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不甘示弱的唐古拉山的冷风拉开了沉睡的夜幕,把江河源头的山水清清楚楚地显露出来,山巅射出发酵的阳光。对面山坡上那个坟包里埋的什么人,他不知道。但是他几乎每天在太阳刚爬上山岗的时候就已经坐在兵站门口的石头上,望着坟包呆呆地发愣。一个不容置疑的高原军人,一个无法抗拒的血性男儿!
他的身后是兵站一排低矮的压着薄薄积雪的兵屋。那兵屋很低很低,好像贴在了地上。站上升起的细细的炊烟分明是招他回去,他仍然静坐不动。
更远处的山腰有一座寺庙,静悄悄的,好像还没睡醒。
这个望坟人叫陈二位,兵站站长。他坐在石头上,他也是一块石头。生者和死者相聚,犹如天地相对相坐。他默默无语,那是因为他心里想说的话太多太多。
五道梁这个地方是山上的一块平坝,海拔4818米的平坝。冬天来到青藏高原,五道梁走进了一望无际的酷寒。
春天也在这一刻开始孕育。
陈二位,藏族,本名洛桑赤烈,改名陈二位是入伍以后的事。这阵子他从石头上站起来,裹了裹披着的大衣——他裹紧的是西北风,走到一直等待着他的我面前,说:
“我讲一个兵在五道梁的故事给你听,他的名字叫莫大平。”
我忙说:我是冲着你来的,你理所当然地应该成为我作品中的主人公。
他说:长江源头不缺水,所以我关心的不是河流的去向,而是它的终点。你应该承认,包括我在内这里的每个兵都是并不快活的人,但是既然当初选择了五道梁,我们就得咬着牙使出小时候吃阿妈奶的那股劲,走下去。是的,只能走下去!
他抬起头,又凝望那个坟包。阳光把坟包照得很亮,坟上有枯草在摆动。
五道梁的兵们生活在许多人不想居住的地方,他们不开花,永远是叶子。兵站上一共15个兵,那个坟包里埋的却不是兵,是个鲜嫩鲜嫩的藏族姑娘……
沈从文的老乡小莫
莫大平,土家族,1991年入伍,很老很老的老兵了。在五道梁兵站,凡是兵龄过了3年的兵,不管是不是班长大家一概都称他“班长”,约定俗成,成了传统。但是对于莫大平这位老兵中的老兵,却没有人叫他“班长”,所有人都无一例外地喊他“小莫”。这里面除了亲昵的成分外,更重要的是他好像永远也长不大,当然不仅仅是指他那瘦小的个头了,而是说他做起事来总像个不听招呼的淘气娃儿,任性多于服从。这,我们在后面会充分地涉及到。兵站的人都知道小莫是个特殊的兵,特殊在两方面,第一,他是带着家眷上山的,老婆和孩子都住在五道梁。第二,他是湘西风凰县人,作家沈从文的老乡。为此他自豪得眉毛都要立起来了,对任何一个到五道梁来的人,总是以“天大地大不如他莫大平大”的口气说:“你知道沈从文吗?世界级重量作家,我俩是乡当呢,我见过他!”其实他漏掉了一句话,是在照片上见过。在他这番添油加醋的炫耀之后,如果对方还不知道沈从文为何人,他挖苦的话就劈里啪啦地扔过来了:
“遗憾,遗憾,实在遗憾!我不能说别的了,只好说你学识浅薄,阅历太少,怎么会不知道沈从文呢?我这位老乡如果还活着,贝诺尔文学奖肯定非他莫属了。”对方听了大笑一阵,大家就是要从他嘴里掏出这句话。小莫把“诺贝尔”念成“贝诺尔”这个笑话,在青藏线上传得很广。你还别说,沈从文有了小莫这个老乡后,他在青藏高原上的知名度大为提高,许多人不一定知道鲁迅、茅公,但是知道沈从文,不少兵的床铺下都压着一本有小莫签字的《边城》。
小莫带家属为什么算特殊?
部队有规定,战士是不能带家属的,即使像小莫这样的老兵也不例外。那么,莫大平为什么要破例呢?他爱人童月是河南扶沟人,他俩在高原上举行的婚礼,后来童月几次回到凤凰县,都不习惯土家族的生活,吃、住、语言皆格格不入,用她的话说跟到了美利坚差不多。于是,她只得重返五道梁。就这样名不正言不顺地住下了,一住就是六七年,小女如今已经5岁了。女儿叫莎莎,地地道道的五道梁人。
莎莎像棵缺乏营养的幼苗儿。她整天在兵站的院子里独来独往地跑着,没有小伙伴,只好与站上的那只小狗为友,她跟它混得很熟,只要她喊一声“狗狗”,小狗就跟上来了,她走,小狗也走,她跑,小狗也跑。小莎莎很孤独,但是她给这寂寞荒凉的高原小院里增添了几分难得的生机。每当小莎莎迈开脚步在站上跑起来的时候,大家都觉得整个青藏都绕着她的脚板旋转。
一匹从荒原上跑过的野马,把大地展开。
莫大平出车回来了,他冲着正在院里跟小狗藏猫猫的莎莎喊道:“闺女,过来给老爸捶捶背!”
他是汽车司机,天天跑车,每次回到站上累得浑身酸疼,最需要亲人的温柔。喊过女儿之后,他便伏卧在院子中央的一块大石头上,莎莎上前抡起两只小拳头在他的背上欢欢势势地捶起来。他微闭起双眼,满脸轻松,尽情享受女儿的爱抚。
只有在这时候,他莫大平才有一种回到家里的感觉。
女儿在背上捶打,他心里像走熨斗一样舒眼。他想,五道梁的苦算得了什么,只要有自己的家,有女儿这双把他浑身疲累、饥寒扫得干干净净的手,他莫大平是什么样的苦都咽得下的!想着想着,他兴奋得竟念起了诗,也作起了诗:什么“到了五道梁,难见爹和娘”,我看改成“要想狂,五道梁”才好。对,有气派,就是要在五道梁狂!
莎莎还在不停地用双拳捶着老爸的背,她有些累了,额头淌起了汗水。小莫说:“闺女,再狠劲一点敲,越狠越好!”
“老爸这背是铁打的。”莎莎站起来砸着老爸的背。莫大平说:好!就这样,就这样……
小莫并不知道,这时重月一直站在门口,用极不满悦的目光望着他。久了,她自言自语地说:这个死鬼哟,就知道自己舒服,莎莎才5岁呀!
小莫显然听到了,回敬了她一句:滚,管你屁事,多嘴!
他说话的声音很大,双眼却一直没有睁开。
莎莎看见了妈妈,便扔下老爸扑向妈妈,泪声泪气地诉苦:妈,我手疼!
莫大平起身,冲着女儿的背影喊道:你给我回来捶背!
童月护着女儿,斥责丈夫:你的疯病又犯了?在孩子身上撒什么气,你有胃口就吃了我吧!
小莫吼妻:碍你什么事了?莎莎是我的女儿!
陈二位没再往下讲了,藏家人特有的那两片厚嘴唇在颤抖着。我也不便问了。
在我等待了足足有10分钟后,他才告诉我,是童月那句“你的疯病又犯了”的话,戳痛了他的心。他接着说,谁要说莫大平得了“疯病”我跟他急。小莫根本不是疯瘸,但是他确实有病,什么病?我说不清,谁也说不清……
他又不言声了。
我知道任何一个疼爱自己士兵的军官,都不情愿抖露他们部属的伤疤,更何况小莫得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白的病呢!
二位给我再次提起小莫,是在两天后,不过他绕了个弯子,说,我给你讲另一个兵的故事,当然这个兵的事与小莫有关。至于怎么有“关”,那就要你费心琢磨去了!
