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究竟是陶可说给的,还是老榆树的讲述,胡文焉弄不清了。是银凤带领她走进曼陀北村的。按着她的意思,悄悄地来。银凤住回到母亲家里,把自己的房子让给她。这是一套两居室的单元房,在一座五层高的居民楼上。楼是崭新的,使胡文焉想起在离邑西郊租住过的农房。她们是从村东的大路来,就没经过老榆树。这使胡文焉夜晚难以成眠,她惦记它,那是一种奇异的思念,像是生命中拉着一根她与它的线。这样一离得近了,那线忽地就紧了。
思念?
她在月光里朝着它走时,心里不由一动,感觉到宇宙的神秘,歌声一样穿越千古,飞进置身其中的此刻,唱着生命的真相,说那就是思念。
她原来是被这根线牵着啊,那走得多么远,又有什么关系呢?走不出去的。
果真如此,却是多么幸福,生生世世让它流转吧,遥远之远让它远吧。
就是这样,她融入苍茫的。她进入精神之海,像是一粒水珠儿滚动于海洋梦境的深处。
老榆树在村子西边,就像佛祖在世界的西边。她朝着那里走去,披一身花朵似的月光。只有天边的村庄才会有这样的月光。只有这样的月光才叫月光。村庄中充满人尘的香气,炊烟、老牛、幼童、男人和女人相视一笑的眼风,它们在月光的背景中化为意象,而月光因为它们成为物质和永恒。
谁又能肯定这是真实,而不是梦境?
但老榆树确实跟她交谈了的,到了第二天,她还能清晰记起谈话的内容。她把它们飞快地记写在笔记本上,事情的存在就更是显得可摸可触,而且具有永恒性。永恒,是的,这是最先开始的话题。在月光中,渐渐地,她就觉得是在游了,像在梨花儿洇染的湖水中,在清透和暗香中,游出一切,出尘,出水,成为一个没有往事的人,超越因果的人。
被这样的月光浸着,夜哪里能够分出深处和浅处?村庄在犬吠中静着,仿佛一个透澈的生命优美地化入禅定。村庄如文章里通常所形容的,俨然一幅水墨画了,微浅的墨痕,空灵的用笔。在那画幅的边缘,稍稍远的,祝福一样呼应着的,就是老榆树。她望见它时,她早已在它的视线中。她从来就没有走出过它心灵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她与它一下就切入无限。
你寂寞么?
我有专一宁静的内心,可以产生各种各样的奇思妙想,觉悟宇宙万物的规律和奥妙。
可是,生命毕竟需要交流呀,你跟谁交流思想呢?
天空、日月星辰。
可你们没有共同语言。
在精神的高空,只有不同的思想,没有不同的语言。
静默了一会儿,她想到了曾困扰过自己的一个问题,就问出来:你追求过生命的意义吗?这次的回答很长,说我的存在本身就是意义,画家把我当做风景,诗人把我当做理想,农人和行者借我的荫凉,我的呼吸能调和一方风雨,我在哪里,哪里就成为清新优美,飞鸟回还,令人神往的好地方。她又想起关于高度,就问它是怎样保持自己的高度的?借自然之力吗?答说:
自然即我,我即自然。我与自然彼在此中,此在彼中。相随而大小,相依而高下,相合而相成。我没有刻意保持什么,我的高度与我同在,与无限同源。
无限是什么?
是绿色、生命、希望和爱。
当第二天,和后来那些回忆的时刻,胡文焉有些后悔,为什么她问起的是寂寞,而不是孤独?寂寞与孤独是否真的不是一回事?如果真,那它们本质的差异究竟是什么?她后悔没有跟老榆树探讨一下,何以她不知道什么叫孤独?有生以来,她只知道不愿意跟什么样的人在一起,知道厌倦,却不知道什么样的感觉是孤独。也许这就是她总不能写出一部令自己满意的书的缘故吧?漫长的生涯中,她有一个追随而行的梦,梦里,她老是一个人走啊,走啊,走过许许多多地方,熟悉的,陌生的,美丽的,荒瘠的。曾有大师解释说,这是因为她无穷无尽的前世中,有一世曾是僧人。那一定是个游方的僧,苦行的僧。她想。那么在那一世,她就不是女性而是一个男人了。那多么好啊!
