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凤的情恋,胡文焉名之“绿色爱情”。主要指银凤跟巴特尔之间的生死恋。这大概是只有在乌兰布通草原上才会有的爱情故事了。在城市盛行一夜情的时代,它显出那样一种古老而有力的美丽。包括葛老欢的逼婚。它们给人回到时光上游的清澈感觉。每当触及这段内容,胡文焉的笔致便一下温暖起来,文字盈满纯洁的气息。
也便隐约明白了自己,何以爱情是如此特征。她也是这块土地的孩子啊。它的水是她身上的血。是的,她原本可以让自己与世铭的爱发生,缱绻而沉静地,两个生命深刻交融。他们是那么一致,看着对方,就如同看着另外一个自己。对此她曾经疑惑,她出生在离他那么遥远的地方,吹拂着他们生命成长的风有着截然不同的质地。那她翻越千山万水,就是为了来到他的身旁?
就是为了知道,只要肯伸出手,在这个世界上,有她可以相握的爱?
该当怎样感恩!
每当徜徉于山谷、湖畔,犹如游于大海千叠绿浪之间,饮空气如醍醐,陶醉芬芳的风,她就想,若是世铭见到这一切,该是怎样的欣悦喜慰!很惭愧,她给世铭形成的印象,塞漠深处,是一个黄沙满天、厉风横扫的暴戾之地。使他的忧心又添一层沉厚。她不知道仅仅八年时间,故乡就如此奇迹地改变了容颜。
喜欢树,是他跟她第一个共同之处。这样说,是因为树成为她终于找到他的原因。
行走人生,她真的是为了寻找他?
就像古仕辰来乌兰布通草原,是为了赴与银凤的生命之约?
古仕辰的倾心,是银凤绿色爱情另一个部分。如果不是因为心中铭刻着巴特尔,那在古仕辰目光的映照下,银凤会是一个幸福透了的女人,成为甜蜜和温柔的替代物。所以胡文焉希望银凤通过倾诉完成与过去的告别。让巴特尔从她的心中走出来,化成草原上新时代的英雄传说吧。让他潜入生命更深处,做她幸福的背景。
她寻找一切机会倾听,把这作为纪念的接应。
02
你已知道,巴特尔在那达慕比赛即将开始的时候,选择了放弃。我要说,格勒图和七十二同样了不起,因为,他们也是在荣誉和利益面前毅然转过身去。在摔跤项目上,和巴特尔赛马一样,他们没有对手。
那次,本来,他们都是要参加比赛的。
巴特尔对舜成书记说:“你为咱家乡人能过上好日子把腿都摔坏了,我巴特尔要是还在那儿为个人争奖,不是太渺小了?活儿咋干,你发话吧,从今儿个起,凡是对咱曼陀北村有利的事儿,只要你郑书记一声令下,我巴特尔义无反顾!”
你知道的,巴特尔是全村青年的方向。他们到来,荒秃的曼陀山立时生龙活虎。
不知舜成支书是用了啥法子,很快地,全村男女老少都扛锹握镐上了曼陀荒山。到后来,连我那顽石爸爸,都加入了治山的大军。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我们村子最热闹的场面,是曼陀北村生态建设动员大会。这是驻村林干部给舜成支书出的点子。林干部说:“我老林再给你支个招儿,你召开个群众大会,也可以叫‘曼陀北村生态建设动员会’,在治山工地上,多插几面彩旗,贴上几条标语口号,把乡亲们的劲头儿往上调一调,所谓鼓舞士气。”你一定奇怪我咋知道这个吧?告诉你,这些年,谁为集体做过啥好事,谁出过啥好主意,大家伙儿全知道。不信等舜成支书回来,你找他聊时,他保准会把那些全都细细说给你。
他保准会说,曼陀北村能有今日气象,功劳属于全体乡亲们,没有他个人的一份。
开会那天,是少见的好天气,高空上飘着朵朵白云,把天衬得像是一大块蓝玛瑙。风里没有沙子,人们的衣角被吹得摆呀摆的。彩旗和标语也都快乐地抖动,在金金的阳光里,它们的颜色是那么鲜艳。到处一派喜气洋洋,人人都像过节那么高兴。会场设在山坡的工地上,三根粗大木杆搭成一座彩门,顶上两旁装饰着红布白字的条幅。就是这上面的几句话最激动人心。我敢说,这是你猜不到的。不信试试看,打横的一条,和竖在彩门左边的,不用了,它们不难猜。只猜右边的竖幅吧。
给你一点儿提示,北京要开奥运会了,其中有个空气质量达标,这中间有咱乌兰布通草原人的功劳呢。想是你知道的,咱千柳市跟北京的直线距离只二百多公里。舜成书记说,千柳是京津的生态屏障,是这两个地方的后花园。北京城的风是从咱乌兰布通草原刮过去的……
天呀,一个字都不错!你是怎么猜的?真的没人告诉过你?
