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罗。”
是梅,声音相当轻快。
“还记得在纽约时你说起过的那个皮毛市场么?”
“好像说过几个,你说的是哪个?”
“就是最大的那个。”
荼蘼“嗯”了一声。
“我明天想去看看,你陪我去吧。”
“这次恐怕不行,我没那么自由了。”
“放心,我已经替你跟你们总裁请好了假。”
那还有什么说的。认识她这十年来,除了布鲁克林那次,好像都是她需要他,而只要是她需要,就没给过他拒绝的机会。
“不高兴啊?”
“没有。”
“那好,我明天在酒店门口等你。”她语气痛快地说,“开车吧,早点来,我要先去一个地方。”
荼蘼答应了。
第二天按约定时间到达酒店门口时,她已经等在那儿了。下身穿了件灰色的半身长裙,上身是件白色套头毛衣。这两种颜色荼蘼都没在她身上见过,眼前不免亮了一亮。帮她打开车门,才看见那个白孔雀拎着一只小皮箱也从酒店里走了出来,不过将皮箱放进后备厢后,就跟她拥抱告了别。
她要去的地方在西山脚下,是一家养老院,在一座寺院的旁边。荼蘼把车停在门口,跟在她身后走进去。
院子很简易,跟寺院共用一个入口,中间用两扇铁栅栏门隔开。门里连着对列的两排红砖平房,三个坐在轮椅里的老头堆在右边的一排房檐下安静地晒着太阳。梅径直走进左边的第二间,一位满头银发、面目却仍然十分清秀的女人站在水池前,正洗着两根堪称雄壮的大葱。从她抬起的目光里荼蘼立刻看到了梅的神情。
“我不用你的钱。”
她穿着一身橘红色运动服,围着一条印有一张巨大豹子脸的黑灰色豹纹连身围裙。梅正把一只存折塞进她围裙的口袋里,被老太太一只湿漉漉的手挡住。
“我房子都押这儿了,万一真能再活三十年,真没东西留给你。”
水池边就是炉灶,一只放好油的锅已经在烧着了。她把切好的一把葱花、姜末烹进去,油立刻“砰”地蹿起一阵浓烟。炒一会儿,她又把手边一小碗用深色酱料腌过的肉丁推下锅,随后把火调弱,耗着肉丁里的油。
“住哪儿了?”
梅说“朋友家”,老太太立刻抬头看了一眼荼蘼。
梅执意把存折又塞回那个围裙的兜里。
“就当您帮我攒买房子的钱行吧?要不我都花了,下半辈子真得住旅馆了。”
“行是行,可你别指望我能像北野武的老妈,死了也给你留一张大支票。”
“不指望,反正我也没成北野武。”
梅倚在饭桌旁,拿起靠在桌角的一支拐杖,看看,这才想起来,“哦,荼蘼。”
“嗯,见过。”老太太又看了一眼荼蘼。
“又说梦话了,”她第一次叫了声“妈”,“您没什么可能见过他。”
“那就是你带来的男孩子都长这样。”
“嘁。”梅撇撇嘴角。
待锅里耗出小半锅油,老太太又把案板上放着的一小碟切成碎丁的豆腐干扔了进去。
“早跟你说过吧,男人在这个世界上其实只有一种关系,就是与男人的关系,你要想与他们发生关系,很简单,你也变成男人就是了。”
“行了,”梅又撇撇嘴,“这么深奥的话说了四十年了,我还是懂不了。喂,这位年轻的男人,你懂吗?”
荼蘼挠挠头发,犹豫着应该称呼老太太阿姨还是大妈。
“呜,”他支吾了一下,“这儿不是寺院么,您能吃猪肉吗?”