当然它还跟她说到了月光,就是在说这个的时候,她知道了在好多年以前,差不多有一百年吧。那时候,有一个晚上,月光跟现在一样好,在她此刻站立的地方,站立过两个曾轰动一时的年轻人,一个叫阿兰美尼,是个让月光都逊色的美丽姑娘,一个是僧人,名字叫占古巴拉。在老榆树的语言里,月光是一种有生命的存在。
僧人?胡文焉的兴趣在这个单词上定格,没在意大树关于月光别致的定义。要知道,她的前世中,有一回就是僧人啊。但老榆树只是略顿了顿,做了一个这是后话的表示,就回到自己的思路里。它说是的,今晚的月光跟那天的一样好。这是不容易的,许多年都没有这么好的月光了。因为大地上有漫长的一段时日丧失了绿树、野花儿、流水和清风。不要以为月光是从天上来的,跟这些地上的存在没有关系。不是那样的,天和地从来就密不可分,犹如人的呼和吸彼此依存。天空其实就在大地之中。现在知道为什么只有这里的月光才算月光了吧?它们之中有绿树之绿,蓝天之蓝,清风之清,鲜花之鲜。
它们之中有纯粹。
胡文焉激动不已,连连点头,就像通常遇到这样的情形,心灵使她说不出话了。
老榆树又说了许多,关于自由、幸福、灵魂等。它说人类的自由是和谐,宇宙的自由是绿色。爱是宇宙的旗帜。说这就是它不死的原因。它将永生,与时光拥有相同的生命长度。当有一天造化修改自己的作品,把草原与海洋的位置进行更换,它就将是一块活在海浪之心的化石。
后来,它又说到关于使命、受难、十字架。再后来,她就明白了,占古巴拉原来是话说郑舜成的源头。
这两个人都是来了缘的,与这块土地的缘。与他们生命中十字架的缘。就是你们的语言中叫做使命的。它说,他们以文明进入蛮荒的方式,是大地和天空的需要。占古巴拉是为送善良,耕耘人心的荒芜,让他带来的种子在上面成长。郑舜成的劳动则是献给荒漠,让大地像海洋一样涌动绿色的波浪。一切的故事对于它都不新鲜了,它见惯了所有。不一样的仅仅是人物们所穿的衣服,和使用的表达方式。取景框移动着,推出着,一个一个,那种被人们叫做时代的东西层出不穷。最后,它叹息着说出一句朴素的真理,说,不要指望人们一开始就知道你是为了他们好。
从来都是。
永远不要。
老榆树说,当然要受难,你以为耶稣是怎样成为耶稣的?
它说,郑舜成算幸运了,成就他的只是一些没念过什么书的村人,并不是犹大。
02
在你的书里,郑舜成这个人物要是像天神一样万能,那就背叛了真实。他只不过是福气好,身边有那么多真心相待的人。就拿这天晚上最后出的这桩事说吧,就多亏了娅娃——
弄清高中女同学被关黑屋子的始末,大学生村支书直气得眼前发黑,只恨自己没有手机,不能立刻接通公安,叫来警察。放出她,不及多言,返身奔回办公室,伸手去抓桌上的电话。却被恰巧赶来的斯琴娅娃按住了:
“舜成哥,不能这样做。就算报案,也不能是你。”
“为什么?”
说那样会寒了乡亲们的心:“陆二楞是要骡子心切,不是故意害人。这样的事儿,村里人都希望能大化小,小化了。”
“你的意思,是让我去为他们说情,为他们的犯罪行为开脱?!”