是的,“锁住沙龙,保卫首都北京”——条幅上就是这么写着。
咱大草原人毛病不少,但有一样好,甭管啥事儿,只要一提是为了北京,那立马就来劲头儿,啥都豁得上。
就是在这次大会上,巴特尔高高扬起曼陀北村治山锁沙青年突击队的红旗。他站在主席台上,手举写着黄色大字的旗帜,豪迈地大声说:“我以曼陀北村青年书记的名义,倡议成立曼陀北村治山锁沙青年突击队。全村团员青年请站到这面旗帜下,到治山工程最艰苦的地段去!”
“巴特尔,我们听你的!”
台下翻过涌浪似的吼声。
却见陆二楞忽地站起来,几步跨到主席台上,手中铁锹使劲往地上一杵,也扯嗓子喊起来:
“我陆二楞不会写字,我这把铁锹就是红旗,上头写的是‘曼陀北村民兵尖刀连’。民兵们都听我的号令,打明儿个起,民兵连到曼陀山最最上边挖鱼鳞坑去!跟着我干的是英雄好汉!不跟我干的是狗熊王八蛋!”
没有一人响应,只是一片哄笑声。
我爸站起来,嘻嘻笑着说:“二楞侄儿,实在没人跟你去,那我这个老民兵上吧。”陆二楞左瞧右望,见没人搭理自己,急了,冲着台下大叫:“赵铁柱!赵铁柱你死哪儿去了!”
赵铁柱是回家去找他哥哥赵钢柱了。
这得给你说说前头儿的事。你知道的,这个会叫动员大会,自然是要把人们的心弄火爆。因为是自己给自己开,镇里的领导就没有,只舜成支书和老村长两个唱主角。噢!林干部是在的。顶数老村长说得最好,他伸手指着会场四周,沉痛地说:“大伙儿能看到,曼陀北村都成啥样了,山秃了,树没了,草场耕地沙化,地下水位下降,到了枯水季节,咱连人畜饮用水都不够了,黄沙就快把村子埋了。一句话,造治得不成样子了。
“可能有人要问,谁把家园造治成这样?我说,就是我们自己!山上的树是我们砍光的,草场是在我们手里变成大片耕地的,耕地又是在我们手里沙化的。我们把老祖宗留下的这点儿家业就快踢蹬光了!把一座水肥草美的大草原愣是弄成了沙尘暴的故乡!
“丢人哪!
“咱不光是丢咱自个儿的脸,咱还丢了祖国的脸。咱这里的沙子直接刮到了北京城里去,让首都的人们饱受风沙之苦,让我们的国家在世界上抬不起头。
“是呀,就像有些人主张的,可以移民,可是,脸往哪儿搁?自己聚宝盆一样的家园造治得不能住了,就往人家的地方跑,人家嫌不嫌你?以后你还有脸张嘴说话吗?
“现在,舜成支书挑头领着大伙儿治山锁沙,重建家园,我那斯图举双手赞成!为了治山,舜成摔坏了腿;为了治山,我那快八十了的老娘起早贪黑地挖鱼鳞坑。有人带着病来治山;有人怀着身孕来治山;有的妇女把几岁大的孩子带到山上来整日风吹日晒……这些人为的是啥?还不是咱曼陀北村将来能有个好日子过?
“唉,可是呀,就有少数人不自觉,猫在家里不上山。你就不怕将来你的后代儿孙鄙弃你?就不怕大家伙儿戳你的脊梁骨?”
