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沙-曼陀人物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01

    胡文焉深深朝银凤弯下腰的时候,一股风吹过来,把她的白裙子吹得像是一片海浪上的帆。是荒原的风,带着独特的清新和苍凉。这令银凤慌乱极了。她还只是觉得受不起眼前这个人的美丽,并不知这是这个美丽的人轻易不会有的举动。

    巴特尔啊,人家这是在敬你呢,你看到了吗?淳朴的草原姑娘举目云空,试图发现心上人在那里窥视人寰的身影。

    确实是这样,胡文焉鞠躬,因为银凤是巴特尔那么眷爱的人。她是在向那位英雄的草原青年致敬。

    这时,长途汽车停在穿越荒原的公路上。那一条被阳光明晃晃照耀着的长路。其他人都在离车不远的地方,呼吸新鲜空气,没人注意走到远处去的两个女人。只在要继续赶路的时候,才有人朝她们所在方向喊了一嗓子。

    胡文焉感谢这旅途中小小的停留,让她心中滚荡的情绪得到一个出发口。车轮又开始在碎金般的阳光中飞转了。她回到银凤的讲述。庆幸自己匆忙跳上的,这当日通往乌兰布通草原的最后一班长途客车上,坐着银凤。而且她们离得这样近。这使她想起陶可曾经的与郑舜成同行。那年他们坐的汽车有没有这么快呢?

    说实话,当最初,知道身旁的姑娘就是陶可讲述故事中的人物,她是恍然了的,感觉自己是猛不丁走进了一本书。自己也成了书中人物。

    没有想到自己此行的第一个深刻接触,会是巴特尔。

    02

    银凤羞惭地说,她和巴特尔,曾经让郑舜成那么操心过。

    他和她,是舜成支书上任后的第一桩麻烦。

    曼陀北村党支部换届选举会议结束。翌日,天还没大亮,新任村支书家的院门就被擂得震天响。“舜成,舜成支书,快开门!出事了,出大事了!”是葛老欢敲破锣似的嗓音。非是夸张,确实他的生活中出了大事。他全神贯注看管着的女儿突然不见了,整整一宿没有回家。葛老欢拉着新支书的手说:“舜成,你可得给我做主啊!银凤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啊!”年轻村支书的血一下涌到脑门儿,第一个反应就是报警。不想葛老欢一下变了脸:“报案?能报案我找你这个村支书干啥?”

    葛老欢一口咬定是巴特尔拐跑了银凤。说:“这丢人现眼的事儿你让我去报案,你嫌我丢人丢得不够?”

    总算弄明白了原委,银凤这几年跟巴特尔搞对象。孙二娘曾托何安到葛家提过亲。做父亲的不愿女儿与母夜叉做婆媳,坚决反对。女儿就私自去赴约会。父亲只好将女儿关起来,关到近一个月时候,出了眼下这桩事。

    郑舜成点头,揣度,一时拿不了章程,却被葛老欢误解:“你不管是吧?好,我回家拿菜刀去,跟母夜叉一家拼了!”“霍”地站起,就要往外走。好说歹说才拉住。总算答应容个工夫,去了解情况。新任村支书打保证,到最终一定给个说法。

    是去采石场找的巴特尔。去的时候,巴特尔正在一个采石面上埋头打钢钎,只抬头看了一眼,没开口,也不停手里活计。郑舜成搭讪,问这样起一年石头,能挣多少钱?“靠流汗挣血汗钱,能有几个大子儿!”答话明显带着情绪。默了默,郑舜成又搭讪:“巴特尔,说起来咱们还是小学同学呢。”“小学同学”不以为然:“那是多少辈子的事了。现在咱俩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

    “这话怎么说?”

    “你上了大学,我回家放羊。你回村当支书,一村百姓的父母官,我巴特尔在这儿起石头。”

    “你也是村里的青年书记嘛。”

    “嘁,这青年书记不过是陆显堂放那儿的摆设,连我自己都不当回事儿。”

    “我当选村支书,得到过你的支持。希望你能继续支持我的工作。”

    巴特尔认真了,一下停住钢钎:“我支持过你?我咋不记得?”