最终,脸色在她的耳语声中缓下来。她教他不管心里怎么想,表面也得做个样子给村人看:“可以把这件事变成要挟,那样陆二楞他们今后就再不敢明目张胆跟你作对了。”
郑支书冲进屋抓电话的时候,何会计在外面的暗影里掏手机。所以,屋里的谈话进入尾声时,外面被叫的人匆匆赶到了。陆显堂大步抢进来,后面跟着何安。村支书送娅娃出了门,才转过身来听他们说话。一句没完,又转过去紧几步到门口,对着外面喊:“娅娃,你先不忙走,我这位同学一会儿得跟着去你家住。”
梅兰朵悄没声儿坐在角落看报纸。陆显堂只瞅见个侧影,就已慌得手脚发麻,这姑娘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不然哪有这样的秀丽和气量?那几个猪脑壳咋就敢劫她!本是想搭讪几句求宽恕的话,却哪里能做到?总算对郑舜成还能说。总算把心里的意思表达了。
外甥苦着脸听,然后让他们知道,能定这件事的人不是他,他能的只是努力。让他们到外面去等着。
就出去了。
见到了郑舜成,梅兰朵哪里还有气呢!她此刻最关心的,是刚才那个姑娘。于是就问了出来。听完后,说:“难怪她有这样深的心,是村长的女儿呀。”说,就是她不阻拦,自己也会的:“你村支书刚上任,老同学就把你的村民告进公安局,好说不好听啊!”要不是顾忌到这一层,要真想报警,那她早报了。她可是带着手机的。
她说:“别忘了我是旗长的女儿啊。”
最后,低眉一笑,将嗓子压下来:“其实他们开宗明义,只说扣我的摩托,换回他们的骡子,是我让他们连我一起带走的。”
这件事情带给旗长女儿至深的忧虑,她看着自己的高中同学,说:“原想你在基层干几年也好,反正这一步总是要走的,不过是顺叙还是倒叙的区别。但现在看,这样的地方,你怎么待啊?”说现在她知道了,农村的艰苦,不在于物质条件的落后,而是人的蒙昧。她叹息道:“这些人,你可怎么领导呀?!”
郑舜成的回答令她眼光一闪,低下头去。
他并没想过自己是要领导他们,他只是跟他们在一起。
疼痛着他们的疼痛,快乐着他们的快乐。
“在我的感觉,他们都是我的手足弟兄,亲生骨肉。”他告诉她,原任村支书就是他的娘舅,一手将他拉扯大,供读书的人。他说,对于他们的幸福,他有责任,是不容推卸的:“我是在这块土地上出生,长大的啊!”他说他们并不是有意为错,是因为不知道。
“假如你有一个亲生兄弟,他在尚未成人的时候,犯了罪……你能抛弃他,不管吗?”
她低头,是因为感动。也有难过。她爱情的绝望是不会有改变的了,就因为他有着这样的爱。耶稣是不会同意别人跟他一起被钉上十字架的。长长的睫毛间滑落珠子一样的泪滴,但是她却笑了。
抬起头,她没有掩饰自己带泪的笑。问知道她是来干什么吗?告诉他,一个应届大学毕业生回村当支书,是现在旗里的热点话题。有人说这是让大象架牛车,人才浪费。又有人说啥时候这种情况成为普遍,国家才真正有希望。她就是从这些议论里知道他的行为在当下社会的重大意义。
“我是来给你送资料的。绿化荒山,植树造林,千柳市近几年已有一些可以借鉴的经验。”她说,她大学的一位同学在千柳市委宣传部工作,可以得到所需的任何有关资料。还透露了一个信息,一般而言,他不要指望得到她父亲的鼓励,因为他所做的事情是旗委章文轩书记所希望的,而章书记与她父亲政见不和。这也是曼陀北村所以成为难啃骨头的原因之一。这不是父亲的错,完全是政治造成的。如果他放弃目前的选择,接受她的建议,那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她把自己白色皮包里的一个文件袋拿给他,站起来告辞,说原本是想见一见陶可的,聊聊关于砧子山岩画,但不能了。达到斯琴娅娃所说的那种目的,她立刻就走才最好。