就是这时候,赵铁柱悄没声儿钻出人群,朝山下跑去的。
他的哥哥就是老支书所说那少数人中的一员。赵钢柱不上山主要是因为懒。他本是娶了媳妇的,就因为受不了那份懒,女人跟别人跑了。当时懒汉正躺在炕上呼呼大睡,被弟弟搅了好梦老大不高兴,嘟着嘴埋怨说:“你脸上挂不住啥?唾沫啥时候能淹死人?后辈儿孙骂就骂吧,反正我赵钢柱也没有后代,我还指望再娶一媳妇儿呀?”最终是弟弟揪住耳朵把哥哥从炕上拖起,弄到山上来。
正巧陆二楞喊时,哥儿俩来到跟前。赵铁柱连忙答应着,就往前边挤,一着急,忘了手还揪着一只耳朵,被揪的,也想不到让松开,就那样呈现在人前。
陆二楞直直瞅着他们,问:“你哥俩儿这是干啥?”
“来报到啊!”
“我找民兵,你揪来个半大老头儿!”
“做饭。电影里的炊事员,还有六十来岁的呢。”
陆二楞露出了笑模样,大声说:“也好,就让钢柱给咱尖刀连送水送饭!”
满场人静静瞅着他们,忽然一起大笑起来,简直笑翻了。
这个时候,刘逊书记的三菱车缓缓停在了会场外。他是听说了这里开会自己赶来的。
满场笑声于是换成掌声。是舜成支书和那斯图老村长带头鼓的掌。刘逊书记的到来令舜成支书高兴极了,这是打气呀。他对着会场大声宣布:“乡亲们,刘书记是咱曼陀北村治山锁沙的领导者、支持者和坚强后盾,现在,请刘书记讲话!”
就是这次,刘逊书记带给大家乌兰布通草原要修黄金大通道的好消息,就是你来的时候,咱们走的那条公路。他说:“今天能参加这样的会,心里非常高兴!曼陀北村生态治理工程开始了,接下来就将是退耕还林还草、禁牧舍饲、围封草牧场、建水库……发展草原绿色立体经济改变家乡面貌的浩大立体工程将全面展开。我为曼陀北村各族群众的冲天干劲儿和顽强斗志而感动、自豪!我向你们表示诚挚的敬意!”说着,深深给人们鞠了一躬。
会场掌声雷动。舜成支书激动地高喊:“曼陀北村的父老乡亲们,感谢镇党委、政府对我们的支持和关怀!”
刘书记的声音也有些激动,说他代表镇党委、政府请乡亲们放心,只要是对群众有益的事儿,只要是对国家、民族有益的事儿,你们就放心大胆地干,镇党委、政府和上级党委、政府永远是你们的支持者!
他说:“说支持不是空话,国家现在正实行一系列生态治理工程,其中有一项农田防护林建设工程,国家投了好多钱,在座各位都能从中得到实惠。还有,国家正在着手实施的西部大开发计划,要投资在内蒙大草原上修一条黄金大通道。这条国家一级路,将来就从我们曼陀北村边儿上经过。这些都充分体现了党的富民政策和可持续发展政策。总之一句话,只要我们脚踏实地地干,我们的前途无限光明!”
03
你一定是希望我快些把话拉回到巴特尔身上,急着知道他牺牲时的情景。啊,请不要急,请听我慢慢说。只有把这些都说清楚,那才能真正明白巴特尔的死。
刘逊书记讲完话,就匆匆走了。哦,还是先给你说一说舜成支书是怎么样把我爸爸弄上山的吧。那是有一天,我和妹妹玉凤跟爸爸一起种我家的一块山坡地。那是一块挺陡的地。爸爸在前头扶犁垄地,玉凤跟在后面撒籽,我在最后边往垄沟里撒化肥。一抬头间,看见舜成支书拄着木拐从远处走来。
“郑支书,腿好点儿了?”爸爸停下犁,笑着招呼。
“走远道儿还得拄着点儿。”舜成支书应着,来到跟前,找块硬实的地坐下。问爸爸种的啥?爸爸答说种的荞麦,别的不行了,太晚了。舜成支书呵呵一笑,说:“要是种草,那还早呢!”爸爸就也笑起来,伸手掏出烟口袋,边卷着旱烟,边眯眼儿瞧着舜成支书:“我知道你大老远儿跑来干啥。前几天那斯图找过我了,让扔下这片坡地不要种,等着草籽回来种草。”
舜成支书笑眯了眼,说他正是为这事儿来的。
爸爸脸就苦下来,长长叹着气:“舜成啊,老欢叔家那日子你知道,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你婶那就是个药罐子。那斯图你们说的那道道儿我都明白,可白花花的耕地扔到这儿不种粮食,改种草,我这心里头总舍不得呀!”