五道梁的水土养出了什么人
陈二位讲的这个与小莫有关的战士叫朱志军,他比莫大平的兵龄还多一年。漫长的12年间,他没挪窝地在五道梁兵站发电机房工作。不足30平方米的空间就是他的天地,他的世界。他的所有喜、怒、哀、乐的故事,都毫不例外地浓缩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
在400里青藏线上,五道梁的自然条件之恶劣是尽人皆知的。然而,对老兵朱志军来说,艰苦的环境不能使他失去堂堂男儿的血性。氧气缺一半他可以怨耐,被人形容成能把鼻尖冻裂的严寒也可以坚持,惟独这刀刃也戳不透的寂寞把他的心咬得伤痕累累,他越来越难以忍受。一年365天,他除了吃饭去食堂、睡觉回宿舍,其余的时间都在发电机房泡着。一个人成天孤独无助地守着一台喧嚣不止的发电机,耳朵是聋的,眼睛是涩的,鼻孔是黑的,脑子是木的。他的心慌慌乱乱好像着了火,又像结了冰。他多么想冲出这30平方米的空间,找个人聊聊天,或到草滩上跑步,吸儿口新鲜空气。他特别想蹲在公路边看一看南来北往的汽车,那些车上肯定有来高原旅游的女人,要知道他已经有三年多没有认真地看一眼女人了……发电机房太吵杂,太狭小,太闷气,在他实在承受不了这里的压抑、孤独时,便打窗子,让外面的冷雪飘进来,落在他热热的脸上,那雪也就变暖了,这也算是调剂了他的生活。
终于,有一天他小心翼翼地给领导提出,希望能给他换一个工作,他没敢说出从此就离开发电机房,只是说暂时挪个位他先干一段时间别的工作,然后他还会回到发电机房的。领导似乎一眼就看透了他朱志军的心事,便说明叫响地给他把事情挑明了:小朱呀,咱站上就屁股大的这么一块地方,换到哪里都是苦差使,走来走去都是五道梁的天下。
你想甩开手脚痛痛快快地潇洒一番,咱没那个条件!随后,领导又掏心里话地告诉他,小朱呀,这台发电机是咱全站的“心脏”,如果它一旦出了故障,站上就没有光明和动力了。
你是管发电机的技术能手,我们一分一秒都离不开你。朱志军再也不吭声了,他知道自己肩上的责任有多重。他是个兵,就得忠心耿耿地尽兵的职责。
朱志军又倾心尽力地坚守在发电机房了。他不换眼地盯着那飞速放旋转的机器,巴不得把眼珠子抠出来似的盯着每一个零件。一天天地过去了,他忘了外面的世界,也不记得自己曾经有过想离开发电机房的想法。一切都顺其自然,一切都为了那个“心脏”的正常运转。他已经把自己的身子和心与那台发电机融为一体了。难怪战友们说,朱志军已经变成一台发电机了。
五道梁这个特殊的环境,渐渐地把朱志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对发电机房里的嘈杂无动于衷,对屋外的寂寞也无动于衷。
同志们最先发现他性格上的变化是从与他的对话开始的。无论你多么激动或多么冷静地给他讲什么事,他总是爱理不理的样子,讲完了,他也不表态,跟没你这个人也跟没他这个人一样。他只呆呆地坐着或站着,眼珠子像掉出来似的盯着面前的发电机。你被他冷落了,便不得不带着捍卫自己尊严的口气问他:小朱,我说的话你听见了吗?他开了口:我又不是聋子。你再问话,他就不搭理你了。任你说得嘴唇出了血,他就是不开口。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五道梁养出了什么人?傻?呆?
半傻半呆?是,也不全是。
有一点五道梁兵站的同志们谁也不会否认:朱志军对自己的本职工作如痴如醉地热爱着,对给战友带来光明、给过往人员送去动力的那台发电机,竭尽心力地守护着。
他把苦闷、孤独和向往,都倾注在那支从格尔木买来的圆珠笔端,写呀写呀,谁也不知道他写了多少,写了些什么。
他的笔记本锁在床下面自己钉成的小木箱里。
心迹总有外露的时候。在发电机房那粗糙的土墙上,写着一个女歌星的名字,草体,楷书,隶体……无法数清写了多少次。不过,那印迹并不十分显眼,如果不仔细看还真发现不了……
他不担心有没有人记着他。
他也不在意有没有人忘记他。
冷冷的阳光从窗户射进来,给满屋洒下水波一样的柔光。
寒风也从窗户吹进来,像一把刀子,把那光波切面包一样割成许多小片。
陈二位慢慢地抬起头来,我能看得出,他在梳理着纷乱的思绪。他说:
“下来,该给你讲莫大平的故事了!”
“不,你已经开始讲他的故事了!”这是我的心里话,也是我有所感悟。
太阳又升高了些,洒在屋里的光线更美丽了。
五道梁的春天像指甲那么短,这个季节兵站门前的小河既不结冰也不温暖。朱志军,还有莫大平,你们的痛苦每天都是新的,只要你们想到这个“新”字,也许就不觉得痛苦了。
从兵站伸出的、穿过青藏公路的小路,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坠落,延伸……
琢磨不透的小莫
陈二位上任站长后第一次和莫大平见面,就捞了个很尴尬的局面。时间是1998年夏天。这时小莫已经当了8年兵,站上的同志都称他是“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他从不否认,眉宇间还透着一种不可侵犯的自豪感。
一位家访小莫完全是出于一颗善良的心。他想,小莫在五道梁有妻室儿女,那间当初受到一些人的冷落、后来又被一些人眼馋的既不是家属院又算不上招待所的小屋里,应该溢满领导对其主人的同情和关爱,更何况小莫还是个性格见怪的老兵呢!谁知,二位来的不是时候,正遇上莎莎感冒,发着高烧。小莫的爱人重月抱着哭声不止的女儿摇呀晃呀地哄着,嘴里还哼着不知是催眠曲还是进行曲之类的小调。站长来了,童月不知所措地赶紧让座:
“站长,快,请坐。真不好意思,屋里太小又乱,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小莫忙站起来挡在妻子和二位中间,对妻子说:“有我这个当家的在,还轮不到你迎客。”他又转向二位:“站长大人,你串门也不挑个日子,不问问主人欢迎不欢迎你?”
说毕,他举起手臂指着门。二位这才看见那个一块块木条钉的门板上贴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家有病人,概不会客”。他真想笑,但忍住了,莎莎有病!站上满共十来个人,谁不了解谁呀,用得着以这样多此一举的方法谢客吗?也许这一瞬间小莫感觉到自己对新来的站长少了点尊重,便端了个凳子让二位坐下。
二位:“小莫,叫医生来给孩子瞧瞧病,这个地方得了感冒可轻看不得!”
小莫:“谁轻看来?好像全世界就你关心别人!给孩子看病的事不用你当站长的操心,我比你还急。你就直说吧,你今天窜到我姓莫的家里来,难道就是为了催我找医生给女儿看病,没有别的藏着掖着的什么任务吗?”
“小莫,你这话说到哪里去了,我初来乍到,今后咱们就要在一起相处了,我是老哥你是小弟,为哥的来认认门总不会有什么错吧!”
“你少给我玩这一套虚的,实话实说,你今天上门来是不是要强按牛头给我灌输大道理,教我如何做一个优秀士兵?”
“小莫,干吗要动这么大的火气呢,冷静点好不好?我诚心诚意地让你做一个优秀士兵有什么不好,对你、对你爱人和女儿,对咱们兵站都是喜从天降的大好事!”
“可惜你站长大人是别人已经种上青稞了你才来送种籽,晚了。你到站上角角落落打听去,我姓莫的比优秀士兵还要优秀一大截呢,咱完成领导交给的任务从来不当龟孙子,你不信?”
“我信,站上其他几位领导已经给我介绍过你的情况了……”
小莫打断了二位的话,追问:“介绍?他们是怎么给你介绍我的情况?”
“你不是已经说了吗?比优秀士兵还优秀一大截呢,他们确实也是这么介绍的。不过,人无完人,在你身上也不是没有可挑剔的毛病……”
“什么挑剔毛病,你们这些当官的,就知道挑剔,挑剔!你们到底给过我多少关怀,跟我跑过几次车?你们知道我在那个小小的驾驶室里是怎么度过了这么多年的吗?”