郑舜成不放心她一个人走夜路,要去送。她笑了,说:“再不能使用学生的方式了,你是村支书了。对于你,最大的困难不是黄沙和狂风,而是人。”她提出让那几个劫持她的人去送,说他们个个那么强壮,跟在摩托车后面跑上十来里路程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不用担心,”她说,“你的这几个村民其实有很淳朴的一面。”
说到这句,他们会心地笑了。然后,敛起笑容,拉开房门。
院子里等着的人心里都着了火,陆二楞心中的焦躁像水泡一样咕咕咕往外冒:“这半天也没个信儿,急死人!”“沉住点儿气!”陆显堂呵斥。赵铁柱一撇嘴:“一男一女待在一间屋子里,都没成家,哼,谁知道在干啥好事儿,倒是咱们在这儿傻老婆等汉子。”遭陆二楞狠狠一剜,低骂:“你少说两句,就成哑巴了?”何安叹口气:“耐着性子等吧,你们把刀把儿塞进人家手里了,是杀是剐只能听人家的。”
就是这时,紧盯着的那扇门终于一响。
出来的两个人脸上都封着一层霜,也不道再见,女的眼睛一扫,找到自己摩托,快步过去,骑上就踹油门儿,“嗖”地走了。男的没好气儿地吆喝:“二楞、铁柱,你们几个去送送梅干事!”被唤的人愣怔数秒,刹那明白过来,猎狗一样对着远去的人影蹿去。
原老支书和村会计心一下沉了,场面上混了这么多年,能不明白眼前情景意味着什么吗?眼巴巴瞅着郑舜成,迎上前。年轻人用他们意料中的眼神儿看着他们,等他们将徒劳的话都说光了,才重重叹息一声,说自己还没这么低三下四过呢。求告了这么半天,只是给了个暂时不报警的面子,至于明天后天报不报,那坚决不肯给定心丸的。说是这件事对她精神造成的伤害太大了!
问这姑娘到底是南嘎查谁家的?看着怎么不像咱这山前山后的人?
没有得到答案,只说哪天得去一次南嘎查,再求告求告。
陆显堂心焦得都糊了,声音一下老了:
“舜成啊,这事儿就托付给你了。二楞他们蹲不蹲监狱,就你一句话了!”
03
斯琴娅娃在旁边低低唤一声,才使郑舜成想起还有她。锁好办公室的门,两人并肩离去。出了村部院子,才发现这是个有月亮的晚上。月亮是半轮的,却像通了电一样亮得晃眼睛。要是情致对,他们应该蓦然察觉,生命中有着许多共同的照耀,共同的明亮,那是他们童年时代的积聚,一起在小溪边捉月光下的鱼影,一起在草坡上听虫儿夜色里的呢喃。他们吮吸着同样的月光的香气长大。
时候已很晚了,空气中透着仲夜的凉。
察觉到了她的欲言又止,他问:“想说什么?”
她难为情地一笑,终于还是开了口,是温和的责备,说他这支书还挺官僚的,上任这么长时间了,没到村小学去看看。
就也笑了,略显不好意思,解释说,自己整天瞎忙得团团转,还没抽出工夫来。听说校舍是近年建的,硬件上过得去,她这校长再把教学质量抓一抓,他去不去用处就不大。
“你没去看,咋知道硬件不错?”
心里一紧,意识到什么了。却还是说,校舍是两年前为完成教育“两基”达标盖的,应该没问题。校舍就是硬件嘛。
“本年里盖的房子还有塌的呢!电视上说有座桥,还没修完就塌了。”
他探究地看着她,用眼睛完成询问。她深深一点头,完后让他知道,之前她已跟陆显堂反映过多次,也跟她爸爸说过。村小学有栋教室盖上的当年就成了危房,不尽快想办法的话,哪天一场暴雨下来,非塌了不可。
豆腐渣工程。郑舜成心上写出这几个忧患的字。
“遇到阴雨天,一二年级学生就得早放学,不然一旦教室塌了砸着学生,我这小校长拿几个脑袋吃罪?!”
