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哦,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看见你,我就想到我那已经回到天宫里去的女儿斯琴娅娃。你知道我闺女名字汉语的意思么?就是月亮花儿,一朵鲜丽照眼的月亮花儿。
娅娃是最美的姑娘,这谁都承认。谁都不会同意说她已经死了。不,她是变成了仙女,那一声震耳欲聋的炮声,是天庭奏响的迎接她的礼乐。清澈的神珠水库,是她从云端投落的梳妆镜子。她爱舜成,这是我知道的。他也喜欢她。他们是打小一块儿长大,就是你们所说的那青梅竹马。我还知道,在起初,舜成对她的喜爱,很大成分是哥哥式的。但是后来,当她用自己的命换了他的命,他对她,就……哦,这么说吧,舜成至今不娶,里头是有这个缘故的。当然,舜成他不能够接受哪一个姑娘的心,是因为,他把自己整个儿交给了草原,他没有什么东西再给人家了。
即便是我那好闺女。
你看,怎么说起这些了?我本意是要让你知道,舜成他一开始的艰难。孩子,你知道什么是难吗?那不一定是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迎着炮火往前冲,不一定是不顾一切跳进有着老人和孩子的熊熊燃烧的火堆。那是,唉,我还是给你慢慢说吧,说那些平常日月里的事儿。那是我们的生活,我们的故事,舜成给它们涂上了幸福的颜色。
是的,幸福。
我已经六十多岁了,有说人生的资格了。我要说,人这一生,是不是活出了幸福,这要看你的生活中有没有进来过一个亮堂的人,用他的亮光赶走你的黑暗。
我要说,郑舜成,我们曼陀北村的村支部书记,就是一个亮堂的人。他使乌兰布通草原,这块草原上的所有人,都成为幸福的化身。孩子,你一定知道灯塔吧?就是海洋上高高矗立的那种,给远航的人们指示方向的东西。舜成支书,他就是我们的灯塔,草原的灯塔。他贡献出光明和温暖,使这块苦寒之地,成为人间天堂。
一开始,他决定留下来的时候,说只干一届,就是三年。三年届满,无论怎样,他都会重新离去。因为那时,他已开好了头儿,任凭是谁,只要肯,就能够顺着通敞的道儿走下去了。但是,这不是天意,曼陀北村的老百姓不答应,人们不放他走。同时,他自己也舍不得丢下草原了。他和这块土地,和这里的人们已经血脉相连,不可分割。
你看,我又说远了。
把话头拉回来吧,我来给你讲他顶门遭逢的最大一道难题,就是已经写进村志的,那次曼陀山防洪堤坝的决堤。那年夏天,事情真多啊,大的有三桩:村小学校舍在暴雨中塌倒;曼陀山上祖坟集体迁掘,建曼陀北村公墓;决堤救曼陀南嘎查。
啊,让我一件一件地说吧。
我得把来龙去脉都说清楚才行。孩子,你得有耐心,慢慢听。
02
曼陀山防洪堤坝出事,完全是陆二楞和赵铁柱两个弄的鬼。因为悬着那件抢劫摩托车的事,见村里人都上山挖鱼鳞坑了,他们也不敢再躲懒。郑支书没给他们分挖山任务,派去维修防洪堤坝和泄洪口。这其实是好心,这两个吊儿郎当的家伙,接了跟大家一样的任务肯定完不成,还要添乱。维修堤坝活计不重,也不限时,合适他们。万没成想,这给了他们作恶的机会。
当然罪魁祸首是何安。上山之前,何安低声嘱告,叫他们在维修的同时,要加固泄洪口。
“何安这小子没安好心,想灌南嘎查的蛤蟆。”
在山上懒洋洋搬石头时,赵铁柱这么说了一句。接着又表达了一个观点:何安把陆老支书卖了,陆老支书都得帮着他数钱。遭到陆二楞激烈反对。陆二楞说他大伯父是在利用何安:“凭何安那两下子,斗不过我大伯父。”就争执起来。争着争着,赵铁柱忽然来了鬼点子,小眼睛紧眨巴几下,冷笑一声:“嘁,他俩谁斗过谁咱先不管,咱还是先琢磨咱的事儿。你想,郑小子熊着咱来修泄洪口,是因为南嘎查那边抢先修了他们的泄洪口不是?那要是南边儿的泄洪口突然坏了,咱这边儿不是就不用修了?”陆二楞一时醒不过腔儿,骂了声白日做梦,没下大暴雨,泄洪口咋能坏?赵铁柱手指就伸过去使劲儿叩他脑门儿,回骂说不怨陆支书说你是蠢驴,你脑袋瓜确是有毛病:“泄洪口要坏还不容易,咱今儿黑夜受点儿累,明天早晨不就坏了?”