舜成支书脸上严肃起来,点着头说:“你的心情我理解。那这地收成咋样?”
“好年天收的,种点儿绿豆,回钱快,一亩地能闹个百头八十的。遇到年景不好,那就甭说了,光闹一把秸秆的时候也有,连籽肥钱都闹不回来。”
舜成支书低下头,默默算起账来。
爸爸又愁了一声,说:“你老欢叔家的日子,算是落套了!不种点儿地,闹俩现钱,咋着?你婶那药罐子里要是缺了药,那一家人的日子可就过不消停了!”
舜成支书抬起头,爽快地对爸爸说:“这么说吧老欢叔,你这地别种荞麦了,改种草。每年村里一亩地给你拨二百斤粮食,二十块钱。你看咋样?”
爸爸的眼睛一下放出光,也仰脸算起来:“二百斤粮食一百多块,外加二十块现钱,嘿,比种绿豆好年天收得还多!”
舜成支书又浮出笑意:“这还不算,地仍归你自己,打的草可以放在家里喂牲口,可以拿去卖钱。草质量当真要是好了,还会有外商来收购。去年就有韩国的商人到咱旗里收购牧草。这草呢,每年种一次就完事,能顶十多年用。种下后一年至少割一次。还有,草能长地力,种过两年草的地,再种粮食,旺收。”
爸爸眼珠儿转着圈,半信半疑:“舜成,这样的好事儿能轮到你老欢叔?”
舜成支书认真一点头,说:“从今后,在曼陀北村,好处人人有份。只要肯跟着大家伙儿一起干。”爸爸刚要乐,忽地又起了疑:“村里穷得叮当响,哪来的粮食和钱?唬人玩儿吧!”舜成书记只好掏了底,说跟刘逊书记核计好了,国家农田防护林建设工程项目资金下来后,拿一部分来干这个。镇里帮衬三年。三年后由村里自行解决。舜成支书说,只要曼陀北村父老乡亲拧成一股绳,他保证,用不了三年,村里就不用别人扶着了。三年后,保证给农户补的粮食和钱更多!
爸爸脸一下成了菊花,兴冲冲朝我和玉凤一挥胳膊:“这地不种了,收拾东西,咱回家!”
舜成支书见状,笑着补充道:“可有一样,老欢叔呀,这叫退一还二。你退一亩坡耕地,那得还一亩树,一亩草才行。草自己种,树自己栽。”
爸爸用从没有过的慷慨劲儿,又是一挥胳膊,大声说:“干活儿的事儿舜成你只管放心,你老欢叔舍得花力气!别说退一还二,就是退一还三、还四,你老欢叔都照样干!”
“这话当真?”舜成支书一脸庄重。爸爸一梗脖子:“当真!”
“真舍得花力气?”
“真的!”
“好,那明天你也跟大伙儿上曼陀山挖树坑吧。”
“上曼陀山?”爸爸脸上难下来。
舜成支书笑了,说:“不是白干,给钱呢。下一步咱村要成立治沙公司,乡亲们治山投的工,一律算股份。等时候一到,就大把大把分红,当股东。”
爸爸眼睛一下睁得老大:“嘿,这你咋不早说呢?明天,不,一会儿我们就全家都上曼陀山!”
当真立马就去了,不过不是全家,只他和玉凤两个。不让我去。这事儿在那天的动员大会上被人揭出来。是格勒图揭的。那天刘书记走后,巴图叔先从人群里站起,走上主席台。说:“舜成你大学毕业回村当支书,领着大伙儿栽树治沙奔好日子,我们打心里头拥护你!你说的那些种草养畜绿色经济啥的,你就带着大伙儿干吧!在这里,我给治山锁沙提个建议,治山的速度要加快,得赶在秋季造林季节前,把坑都挖好才行。锁沙也要尽快动手,到了秋风一起,再想锁那可就不容易了!”
舜成支书直劲点头,说:“这建议提得好,我们接受!”这时,我爸爸也郑重其事走上主席台,对着大伙儿说:“我说两句,这栽树锁沙修水库啥的,都是好主意,活计累点儿,任务重点儿,咱也认了,反正也都不是白干。我就是想问舜成和那斯图,咱栽树种草的树苗和草籽,镇里都给吗?那要是不给,树苗、草籽要不来,抢不来,得拿钱买才能来。可现在咱这村里头,谁能拿出这笔钱?钱拿不出?挖出树坑来有啥用?”