问这房子谁盖的?答说这是该他管的事儿,她只能向他反映情况。
“看不出来,你还挺世故的。”他笑,看了她一眼。
心中却倏地压上来一块沉重。
次日在曼陀山上的受伤,是否跟这一跎深处的沉压有关呢?那一夜,它们占据了他全部意识,甚至潜入睡眠。但刚刚开始的挖山却不能停,他知道,父母与自己的行为已在村里被风慢慢吹着了,这个时候若是停下,不管是何种缘由,都等于自行将治沙理想的脖子勒住,使其被扼杀。
行为的力量在第二日上午便显露,当他们一家三口这一天的汗水刚刚把衣衫浸透,遥遥地,两个扛着铁锹镐头的身影出现在上山的小道儿上。
是乌仁其其格老人和她的孙女斯琴娅娃。老人的步子有些蹒跚,年轻姑娘在一旁搀扶着。
这是最早受到感召的两个人,是曼陀北村百姓治理曼陀山宏伟乐章婉丽的序曲。随在她们后边,巴图夫妇扛着铁锹镐头走来了;村医石海走来了;青年书记巴特尔带领着一群壮小伙子走来了;村计生主任冉彩云背着孩子走来了……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全村男女老幼大部分都上了荒山。
是陆文秀先看见她们的。扔下铁锹,跑着迎过去:
“大娘,这是干啥去?”
“你们一家在干啥?”
“挖鱼鳞坑,儿子主张治沙栽树。”
“我也是来干这个。”老人晃晃手里的铁锹。这时郑舜成父子也来到身边,两个男人的眼眶湿润了。他们说您老这么大岁数,就别上山了。郑舜成埋怨娅娃不该让老人知道这件事,并把她带到山上来。姑娘说她也不同意奶奶来的,但劝不住呀。
“舜成娃子,你主张栽树种草治沙,好样的!是大草原的儿孙!”老人竖起大拇指,“你治山治沙,也是在治人心啊。现在这人心,就像漫天刮着的沙子,散了。多好一片草原啊,硬是造治成沙窝子了,再不出来个人带头管护不行啦。”
就像上了年纪的人们一贯的,老人又提起令她气恼的移民主张:
“屁话,往哪儿搬?搬走了还是大草原的子孙吗?”
最后,她说挖坑栽树治沙,村里人人有份儿,她干该她那份儿,谁也别拦着,拦也拦不住。说把她那份儿干完,还去浇她的小榆树去。
“挖坑栽树治沙,曼陀北村人人有份。”年轻村支书重复着这句话,亮亮的泪珠儿滑落脸颊。
“好,老人家,我这就给您分任务。”
村医石海和其他好多人一样,是被郑舜成腿上的摔伤所震撼,而毅然走上曼陀山的。
乌仁老人的到来,对于郑舜成,是一个巨大激励。犹如一个得到了奇异能量块的卡通人物,他不知道劳累了。在山峰最高处,他对着砬石抡起了镐头。治满治严,是治山的一个口诀,他要属于这最艰险最困难的地方。
乌仁老人已经挖好了一个鱼鳞坑,第二个也下去了一锹深,土层下面的石头露出来。铁锹啃不动了,就用手抠。先把大石头四周的小石块抠松动,再对付大石头。工夫长了,一块大石竟也被弄出来。旁边埋头干着活儿的娅娃忽然停住,朝山顶望去。
她拎起装着冷开水的塑料桶朝上面走。
郑舜成在接她递过来的大水杯时,才想起问:“今天没课?”