他说没别的,只是想点儿省事的辙,偷点懒儿。这是实话。
陆二楞犹豫,认为这招太毒了些。赵铁柱就让他想想砸在他们脑袋上的那些棍子。果然脸立时毒起来,一拍大腿:“干!无毒不丈夫!”
那时候的乌兰布通草原,春天是旱魔,夏天就是洪魔。旱魔一来,打春起就掐脖儿旱,一滴雨不下。古话说的大旱不过五月十三,早不灵了,一竿子旱到六月半,那是常事。大旱之后必定是洪灾,雨不来是不来,来了就是大暴雨,平地起洪涛。那年就是这样。
所幸老天照应,陆二楞和赵铁柱使的坏被提前发现了。那天,我在曼陀山上巡查,在盘山道上走着,一抬眼,看见前面横了一条黢黑的蛇,不由浑身一激灵。立马闪过念头:要下大暴雨。这是草原上人们都有的经验,大蛇过道,必有雨暴。我紧忙掉转身,去找舜成,得把这事儿让他知道,好心里有数。
是的,我一出院,就扛着镐头上山了。正像竞选会议之后,舜成去医院看我时,我对他说过的那样。舜成所做的,是我多年想而做不到的事,我能不全力支持他吗?绿化曼陀山,锁住白音布通大沙龙,我人死了这个梦都不会死啊!
我话一出口,舜成立刻放下手里家什,说:“走,咱们到防洪堤坝看看去。”从把活路分给陆二楞两个,他还没去过防洪大堤,挖山这边离不了他呀。当时他腿伤还没见好,拄着个棍子,一瘸一拐的。
陆二楞和赵铁柱不仅把南嘎查的泄洪口拆毁,北村的也拆了个乱七八糟。这是为了把水搅混。要说他们也挺精的,怕是一旦事发,南嘎查往大了闹,显出他们的鬼影。两边都拆了,看你咬谁去?怕给分挖山任务,干完坏事并不回去交工,每天还是过这边来,躺在堤坝底下晒太阳,只等着大暴雨来时看热闹。
大暴雨肯定会来的,就是镇里不三番五次地通报,这谁也都知道。
远远地,看见我和舜成往过走,他们的汗毛刷地立起。是的,陆二楞就是这么对我说的,汗毛刷地立起来。这两个笨蛋,这竟是出乎他们意料之事。一急,赵铁柱又来了诡计,扯起陆二楞迎着我们跑来。舜成的伤腿让他们捡了便宜。
“郑支书,老村长,我们昨天刚刚修好的泄洪口,不知被哪个坏蛋给破坏了。”他们惊惊咋咋,气喘吁吁。
我和舜成都猛然一愣,这关口出这样的事,简直是害人哪!
“走,看看去。”
舜成的步子突地加快,汗水跟着从额头冒出来。
被损坏的是泄洪口铅丝拴系的石笼子,铅丝笼子从中间被截断,里面的石头掏出来,乱丢在一旁。
“准是南嘎查那边破坏咱们的泄洪口,没跑!”陆二楞气堵脖子的架势。
我和舜成的眉毛都拧得紧紧的,没搭他的腔儿,但心里打满疙瘩。要说这件事,唯一的嫌疑,真就是南嘎查,两村是多年的冤家啊。这时,忽见远远地,从南嘎查方向,两个人骑马飞快朝这边跑来。
年长的一个是南嘎查党支部书记朝鲁,年轻的是嘎查达道日那。
嘎查达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吧?就是村长。哦,现在叫做村委会主任了。
朝鲁见面还寒暄了几句,道日那劈面就厉声指责,说我们破坏他们的泄洪口,说这是破坏民族团结。没等我和舜成开口,陆二楞一步抢到前面,指着身侧乱扔着的石头,吼叫起来:“破坏泄洪口的是你们,倒来恶人先告状!”就吵了起来。费了好大劲,拉不开。幸亏朝鲁书记通情达理,劝住道日那,才没闹得收不了场。后来才知道,这多少跟舜成那个叫梅兰朵的女同学有关系,你听说过这个姑娘了吧?对,是个好姑娘,没少帮了舜成。这可说是她帮他的第一件事。朝鲁书记是梅兰朵的姨父。
朝鲁和道日那近前去,察看我们遭了破坏的泄洪口。对着那绞碎了的铅丝笼子,朝鲁接连着摇头叹气,说雨季就到了,说不定就是今夜明朝的事儿,这节骨眼儿上哪受得了这个啊!要知道,泄洪口出差错,那是人命关天啊!