话没落音,陆显堂忽地站起,大着嗓子说:“问题提得好!树坑挖出来了,没树苗,风一起来,坑又给埋死了,那就是劳民伤财呀!”
舜成支书镇静地接过话儿,说:“这事儿用不着大家费脑子,就齐心协力先把坑挖出来,至于树苗、草籽,这么说吧,我就是上天入地,也保证及时栽上树,种上草。”
格勒图就是这时候站出来的。他先是一阵鼓掌,大声为舜成支书叫好,然后转过来看着我爸:“我也问老欢叔个问题。”我爸正往台下走,听见这话,拢住步子,纳闷地拿眼盯着他:“问我啥问题?我又不是村支书!”格勒图一笑,单刀直入:“老欢叔,这几天挖鱼鳞坑,咋见不着你家银凤?”
我爸一下阴了脸:“这是我的家事,你少管!”
“我说老欢叔,你这么说可不对。葛银凤她既是青年团员,又是女民兵,你不让她上山,还把她锁在屋里不让出来,是啥意思呀?”
我爸立起眼睛:“我管你啥民兵、团员的,村上分给我的任务,我葛老欢一分不少地完成。我家银凤在家干啥,你小王八犊子管不着!”边骂着,气呼呼地下了主席台。
哄的一声,台下笑成一片。
笑声中,乌仁老人走上主席台,径直到舜成支书跟前,把一个红布包递给他,说里头是她存下打算买榆树苗的二百块钱,交给村上,用来买树苗、草籽吧。舜成支书感动得说话打颤了。他将红布包塞还乌仁老人,蔼声说:“老人家,买树苗、草籽到时再想办法,你这钱村里不能收。”老人瞪起眼睛:“舜成娃,我这钱不是钱咋的?”舜成书记解释:“你这不但是钱,还是好钱!你老人家存这点儿钱不容易,村里再穷,也不能花你的钱呀!”
“是好钱你就收下,别婆婆妈妈的!”老人把红布包又使劲往舜成支书手中一塞,转身下了主席台。舜成支书一时似是不知该怎样好。一旁的巴图叔叹口气:“唉,咱村里人要是都能有老太太这姿态,那曼陀北村早就好了!”台下人显然都受到触动,一时鸦雀无声。
这时候,忽听一阵四轮子的轰隆声传来,是占山叔来了。四轮车上拉着些化了戏装的演员。
占山叔径直走到舜成支书跟前,问会开得差不多了吗?看见舜成支书点头,就指着跟在身后的演员,说:“这是邻村戏班子几个小角儿,今天借开会的光,乡亲们到得齐,给乡亲们唱两嗓子,为咱村治山锁沙壮壮行,助助威。就是事先没跟你和老村长商量。”
一听要唱戏,大家伙儿都来了兴致。有人就嚷嚷说:“郑支书、老村长,治山锁沙的事儿你们咋招呼大伙儿就咋干了。天要晌午了,快开戏吧!”
老村长跟舜成支书商量了几句,转过身来一挥手:“既然占山为大伙儿请来了戏班子,那就开戏!”
04
你一定奇怪我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吧?这都是玉凤给我讲的。那时候,我每天晚上贪婪地听玉凤给我讲白天里发生在曼陀山上的事儿,因为,从里面能觅到巴特尔的痕迹。不过,接下来要给你说的这段,就是我亲身的经历了。巴特尔他,他像发了疯似的和洪发根斗了起来。
洪发根就是我爸想让我嫁的那个千柳市郊区水泥厂厂长。
是玉凤说漏了嘴,让巴特尔知道洪发根来我家下聘礼的。
是我让玉凤参加的曼陀北村青年突击队,因为这样就能天天跟在巴特尔身边干活儿。唉,说起来,是我害巴特尔丢了命啊。
那天,玉凤临走的时候,我爸曾再三叮嘱她,到山上不要乱说,千万别让巴特尔知道我们家里的事儿。可是,玉凤她没能做到。玉凤后来细细告诉了我说漏的话是怎样被引出来的。
那是一个好天气,蓝蓝的天,上面浮着一大团一大团云彩。迎面吹来的风里挟着青草的香气。曼陀北村青年突击队鲜艳的红旗在山巅上飘扬。青年团员们干劲十足地在旗帜下挖着鱼鳞坑,四下里一片锹镐击石的铿锵声。巴特尔跟玉凤一组,他举镐奋力刨乱石,她跟在后面用铁锹把碎石铲出来。铆着劲干了一阵,玉凤累了,停住锹,叹着气说:“巴特尔哥,这山顶上的活儿好难干哟!真真累死人!”