    郑舜成看着他的眼睛,诚恳地说:“真的,没有你拎着烟酒闯会场,陆显堂的票不会掉那么多。”

    巴特尔急了:“咱可得把话挑明了,我可不是为支持你。我是看不惯他们那一套。曼陀北村快被他们造治黄铺了,还坐那儿人五人六地竞选村支书!我心里有气才当着大伙儿亮他的丑。”

    说其实谁当这个村支书,对他巴特尔都一样。

    好不容易村支书才把青年书记的心扭过来,与自己坦诚相见。他说,巴特尔兄弟,我知道你是村里年轻人的头儿,他们信任你,听你招呼。我刚出校门,没啥经验,真诚地希望你能跟我联起手来,把曼陀北村的事情办好。巴特尔长叹,说晚了!沙子吞了半个村子,地快不能种了,草场沙化牛羊也养不成了。在山上起点儿石头挣几个辛苦钱吧,有人又要封掉采石场,没活路了,这个破青年书记他也不想当了,过几天也出去打工去。

    巴特尔所以没有像哥哥乌力吉那样,外出去打工,主要是恋着银凤。怕趁自己不在的时候,葛老欢强行把银凤嫁出去。

    说啊说啊,终于,青年书记这样表了态:

    “只要你郑舜成真能治住沙子,锁住那条大孽龙,那我巴特尔就服你。以后上刀山下火海,你只管招呼一声!”

    这才提起关于银凤。银凤确实是被巴特尔给藏起来了,是藏在曼陀南嘎查他老姑家里。这是因为,前天媒人上门,给一个在千柳市郊区开水泥厂的瘸子提亲,让银凤去做填房,答应下聘礼五万。葛老欢一口允下。说媒的一走,立马拉开阵仗逼银凤。

    究竟要这样藏到什么时候,心里是迷茫的。要不是顾忌银凤妈妈的病,同时怕把葛老欢真气出个好歹,两人早就私奔了。巴特尔坚决地表示,必须老欢叔答应不再逼婚,他才会送银凤回家。

    最后,就这样定了,由郑舜成去做银凤父亲的工作,把糊涂脑袋摇清醒。

    郑舜成说:“包办婚姻是违法的,这老欢叔应该知道。你和银凤是真心相爱,理应成全。”

    03

    “知道我们乌兰布通草原那个千百年的传说么?”银凤眼眸闪闪,看着胡文焉。见对方露出好奇,就自豪地说,“那传说里的英雄,就叫巴特尔。”这和西方文化是有相近之处的,胡文焉想,比如美国,人们就爱让自己的孩子跟自己所崇拜的历史人物同名。“巴特尔真的是一位英雄,草原的英雄。人们说,他不愧这个名字呢。”银凤眼里盛满深情。胡文焉知道她看着的那地方此刻不在眼前。“你知道什么是英雄么?”银凤问。胡文焉明白这是不需要回答的询问。果然,银凤接着说:“就是那种说出的话,粒粒都是金子的人。”

    她说,巴特尔就是这样的人。

    巴特尔很快就用行动把对郑支书说的话变成了金子。他是第一个跟着走上荒山的人。那天,镇里一年一度的那达慕大会就要开始了,会场里到处飘扬着彩旗和人们的笑声。巴特尔最后一次梳理沙里狐的鬃毛,让它感受自己心里的信赖和友谊。是的,他信赖它,一会儿的赛马,它必定会像过往一样与他合而为一冲在最前面,摘取一等奖的桂冠。这也是人人都坚信不疑的事。只要有巴特尔的沙里狐在,那别的马就不用想了。不仅是乌兰布通镇,就是在整个诺格达旗,这也是不容置疑的。就在这时候,格勒图和七十二走过来。他们的脸上,兴奋都要飞起来了,巴特尔即将拥抱的胜利,也是他们的。这些天,巴特尔的所有训练,他们都陪在旁边,每天,是他们早早地把沙里狐牵出来,做训练前的准备。完了,又牵它到河边去洗澡,给它的槽里装满最好的草料。

    “你拿着一等奖回去,郑支书得带着人敲锣打鼓到村口迎接呢。”七十二喜滋滋地说。格勒图也满面春风,像是即将凯旋的那个人是自己。忽地起了担忧,郑支书怕是不能出来迎接了,他在曼陀山上挖树坑,踩滑脚摔下来,伤了腿……他把它说了出来。

    郑舜成上山已好几天了,是独自个儿去的。恰如他舅舅当初所预言,当事情真的展开,村民们没人响应。不是他们挽留的他吗?得理解农民内心的复杂和矛盾,不然,为什么他们是最需要帮助的人群?复杂使他们常常观望,使他们总是认为自己具有远见卓识。郑舜成只干一届村支书,这几乎在会后第二天就满村传开了。“我就说他不会一辈子窝在这穷地方嘛!”有人用胜利者的口气说,“他一走,这曼陀北村不就又成了陆显堂跟何安的天下吗?会不秋后算账吗?到那时……”

    也有这样说的:“锁沙龙那就是说吧,哪里真能做到?那是传说里的英雄才有的能耐!”