“放假了,有几个老师到镇总校去参加职称考试去了。”
问老村长快出院了吧?答说下周日。
“爸爸说了,回到家他就上山挖鱼鳞坑。”
她们其实都知道他所处的危险,娅娃临离开时叮嘱了几遍:“在这么高的地方干活,小心点儿。”随后母亲也在下面喊:“舜成啊,那么高,看着挺吓人的,别在那儿挖了。”他笑着告诉母亲,越是这些地方越要处理好。陡峭的地方山水冲,对下边的破坏力强。上边的鱼鳞坑冲坏了,下边的更保不住,那样的话功夫就白费了。“妈你放心吧,我没事儿。”
是那几下铁镐抡得太用力了,脚下碎石突然松动。他是身体向后一仰,整个人摔倒在地的。被碎砬石带着,向下疾速滑落。
04
何安进来时,陆显堂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一只手慢悠悠摇着扇子。
“郑舜成一家上山折腾去了?”问进来的人。
“别小看他这招,是在笼络人心。”村会计阴恻恻说,一大早乌仁其其格领着孙女儿上山了。来这儿的路上他又碰到扛着家什朝村外走的巴图两口子。照这么下去,用不了几天,全村劳力都会被扇忽到山上去,这小子就赢了开盘的一着棋。
陆显堂往后一靠,后脑倚在沙发上:“看来他真心实意是要为曼陀北村做点儿事情。”
“这样子,他在村里很快可就有了威望,成了事,那咱哥俩儿的日子可就没啥指望了。”
原村支书面无表情:“你怕他查账?”即而不屑地一扭脖子,“让他查去!该吃吃了,该花花了。就是吃多点儿花多点儿,他能把我咋样?”
“他要铁了心跟你较真儿,按财务制度办,多花一分钱那也得退回来。”
“还反了他了!”握扇子的手一拍茶几,扇柄“啪”的一响,“他光屁股满街跑的时候,老子就主曼陀北村的事了……”
等这股陡火过去,村会计才慢吞吞说,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让他有心思查账,也就是不让他在村支书的位子上坐得消停。
陆显堂摇头:“他领人上山挖坑栽树,咱没理由阻挡哇。”完后叹息,“唉,让他挖吧。他挖得了北村,挖得了南嘎查吗?北坡水不下山,南坡照样下,山洪还是一样爆发。还有沙子,就算他把北村的锁了,能把南嘎查的也锁住吗?想靠这个笼络人心,哼,嫩啊!等着瞧吧,最后指定整成个劳民伤财!”
村会计声音暗下来:“能不能在曼陀山防洪堤坝泄洪口上给他整点儿事儿?”
这使原村支书手中扇子猛地停住。村会计嘴巴凑到耳朵旁边来,述了一遍他们都有的关于泄洪口的学问。完了说,南嘎查加固堤坝,咱也加固,他缩小泄洪口,咱缩得更小,这样山洪来时,一会儿就把堤坝鼓开。开了南嘎查那头儿,郑小子身上有责任。开了北村这边,他干系更大!上边下来一追究,那他这个村支书还能接着当吗?
“来回这么一折腾,村支书那就还是老哥你的喽!”
“这招可有点儿损。”陆显堂犹豫。
“嘁!”何安下巴往上一抬,脸上狠下来,“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不损他,那就只有让他损你!”
05
这是一栋二层小楼,跟其他类似的地方有所不同,它门口挂着的红字铁牌子和黑字铁牌子,各是两块,上面是蒙汉两种文字分别写着的“中共乌兰布通镇委员会,乌兰布通镇人民政府”字样。这天上午,拖着灰白色的沙尘,两辆深灰色轿车一前一后穿过院门,停在楼前。
车门里挤出来两个胖子,前一个是大块头,后面是个矮子。刘逊快步迎出来,先与大块头握手,寒暄说欢迎高主任来乌兰布通镇视察工作。又去握矮子的,说唐局长大驾光临!高主任堆着笑摆手:“不是视察,顺便到你这儿看看。”唐局长也笑,连喊两个不敢当:“刘老弟从旗委大院儿下来镀金,回去就不是善角色,我唐仁先来挂个号。老弟高就那天,可别忘了咱这个老同窗。”
高生问:“你们是同学?”唐仁解释说,都是从旗一中考上的大学,去年开校友会时认识的。这就进到刘逊的办公室里了。递烟,奉茶。刘逊要派人去叫镇人大主席李刚,说是李刚具体负责镇人大代表联络这块儿,被高主任摆手制止。又转过来微笑着问唐仁:
“唐局长一定是来指导我们工作的?”
唐仁嘴里正进去一口茶,就也摆手,咽了,急急说他更没正经事儿,是来北边参加一个现场会,见高主任车进了这院子,也就稀里糊涂拐进来了。这时,高生像突然想起什么,抬眼看着刘逊:
“听说你们这儿正搞村党支部换届?”