道日那的火气忽地又蹿出,直指到舜成鼻子上,说就算是这样,那也是你们北村先动的手。嚷说要到旗里报案,让旗公安局来查,到底谁家先弄的鬼。仍旧是陆二楞嘴快,脖子一梗,大吼:“有本事你就去报,你一没人证,二没物证,凭啥说是北村人先干的?我还要告你个血口喷人呢!”
就又恶吵起来。
终了还是朝鲁把事压下来,他不主张报案,说照这样闹下去,耽误事儿不说,两家越打越生分,末了不知闹出啥乱子。这次就算了,赶紧各修各的泄洪口,把灾挡住才是真格的。
这话我和舜成都赞成。是啊,南北曼陀再不能闹下去了,这都是跟自己过不去。两人十万火急地走了。舜成的目光像是被他们的背影拴住,笔直拉到了远处去。我知道他是在想很深的事儿。是被陆二楞唤回的:
“郑书记,泄洪口被破坏了,我们的工白费了,你看这事儿咋办?”
“尽快修复。还是你们俩干。”
“这,这,拿啥修?”
“村库房里有铅丝,一会儿我派人送来。你们这就动手垒石头吧。”
赵铁柱不愿意干,竟提出要干的话就多给他们扣点儿治山的工。唉,这两个家伙,真是可笑!
并没只靠他们,来送铅丝的四个人全都留下一块儿干的。按照舜成的意思,活计不完不下山。那天,他们在山上直干到月牙儿升到头顶,才拖着两条累木了的腿往回走。
03
给你说一说南北曼陀村的来历吧。原本,这大草原上的山前山后并没有人家,至少没有定居的人家,只是一些赶着牛羊追逐水草的蒙古人。春风来了,他们的蒙古包就像一朵朵大蘑菇在河边湖畔的草甸子上冒出来;秋风起了,他们也像山杨树上的叶子,眨眼不见了。是在哪一个朝代上开始有的人家呢?反正最早的人家,是投奔老榆树而来的,就是村子西头那棵老榆树。人们说它已经活了一千多年了。要我看,还要长些也说不定。它真是有股子神灵气呢。最早人们就是冲着它的神气来的。你知道吗?说起来像神话,这大草原上的灾邪从来都离它远远的,绕着它走。到处都下冰雹,可那雹子就是不往它的周围掉;到处都发洪水,那水头偏是不往它这儿来。顶顶神乎的,是大火也不烧它。这乌兰布通大草原上,古时候,曾烧过一场扯天扯地的大火,是两军交战时,一方放的。全都烧没了,树,草,连石头都烧碎了,可就是这老榆树它一片树叶都没有伤损到。你决计想象不到,那次是一群蛇救了它。所有的蛇都爬过来,缠在它的身上,蛇们吐出涎水,把周围的地面打湿,使得火龙没法爬过来。这件事说是书上都有,你自己慢慢去翻查吧。
人都是想着过上好日子,古往今来全都一样。
这就是人们来投奔老榆树的缘故,它能保佑活在它身边的人。真的,它能保佑。就说曼陀北村吧,老一辈儿的人都说,不管别的地方怎么样闹灾荒,这儿总是风调雨顺,种啥收啥。就是大草原被沙子荒了那些年,别的地方,一场大风把沙丘推过来,从头到脚埋了屋舍,这老榆树的近旁,一撮沙子都划拉不到。
舜成说这是生态。当真的话,那我就要说,那生态就是神。
从我这个岁数看过来,这人世间呀,你甭管是人,还是树,只要能给人福佑,让人过上好日子,那人们就会来投奔他(它)。就说舜成吧,你看,这几年间,远远近近的,有多少人来投奔他。别说这乌兰布通大草原上,就是诺格达旗南部,甚至千柳市的南部旗县,农民们都不到外面去打工了。在外面的也都回转来,都跑到咱北村来找活路干。早先咱这儿的小伙子娶不上媳妇儿,嘿,现在呀,甭说姑娘,连小伙子们都争着往咱这儿“嫁”。想到咱这儿来入户的人,比想进城的都多。