    很大一部分人是嫌活儿太累,又是白干。葛老欢是这类人的代表,他说,白干谁干呀?

    巴特尔这些天埋头于训练,所以是第一次知道这些。脸色立刻变了。“郑舜成真上山挖树坑了?”他盯住七十二。这眼神儿让被盯的人有些紧张。“真的!”回答的声音像是在打赌。“就他自己?”“是!没人跟他去,他就自己去了。”还是像打赌。

    “听,那达慕开始了。”格勒图说,嗓音被激动弄得微微颤。他们都知道,第一个项目就是赛马。

    巴特尔却没听见这话,眼睛瞅着远处的一个什么地方。忽然,将头扭过来,飞身上马,绝尘而去。

    “巴特尔,比赛就要开始了,你要到哪儿去?”两个好朋友几乎同时发出呼喊。

    回答被风送过来,说去跟郑舜成一起挖树坑。

    本次比赛,赢得的不仅是荣誉,还将有财富。赛马一等奖的奖品,是一头黑白花奶牛,价值一万多元。谁都知道,这对于眼下的巴特尔来说,意味着什么。

    但格勒图和七十二终于还是朝巴特尔所驰去的方向迈动了脚步,尽管垂头丧气。因为,巴特尔是头雁,他往哪儿飞,他们就跟向哪儿,这完全是不由自主的。不仅是他们俩,全村的青年都一样。巴特尔是全村青年心灵的方向。

    04

    其实,并不是独自上山,有两个人跟在身边的。第一天就跟着。那是养父郑义和养母陆文秀。胡文焉是后来知道这一点的。人们所以那样说,是因为,觉得他们三个是一家人,不算的。在郑义和陆文秀,也是这样。他们不承认自己的行为跟觉悟、境界这类词有关系,说完全是因为心疼儿子。成子是他们的宝贝儿子,他们难道能看着他一个人耍光杆儿?

    那是个炎热的日子,天刚蒙蒙亮,一家三口就扛着铁锹镐头出发了。镐头是父亲昨天晚饭后修好的。昨天,郑舜成和镇水利所方刚所长、技术员小李,在曼陀山上忙活了一天,完成初期工程规划。那是严格按科学进行的,其时,方刚站在一副三脚架的后面看水平镜,手里的小红旗来回摆动,小李随着手势上下移动手间两米多长的标杆。他将手中小红旗在头上一竖,她的标杆就停住不动。这时,跟在她后面的郑舜成就挥动铁锹,在选中处培个沙土堆。他们告诉说:“我们打出来的等高线,就是你们挖鱼鳞坑的上线。”原本三天的活儿一天就高效率地干完了。中午饭方刚和小李说什么也不肯下山吃,说来时刘书记交代过,要多干工作,少提条件。

    一家三口围坐炕桌旁吃晚饭时,父亲问儿子:

    “你认准带着乡亲们治山栽树种草这条道儿了?”

    “认准了。”

    母亲忧心忡忡:“咱家在村里单门独户的,只怕没人听你的啊。”

    “没人听我就自己干。”儿子十分冷静,“相信乡亲们会被感化的!”这信心的来处是乌仁其其格老人。前几天,他主持召开的村支部扩大会议失败后,几乎是下意识地,他去了老人的小榆树林。在慈祥的老奶奶面前,吐露了自己的畏难。

    老人给他鼓劲的时候,用了那个草原人最爱打的比方,说:“大雁秋天南归,春天北飞,靠的就是头雁。孩子,你就当咱曼陀北村的头雁吧,带着大伙儿多栽树,锁沙龙,你就是曼陀北村的功臣。子孙后辈都会感念你。”听完,他深深叹口气,说出了心内郁积。带头他是愿意的,就只怕大伙儿不肯跟着飞。今天召开村支部扩大会议,本是想研究怎样治山植树种草,被人家给搅得稀里哗啦。下来想一户一户地去动员,可是走到哪家,都是一开口人家就打岔。老奶奶笑了,给他讲了一个故事,说她家老爷子活着的时候,有一年,想领大伙儿修一条路。东家找西家说地累了半年,也不成,这个刚应了,那个又变了。后来他驴脾气上来,谁也不找了,就独自个儿扛着铁锹镐头去干起来。过了些日子,村里人脸上挂不住了,家家主动出了壮劳力,没用几个月,一条沙土路就成了。

    儿子没有给父母说这个。

    父亲说:“儿子,认准的道儿就一直走到黑,干大事得有恒心!别人不听你的,爹听!别人不跟你上山,爹跟你去!”