他说着说着,竟泪声涟涟地哭了起来,哭得好伤心,很像一个失去父母的孩子在哭丧。二位一时慌了手脚,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就在这时候,门外有人气急败坏地喊道:
“小莫,赶快出车!有一辆地方的汽车在楚玛尔河畔翻车伤了人,你拉上军医去抢救!”
喊话的是站上的教导员。陈二位正要说什么,小莫抢先了,说:
“站长大人,我要出车了,咱们的论战到此结束。”
说罢,他就顺手拽上放在床沿的大衣,跨出了门坎。
陈二位望着渐渐远去的小莫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当晚,莫大平出车后回到站上,就躺倒了。据说他回来走到兵站门口的小饭店吃饭时,一个人抱着大碗喝闷酒,醉了……
荒原饭店的女老板
清晨的冷风照例搜遍了五道梁所有的山旮旯。
在兵站门口那块石头上陈二位已经呆坐很久了。望坟人,当晨雾笼罩着大地时,他什么也望不见。
晨曦渐渐退去。
他的视线里出现了影影绰绰的山体,那个坟包也凸现了出来,渐大,渐清晰。寺庙仍然被雾气笼罩着,看小见他的目光紧迫着退去的山雾,射进了久已等待的坟包里……
冷风中,一个塑料袋在天空旋转,那是个失血的、僵死的音符……
二位对我说:我不想说的话才是最重要的。好啦,我接着给你讲下去吧——
陈二位敲开了青藏公路边一家名为“荒原”的小饭店的门。
店老板是个藏族尕妹子,叫尼罗,往顶大处推想也就二十五六岁。她显然刚睡醒,脸上散乱着缕缕头发,脚上的藏靴也没有穿周正,最明显的是她胀乎乎的眼泡上还蒙着睡意。二位肯定是她今天接待的第一个顾客了。不知为什么她有点惶恐,问:
“大哥,这么早就来用餐,想吃点啥?”
“不,我不是来吃饭的。”
“耍小姐?”
“跟你聊聊天。”
“你好安逸哟,跟我聊天?本小姐不高兴,不情愿,没得那个闲心!”
“我是兵站的站长,是正儿八经想跟你了解一些我们同志的情况”“你是站长?不认识!实话说,兵站的站长跟我是铁哥们儿,我们关系不错,你想蒙骗我是站长?没门!”
“你说的是老站长,他已经调走了,我是刚到任的陈站长,今天我到你这儿来串串门,今后我们就是邻居了,军民一家亲,手心手背都是肉嘛。”
“原来是陈站长光临小店了,我尼罗真是三生有幸。”
陈二位笑了笑,“你是自报家门,我知道了你叫尼罗。”
他一转话题,“我们站上的小莫昨晚到你这里来喝过酒吧!”
女老板一听脸刷的红了,有点不太自然。不过,她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且有几分坦然地说:“我这小饭店,上拉萨的人刚起程,到格尔术去的人又落脚,从早到晚接待四方来客,有的见一面就成了熟人,有的就是登门十几次仍然很陌生,他们掏钱我做饭,来了就是客,出了门谁也不知道谁。”
“说句不好听的,他们就是死在我的门口,我也管不着呀!”
她的这番话使陈二位马上想起了“沙家浜”里有个阿庆嫂,他说:“你真会说话,可我并不想知道这么多,只是问你小莫昨晚是不是来这里喝过酒?”
女老板见陈二位说话的口气严肃起来,便故意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小莫?没听说过。我只知道有个莫大平,开汽车的司机。”
“对,就是他!”
“莫大平出事啦?”
“喝两杯酒能出什么事呢!他经常来你这儿吃饭喝酒也没见过出什么事嘛。”
“把眼珠子抠出来点数,五道梁的地面上也就那么三四家小饭店,过往的客人多,家家的生意都红火,我这儿比别家更热闹。因为我的饭菜实惠价钱又低,所以莫大平常来这儿垫垫肠子洗洗胃完全是情理之中的事。”
“你这饭店开张几年了?”
“总有八九年了吧!”
“那就是说小莫从一当兵就是你这儿的常客了。”
“也可以这么说吧。”
“以后小莫来喝酒时,你应该劝劝他,不要喝闷酒,甚至劝他不要喝酒,给他做些可口的饭菜,他会感谢你的。喝酒对一个有心事的人来说当时也许是一种解脱,长期下去却埋下了痛苦的种子。”
“看来你对小莫还怪关心的,不过,我想问问你,他有什么心事?又有哪些痛苦?”
“来日方长,到时候我自然会与你谈一些事情的。”
女老板再也不说话了。
陈二位第一次到荒原饭店与尼罗的谈话就到此结束。
他虽然术得到什么具体情况,但证实了莫大平爱人童月给他说的话:小莫和荒原饭店的女老板有不明不白的关系……
那一天,陈二位从小莫家串门出来一回到办公室,童月跟脚就来了,她开门见山地说:
“站长,你一定要管管小莫,不要让他再往那个饭店跑了,我真受不了,那个女人能不勾引大平吗?”
陈二位让童月坐下,有话慢慢说。
童月不坐,仍在气呼呼地说:“我也不知道大平是什么时候认识那个女老板的,我们结婚后他还是断不了常去那里。”
二位问:“这么说来,你怀疑小莫去饭店是有作风问题?”
童月:“我没拿到证据。”
“据你的观察,小莫到那个饭店去都是做什么?”
“做什么,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反正每次回来都是醉醺醺的,你骂他他不还口,你打他他也不还手。你想想,男人和女人在一起还能有什么好事吗?”
“不要总把事情往坏处想嘛,世上除了男人就是女人,如果男女之间不能来往,这个世界就僵死了,人类还能淡什么进步发展?”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说对有的人就是要限制一下他们的来往。”
陈二位不愿就这样的话题再扯下去,便另找了个话头,问道:“你和小莫是哪一年结婚的?”
童月回答:“1995年8月21日我们在兵站会议室里举行的婚礼。这是五道梁有史以来第一次举行这样的婚礼,当时可热闹了,会议室里的人挤得满当当的。本来只安排三个人讲话,没想到好多人都主动发了言,几乎都是流着热泪讲话的。婚礼结束后已是深夜了,大家还不愿离去,拥在新房里。应该说那次婚礼上的盛况才真止使我认识到我跟着大平嫁到五道梁的意义,这个地方太需要女性了,需要有女人操持的小家庭!”
“你是第一个在五道梁落户的女人,第一个总是伟大的!”
“荒原饭店的那个女老板也参加了婚礼,她还跟我握了手,祝福我和大平好好过日子。”
“后来你和她还有过来往吗?”
“很少。有时大平出车回来我苦苦等着他也不回家,就跑到饭店找人,他准在那儿喝酒。我去后看到那女老板总是在忙着收拾碗筷、端饭,开始她还招呼我坐下,问我吃什么喝什么,后来就什么也不说了,只是忙她的事,尽多对我笑笑。再后来连这点笑也不给我了。”
“小莫都和一些什么人在一起喝酒?”
“就他自己一个人窝在小角落里扎着脑袋闷喝,见我来了,他头也不抬,说‘找我干什么,我能丢了吗,又不是三岁孩子!’”“在你找小莫的整个过程中,女老板都对你或对小莫说了些什么话?”
“对我的态度及说的话我前面已经讲了,她对小莫基本上没讲什么,只是在我拽着小莫离开饭店时,她一直望着我们,我们出了饭店了,她还扒在窗口望着。”
“噢,我知道了!”