“咱们是青年突击队嘛,就应该揽起最难最累的活儿。”
玉凤一指对面山峰,气哼哼说:“民兵尖刀连那儿保证比咱们这儿好挖,他们那山头是平的。”
对面山峰,写着“曼陀北村民兵尖刀连”字样的红旗也在迎风招展。陆二楞一只手笼在嘴边朝这边喊着什么。
“他喊啥呢?”巴特尔停住手,直起腰来。
玉凤朝山坡那边走了一段,收步停了会儿,返回来。说:“陆二楞叫板呢,他的民兵尖刀连要与青年突击队比赛。”
七十二听见了,当啷将镐头扔下,双手笼在嘴边,冲着对面大声喊起来:“比就比!我们青年突击队,肯定比你们虾兵鳖将强!”
陆二楞不恼,美滋滋地说:“那咱们限在十五天之内,都把山顶上的任务完成,咋样?”
七十二扭头瞅着巴特尔:“他说十五天完成山顶任务。”
巴特尔冲陆二楞大喊:“十三天!”
“十三天?哈哈哈,巴特尔你小子可真敢说!十三天就十三天。我的尖刀连都是爷们儿,你那突击队里可一半是丫头。说吧,到时候完不成任务咋办?”
“咱们俩谁完不成,谁戴高帽,咋样?”
“行!咱可都是老爷们儿,说话算话!”
“一言为定!”
玉凤不赞成,说:“巴特尔哥,咱跟陆二楞比个啥劲?”巴特尔笑了:“这样能调动他们的积极性。别怕,他们那边儿虽不如咱们难度大,但咱们比他们动手早。只要咱们加把劲,赢他们是板上钉钉。”
七十二摩拳擦掌:“赢了陆二楞,我给他戴高帽!”一时间团员们都兴奋不已,七嘴八舌嘈嘈起来,好像已经都亲手把陆二楞的脑袋加长了。巴特尔就说大家干脆歇一会儿吧,喝点儿水,缓缓劲。磨刀不误砍柴工。人们就哄地散开了。巴特尔朝前走几步,坐在一块扁平的石头上,抬头瞅着玉凤,轻声问:“玉凤,你姐她好吗?”
玉凤眼光跟他碰了下,倏地躲开,想说什么,又咽住,只点了点头。
“老欢叔今天咋没上山?”
“家里来客人了。”
“哪儿的客人?”
“南边的。”
巴特尔一下警觉起来:“南边的?谁呀?”
玉凤也猛然惊觉,张嘴看着巴特尔,老半天不再吱声。突然猫腰抓起铁锹,匆匆朝山后坡走。行得几步,脚下一滑,摔倒在地,身子随砬石骨碌碌朝下面滚。巴特尔见了,一个箭步冲过去,一把揪住了她的衣服。玉凤吓出一身冷汗,惊悸地望着山下的大深沟,忍不住哭了起来。巴特尔拉着她回到这边,一起坐在石头上。等她平静些,低声说:“玉凤,跟我说实话,是不是千柳市城郊那个水泥厂厂长来了?”玉凤低着头:“我爸不让说。”
巴特尔脸一下涨得通红:“他来干啥?是不是老欢叔逼你姐嫁人?”
“这次我姐自己同意。”
“你姐同意?胡说!不可能!”
“巴特尔哥,是真的,我姐真同意嫁给那个人了。今天那人来相亲了。”
“不对,不可能!这里头一定有事儿!我这就到你家去。”
“巴特尔哥,你不能去我家!”