你看,我又说远了。
还是说两个村子的起初吧。你看见了的,北村离老榆树有着那么两里多的路程。这是从老早立下的规矩,住家不能离老榆树太近,不能让烟火熏腌臜了它。听老一辈人讲,古时候,老榆树旁边修着一座小庙,用来摆放祭拜树神的烟火供品。人家是慢慢密起来的,密成一个不断往大长的村庄。好多好多年里,就是只有这么一个曼陀北村。南嘎查是啥时候有的呢?是翻过大清之后的事了。有那么一年,从关里来了一个皮货商,跟北村一户蒙古人家的闺女结了亲,到山南去选地方盖了间草房,这就是南嘎查的最早。再后来,关内来的人多起来,南嘎查就也慢慢长大了。
对,关内来的都是汉族。却为什么南嘎查成了蒙古族聚居地?因为啊,那时候有个规矩,汉人娶了蒙古族姑娘,就必得在这儿永远留下来,必得改用蒙古族名字,所生孩子必得说蒙古话。嗯,就是这样的。
04
大暴雨真的在第二天来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暴雨。
孩子,你怕是想不出这大漠草原上那些年里下大暴雨的光景。真是瘆人啊,那根本就是从天上往下倒,不是雨点,是雨柱子,哗哗哗狠劲儿地倾下来,眨眼工夫地上就流成了河。
是偏晌时候,人们刚刚啃完干粮,有的坐在石头上慢慢抽着旱烟歇气,有的抡镐头又接着干起了活儿。锅底似的黑云从北天边压过来,跟天一般大的一坨云块,乌乌黑。人们差不多是同时看见了它。来了。有的在心里低低说,有的说出了口,也是低低的。确实,这是必来的,谁心里头都清楚。
赶紧通知乡亲们下山!我和舜成几乎同时说出这句话。孙二娘和葛老欢的吆喝声满山坡传滚。大家动作非常快,因为都知晓来了就不是善茬子。舜成把巴特尔喊过来,让他招呼壮小伙子们照顾老人、残疾人和带着孩子的妇女们往回走。你知道,村里的百姓说转弯一下都转过来,呼啦下子都扛着家什拥来挖山了。老迈的、残疾的、带着奶娃儿的,甚至怀着身孕的,都来了。像我老母亲那样六七十岁的老人就十几个。
我要说,我们村的小伙子个个都是好样的。真的,都是好小伙子!他们不由分说,把老人和残疾人背起来就往山下跑,那些伏在自己妈妈背上的孩子也都被换到了更坚实有力的脊梁上。乡亲们安全撤离了。舜成脸上的焦灼舒散了。他急头白脸地催促我快走,坚决不同意我陪他。到末了总算答应让温洪彬跟在身侧。温洪彬你知道吧?就是那个刑释人员。他算是彻底服了舜成了。舜成把自家的水浇地让给他后,他眼泪流得险些把自个儿给淹死。这等于是给了他一条命呀!第二天他就卷起铺盖离开采石场,进了挖山的大部队。这是个干活儿最舍命的人,后来干脆他就在山上搭个棚子住下了,每天一冒亮就爬起,铆着劲儿干到黑得瞅不见手指头。逢到大月亮的日子,半夜里会爬起来铿铿锵锵干一阵。他挖的树坑总起来,顶十来个壮小伙子的工。
我下到山脚的时候,风就掀起来。你别笑,真的是掀,呜的一下,一个旋儿,草、干树枝子、沙子、土,就拧着劲儿卷到半天空。那些年就是这样的,雨来之前,必是一阵煞势的风。紧跟着,大雨点子就噼里啪啦往下砸。有铜钱那么大,没挟带冰雹,但砸到脑袋上,跟雹子一样疼。想都没想,我也迈开大步跑起来。
后来温洪彬告诉我,砸大雨点子的时候,他们才走到山半腰。你知道的,舜成的腿,那会儿伤还没见好,走不快的。一见那阵仗儿,温洪彬急了,恶风恶雨必有恶水,黑浪头一打人就没影儿,那可不是说着玩儿。他再顾不得许多,一猫腰扛起舜成撒腿就跑,不再管年轻的村支书嚷嚷些啥。