……
陈二位就是这样找到了饭店女老板尼罗。没想到,尼罗说话滴水不漏。
后来,二位又两次见到了尼罗,仍然一无所获。
又一个清晨。石上人影静如石。
一只白鸟斜着翅膀飞过。
所有的山脊,直至山脊之上都锁着很厚的云层。暴风雪在山角落呼啸……
陈二位继续讲着五道梁的故事。
老爸老妈点燃了性爱的火莫大平当兵的第三年,高山反应折磨得他死去活来,不得不下山住进了格尔木二十二医院。实事求是地讲,小莫是不愿意进医院门坎的,他说他的身体结实得像牦牛,什么病也能扛过去。医生好意地严肃地告诉他,也许你能扛过去别的病,惟这高山病是扛不过去的。他再没敢犟嘴。一个月后他从医院出来又回到了五道梁,这时他瘦得成了皮包骨头,哪儿像头牦牛?虽然身体很快就恢复了,但从此他落下了一个治不好的病:头痛。
小莫继续干他的司机行当,开着车天南海北地跑。也怪,平时不管头疼得多么唬人,只要扒上方向盘,疼就消失了。还有,犯头疼时抿上几口酒,也就安然无恙了。自然,开车上路他是不喝酒的,头再疼也得忍着。
开车和喝酒,成了他医治头疼的“独家法宝”。
这次住院后,莫大平的性格发生了出乎大家意料的变化,整天沉默寡言,锁着双眉,好像谁掰破了他的馍馍似的。
然而一旦遇到不顺心的事,他便打破沉默,暴跳如雷,声嘶力竭地吼叫真儿起来。这种变化无常的脾气使大家对他有些惧怕,连平时很亲近他的人也不得不退让三分。
莫大平的变化还与他工作的环境有关。他终年都是一个人出车,回到站上多是深夜有时甚至是飞旋着大雪的凌晨,来来往往均为单身孤影(当时他未成家),很少和战友们一起交流,所谓的文化娱乐活动对他来说,更是天方夜谭。时间久了,便形成了这种孤僻的性格。高山反应症的无情折磨又给他这种性格来了个火上浇油,本来很内向的他就越发变得不近人情,与众不同了。战友们这样追笑他:
有的人是三脚踢不出个响屁来,莫大平是在他屁眼儿跟前放炸弹也休想闻到臭味。
令人欣慰的是,不管莫大平的性格多么的古怪难缠,他仍然一成不变地忠于职守,兢兢业业地开着他的汽车,每一次任务都完成得十分出色。然而任何事情都有其两面性,正因为莫大平是个干活儿让领导放心的好兵,领导就不用匀出更多的精力和时间去做他的工作了,这样对他的关爱相对地也就少了。自占留下来的名言是“老实人吃亏”,不知什么时候能改变这种状况!起初,莫大平因高山反应住了医院,这前后领导确实关心了他一阵子,后来见他不吭声了,总是把样样工作做得那么周到,慢慢地就很少有人过问他的疾苦了。
其实,莫大平的痛苦在这时候已经达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只不过他一如既往地仍然把痛苦压在心底。他说过,这个世界上没有值得我心痛的人,因为我觉得我是最痛苦的人。
点燃心头痛苦使之变成怒火的是他的老爸老妈。他们要儿子成家,快给他们抱孙子。
两位老人千里迢迢来到五道梁,两头算在内住了三天,对儿子具体说了些什么,别人无从知道。但是,他们此次高原之行的效果很快就从莫大平身上体现出来了:他给站上递了一份要求退伍的报告。理由很直接也颇简单:23岁了,该成家了,高原终究不是落户之地,回家娶老婆去!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领导没同意他的要求,把报告退了回去。理由也很简单:培养一个好司机不容易,目前站上需要他这样的放心司机。莫大平毕竟穿了好几年军装,明白一个常识,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退伍的事他暂时不提了。
但是,小莫并没有忘记回家成亲的念头。火既然被老人点燃了,儿子让它越烧越旺则是必然的了。想女人,爱女人,这就是性爱。性爱是个不中听的词儿,但谁都会有这种天性。如果说当初他还是朦朦胧胧知道这种爱的话,那么,老爸老妈的五道梁之行使他逐渐明白了它。从此,他脑海里就装上了一个固定的女人的形象,那便是他未来的媳妇。
在他一个人独坐驾驶室里时,常常描绘着媳妇的容貌,描绘着描绘着就说出了声:“你怎么离我那么远,你什么时候能走到我身边?”他有时对着山说,有时对着天上的云说,有时又对着草坡上的乌鸦说……
月亮上来一面锣,一夜想妹睡不着;脑壳担在炕沿上,眼泪淌的像江河。
对面山坡上的牧羊老汉在“漫花儿”,唱的那么凄凉,音调拖得好长!
小莫伸长耳朵听着。当他听不见老汉那歌声时,冲着窗外自言自语地说:我的世界和你的世界,并不一样。
一只鸟从天空飞过。天空是空空的,有了这只飞鸟更空了。
他在藏家姑娘怀里得救
傍晚,兵站营门一侧的坡上照例落下一群黑压压的乌鸦。乌鸦扑楞着翅膀,整个山坡仿佛都在颤抖着。奇怪,这里没有树没有房,乌鸦根本无法做窠,怎么栖身,前些年,谁在五道梁见过一只乌鸦?
一个藏家尕娃朝坡上扔去一块石头,乌鸦群不动,只是展开了翅膀,头高仰着。他再扔去一块石头,乌鸦哗一下全飞走了,满天空零散着数不清的黑点。
傍晚看黑鸟归窠,成了五道梁一道独特的风景。
陈二位告诉我,乌鸦坡上有故事……
那个暴风雪席卷可可西里草原的夜晚,莫大平是怎样被旋进风雪中,后来又被什么入艳救出来,他一概不知道。
至今忘记犹新的是,次日黎明他醒过来后躺在一个藏家姑娘的怀里,旁边是飘着蓝色丝娟样火苗的地火龙,他感到很温暖,挺温馨。姑娘见他睁开了双眼,惊喜地呼叫:“兵哥!”然而,他很快又陷入了昏迷。
他本来是给暴风雪围困的孤岛上的牧民急送救灾物资的,没想到倒叫别人救了自己。他再次醒过来时,已经躺在兵站的卫生所里,军医坐在身边,正给他输液。军医如释重负地说:“小莫,你总算醒过来了!”他的思绪显然还沉浸在挥之不去的风雪中,便对军医说:“昨晚是不是几乎要了我的命?”军医说:“昨晚?你已经在卫生所躺了整整三天了。”
“那是四天前的夜里,你遭遇到暴风雪的袭击。”一直守着他的一个战友告诉他,他的汽车已经被同志们从雪沟里拖回了兵站,没有大的损坏,稍加修理就可以跑了。这时,小莫的耳畔突然响起那声惊喜地呼叫“兵哥”,他便不由自主地问身边的同志:
“那个藏族姑娘呢?”
“姑娘?哪里有姑娘?”在场的人都感到莫名其妙……
小莫又一次在死亡的边缘上蹭了一回。身体恢复健康是20天以后,冻伤了的手、脸、脚留下了块块疤痕。可是,有谁知道他心上留下的伤疤无法缝合。
他再没给任何人提起过那个藏族姑娘,只是默默地把她牢记在心里。他知道,如果不是她那天夜里救他,说不定他早不在人世。是她温暖的怀抱,那至今仍萦绕在他的耳畔的“兵哥”声,使他走出了死亡的坑道。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躺在一个女性的怀抱里,他敢肯定地说,当时躺在她怀里时他才第一次觉得高原这个地方是这样的可爱、舒坦。
可惜他很快又昏迷过去了,这种幸福的时刻只是一瞬间。
他在可可西里的暴风雪里死了一回。多么难忘啊!