    郑义问胡文焉知不知道啥叫鱼鳞坑?胡文焉知道,却笑着不答。郑义就自豪地讲起来,说那是有严格标准的,两米远一个,上边线一米半,半径长一米,深零点六米,每趟鱼鳞坑间距长的可达八米,短的不少于四米。每亩地平均六十左右个鱼鳞坑。

    更加自豪地说,曼陀北村历史上第一个鱼鳞坑是他挖出来的。

    这是真的,那天,上山后,郑舜成先是给父亲清理出雏形,又给母亲清理。所以,父亲的那个挖好时,他自己的才进行到一半。母亲坚持要单独挖,说,这种时候,她只是曼陀北村的一个村民,她要完成属于自己的那份任务。

    阳光把山石晒得像烙铁,山上就比下面更加热得难受。午饭是一早出家门时背着的水和干粮。到后半晌,陆文秀明显不顶了。儿子走过去,拿过她的铁锹,说:“妈,天太热了,你别干了,回去歇歇吧。”可被她一把抢回:“那哪成?这不是咱一家的事儿,我哪能说走就走?”父亲也是一样态度。儿子的眼睛湿润了,声音抑制不住哽咽起来:“爸,妈,儿子不孝。你们千辛万苦把我养大,供读书,我没让你们享到福,却让你们跟着我吃这份苦……”

    因为郑舜成选了一块乱石多的地方做自家的任务方,所以他们一直干到天落黑,才挖了九个。

    郑义说,人的名字可能真的能决定人的未来,你看成子的亲妈妈给他起的这名字,像是就为的给他人生定调。舜成,是从一句古话里选出的字,那话是:人人可以成尧舜。尧和舜,这我们也是知道的,是古代最贤明的两个君王,一心想着为老百姓造福。成子的亲妈妈一定就是希望自己的儿子长大后,能是一个贤德的君子,一个能给老百姓带来好处的人。真的,想一想,人生就是这么个理儿,不管你是在哪里,干什么,有多了不起,衡量你的天平就是老百姓。你能对他们有好处,你这人就有分量,没有,那你就不值钱。

    胡文焉就是在这时掏出笔记本开始记录的,她想起“十室之邑必有……”这句话,又想起自己曾经以为至言都出自庙堂。

    “这孩子在我们身边长大,是他跟我们的缘分。我们没有他亲爸亲妈那么高的文化,能做的只是尽心尽力地帮衬。说实在的,这看着没啥,做起来,还真不容易。我是不算的,要说佩服,那是他妈。”郑义的脸上显出一种自豪和第一次夸赞自己女人的那种不自在交相混合的有趣神情。胡文焉几乎是用感觉看见这些,所以就装做什么也没有的样子,低着头写字。郑义这才没被难为情绊住,接下来,他就完全从容了。

    “你知道,成子上任后,跟他舅舅之间,那就啥都是摆在明处了。成子她妈站在自己儿子身边,那就是跟娘家一刀砍断了。我去山上挖树坑没啥,我身子骨硬朗,就是多出几身汗的事。她可不容易,她有胃病,还血压低,那样在毒日头底下干重体力活儿……这也还都没啥,庄稼人,吃苦受累那是咱的本分。让我打心里头服的,是后来成子的搞禁牧舍饲。”

    “禁牧舍饲,你知道吧?”

    跟上曼陀山植树时一样,禁牧舍饲的最初,也是孤独的。这次不一样了,人们犹疑,是针对它新生事物的属性。还有它的不可思议,羊本来是满山跑的东西,你把它圈起来,能行?

    这句话,在有一天,由陆文秀问出来。是大卡车来拉家里的笨山羊那天。大卡车从很远的地方开来,漆皮脱落的车身覆着厚厚一层沙土,停在院子外面。两个买羊人把羊从圈里拉出来,过秤,把羊抬起来装到车上去。已有十几只羊上了车了。郑舜成站在旁边看秤,记数。郑义坐在羊圈门边上低头抽烟。

    一直跟在儿子身后的母亲终于扛不住了:“舜成啊,圈里只剩五只了,别再卖了……养这么多年,一下子都卖光,妈这心里受不了呀!”

