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虫·愚石-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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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油爷在偷看《促织经》的时候,他的爷爷张义峨和先生周敦朴正在商量一件与他有关的事。

    张义峨的儿子,油爷的父亲张儒东,也正在葛石店的大街上,急匆匆地往回赶。他有一个重大消息,需要尽快告诉父亲。

    张儒东从一大早就在几个店里转。先是丝绸店,再是茶叶店,然后去了典当行,最后才去了万兴钱庄。丝绸店里的生意依然和往年一样,不温不火,赚不了大钱,权且当个营生。茶叶店相对好些。尤其是随着天气越来越热,北方人总是要饮茶的。典当行的生意冷清在明处,实则益处多多。高大的柜台前,被压低了看扁的脸,和典出的价格一样,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无论家境如何,能够再兑回去的,少之又少。儿子前几日从店里取走了一只青花的蛐蛐罐,典当主人说是宫里的物件。从罐型到款识,应是宫里的公公把玩的物件。物以稀为贵,稀罕不假,并不见得有多大的价值。但儿子喜欢,张儒东便由他拿去玩了。张儒东推测,这物件,应是从周家大院流出。周家宦官枕套里装满了银票,一只蛐蛐罐,也算不上什么值钱的玩意儿。若是要说到钱庄呢,张儒东心里的喜是压不住的。开了钱庄之后,他才知道什么叫钱如流水。一进一出,白花花的银子像仓库里的粮食,看着就让人眼晕。钱庄是儿子玄德出生那年开的,张家大院敬信堂的好日子,突然就在儿子出生的瞬间来临。这让张儒东有点承受不了。即使随后又有将就局钱庄、龙元钱庄开业,争去了一些买卖,但万兴钱庄仍然是附近几个州县最大的钱庄。偌大的宁阳县城,也不过只在西街开了一家,本金也只有区区的一万两文银。

    走在一里多长的东西大街上,张儒东感觉自己是飞起来的,身旁经过的门楼牌坊,似乎都隐进了历史的隧道里。他知道,自己应该感谢祖上张登云。西宁侯的显赫爵位,让后世的张家人享受着无尽的荫祐恩泽。从那时张家大院的几十亩地,到如今张家八个支系形成的八大院,已经在葛石店建有各式楼房一千八百九十九间,设有各类堂号五十多个。“吃粮有粮店,买咸有盐商,听戏有戏台,借钱去钱庄,打仗建民团,护院有长枪,东西街太长,十年到中央。”周边的百姓这样形容葛石店,虽然有些夸张,但并不过分。仅将整个葛石店圈围起来的围墙,就有十几里。“经得起炮打,跑得开马车。”张儒东想起在重修围子墙时自己说过的话,并带头捐献白银三千两,心里仍然充塞着骄傲和自豪。带了个好头,落下个名声,捐的却不是最多的。张儒东觉得,这账划得来。

    听说西洋人有了火车,也不知是啥玩意儿。是不是也能和马车一样,在城墙上跑?张儒东心想,再过上几年,等书禄再大些,就送他去西洋留学,咱也趁机坐坐那些洋玩意儿。

    周敦朴比张儒东提前半个时辰到了张义峨的书房。

    周敦朴进门时,张义峨正在写一幅字,像是一副对联。上联写完后,对着下联的白纸看过来看过去,似乎想不出工整的对句。

    “老爷,我来了。”周敦朴双手揖过。

    “噢,周会元,稍等片刻。人老了,脑子确实不好使。再怎么费劲,都想不出一句好联来。”

    周敦朴看到张义峨毛笔尖干了,知道他所言非虚,已经想了好长时间。

    “老爷这块砚好啊,简直是绝品。”

    “会元好眼力。正宗的龟山砚。朋友拿一亩地换的。”

    “这砚好。不但石材上等,且做工精细鲜活。龙骨强壮有力,龙尾蓄势待发。祥云漫卷,金瑞满堂。确实好!”周敦朴没有丝毫的奉承之意。

    与砚台相比,周敦朴更喜欢桌上的摆件——龙龟。张义峨几次说,这件龙龟极有讲究,料子是上等的和田籽料,龟身温润如脂,龟壳为黄褐色,每一个暗色的斑点都如同故事般曲折。并不复杂的颜色,即使敛着,也是醉人的。雕工细致,造型奇特,再无第二次的重复。对这一把件的来历,张义峨从来不说。周敦朴心里明白,这一把件是张义峨的定情之物,不是现在的孔夫人,而是他自己私定终身的女人送的。至于那位才貌双全的女子是谁,在整个葛石店,便无人知晓。

    龙有龙运,龟有龟程,周敦朴想。他扫了一眼张义峨墨迹干透的上联‘日涉园中树’说:“老爷这上联妙啊。”

    “说来听听?”