莫大平常常在出车的间隙,独坐在兵站对面的山坡上,眺望遥远的长江源头。那夜他就是在那儿被暴风雪吞没的,也是在那儿得到了一个陌生姑娘的怀抱。具体的地点他说不上来,但他知道大体的方向就在唐占拉山下,当时他是开着车向那儿奔驰的。然而,他什么也没有望到,满眼是苍茫的荒原,荒原……
奇怪的事情发生在一个飘着六月雪的傍晚,当时小莫正痴情地向远方眺望,猛不丁地飞来一只乌鸦落在他身边,那黑鸟一点也不怯生,偏着脑袋望着他,好像要和他对话。
他一下子仿佛领悟到了什么,便对乌鸦说起了话:鸟儿,你找我吗,有事在求我吗?那你就快说吧!那只乌鸦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呱呱地叫了几声,随着这叫声,许多乌鸦便飞落到了坡上。
西藏的牧民视乌鸦为吉祥鸟。
这满坡的乌鸦是莫大平引来的。从此这儿就成了乌鸦坡。
他一厢情愿地眺望着,眺望着。当然不全是坐在山坡眺望,躺在床上也眺望,开着汽车也眺望,有时做梦也眺望……直到有一天兵站门前开张了一个叫做荒原的饭店……
姑娘什么也不告诉他……
莫大平在双脚迈进荒原饭店之前,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几分钟后甚至几秒钟后,在他的生活中会出现一件令他惊喜而幸福、随之来到的却是叫他牵挂而痛苦的事情。出车刚回来,肚子饿了,他只是想随便吃一顿饭,如此而已。
他实在没有留意什么时候这几突然冒出了这个荒原饭店,总之,是最近几天的事。他确实是无心无意地踏进了饭店的门。迎接他的是一位长得很得体面部的皮肤很白净的藏族姑娘。他还没有落座姑娘就柔情似水地叫了他一声“兵哥”。“兵哥”!好熟悉好亲切好挠心的声音。他不由得抬起头多望了姑娘一眼,问:你来五道梁前住在什么地方?姑娘诡秘地一笑:这个嘛不能告诉你!莫大平脸一红,低下头不语了。他知道,藏族姑娘像汉家女一样不会轻易告诉别人她的住址。
这一天,他心神不定地吃了饭。姑娘那声“兵哥”不绝于耳,他总是心不在焉地用筷头戳着碗里的面条,以致后来姑娘端菜送饭他都不敢看人家一眼。
他回到了兵站。不用说,这是失眠的一夜。
难道她真的来到五道梁了?他不相信,但是又有什么办法能叫他不信呢?
后来,他又去了几次荒原饭店。姑娘再也不叫他“兵哥”了,但是,对他的服务比第一次还要热情,还要周到。
天上有云,雪酝酿多时,却一直没有落下来。
小莫又往荒原饭店奔去。
别人问他:怎么老到那儿吃饭,不觉得吃腻了吗?
他答:“我的世界和你的世界不一样。”还是这句话。
站长夫人彭翠来到五道梁
陈二位说:“荒原饭店女老板的出现,恰逢小莫的爹妈给他张罗着娶媳妇的当儿。他递上去的那份退伍报告就是迎合老人这一如意算盘的行动。现在,他再也不提退伍的事儿了。他在五道梁似乎看到了一丝希望。什么希望?他也说不清楚。于是,他越发地硅得焦躁、烦恼。形象的说法应当是:他好像抱了个气球腾升到了半空中,上不挨天下不着地,明明是提心吊胆,却不忍心遗弃怀中的气球!”
二位接着说:大家都很同情小莫,但是对他“幻想”荒原饭店的事一概不知。站长刘三太多次和他谈心,均不投机,要么他闭口一言不发,要么就吼着让站长走开,一次还真的把站长推出了门。在这种情况下,站长想出了个绝招,把他的妻子彭翠从格尔木家属院叫上山,让她和小莫聊聊天。对一般男人来说,女人跟他们说话有诸多障碍,可是对小莫而言,也许女人能跟他谈得拢。站长学过心理学,他懂这个。自然,刘站长是我们的前任站长了,当时我还没上任呢!
彭翠的突然出现,是缓解了站长与小莫的紧张关系,还是加剧了他们的关系?
没有明晰答案。
彭翠的嘴甜得像抹了蜜,她一见莫大平就说:小莫,嫂子可想你了,这回咱俩要好好拉拉家常。咱说悄悄话,不让三太听到,也不许你的其他战友知道。小莫听了心里那个美呀,咧着嘴皮乐呵呵地光笑。可是,他仔细一想,不对,嫂子是人家的媳妇,有主的花,她上山来肯定是冲着自己的老公的,我莫大平算老几?于是他有点泄气地说:
“嫂子,你不要用甜蜜蜜的泡泡糖哄我了,我是三岁娃吗?你想我、看我?如果真是这样,你老公还不揍扁你才见鬼呢!”
彭翠接上小莫的话茬儿说:“老夫老妻了,还能像你说的那么黏糊吗?我仨月不见他才觉得清闲,他就是半年不回家我也不会给他打几次电话。嫂子不骗你,我上山是看你来了!”
这时,站长三太在一旁给妻子帮腔:“她可算说了实话,前天在电话里给我说,快一年没上山了,怪想同志们的,她指名道姓地问我小莫生活得怎么样,需要不需要她干点什么。”
小莫没有理由不相信嫂子的诚心了,霎时心里感到热乎乎的,立马就说:“嫂子,今天晚饭到外面饭店为你接风,我做东。”彭翠也不推辞,说,好,嫂子接受你这份心意。
彭翠不推辞小莫这番盛情是有原由的。头年她来过一趟五道梁,正遇上小莫生病,她便像大姐似的关照小莫,为他做可口的饭菜。小莫自然很感激,现在想尽地主之仪是可以理解的。还有一点,昨日三太站长和他谈心时,他那火爆脾气又犯了,弄得站长很尴尬。也想乘这个机会“表现”一下,算是赎罪。
小莫为彭翠接风并没去荒原饭店,选在了它斜对面的另一家饭店。五道梁这地方的饭店是什么档次连在街道跑的耍娃娃都说得出来的。路边的一两间泥土平房里摆几张四条腿不一般齐的简易桌子,吃的多牛羊肉,价钱昂贵。
蔬菜的价贵得就更就吓人了,一盘清炒黄瓜就是30元。当地不能种菜,三天两头要到格尔木、敦煌去拉菜。这顿饭虽然吃得很简单,但可口可心,用小莫的话说,这全是因为嫂子在场,要不就是摆上了山珍海味在五道梁这地方也吃不出味儿来的。尤其让小莫感到心满意足的是,嫂子开戒让他喝了三杯酒。彭翠是这样讲的:“我知道你们站长在全站军人大会上宣布平时要大家戒酒,特别是司机一律不得喝酒。我理解,戒酒并不等于一点酒也不能喝,退上高兴的事,大家在一块儿碰几杯,那是人之常情。嫂子大老远地上了山,小莫有这么一片盛情,如果不喝喝酒,就显得太淡漠了,也缺乏人情。再说小莫今天也不出车了,给他嘴唇上抹儿滴酒解解馋,是我当嫂子的心意。三太,你说呢?”三太光笑不语,小莫抢着说:“还是嫂子有人情味,戒酒不等于不喝酒,这话说得够水平!大将风度!”他把头转向三太,说:“站长,你知道我为啥尊敬你吗?因为我尊敬嫂子。嫂子如果是个军人,我相信她的官一定做的比你大,你瞧嫂子那抬头纹,一副官相嘛!”刘三太说:“我太骄傲了,我的夫人超过我了!”彭翠冲着小莫说:“你不要因为我允许你喝了几杯酒,就拼命地给我戴高帽。我的开戒是有限的,也就是说,我支持三太让你戒酒的禁令。”小莫说:“看看看,嫂子你又退了,当不了老公的家。啤酒不算酒,我喝啤酒总可以吧!”三太说:“如果耍酒疯,什么酒都不能喝。”
吃完饭,小莫找饭店老板结账,老板说:站长已经付过款了。小莫返回来质问彭翠:嫂子,你小看人,说好我做东,你为什么让站长买单?彭翠笑笑,说:想掏钱请人吃饭还不容易?机会给你留着,下次一定让你破费!
他们回到兵站天已经黑了,刘三太把全站人员集合起来进行晚点名。谁也没想到,就在这时候,琢磨不透的莫大平又惹了祸。
按规定站长点到谁的名字时,谁就答一声“到”。三太点到了司务长李海,李海利利索索地答了一声“到”,莫大平便扭过头推了李海一把:“你怎么站在我的后面?”李海说:“我为什么不能站在你后面?”就这样,两个人你一言他一语地吵了起来,小莫还动手打了李海。晚点名无法进行下去了。
刘三太留下莫大平,批评道:你真是个混球,人家李海碍着你什么了?小莫说:我一看见他心里就犯气。三太说:
今天你必须写出书面检查来,向全站人员检讨自己的错误。
小莫说:我有什么错?他李海算老几?我就不写!