“管他呢,反正这寺院里住的是真和尚还是假和尚谁也不知道。”
锅里的豆腐干煸得带点焦黄时,她把一小碟切成碎段的蒜薹推进去。然后让梅从冰箱里取出一袋黄酱和一罐瓶装甜面酱。黄酱用剪刀剪开一个小口,全倒进了锅里。甜面酱拧了两下没拧开,转手交给荼蘼。荼蘼把瓶子倒立起来,对着瓶底猛拍两下,再拧,瓶盖“砰”的一声开了。老太太让他倒一半进锅里,随后调到很小的火,用炒铲把酱一点一点往油里揉着。
这时电子音“哔”地响了一声,是梅的手机,她掏了出来。
“把柜门里那只深锅拿出来,坐水。”老太太叫她。
“我来,”荼蘼起身拉开柜门,梅忙收起手机抢过来,“你肯定找不到。”
柜门里的锅长相近似,差不多都是酱黑色的锅底,带着糊渍的锅身。梅也找了一会儿,才在最下一层抽出一只。锅底虽然也是酱色,可锅身锃亮可鉴,留着一道一道细密的丝瓜瓤刮过的痕迹。她接了大半锅水放在另一个灶眼上,老太太在一边仍不停搅着炒铲。搅了一会儿,又让梅从冰箱里取出一小碗黄澄澄的汤。
她舀出一勺洒进酱里,一边搅动着,一边直起身体朝窗外的几个老头挥了下手。
“你爸原来最喜欢喝鸡汤了,我生你的时候坐月子,你姥姥给我炖的鸡汤一大半都喂了你爸。他生下来就是个享福人,你看吧,到那边儿肯定还是享福。”
“享什么福呀,肯定先给你踅摸着房子呢。”
“别,那么早,我一时半会儿还去不了。”
“让他先装修着呗,他那么爱装修。”
“是,”她扭头朝荼蘼笑笑,“你别笑话啊,她爸给他的小妾装修,太急于表现,最后是被电死的。”
电子音又“哔”了一声,梅大概才想起刚才的短信,忙低头打开看。看了一眼,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惊异,随后又不动声色地默默笑笑,想想,手写了几个字回复过去。她收起手机,看见老太太还在往酱上淋鸡汤。
“能快点吗?我们得去赶飞机。”
“不能,快了不好吃。你打小就这么自私,自己吃一顿走了,不管我们剩下的要吃一个月呢。”
坐水的锅这时也开了,“哗哗”地扑腾着,梅立刻扔进去一把面。
老太太慢慢转身把案板上刚才洗好的另一根葱切成粒,捧过来撒在酱上,关火,淋上几滴香油,搅匀。
“剥几瓣蒜。”她吩咐梅,“几点的飞机?”
梅看看表,“还有两个小时起飞。”
“一年也来不了一趟,还老搞得那么紧张。”
“那怎么办?您搬这儿来,不早想好会是这个样子了?”
老太太立刻“哼”了一声,“成心气我吧你就,还说我抵押房子你没意见呢。”
梅在菜板上拍碎几瓣蒜,剥出蒜瓣,切成片放在一只小碟里。再把煮好的面从锅里挑出来,盛进三只大碗。
“别给我盛那么多。”
老太太这时取下身上的围裙,放在灶台边。梅立刻把那根拐杖递给她,她拄着。慢慢挪到饭桌边,坐下。荼靡这才发现,她拖着一条几乎完全不能弯曲的腿。
“我现在可吃不了这么多。”
她把自己碗里的面挑一筷子到荼蘼的碗里,又舀一大勺酱浇在梅的面上。剩下的,她小心地盛进一只广口大陶罐。
从养老院出来,太阳正往山后落着。
他们的车沿着山路开了很长的一段,才终于开上北五环。开过那片号称北京最贵的居民小区之后,梅拍拍荼蘼握着方向盘的右手,说道:“刚才谢谢你,你要是不在,那碗面我肯定吃不下去了。”
“软肋。”他说。
“嗯,”她愣了一下,明白过来,“软肋。”
“原来梅姐的软肋在这儿。”
“嗯,在这儿。”
“不过手上还有毛刺儿?”
“嗯,”她看看自己的手指,“还有。”
首都机场现在真是世界上最豪华的机场,纽约的肯尼迪,巴黎的戴高乐,东京的成田,没有一个能比它大,比它现代,比它漂亮。荼蘼听着梅像乡下人一样直白的感叹,不禁朝她撇嘴笑笑。他背着自己的帆布背包,拎着她的小行李箱,在柜台上办好手续,跟着她走入长长的安检队伍。
距离边检官还有两步,梅握着护照沉吟一下,轻声说道:“下周我去米兰出差,你还是跟我一起去吧。”
荼蘼扭头看她,她的脸上又现出那种无比坚毅的神情。
他深深吸口气,说:“我尽力吧。”
原载《中国作家》2015年第5期
原刊责编 李双丽
本刊责编 黑丰
作者简介:于晓丹,女,文学翻译者、文学作者、内衣设计师。早年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学院、社科院研究生院。曾供职于社科院外文所。上世纪九十年代中移居纽约,毕业于纽约时装学院。已出版译著《洛丽塔》《你在圣·弗兰西斯科做什么?》《需要时就给我电话》;小说《1980的情人》;随笔集《内秀》《我的纽约香色行》《说穿》。
创作谈
于晓丹
这是两个年龄有差异的个人在一个大时代背景下的成长小经验。
这个时代是全球化的时代,也仍然是每个个人的时代;是自私和占有的时代,也仍然是有各种层次的爱的时代。
对时尚的取与舍其实还是对生命的取与舍。
我喜欢他们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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