    “妈……”村支书叫了一声,再说不出话。不卖的话,买优质种羊的钱就不够。村里那么多人在等着看着呢。那么多人在穷着呢。

    “孩子他妈,让成子做主吧!”郑义转过头来,冲着老伴,“是赔是赚,是祸是福,总得有人先蹚这条河。咱就当这个出头椽子吧,谁叫咱是成子的爹娘呢!”

    老伴掏出手绢擦眼睛:“这理儿我懂,就是,就是,经管牲口跟拉扯孩子是一样的,年头长了有感情。吵吵闹闹的一圈羊一下子空了,我这心里头……”

    父亲这一缓冲,儿子情绪调整过来了,笑着说:“妈,明天儿子就给你换更好的回来,优质绒山羊和优质小尾寒羊,你没见过的,可好呢!这笨山羊一年顶多出四两绒,那优质绒山羊啊,一年随便三斤多,一只顶十只!”

    这时,买羊人把最后一只羊装上了车。

    陆文秀的眼泪吧嗒吧嗒掉。

    儿子过来为母亲擦泪,边宽慰说:“今后村里草场围封了,羊饲料全是靠种草,养殖成本提高了,再养笨山羊就不行了。”

    母亲说:“那还不就是人工打草喂羊?跟放进草场,让它们自己去啃着吃,有啥两样?”

    儿子又笑了:“妈,大不一样哩。人工打草不伤根,一年只一茬儿,草就会越长越兴旺。羊啃呢,一年不知多少茬儿,刚发芽的草羊会连根一起啃下来。根没了,下一年草就不长了,草场一年就比一年差了。”

    就是这时候,陆文秀问出那句话的,眼神中满是疑惑。

    郑舜成非常坚定:“不但能行,比满山跑效果还好。”说羊在山上跑,一部分羊绒被刮掉了,在圈里就不会有这样的损失。再说了,舍饲在饲料配方上要下工夫,对羊饲料的营养成分大有好处。

    这话,他觉得是在对全村的父老乡亲们讲了。

    05

    巴特尔还跟郑支书一起,做了曼陀北村由传统畜牧业向现代畜牧业转变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你知道啥叫第一个吃螃蟹吗?”

    银凤也这样问了一句。胡文焉依旧笑着不答。忽然发现了银凤的美,那完全是一种气息,就像在雨后的草原上迎着从开满鲜花的河畔轻轻吹来的风儿。知道这是心灵成就的。忽地就想破了自己寄居了八载的那座南方都市里许多女子,往往错过真美丽的缘由。于是想,要弄清有些东西,看来得从它们身边走开才行。

    但跟郑义不一样,银凤要回答。胡文焉只好很深地点了点头。美丽的草原姑娘看见,这才放心了。

    刚要接着说,忽然羞涩,细长的眼睛低下去。

    是的,她想到那些甜蜜的时光了。

    是那天,巴特尔站在钢筋窗的外面,阳光和焦急,把他变得更英俊了,让她看一眼就忘记了所有烦恼,忘记身在幽禁。这是她爸爸的杰作,所有人都到山上去挖鱼鳞坑了,只把她锁在家中。巴特尔从山上跑来。要砸开铁锁,将她放出。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呢?好像她担心自家的大狼狗伤到心上人,村里人总开玩笑,说父亲养那么凶恶的一条大狼狗,就是因为家里有个漂亮闺女。但大狼狗跟父亲不是同样的心思,巴特尔用一个馒头,就让它回到院墙根去假寐了。

    巴特尔苦笑:“大狼狗好对付,难办的是老欢叔。唉,银凤,我让你受苦了!”

    瞧他说了一句多么可笑的话!为他,哪里会有苦?

    “老欢叔他究竟是为了啥?就嫌我穷吗?”巴特尔曾苦恼地这样问她。

    这是在村南果树园里了,一个黄昏。那晚是上天恩赐了机会。因为午后的一阵雷雨,人们早早从山上下来了。晚饭后,葛老欢在院子里转一圈,拿起铅丝拧成的网罩结结实实戴在大狼狗嘴上,回到屋里。他在,就用不到大狼狗的嘴了。银凤妈躺在炕上,直劲咳嗽。银凤在一个纸箱里急急翻,给母亲找药。

    “别找了,凤,吃了也不管事。不吃了,早点儿死享福去。”生病的人恹恹地说。

    “啥话!该吃药就吃,硬挺更不行!咱家穷归穷,就是砸锅卖铁也不能断了你的药。”家主的声音。

    “唉,家里有点儿钱,都买药了。老这样,日子咋过?还不如早死了好,省得拖累家……”

    家主小眼睛一转,把这变成自己的机会,瞄着女儿,说:“你这病啊,唉,还不就是咱家没钱?真要有个三万两万的,早治好了!”