僵了。
彭翠很快得知了小莫惹是生非的事。她觉得是自己犯了错误,让小莫喝了点酒,他肯定又耍酒疯了。她把他叫到了自己的住处。
“小莫,你这娃的心眼好,嫂子今天刚一到站上,你就提出给嫂子接风,从饭馆同来的路上我还给三太一个劲地夸你呢。”
莫大平原以为嫂子会眉毛胡子一把抓地狠批自己一顿,没想到嫂子一上来就摆他的好,说他心眼好。莫大平反倒有点受不了啦,说:
“嫂子,你打我骂我吧,我姓莫的太混了,我对不住嫂子!”
彭翠仍在不慌不忙地说:“听说你和李海吵架,弄得嫂子很不高兴。也怪嫂子今天让你喝了点酒,我现在看出来了,三太让你戒酒是对的,战友们把你宿舍的酒藏起来不让你找到,也做得好。”
小莫:“嫂子,今后我连啤酒也不喝了!”
彭翠:“一是不要喝酒,二是要改改你这娃娃脾气。你还年轻,今后的路长着呢,在部队上大家都了解你,能原谅。”
“退伍到了地方,人生地不熟,你再耍这娃娃脾气,要吃大亏的!”
莫大平听到这里,不知哪根神经又翘起来了,胸口憋出一口气来,说:“站上有些小子仗着自己是军官,就瞧不起我们这些兵。大家好不容易盼到一次吃排骨,他给当官吃肉,让当兵的啃骨头。对这样的司务长,我对他就不客气,李海他盛气凌人……”
彭翠打断小莫的话:“嫂子来五道梁是看你的,是因为听说你进步了,我心里高兴才上山的。如果你再闹事,我明天就下山去了。”
“嫂子,你千万别走,我惹你生气下了山,刘站长和大家都不会饶我的。你不知道,你来山上和大家一起生活,这是看得起我们这些兵光棍。刘站长需要你,全站的同志都需要你,你千万别走。嫂子,我对不起你,我给你下跪!”
说着,他真的跪下了。彭翠看着心里很难受,忙扶起他,说:“小莫别这样,你好好做人嫂子就高兴。”
小莫:“嫂子,你的话我听得进去,我不听三太的话,我听嫂子的话。”
彭翠:“这可不行,三太是你们站长,他有缺点你可以给他提意见,让他改。你不听他的话就不对了,嫂子也不会答应的!”
当晚,莫大平回到宿舍里,对战友们说:“嫂子对我真好,我听她的话,今后再也不喝酒了,你们大家监督我!”说着,他顺手操起放在桌上的菜刀,还没等大家明白他要干什么,他已经把自己的中指砍了一小截。
几个战友说:你这是干什么,不要命了!
小莫说:我今后再也不喝酒了,再喝酒我就不是人!
“别人都喊着五道梁缺氧,我缺的是女人”五道梁,一点一点地黑了下来。
公路上来往的汽车一阵比一阵稀落。
月亮死在了夜空的地毯上。星星在嘤嘤地哭泣。
刘三太和彭翠还未入睡。他抱怨妻:你看你,好心惹来了大祸,我天天提醒他敲打他不要喝酒,你倒大方,给他开了戒。
彭翠眼里含着泪水,她后悔万分。沉默了许久后,她说:小莫这娃变成这个样子,不会没有原因的。咱们不能看笑话?想法拉他一把。
三太摁灭了手中的烟头:原因?你瞧他看到你以后那个轻狂劲,就知道原因了。他一直闹着要娶媳妇,这是他老爸老妈给儿子点下的情种,他们等着抱孙子,催儿子结婚。
年轻人的心火很容易被女人的话题燃旺,这僻远的地方本来就闷得让人憋气嘛。小莫说,别人都喊五道梁缺氧,我缺的是女人!
“这话是你听到的还是传闻?”彭翠说罢低下了头,也许她已经流出了眼泪。女人的心很柔很软。
三太又说,这几天站上的人在悄悄地传着一个小道消息,有人发现小莫总是往荒原饭店跑,那个开店的是个女老板……三太没再往下说。彭翠马上说:哎,三太,咱们明天到荒原饭店吃饭去!
饭店断炊了
女老板毛着腰正在扫地,那身影很像经常在银屏上看到的藏族姑娘背水行走的样子。这时,她看到门里走进来刘三太,后面还跟了一个女人,立即收拾起扫把,很抱歉地说:
“对不起,站长同志,今天我们断炊了,去格尔木买菜买粮的人还没回来。”
刘三太站在原地定了许久,无话可说。
女主人进屋里去了。
内屋飘出一股股扑鼻的饭菜香味……
防不胜防的结婚报告一年一度的老兵退伍工作开始了。
刘三太找到莫大平,想同他聊聊天。虽然小莫许久都没有提退伍的事了,但摸摸他的心脉,掌握一下他的真实想法还是很有必要的。当然,三太听到的关于小莫与荒原饭店女老板的传闻也是他此次谈话的一个内容,传闻终归传闻,如果小莫能站出来说个明白那就再好不过了。风吹了,水冲了,啥事都没有。
三太进屋后,小莫并没有让座,只是抬头望了他一看,又埋头继续修理他手里一个汽车的什么零件。
三太:小莫,关于你提出退伍的事,近来有没有什么新的考虑?
小莫:姓刘的,你是我爹还是我娘,我为什么一定要告诉你我的想法?
“小莫,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我是把你当成亲兄弟看待,才来跟你拉家常的。我哪儿做得不合适,你可以大胆地提出批评,我会诚恳接受你的意见。”
“站长,”他不再叫他“姓刘的”了,“你既然允许我提意见,那我就不客气了。我很烦你们这些当官的动不动就吹牛皮唱高调,什么把我们看成阶级兄弟呀要大家扎根高原呀,我算看透了。你们像走马灯似的,三年两载在五道梁的被窝还没暖热就溜之大吉了,却要我们在这儿搭窝下蛋孵鸡娃,这公平吗?”
“小莫,你这话说得离谱,起码用在我刘三太身上不合格,我当了19年兵,在4000米以上的山上待了18年。18年呀!”他讲这番话时确实有一种革命老前辈的感觉。
小莫却是不屑一顺地说:“好,就算你是英雄,你是模范,又能怎么样?你还想让我这个小兵也在青藏线上待18年吗?你有老婆有孩子,在格尔木有舒舒服服的家,我能跟你比吗?”
刘三太立马接上去说:“我这不是跟你商量吗,希望你早成家,早……”
小莫打断三太的话:“够了,不必劳你大驾了,我现在就申请结婚!”
他说着,就从床铺下拿出一张纸,叭一声甩在站长面前的桌子上。
刘三太一看,一份申请结婚报告。他脑子里马上闪出一个疑问:他要跟谁结婚?
为什么走不出尼罗的怀抱
陈二位顿住了与我的交谈。他的眼里含着泪花。他被谁感动?又为谁流泪?
我催他解开所有人的疑团:小莫到底要跟谁结婚?
他并不回答我,只是说:这个可怜的男娃扛着山峰,走在山上。心里有多沉重的负荷!
可怜?我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感到他可怜?
二位仍旧不回答我,说:“从来就没有哪个男人永远不倒下。五道梁这个地方真折磨人,把一个好端端的小伙子弄成神魂颠倒的像丢了神的人,没有了神还得背着沉重的负担跑步,每天每月每年都要跑着干活。这就叫灵魂的奉献,叫看不见的奉献!”
一颗沙粒在天边尽头高出戈壁。
他继续说:人都是在他所爱的人身上活着,一旦他所爱的这个人不能依靠了,他的心就灰暗了。这时他都可能去死。但是,他小莫还得活着。因为老爸正等着他抱孙子。
莫大平鼓起勇气终于与荒原饭店女老板敞开心扉谈话,是在半年以后。那天,他坐在女老板面前,单刀直人地说:
“你告诉我,在今年入冬的第一场暴风雪中,你是不是救了一个解放军司机,地点就在兵站面长江源头一个放牧点上?”