终于来到村子头儿了,大雨已经是劈头往下倒,地上淌起了小河。这时候,风雨雷电,响声大得震耳朵,就是想听话音,也是没法了。你没见过那时候咱草原上的霹雳啊,孩子,那才是真正的霹雳。现在下雨,有时也会打霹雳,但跟那时比起来,这算什么?顶多是老天爷的几声咳嗽。
是舜成使劲薅温洪彬的头发,才让他有反应的。温洪彬说,事后才知道,舜成把他的一大块头皮薅得红肿,疼了好些日子。舜成要求他向后转,返回山上去。这是想起了防洪大坝。温洪彬抗拒,不是惜自己的命,是惜舜成。就是大坝有险,咱们这时候去了也不顶用呀!他大吼。舜成黑下脸以村支书的名义下起命令来。这他就没法儿了。这娃子是他供在心里头的人啊。
是郑义最早知晓舜成去了防洪大堤。迟迟不见儿子回来,他一下就想到了。抓过雨衣,铁锹,一头扎进了暴风雨。也是老天有意,路过我家院门口,他跌了一跤,让我瞅见了。我立马明白了他是要去干什么。娅娃光着头冲出去,搀扶他。我对郑义说,光他一个握着铁锹上大堤没用,还是我们分头一家一户去叫人,全村的壮劳力都再出动。我们立马就这么做了。也不知道曼陀北村的人咋一下子变得那么心齐,不到一袋烟工夫,青壮汉子们又都拿着家什重新往曼陀山奔回去。
唉,幸亏我们去了。不,幸亏舜成去了。真是险啊!南嘎查好险给连窝端喽。
舜成他救了整个一营子人的命。
我们到的时候,舜成和温洪彬两个正水湿涝涝地忙活着,他们是在往下搬泄洪口处的石头。山洪挟带着泥沙可着劲儿往船舱里灌,船舱水位眼瞅着上涨。北村堤坝泄洪口向外排着洪水,但与船舱里洪流汇聚的速度相比,简直微不足道。从北村这边的堤坝望过去,已看不到南嘎查那边堤坝的影子,好像已被水淹没了。也就是说,那边的防洪设施明显是弱了。
他们是想缓解南嘎查那边的压力。泄洪口拆了有半米下来,与两旁堤坝差距已很大,原则上,不能再拆了。
大家的到来使舜成分外高兴,但不能解除他心底的忧虑。他焦灼地紧盯着大坝里迅速往上蹿的洪水。问我,是南嘎查那边的地势要低些吗?知道不是后又说,难道是朝鲁书记他们昨天回去后没有派人修复被毁坏的泄洪口?
这其实也是可以肯定回答的,要真是那样,不会是眼前的情形。
陆二楞和赵铁柱也来了,站在大堤上拍手跳脚地笑,喊说:“大伙儿看啊,南嘎查的堤坝被水淹了!”赵铁柱手在嘴巴旁围成个喇叭,对着下面的人群高喊,让大伙儿准备好,说前几年下大暴雨,南嘎查那边的堤坝要鼓开,就派人来扩我们的泄洪口,闹得两家打起来。今儿个咱把家伙攥牢实,南嘎查人要再来动咱的泄洪口,就跟他拼!
山洪咆哮,大蟒似的堤坝显得身单力薄。北村人严阵以待,有的睁大双眼守在大堤旁,有的蹲在地上往纤维袋子里装泥土,有的把装得满满的纤维袋子往大堤上运。陆显堂也来了,穿着宽大的防雨衣裤,在人群里来回走动。
只要洪水稍有漫堤之势,北村的堤坝立刻会加高加固。
南嘎查的人干什么去了呢?他们所在的方向,已是一片汪洋。
舜成转过头对我说,咱们的泄洪口再开大些吧,那边怕是吃不住了。这正是我的意思。我冲着巴特尔挥手,高声告诉了他。巴特尔当即带着七十二、格勒图一班年轻人冲泄洪口跑过去。却被陆二楞横铁锹挡住了。那家伙眼睛鼓得似铃铛,大叫:“谁他妈敢再动泄洪口,老子跟他拼命!”
“咱不能眼睁睁看着南嘎查让大水给冲了啊!”