主题便是这样出现。
两人用的是一唱一和的方式。比如旗人大主任说这几天有人找他反映情况,说曼陀北村这次党支部换届,有人带着偏见开展工作,致使一名老支书不明不白落了选,而新当选的支书是个刚出校门的学生娃娃。发展局局长就做吃惊状,叫道:“刚出校门的娃娃当曼陀北村两千来口人的家?这个,刘逊啊,这得慎重啊!起用年轻人没错,但不能太急。先拿进班子锻炼锻炼,然后再压担子。”
以旗人大主任忧虑最甚:“听说这个大学生村支书刚上任就全盘否定了上几届班子的工作,还扬言要搞什么清财,这么一来曼陀北村是要乱套的!”连连摆手打断刘书记的解释。换成语重心长,说:“刘逊啊,你没必要给我解释。按说呢,在我的职位,管不着党支部换届。再者,跟我反映情况的不过是一些老亲故旧,茶余饭后的闲谈而已。今天所以来跟你通个气,完全是从保护年轻干部出发。你们是年轻有为的人才,将来要挑重担干大事的,要是因一些小事处理不当影响了前程,那就太可惜了!”
发展局局长这次因为是伴唱,过了些天又专门在旗城著名的饭店设宴,请刘逊。席间坚决要求以兄弟相称,说体己话。确实没绕弯子,一下就点到陆显堂落选上。承认这件事镇党委书记是有压力,但也出足了风头:“老弟,你也出足了风头啊!”
“远的不说,在咱旗里,起用应届大学生当支书,你刘逊是第一人啊!旗委章书记走到哪儿说到哪儿。还说咱旗里一百二十个村,有一半村支部书记由大学生当,前途就没法限量了。”
刘逊纠正“起用”这个词,说郑舜成的村支书是党员群众推荐,党员大会选举的,不是他刘逊起用。被唐局长笑着摆手避过。
“都是这条道儿上混的人,咱们心里头明白是咋回事儿就得了。”
倒酒。劝。一仰脖喝下。悲哀地摇头,又摇头,接着说。
他认为陆显堂在曼陀北村当了二十年村支书,大事小事地操劳了大半辈子,没功劳也有苦劳,全村党员群众末了这样对待他,不公。这就说到了曼陀北村近些年的山秃、树光、草没、沙化。于是刘逊知道了高生主任曾在自己现在的位子上坐过八年,那是形式化严重的年月,整天这达标那达标的。曼陀北村没少给镇里争荣誉,靠的就是村里的树。唐仁是前些年旗里下派工作队时,在曼陀北村待过一年,所以了解陆显堂。曼陀北村有点儿外债,与陆支书为人豪爽大方有直接关系。但这些不能都算在他一个人头上,是由体制、政策等等方面原因造成的。
体制。
政策。
后又说:“无论啥原因也好,陆显堂如今走麦城了,要求你老弟再在村里给他安排个差事,转个面子,怕是为难你。只求一桩,对过去那些因体制等原因造成的财务问题,只要他不是装进了自己腰包,那就不要再难为他了。”
也就是说,过去的村账务,就不要追了。
最后,笑,端起酒杯,说:“陆显堂的事儿到此为止,来,咱们喝酒。”
“透个信儿,国家下来了一个农田防护林建设工程,肯定有优惠政策跟着,完后,就是扶持资金哗哗地拨下来。”
“乌兰布通镇可先跟你老兄挂钩了。”刘逊举杯。
碰,喝。
“我给老弟包了。别的苏木乡镇有的,你那儿都有。别的没有的,你那儿也有!”
06
一块椭圆形白色大石成为郑舜成的救命神物,当他像一只翅膀受了伤的飞鸟从高处栽下来,它稳稳实实挡住了他。左腿足踝处软组织拉伤,也就是筋伤了,没有殃及骨头。村医石海缠绷带的时候,流了泪:“你一个大学生,学的又是热门电脑,在城里到处都是用武之地,却回来遭这份儿罪,为的啥?你让我们这些当叔伯的羞惭啊!明天我石海跟你上山!