    “日涉园是老爷的后花园,以‘涉’代‘射’,隐了锋芒,还一样光照四方。岂不妙哉!”

    “还是西宁侯高明啊。你想想,“日涉”二字,既包含了他对浩荡皇恩的感激,又将太阳之光引入园中,并且避开略显浅薄直白的‘射’字。妙哉!只是苦了我,半天觅不到下联。”

    “老爷的下联早已有了,与西宁侯堪称绝配。”

    “噢?说来听听。”

    “我刚刚从哪里来?”

    张义峨哈哈大笑,提笔一挥而就:“诗福堂下人。”

    周敦朴很快就把“诗书堂”的牌匾换成“诗福堂”。

    宁阳的地域方言中,有些字的声母分不清,S音常常发出F音。这便有了“书”“福”不分,“水”“飞”同音。

    张义峨放下狼毫,端详了一阵眼前的大篆,说:“我请周会元过来,本不是让周会元吟诗作对的,凑巧竟觅得绝对。我是想让周会元给我出个主意。”

    “老爷请讲。”

    两个人在椅子上坐定,张义峨让书童端上茶,开了口:“县城里的钱家店,让人来提亲。先生在县衙执事多年,对钱家店可有切身体会?”

    “不知老爷想知道哪方面的事。”

    张义峨沉吟片刻道:“钱家店托请县里的教谕孔令宣,来为钱家店最小的丫头提亲,要将她许配给书禄。这倒提的亲事,本身就不合规矩,他们还要把城东刚到手的两千亩好地当作嫁妆,并且还特意拿出地契让我看。”

    “谁给两千亩地?好事啊,刚好咱能凑成两万亩。”张儒东的脚刚一进门,就听到父亲的这句话,就像他是用最早进门的脚趾头听到的。

    张义峨瞪了儿子一眼。

    张儒东嘿嘿一笑,坐到一边,两只手来回搓着:“我想……”

    张义峨并未理会:“会元请讲。”

    “据我所知,钱家店发迹,只不过二十几年工夫。钱家八虎,像是突然就在县城里冒了出来。兄弟八个一个比一个凶残阴毒,所有的营生他们都把手伸进去。钱家店从最初的车马店,到后来有了染房、酒坊、磨坊、洗衣坊,再到后来接手了官盐,大大小小已经有几十家店面。光绪三十年(1904年)之后,四年间宁阳换了七任县令,钱家八虎几乎接管了宁阳城。有几个想拿他们的把柄做点文章的倒霉县令,竟让他们做了假局,然后到兖州府告黑状,把那些不识时务的县令,赶出了宁阳城。这钱家,如今可称得上手心是云,手背是雨。偏偏要与张家结亲,意欲何求?”

    “这也是我迟迟不敢决断的原因。况且,孔教谕告诉我,那丫头比书禄大了整整一旬,还明了告诉我,就是要做童养媳。这更是不合常理。我绝对不能把张家的长子长孙,放到这样的境况。”张义峨一边摇头一边说,“可我最担心的,正是钱家八虎的恶名。”

    书童小三子倒茶,声音似乎格外响。茶香随着水流的声响飘起,混合起墨汁的味道,竟有些不伦不类了。

    “这事,我看就有劳会元到县衙跑一趟。会元要跟孔教谕见个面,把我的意思明确告诉他,直接推掉这门亲事。”张义峨最后说。

    “老爷,我看这事,不如从长计议。”

    “推了吧,敬信堂不差那两千亩地。有会元在,书禄日后必定有更大的出息。”张义峨似乎刚刚看到儿子张儒东,扭过头说,“你来又是啥事?”

    “十万火急的事,刚才你没让我说。新赴任的县令阅边,后天一大早就要从葛石店经过。他让人捎信,要看看敬信堂。晚上要临幸食宿葛石店。”张儒东的两只手放在双腿之间,不停地搓着。

    “看你那火烧房顶的毛糙劲,哪双手得罪你了?他还临幸,用错词了吧?这事我知道了,你去准备吧。”张义峨使劲地瞪了儿子一眼。唉,以前没有给他请个先生,绝对是个错误。以为自己能把他调教好,没想到他越来越不成样子,坐没坐相,站没站样,也不知随了祖上的哪尊神仙。张义峨心里想。

    “老爷,我也要去看看孩子们了。”周敦朴作揖之后,突然间又回过身说,“老爷,你能不能告诉我,书禄出生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张义峨的脸上瞬间有一片云彩飘过。他把茶盏慢慢推远,茶盏与桌子的磨擦声有些刺耳。“这事,以后再告诉你吧。这孩子,喜欢蛐蛐,就像他比别人粗了一半的肚脐眼,都是与生俱来的。唉,合着那副挂在老榆树上的胎盘,带走了他上辈子所有的上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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