楞子冷笑,说南嘎查扣他的黑骡子,那他就要亲眼看着大水灌了他们老窝儿。
巴特尔一把将二楞子推开,也不说话,弯腰就撬泄洪口的大石块儿,小伙子们跟着干起来,没人再理会左蹿右跳的二楞子。泄洪口又开大了许多,大股的水疯了一样窜出来。但还是见不到效。雨一点儿不见弱,山洪狼群似的从高处往大坝里扑,发了疯的狼群。北村防洪大坝上人们盯着南嘎查方向的目光,绷得都快断了。
05
是赵铁柱先看见南嘎查来人的。他瞄着那些从下面往上爬的身影,可着嗓子嚷:“那边来人了,大伙儿操家伙儿啊!”陆二楞一下来了电,铁锹高高举过头顶,跟着大叫:“乡亲们做好准备,南嘎查敢动咱泄洪口,就让他脑瓜子见红!”
来的是道日那,带着十来个人。
他对我和舜成说,他们那边泄洪口已开到最大,村里靠渠的住户有房子已冲塌了。那边的大堤眼瞅着就要鼓开。真要那样,南嘎查就完了。陆二楞跨过来,哈哈大笑:“完了好啊,只可惜我的黑骡子,做了你们倒霉村子的冤鬼。”道日那斜他一眼,没搭理。接着对我们说,朝鲁书记派他来,以曼陀南嘎查党支部和嘎查委员会的名义,请求北村救人之危,扩大泄洪口,增加排洪量,减轻南嘎查防洪堤的压力。
陆二楞嘴巴凑到道日那鼻子上,嘲弄说:“请我们扩大泄洪口?说得多好听!回去告诉朝鲁,北村泄洪口也已经开到最大了,再不能开了。哼,遭到事儿想起北村来了,抢我黑骡子时,就没想到会有今天!”
道日那表示骡子的事儿好解决,雨一停他们马上派人给送过来。
陆二楞鼻子一扭:“现在才想起还,晚了,不要了。咱就要亲眼看着南嘎查给大水灌了。”
道日那身后一老汉迈上一步,拱起两手对着北村人作揖,求告说:“人命关天啊!求大家伙儿了,你们袖手旁观,那南嘎查就完了!老老少少两千来口子啊!”说着双膝一屈跪在了泥水里。十来个人呼啦下子都跪下来。陆显堂钻出来,冷冷地告诉道日那:“想让我们扩泄洪口也不是没商量,只要应了条件。”
“啥条件尽管说。”
前任村支书就说:“一把扣押的北村骡子送回来;二写下个凭证,保证日后再不干这种事儿;三把前些年我们被你们打伤的人的医药费给报了。这三条达到,北村立马扩泄洪口。”
道日那的眼睛蹿出火星子:“不赶趟了啊!等把这几条做到,那我们村子早没了!我都答应你还不行吗?”
“就按我大伯父说的做!”陆二楞厉声道,“光是嘴皮子说,我们信不着你!”
老汉绝望了,哭喊:“你们北村人当真就见死不救?”
老汉站起来,一步一步往回走去。跪在地上的人也一个一个都站起,向着南嘎查的方向哭喊起来。声音被吸进山洪,往船舱里猛灌的洪涛更加险恶了。空中一道刺眼的闪电痉挛着掠过,紧接着一声炸雷,雨更像鞭子抽下来。南嘎查方向整个成了汪洋。道日那遥对自己的村庄,“扑通”一下跪倒。他一定是眼泪滂沱了。一个壮汉随着老汉往回走了,迈出几步,忽地回过头厉声喊道日那:“走!就是死也回南边死去。北村人见死不救,总有一天会遭报应!”
“南嘎查祖祖辈辈做尽缺德事,今天这就是报应!”陆二楞笑得恐怖。
北村有人呵斥:“陆二楞,你不救就算了,干吗落井下石,还算人吗?”
“南嘎查抢我的骡子,有他不仁,就有我不义!”
话声像是甩尖刀。
06
你一定纳闷为啥我和舜成一直不开腔儿吧?唉,是因为这个腔儿难开啊!陆二楞说得不错,北村泄洪口已开到最大,不能再开了。主要的,当时的情况,泄洪口已经解决不了问题。真想救南嘎查,只有一条路,主动决口。对,打开北村防洪大堤。这意味着啥,你该是也知道。
这是用不着说出口的,舜成和我都知道对方心里头的盘算。对着瞅一眼,我晓得了他想听什么,于是告诉说:“听老辈人讲,南北两村交好时,一次遇大暴雨,为保南嘎查,北村用过这个法儿。不过,那次北村遭了挺大损失。”
“损失能有多大?冲倒房子淹死人?”