姑娘的双眼瞪得像小铜铃,惊讶加疑惑:“暴风雪?救金珠玛米?长江源头?我真不明白你在讲什么,大概你在做梦吧,或是认错人了!”
“我是谁,能认错人吗?告诉你吧,那天夜里躺在你怀里的那个兵就是我,你叫着‘兵哥’把我唤醒。这样的事我是不会忘的。”
“忘记不忘记那是你的事。可是,我从来没有把一个素不相识的兵抱在自己的怀里,怎么可能发生这样的事呢?”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阿妈就教给我看见大路上走来尕男人要低下头。至于叫兵哥嘛,那是做生意的人的习惯称呼,也是出于我对金珠玛米的尊敬。不过,我相信我能做到这一点:
“当我知道你是一个耍赖的人站在面前时,我绝对不会叫兵哥。”
“你在骂人!还犟嘴说你没叫过我兵哥,我第一次来到你的饭店吃饭,你开口就叫了我一声兵哥,叫得好甜呀,敢说没叫?”
“那是因为我当时不认识你,更没有想到这一声本来并不值钱的称呼会生出这么难缠的枝权来。现在我知道我是把一个赖子叫兵哥以后,你知道我是多么的后悔呀!”
“你又在骂人了!不过,我心里还是很高兴的,因为你一直在不断地把我叫兵哥。”
“赖子!赖子兵哥!”
“叫呀,接着叫呀,一直往下叫呀!”
这个叫尼罗的藏家姑娘真的拿他没有任何办法了。在以后的日子里,当莫大平又几次来到饭店时,他小再和姑娘纠缠什么“怀抱”“兵哥”之类的争论了,只是闷着头吃饭,偶尔也抿一口酒。这样,尼罗也就渐渐地没有当初那么烦他了。当然,她是不会承认这个“赖子兵哥”曾经躺在她的怀里。她尼罗的人生经历中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羞人的事呢?
莫大平很失望。他失望的不是自己没有找到救过自己的姑娘,而是失望,尼罗为什么总是羞羞答答地不敢承认救过他的这个铁定的事实呢?堂堂正正的一个七尺男儿,在她的怀抱里得救,光荣呀!兵追姑娘,能说这不是爱情?
他的思绪已钻进了窄狭的地段,谁也无法让他打弯、回转。本来十分简单的事情,被这个脑子只作直线思考问题的他弄得复杂化了。
五道梁本来就很少见到女性,现在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救了命的姑娘,又不敢认人。他想着,很固执地想着。
他依然很孤独地走在青藏公路上。
不久,他的老爸再次来到五道梁,还带来了一个姑娘,逼着他成亲。他不服从。脑子里已经装上了这一个“她”,就不容许另一个“她”进来。他的固执和他的“忠贞”可见一斑。
后来,隆冬来到可可西里,大雪飘飘。荒原饭店在青藏公路上断了来往行人的日子里,关了门,女主人也不知消失在哪里了。这时,一位战友相助他认识了在格尔木一位打工的河南姑娘童月……
他和童月结了婚。
随着格桑花在草原上铺开,荒原饭店的店门也像花瓣一样展开了。尼罗又出现在五道梁……
小莫没有忘记尼罗。
童月用那双打工的粗柔的手抚摸他的时候,他得到的竟然是一种空前的寂寞。因为寂寞,他的身子与心不断地钻进鸟笼里。这笼子把他套得很快乐,也很痛苦。
他为什么永远都走不出尼罗的怀抱……
五道梁有他走不完的路。
汽车的路。
人生的路。
爱情的路。
汽车的路,布满冰雪。
人生的路,泪水的湖。
爱情的路,痛苦之歌。
他常常把痛苦赶开。赶开后他又把痛苦找回……
陈二位讲了另外一个故事
我在五道梁兵站住了半个月。自然是为了采访到莫大平的故事,为此我还跟着他跑了两次车。
有没有收获呢?许多人都这样问我,陈一位站长问的最多。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所答非所问地说:我总觉得莫既不把我当外人看又不把我当知己待。他确实很少开口说话,跑一趟车短则半天长则三天,也许他只说两句话:
“上车”、“下车”。其他人我也采访过不少,倒对我蛮热情,话角也密,但是没有人能把莫的行为、尤其是心事点透。留给我的印象是,谁对他的了解好像都是似是而非似懂非懂。
那么,莫难道是一部难读懂的、深奥的书?不是,绝对不是!这是许多人众口归一的话。他们接着又会不假思索地对你说,他有什么深奥的?他就是在五道梁这个没色彩的地方想女人想的发心慌哩。在女人面前,他可以给人家下跪。这样的人难道算得上深奥!
给女人下跪?
我很想就这件事追踪下去,弄它个水落石出。可是,问谁谁都没有下文,说不上来给哪个女人下过跪。后来不知怎么搞的这话传到了莫的耳朵里,他漠然一笑,说,给女人下跪?屁话!
总之,我对莫的采访是极不成功,我承认我对他的调查研究没有得到令人信服的结果。也许这个空白留给读者,会使他们产生丰富的想象,从而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我这么安慰自己。
不管怎么说,我不会就这样离开五道梁,陈二位站长答应还要和我谈谈情况。于是我找到他作告别前的最后一次采访。我给他提出了三个问题,请他回答,都是向他要答案,如果他图省事,三言两语就可以打发走我。这三个问题是:第一,他常常眺望的那个坟里安葬的是什么人;第二,站上到底打算怎么解决莫大平的问题;第三,以他站长的视角看问题,莫为什么总是不忘尼罗。陈二位听罢我的提问,脸上显得很深沉,说,你是作家尽管可以提问题,别说三个,30个也可以提。不过,我很可能连一个问题也回答不上来。
这样吧,我给你讲讲自己的故事,我相信它会帮助你解开脑子里有关对小莫的疑团。
二位总是有新招。我们初次见面时,他不给我直接谈小莫,却讲了另外一个与小莫有关的战士的故事。现在我要结束采访了,他仍然不谈小莫,又要讲另外一个人的故事,而且这个人就是他自己。我看出了,这是一个很沉重的话题,因为他还未开口脸上的肉就已经搐动了。
“你看见了吗,兵站对面山坡上的那个土堆里,掩埋的就是我的阿姐,她叫桑吉卓玛。阿姐长得很美,能干得简直使我们每一个弟弟妹妹都对她望尘莫及。她离开这个世界时只有25岁。她的死是我们一家人、包括认识她的所有的人都没有想到的……”
二位就这样开始讲他自己的故事了。
遇到暴风雪对桑吉卓玛来说,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
午后她从唐古拉乡政府所在地沱沱河动身时,还是朗日当空,柔风拂人。没想到她骑马走出了不到5里地,暴风雪就扑天盖地漫了过来,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她就被呛得晕头转向、不分东两南北了。后来她是经过怎么样的周折爬到了一家牧人的帐篷罩,连她自己也说不大清楚。
桑吉卓玛是民族学院的学生,在即将毕业的前夕,她主动要求来到长江源头的牧村做社会调查,她调查的题目是《游牧转场的现状及展望》。毫无疑问这个题目的选择就意味着向困难挑战,更何况她在定下这个题目的同时还寄托了这样一个愿望:最好能使自己置身于转场的实践中去。
转场的实践绝非一个模式,有风平浪静中的转场和狂风暴雪中的转场之分,不用说她企盼的是后者。寄托只是一种愿望,寄托能否变成现实准也不能未卜先知。现在,暴风雪真的来了,桑吉卓玛却有点措手不及,甚至惊慌起来。她永生都记着将她从飞卷的大雪背到帐篷里的这位名叫多吉的老阿爸,他是经过怎样艰难跋涉把自己救出来,这已经不重要了。关键的问题是她活下来,可以完成书写游牧的牧民在暴风雪中转场的调查文章:的确,当她在阿爸的暖和如春的帐篷里醒过后,就是这么想的,要完成社会调查任务。