    做母亲的一下明白了,埋怨:“说这些干啥?啥人啥命,生辰八字造就我这贱命就这样了!”

    做父亲的卷了支旱烟,抽几口,很可怜地愁叹一声,说他这辈子认熊了,没指望了,“原指望孩子能出息点儿,给爹妈分忧,看来也指望不上。孩子妈你就认命吧。要死的没钱救,活着的受大穷,没意思。你真死了,我也一根细绳随你去。”老伴难受了,低泣着:“孩子爹你说这些丧气话干啥?我是死在病上,是命。你个大老爷们还要寻死觅活的!咱们都死了,倒心净了,孩子们靠谁去呢?”家主见找药的女儿头更低下去,就让嗓音显得更悲伤:“银凤不用操啥心了,大了,儿大不由爷,想咋着随自己心愿去吧。放不下的就是玉凤,不行也跟咱一道儿去。早死早托生,下辈子投个有钱人家……”

    银凤眼泪掉下来,突然扔下药,转身跑出门去。

    是出了院子,才想起曾跟巴特尔约定,每天黄昏,他都到村南果树园,等她。

    他说她一出村子,他就看见了。还说,就知道那晚会见到她,夜里做了梦的。

    倚着沙果树,他问了那句苦恼的话。本是不求回答的,因为这差不多是个多余的疑问。但却得到了老老实实的回答,说她爹针对的不是人,是地方。南嘎查的哈斯巴根家要说是有钱的,家里几百只羊,还有牛,也答应光聘礼就下五万,但他爹不由分说地回绝了。爹就是不想她一辈子活在乌兰布通这个山穷水恶的破地方,想她逃出去。爹是为的她好。

    “那我领你走,咱一起出去打工,离开乌兰布通。”

    “不行的,爹说人离乡贱,没见哪个到人家的地方能讨到好生活。打死他都不会让我去流离失所。”

    巴特尔不吱声了,紧紧握着她的手变凉。她感受着这凉,默默地看着远处。忽然转过来,投进他的怀抱。他微微一愣,随即紧紧将她抱住。这是他们第一次拥抱。她第一次感受他手臂的力度,胸膛的热度。“巴特尔,亲我一口。”她抬起脸,小声对他说。他立刻做了。她沉浸在初吻的甜蜜中。天上的月只是一段金线,很优美地画上去的。星星繁得宛似春天的沙果花儿。她睁开眼时,看到它们在沙果树云似的枝杈外那么好看地闪亮,不由笑了。她的泪水突然涌出来。她不去擦拭,手伸向衣服扣子,轻轻地解。

    泪水滴落在巴特尔的手上,他猛地低下头,瞪大眼睛。

    “你哭了?银凤?”

    她的眼泪更像决了堤。衬衫扣子全解开了,白色的胸罩如一道刺眼的灯光。

    他惊异更甚,僵直了。

    她将他的手领到自己胸上,那是两颗刚刚从天上落下的果实。仰面躺下去,她闭上眼睛,喃喃地说:“巴特尔,我要把一切都给你,今天。”被弄僵的人没有了意识,由她继续领着,朝她伏下去。那样一种梦幻般的柔软和温暖啊。本能的紧张和兴奋,使他的喉结急速上下滚动。

    “今天我给了你,就是你的人了。今后不论到哪里,不论发生啥样的事,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姑娘满面泪痕,泣不成声。

    刺痛来得那么尖锐,心一下被弄醒,他忽地翻落。

    猛地睁开眼睛,这回是她惊异了。

    “巴特尔?你说过做梦都想要我?”

    轻轻地,重新将她抱在怀里,心疼地凝视那双浸润泪水的眼睛,他说:“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想把我给你。”她又将眼睛闭上了。

    “是你爸爸又逼你了?”

    “巴特尔,我,我不能跟你结婚了。”

    06

    身侧姑娘眼角滑落的泪珠儿,使胡文焉意识到该把她唤回了。轻轻摇了摇她的肩膀。

    银凤擦着眼睛,难为情地一笑。她回来了。但终究是迷失,返回不了原来的思路。一时发起呆来。

    那就让她休息一会儿吧。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