我告诉他决开的这条水道不走村里,毁坏的是耕地和草场。
“能毁多少?”
“耕地五千亩左右,草场几千亩吧。”
舜成思忖,说损失是大了点儿,但与南嘎查全村人的生命相比,也就不算什么。突然一咬牙:
“决堤!”
我头使劲儿一点。
舜成拄着木拐费劲地站到垒起的纤维袋子上去,大起嗓子高喊:
“北村的父老兄弟们,咱中国人的美德是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咱乌兰布通大草原上的人,更是古道热肠,侠肝义胆……南北曼陀山村自古本是一家,如今南嘎查有难,洪水临头了,咱能见死不救吗?”
“不能!见死不救,不是乌兰布通大草原的子孙!”
人群的呼应压过了雷雨洪流。
“郑支书,你拿主意吧,大伙儿听你的!”
“巴特尔,带着你的青年突击队打头阵,挖断北村防洪大坝,决堤救南嘎查!”
“是!”
巴特尔手臂用力一挥,几十个青壮汉子挥锹举镐朝防洪堤奔去。
这时,突然响起了不同的声音。不光是陆二楞和赵铁柱,仅这两个是碍不了事的,是陆显堂站了出来。三个人的意思倒是一样,指斥舜成是在拿北村人的身家性命送人情。责问南嘎查人的命是命,北村人的命就不是命吗?南嘎查人的财产是财产,我们的就不是吗?逼问主动决口的话,给北村造成的巨大损失由谁来补?
就争执起来。舜成解释说主动决堤的洪水冲不着我们的房屋,也淹不着我们的人。可要是不这样,南嘎查的人和房屋村落那就都保不住。他们根本不听。舜成急了,挥拳头说给北村造成的损失由他补,他倾家荡产补偿。陆显堂咧嘴嘲笑:“你补得起吗?拿啥补?你家荡光了能值几个钱儿?连土地都没有了的穷家!”正不可开交,忽见一个穿军用雨衣的高大身影分开人群,大步来到堤坝旁:
“我刘逊也算一个!因主动决口给北村造成的经济损失,由我负责补偿!”
声音洪亮,一字一腔。
人群爆起欢呼。
陆显堂一下哑了。陆二楞却不甘心,咧开嘴巴还要争。舜成眨眨眼睛,来了智心,大声对他说,你忘了南嘎查的朝鲁书记是谁了吧?他可是梅兰朵的姨父!
就这一下,陆二楞彻底断电。
是啊,决堤的活儿危险,但快,挖开一个缺口,一个黑浪头打过来,轰隆隆,长长一截石坝就塌下去,霎眼儿不见了。南嘎查那边的大堤终于露出了头。又爆起一阵欢呼,这次的声音中,是夹带着泪的。
南嘎查的十几条汉子再次齐刷刷跪下,这回是对着北村的方向,号啕大哭,边高喊:
“南嘎查有救了!南北曼陀村亲兄弟,是一家!”
雷雨洪涛的呼啸虽然强大,终压不过这发自灵魂深处火山喷发般的声音。
07
你问何安为啥没来吗?这跟这场大灾的蹊跷差不多是同一个答案。
不错,中间有人为因素。南嘎查那边地势确实稍低些,这就是老辈人说的,早年那场北村主动决口救南嘎查的缘由。但事后就用了法儿,消了这个患根的。
唉,造孽啊!下大暴雨那天,吃完早饭,陆二楞和赵铁柱两个就又去了防洪大堤。是照着何安的吩咐,去偷偷加高北村泄洪口。为了不被看破,他们把两侧的一大截堤坝也都加了高。要在平常时候,和南边的一对比,是会露馅儿的。但大暴雨一来,山洪一涨,就啥也看不出了。何安是掐算好了的。两个二混子整整苦干了一个上午,暴雨来时他们也刚刚下山。
唉,是啊,他俩就是为了出骡子被抢,又挨了一顿揍的恶气,报复南嘎查。跟何安的用心不一样。
那场大暴雨啊,真是添了好多乱子。给舜成刚刚开了头的治山兜脑顶泼下一盆冷水。当然,那不是最凶险的关口。要我说,舜成治山做的最大鳖子,是迁葬祖坟建村集体公墓引起的风波。
孩子,你该是知道的,在农村,早些年,人们把祖坟看得多么重。不是玄乎,那真是比自己的命还要紧。老乡们的认识,祖坟直关着一脉人丁的衰与旺、兴与亡。
祖祖辈辈,曼陀北村人的一大骄傲,就是祖茔地选得好。这也是曼陀北村人心里稳当的一张底牌。
这大漠里头的人,活着时吃苦遭罪,都还不论。求的是死能落个囫囵尸首,死后一口像样的棺材,一座有风有水的坟头。
可舜成要改变这一切。他要把和村庄差不多一样长久的祖茔地迁走。让人们把祖宗的尸骨挖出来,火化成灰,装进小盒子,放进集体公墓。因为曼陀山要治满治严,祖茔地占的那一大块山坡也必须得栽上树。
想一想他会遭遇什么吧!