后来,阿爸告诉她外面的风雪里有汽车发动机的轰吗以及隐隐约约的呼救,老人根本没有征求意见的意思,说罢就出了帐篷扑进风雪之中。她跟脚而去,却没有追上老人。
这时,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阿爸说的那个呼救声牵着她的心,她不由自主地跟着那时断时续的声音走去……
阿爸的帐篷不知被她的脚步甩在了什么地方,她只凭感觉摸索着前行,呼救声离她越来越近了,汽车的发动机声已经听不见了。她由走动变为爬,其实爬比走还要艰难。她觉得那声音明明好像就从很近的什么地方传来,为什么总是靠近不了它呢?噢,她被雪埋住了,身下似乎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坑,她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掉进去的。爬,往出爬!用劲,再用劲……
在她摸索着走到那已经微弱的声音跟前时,声音突然戛然而止,只有狂呼乱叫的暴风雪灌满两耳。她东摸西刨才从冰冻的积雪中找到一个浑身都是冻雪的人,那人显然还活着,不过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嘴里塞满了雪。也许是他用雪填充饥饿的胃囊,也许在他刚才呼叫时雪团随风卷进了嘴里。桑吉卓玛费了很大劲掏出了他嘴里的雪,之后便背起他往阿爸的帐篷跋涉。雪不是冰,雪是火。她已经不觉得冷了。
帐篷在哪里?她不知道。
她像背着一座山前进着。大约只走了十多步远,她就再也背不动这个被风雪冻得失去知觉的人了。于是,她便改作拖着他慢慢移动。她已经预感到自己很难把这个人救出今夜的暴风雪了,一是她的力量有限,一个已经精疲力竭的女孩此刻正需要别人来救她呀。二是她根本不知道哪儿是她和他得救的家。不得已,她便使尽所有力气喊起来,喊些什么,不知道。他想,只要有人能听到她的声音,她和他就有可能得救……
陈二位从往事中走出来,那双好像没有睡醒的眼睛透着忧郁,眼角有奶酪般的泪迹,藏家人特有的那厚厚的嘴唇在剧烈地颤抖着。他对我说:
“阿姐去逝已经8年了,痛苦时时都驻扎在我的身边,我每天打开窗户或走出门坎,就能看到阿姐。”
我知道他指的是对面山坡上的坟。任何一个失去亲人的人都会触景生情,故去的亲人生前的每一件遗物也会勾起痛苦的回忆,更何况那山坡上躺的就是阿姐的真身呢!
我想知道那夜桑吉卓玛更多的情况,就问二位:你阿姐后来的事情你可一点没有讲呀,告诉我,她是怎么死去的?
看得出二位极不愿意提及这些往事,便很随意地说道:
你不是傻子,一定会想到我阿姐救出的那个冻得失去知觉的人就是莫大平。他如何获救的过程我想我没有必要细说,但阿姐是怎样走向死亡的我倒要多说几句。后来,也就是小莫安静地躺在阿爸帐篷里之后,阿姐想到多吉阿爸还没回来,她便又出去找阿爸去了。自然阿爸是找到了,不,更确切地讲,是阿爸找到了她。但是她已经冻得昏迷过去了,这一昏迷就一直没有醒过来!
二位眼角那泪迹上滚动着泪珠,他并不去擦,让其顺着脸颊淌着。他接着说:我见到阿姐是在第三天的早晨,暴风雪早已停了。我本来是去接小莫,没想到小莫已经被救灾的军车送进了医院。多吉阿爸领我到了他的帐篷,就是在他的帐篷里,我看到了阿姐的遗体。她被一块并不十分干净的白布包裹着。阿爸含着泪给我讲了那天夜里发生在他帐篷里的一切,当时他还不知道我就是桑吉卓玛的阿弟,我只是当着阿爸的面吻遍了阿姐的身体。一直到今天,我都没有告诉任何人献身在暴风雪转场中的那个女大学生是我的阿姐。我认为用我的职务或声誉来抬高阿姐,那是对阿姐纯粹的品德的亵渎。她是个默默无闻的藏家姑娘,我也应该做一个默默无闻的阿弟。
二位终于把话题涉及到了莫大平身上,他说:我完全理解小莫,他对救了自己生命的藏家姑娘的那种诚心的感情是非常可贵的,我很受感动。我更同情他,在五道梁这个自然条件十分恶劣的环境里,使他的性格发生了异常的变化,使他的情感世界变得那么复杂。这不能怪他,他是背负着沉重的精神枷锁行走的呀……不,我要纠正我的话,小莫变成这个样子与五道梁没有关系。五道梁是个好地方,我们都深深地爱着这个地方……
这时候,我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莫大平最好永远不要知道这件事的真相,要不,不知又要生出多少麻烦!继而我又想,永远瞒着他吧,受罪的是尼罗……
我就要离开五道梁了,心里被一种难以形容的感情涌动着。有对莫大平的期待,有对尼罗的同情,也有对守卫五道梁每一个兵的苦涩的崇敬。我想,我和他们都走了一段很不顺畅的路,只是他们的曲折不同于我的曲折罢了。在即将离开这些生活中的弱者的时候,我对他们更多的祝愿,因为我也是弱者。
使我没有想到的是,这时莫大平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五道梁消失了,我找了好几个角落都没见到他的人影。陈二位告诉我,小莫出车了,给拉萨驻军运去了一批日用品。二位还说,小莫是有意躲开不见我的。我纳闷:这是为什么?
二位说,他说你这次来高原是采访他的,可他呢很不争气,没有什么事情值得你写,觉得对不起你。我听了心里酸楚楚的,小莫呀!你这是哪里的话,我不会抱怨你的。相反,我很感激你,你使我认识了我们的高原战士对祖国的奉献,他们除了抗拒看得见摸得着的肉体上的痛苦外,还要忍受看不见摸不着的灵魂上的伤痕,我把这称之为“第二种奉献”。小莫呀,你不正是实践着这样的奉献吗?
黑暗照亮了星星,身处黑暗中的人却常常看不见自己。
明天,我将怀着难分难舍的心情离开五道梁。当晚,陈二位邀我出去走走。我马上意识到,他是要同我一起去“望坟”。一问,果然是。我问:你不是都在清晨去“望坟”吗,今天怎么改了时辰?他说:今晚月亮很亮很明,阿姐肯定会出来赏月的,我想见见她。我不敢再问下去了,我知道他对阿姐的感情很深,思念很重,再问他会伤心流泪的。
一勾月牙挂在唐古拉山的山脊上。它像兵们思念的眼睛,今夜瘦成一弯镰刀,收割着军营里的乡愁。大地上是一片灰蒙蒙的暗影。我和二位站在兵站门前的土包上,静静地望着对面山坡上那个影影绰绰的土堆,还有远处的喇嘛庙。阿姐睡着了,睡得很久很久了,为什么还不醒来?阿姐,长眠是你的自由,却怎么没有睡醒的自由?
此刻,我感到那墓堆在动,或者说是在走。我想到远方有一个海子被暴风撕碎,成为一束束浪花,一颗颗心脏!
二位肃立,平视远方。那墓包里的人什么也不说,惟听二位在自言自语地说着:阿姐,你走了8年了,我没有见到你,可是你一直把一颗跳动的心留在五道梁。阿弟我的心也跟着你的心一起跳动……阿姐,你回来吧,为什么不回来。你不是说好搞完牧区的调查要我带你去那个喇嘛庙参观吗?你说过,不去坐落在牧区的寺庙看看是十分遗憾的。
我已经给庙里活佛讲好了,他欢迎你光临。阿姐,你回来吧,为什么还不回来……
野草没有故乡。但是可可西里正源源不断地向世界输送着野草。
二位仍然在动情地与阿姐对话。
这时,我觉得身后有响动,回转身一看,莫大平不知什么时候悄不声地站在五步开外的地方……
下起了雪。晶莹、素洁。我知道这雪是火,燃烧着新生和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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