“哼,那些人暗地里捣鬼,拆你的台,就是打个人那点儿小算盘,拿不到大面儿上来。”
村医照着说的做了。于是惊奇地发现,自己说出的是村里许许多多人共同的心声,加入了万众一心的行列。那么多人在这天太阳初升的时候,扛着铁锹镐头,带着水桶干粮,默默却坚定地,朝曼陀山走来了。
来用汗水洗灈这座与自己息息相关的大山了。
上山的人一天更比一天多。
其中有年过花甲的退休教师雷万钧,有在车祸中折了一条腿的于海光,有听不见声音的秦花花,还有前不久曾想炸掉村部房屋的温洪彬……
是风悄悄传告的么?
能够深入人心的究竟是什么?
这回流泪的是郑舜成了。多么好的乡亲!多么好的土地!把自己的全部奉上都是不够的啊!
石医生不许他再上山,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他却只休养了三天。用这时间,去看了村南小学校。斯琴娅娃所说果然是真实。两年前,负责修建村小学校舍的,是何安的小舅子张铁桩。去找人却扑了空,就在他去的那天早上,张铁桩出远门儿了。
这件事上何安显得十分不耐烦,说最好不要存心找麻烦!
事情却无疑是迫在眉睫的。不是简单的维修可以解决,必须推倒重建。这便触到了村财政的高压线:
钱。
村财政账簿上巨大的负数。
这压在郑舜成心上的大山,使他的一切行动都成为戴着脚镣的舞蹈,蹦跳只好在原地,前进几乎是不可能的。
最不愿意的事于是来到眼前:跟刘逊书记开口要钱。尽管这是无法避免的,比如最多拖延到购买树苗的时候。但他还是多么希望能够迟一些,再迟一些。
这会使刘书记为难,比自己仅仅早受任两个月的镇党委书记接过的财政账簿并好不到哪里去。他知道。
村部通向镇政府的道路从香女饭店门前经过,那是乌兰布通镇著名的饭店。出村约两公里处,路有一个大大的拐弯,就是在那儿,村支书与乘松花江面包车而来的饭店女老板狭路相逢。
她是来追债。曼陀北村村部赊欠香女饭店酒菜账,共计一万九千六百八十元。
村支书不认识女老板,但她认识他。他于是很快就知道自己遭遇了什么。接过浓妆艳抹的中年妇女递来的一沓单据,翻看着,问:“都是陆老支书签的字?”香女眼睛一翻:“白纸黑字,那还有假?”看完了,还单据过去,叹息说:“曼陀北村穷出了名,可一年饭费就近两万,真敢造啊!”
“学生腔儿了不是?现在哪个村没点儿吃喝费?曼陀北村是多了点儿,老支书陆大胖子好请客,以前镇里那些馋嘴干部没酒喝了,就盼着他到镇上去办事儿。”
“那是他私人请客,账应该他个人付。”
“又来外行话了不是?村支书花钱,哪有私事?”
“村支书花钱更应该公私分明!”
香女笑起来,说跟你这书呆子,有些事儿还真没法儿说。忽地沉了脸:“陆大胖子在我饭店吃喝是千真万确,有单据为证。先把丑话说前边儿,这次来是跟你新支书打个招呼。在你这儿要是叫不应,那我就找陆大胖子去,打酒找提瓶的要钱,这没错!”郑舜成正色,解释说这饭费究竟该谁付是另一码事儿,村里现在一分钱没有。
女老板阴得要滴水:“郑支书,你这儿的招呼我就算打了。我这就找陆显堂去。”
上车,绝尘而去。
村支书这才接着往镇政府走。刘逊书记在。情景完全是他的设想。唯一没想到的,是刘书记竟两眼潮湿地向他道歉,说镇里不能立即划给曼陀北村翻修小学校舍的钱,他这个当镇党委书记的有责任。
这使村支书难受得低下头去。
眼睛湿湿的,血却骤然热起来。他在心里想,与这样的人为了共同的目标而奋斗,不负此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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