要说呢,这也不是他独出心裁,挖祖坟,设公墓,那时已嚷嚷好几年了。旗里镇里都催命似的逼闹过,但全被陆显堂给挡了。陆显堂就有这本事,整个地球都在忙活的事,他就能做到手脚不动。
村人们呼啦下子都走了,谁也不肯再跟着舜成干。有人骂骂咧咧,骂得那个难听啊!一下子,山上空空荡荡。只有一个人没走,就是温洪彬。当然,还有我和舜成两家人。我们挖的树坑,第二天就给人平了。就是那时候,温洪彬在山上搭棚子住下的,他是为了守夜,不让那些人趁黑夜破坏我们的劳动成果。后来,形势缓过来,他也没再下山,那就是为了多出活儿了。
你问舜成是咋样过的这道坎儿吗?唉,说起来,真是难为那孩子了。你看,一想到那一节,我这心里头就发酸,你别笑我不吝惜眼泪啊。也得说,是老天照应他,忽然就来了政策,必须迁祖坟,建公墓,哪个村都不能抗。这回是铁的,实话说就是换成陆显堂也再挡不过。旗镇两级公安局一起出动,一个村一个村地推。限你在多长时间里自己完成,不然公家就动手。那可不管三七二十一,拿推土机轰隆轰隆推呀。西布图草原上说是就有一个小村子,祖茔地被推土机给推了,白生生的骨头全暴露在太阳底下。
霎眼儿就来到了曼陀北村。前头说过,这事儿嚷嚷好几年了,人家别的村庄早都响应政府了。
曼陀北村怕是公家遇到最难剃的头,全村老少拉成人墙,挡着不许进祖茔地。末了公安恼了,叫来三车人,两辆推土机。手里都拿着警棍,说是电棍呢。带队的是个赤红脸,脾气很大,冒了火后,喝令手下逮捕村里带头抗拒的人。那自然是陆二楞几个劣崽。这次陆显堂跟何安一样,没有往前台站。
唉,是舜成又一次把他们救下。
人群被控制在警棍后面,推土机就轰轰隆隆开过来,舜成迎着车头跪下了。他流着泪求告人家,再宽限一点儿时间,他这就开始自己动手干。公安到底心软了,没吭气,推土机也没再往前开。舜成深深给人家鞠了一躬,就朝坟茔地走。他把自己的白衬衫脱下来,撕成条,缠在头上,算是戴孝。你知道的,动祖坟,必须得戴孝。村人们见当真要推,也急了,但那么死死地较着劲,一时咋拿回头呢?
舜成从坟茔地打头儿的一座开始挖起来。
第一个跑过去帮他的是温洪彬。接着,是巴图父子。总算,人们都呼啦下子拥过去了。好多人的眼里都噙着一泡泪,那是对舜成的感恩。
唉!
噢对了,治曼陀山,还有一个大障碍,就是横在山半腰的采石场。那也是个难切的瘤子啊!唉,这个咱以后再找空儿说吧。还是回到那场大暴雨,我给你讲被它浇垮掉的小学校。
啊,孩子,你看,日头都没影了,家里准定心急眼盼地等咱们回去吃饭。就往回走吧。故事多着呢,你别急着走,多住些日子,我慢慢讲给你听。
你看,西天边儿的晚烧云多红,你们管它叫晚霞是吧。晚上烧,早晨浇,明天指定会有场好雨。别怕,再不会有咱们刚才说的那种恐怖的大暴雨了,自从这山上山下绿树长起来,大暴雨就没有了,山洪也没有了。现在咱们这儿的雨呀,人家说,性子比江南的都好呢。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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