小姑娘焦急的声音已追不上年轻人的背影。
巴特尔和洪发根没有闹到不可收拾,全亏了舜成支书及时赶来。唉,那些就不细说了。也是奇怪,巴特尔本来是喝不了酒的,那天不知咋的,跟洪发根赌酒的时候,连着喝了几瓶白酒都没醉,末了成了赢家。赌酒是洪发根提出的,他说:“咱们也别费脑子编花样,就来实在的,赌酒量,你一瓶,我就一瓶,喝,啥时候哪个不行了,那就心甘情愿退出竞争。”他是打听好了巴特尔的底细,才这样做的。我和巴特尔的事儿他全听说了,但不在意,因为自信巴特尔不是对手,他有钱。
却没想到是自己的手先抖起来,想举起酒瓶子接着喝,却老半天做不到。
我爸急得带出哭音:“别比了,别比了!婚姻大事哪能当儿戏?这不是在闹着玩儿吗?”问巴特尔:“你就是比赢了,你娶得起银凤吗?你知道人家洪发根今天一见面甩了多少票子过来吗?八千!还不论买的一大堆东西。说这些钱先给银凤妈治病。”
“明天我也送八千来。”
“你小子吹牛吧!还八千,你连八百怕是都拿不出来。你妈是谁?母夜叉孙二娘,开黑店,吃人肉馅饺子的。黑别人钱财行,谁能从她手里拿出钱来?”
洪发根那天是彻底完蛋,后来勉强又喝了两口,酒瓶子突然从手里滑落,头一歪倒在了炕上。最终的选择退出却不是因为赌酒失败,见其面知其心,他是佩服巴特尔的人品,看见了他对我的一片痴心真情。他说这些是金钱绝对战胜不了的。
唉,钱!它曾怎样刁难过我的巴特尔哥哥啊!
为了能挣到足够的钱,巴特尔竟然想过放弃当初的誓言,不再做舜成支书治山锁沙、重建家园的膀臂,跟着乌力吉外出去打工。
唉,这也是我逼的他。洪发根走后没几天,巴特尔揣着不知从哪儿筹借到的八千块钱来到我家,放到我爸面前,说给我妈治病。我爸眼角瞄着那钱,低头抽烟不开腔儿。我妈急了,咳嗽着大声说:“巴特尔,把这钱拿回去,好像我们是在卖闺女。这样的事儿我们不会干,我就是病死了也不会干!”我爸也开口了,说:“你以为八千块钱就能治银凤妈的病?‘老太太看地图,这才哪儿到哪儿!’”
“那你说吧,到底得多少钱?开个价。”
我爸手中的烟蒂使劲在炕沿上拧灭,半截烟头扔地上,抬头看着巴特尔:“开价你掏得起?十万,你拿得出吗?再说了,这也不是事儿啊!我家银凤的喜事,平白无故让你给搅和了,你说你干的啥事儿?”抓起面前的钱,狠劲儿往地上摔去。
等火气慢慢消了,他对巴特尔说:“这是我闺女的终身大事,不是钱的事儿。”告诉他不是对巴特尔本人有意见,凭良心说,他认为巴特尔实在、厚道、认干,是村里年轻人中数一数二的角色。他是不愿意女儿在曼陀北村找婆家,不想让女儿在这山穷水恶的地方一辈子受穷。他是对事不对人。
“老欢叔,我和银凤情投意合,只要你成全了我们,我们结婚后勤俭努力,日子是能一天一天好起来的。”
“就曼陀北村这破地方,日子只能一天比一天坏!你父母我们这辈人,哪个不是拼命干,拼命过日子?你看我们哪个把日子过富了?”
“现在舜成支书带领大伙儿治山固沙,等山绿了,沙住了,就会富起来。”
“你还是太年轻啊!别说这山不容易绿起来,沙龙不一定能锁住。就是有一天真的山绿了,沙住了,也不一定人就能富起来。山绿了能当饭吃?沙住了能当酒喝?”
就是这时候,巴特尔生了去打工的念头,他说:“老欢叔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归根到底还是钱。你能不能给我一年时间,我跟着我哥出去打工。挣到了钱,我就明媒正娶银凤,挣不到的话,你把银凤往哪儿嫁,我认了。”我爸冷笑:“笑话,哪有你这样提亲的?还等你一年。行,就是我等,你一年能挣多少钱?往后呢?不是还得在这穷窝子里熬日月?”巴特尔眼泪下来了:“老欢叔,这么说你是铁了心不让我和银凤成亲了?”
“巴特尔,听我说,死了这条心吧!”
我一直站在门外,听到这里,心内一下子黑透了。人在彻底绝望的时候,是只想死的。我泪流满面,拿根绳子,走进西厢房,把自己吊在了房梁上。
是从外面回来的玉凤看到了我,大哭大喊起来,我才没走成。
唉!
