动和抉择,仍是对的。

    原载《青年文学》2015年第3期

    原刊责编 张菁

    本刊责编 杜凡

    作者简介:陈鹏,男,1975年生于昆明,1997年毕业于武汉体育学院,国家足球二级运动员,曾获全国、省、市十余项大奖。17岁开始发表小说,2007年至今在《大家》《边疆文学》《滇池》《朔方》《十月》《当代》《青年文学》《文学界》《山花》《飞天》《小说林》《北京文学》《长江文艺》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二十余部。作品多次被多种刊物选载。鲁迅文学院第十七届全国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获2008年度“滇池文学奖”、2010年度“边疆文学·中篇小说大奖”、2010年入围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提名、2013年云南省作协“百家文学奖”、2015年第十一届“十月”文学奖。编、导剧情短片十余部。现居昆明。

    创作谈:我们需要什么样的“现实主义”?

    陈鹏

    《车位》的缘起是真实的故事——我一哥们儿的车在小区屡遭划伤,但怎么也找不到凶手,也得不到任何赔偿,他的生活因此坠入难言的失重状态……故事和小说最大的不同在于:生活是生活,文学是文学。我借助小说天马行空,让故事转弯、撒野、插科打诨。

    我并不想重复很多人对小说家看似合理的苛责:你如何处理现实的?作家,面对荒诞的现实,无力而无奈了吗?

    不,当然不。我写下这个故事或将这个故事作了变形、折叠和改造,真的很想回敬那些一直看作家笑话的家伙:我们尚未丧失现实立场,更没有丧失起码的现实关怀。但问题在于(很多小说家心里都明白),你处理的题材距离现实越近就越危险,就像飞蛾扑火。拉开距离,甚至退到月球上去,才可能看清时代,拿出抵达人性深处的杰作。可问题又来啦,我们当中的大多数人,是否具备退离时代的雄心与能量呢?如果无法做到莎士比亚般的凌空虚蹈,那就踏踏实实直面现实,找到洞烛现实的些许光亮,至少,应该是不差的努力吧。

    我就是这么安慰自己的。

    洞穿现实,说得简单,做起来真难!一点也不比退离的虚蹈容易,但唯其如此,就值得我们这些写小说的认真尝试,让我们瞧瞧,处理现实的时候,你到底有几把刷子。

    我想达到这样的目标:这是现实,又远远不是现实。《车位》的中年男女困顿着,挣扎着,内心的荒诞无力与深深厌倦指向我们存在的普遍困境,而不仅仅只是两个想得到车位的凡夫俗子。我希望这个小说最终具有某种神秘的内在力量,某种直面当下现实却又完全与现实迥异的文学逻辑——这是小说,不是新闻,更不是调查报告。在凄惶如是的猜测、想象和对抗之中,《车位》的男女主角的结局看似悲剧却并不如此;我想让读者看到,就算在这样一个芜杂的年代,我们终究是能守住什么东西的,比如,爱与尊严。就看你如何行动,如何抉择了。

    《车位》算是我的另一种尝试,另一种所谓的“现实主义”。或许,冠以“先锋现实主义”更恰当些?

    既然无法挣脱,那就试着洞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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