也是赶得巧,那几天里,巴特尔的哥哥乌力吉回来了。可能已有人跟你说过,就是舜成支书毕业回村的那天,乌力吉背着铺盖卷外出打工。一晃快两个月了,他没拿回一分钱来。竟想让彩云姐娘儿俩跟他一起走,还想再拉上些村里的青壮汉子。说别看这些天他没挣到钱,但学到了务工经验。想组一把人,到他打工那地方承包一项工程,也过回当包工头的瘾。彩云姐不跟他去,说到了那儿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吃不像吃,喝不像喝的,活受罪去?两人打了半天嘴仗,彩云姐扛着铁锹走了,乌力吉对着她的背影做鬼脸,嘀咕说:“守旧的黄脸婆!将来我乌力吉挣了大钱,非叫你在我面前低头不可!”
正要去游说巴特尔,没想到弟弟自己送上了门,主动要跟他一起走,简直乐癫了:“嘿,老爷们就是比老娘们眼睛远!弟弟你这么转脑子就算对了,像这样被郑舜成忽悠着,整天靠在山上,哪里有前景呢?人家姓郑的是大学生,哪天说飞就拍拍翅子飞了,到时候把你们这些人往这儿一扔,谁管啊?跟哥去保证你用不了一年,就挣个万儿八千的。到时候瞅着吧,老欢叔会主动把银凤给你送过来!”
到头来跟乌力吉走了的,只有赵钢柱一人。是舜成支书把巴特尔留住了。还记得我给你说过的,巴特尔和舜成支书一道,做曼陀北村由传统畜牧业向现代畜牧业转化第一个吃螃蟹人的话吧,就是在这时,他们说到的这件事。巴特尔去向舜成支书道歉,说知道自己这时候提出离开不合适,请他谅解。舜成支书却是另外的担忧,提醒说:“乌力吉自己都挣不到钱,咋能保证就让你挣到?现在有些企业不按国家法规行事,农民工外出白受累的多了。要是你出去了,到末了却两手空空回来,那不是更糟糕吗?”
完后就劝巴特尔跟他一起养优质羊,说:“现在有一桩生意,既不用外出打工,又保证能挣到钱,只需要你有足够的勇气尝试。”
巴特尔当然不会缺少勇气,只要把道理给他讲清楚。
但是他很快就又堆上愁来,因为,买优质种羊需要钱,而且不会是小数目。
舜成支书点头,说他算过账,起步养十只优质绒山羊,十只优质肉羊,投资少不了一万元。加上棚圈建设,饲料加工设备购进,合起来投资至少两万元。但是没关系,他想好了,去找刘逊书记,让他帮忙贷款。
“刘书记会答应吗?”
“会!他说过,他是咱们发展草原绿色立体经济的坚强后盾。”
巴特尔高兴地一拍大腿:“那就干,不走了,养羊!”
你没见巴特尔对萨福斯那个上心呀,真像他自己说的,当小孩子拉扯。
萨福斯吗?就是优质羊的学名啊。这是镇兽医站唐站长来给我们讲解禁牧舍饲养畜知识时,告诉大家的。那时,舜成支书和巴特尔的优质羊已经来了。噢,对了,还有七十二,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中还有七十二。舜成支书家卖笨山羊那天,巴特尔带着七十二一起来找他。巴特尔很沮丧,他爸妈在这件事上不开通,不肯一步到位,只同意先买两只优质羊养着看,真能多产绒,挣钱多,那再全部更换。
舜成支书为难了,已请镇兽医站唐站长给预订了三十只种羊,眼下他自己家最多承受二十只,那另外的八只怎么办?
七十二站前一步,说:“我要。我家的笨山羊为给我爸治病都卖光了。郑支书你要是信得着我,就请给我也贷点儿款,我跟着你一起开这个头儿。”
舜成支书眼睛笑了,提醒七十二:“这养优质羊说着简单,当真干起来可是有很多难处的,讲究个精种精养,科学配方。你可得想好啊。”
“我媳妇说了,羊买回来,郑支书咋养咱咋养,啥科学饲养,科学饲料配方的,只要把羊当孩子似的拉巴,就保证错不了。”
七十二当即就去舜成支书家,跟郑义叔学习修建标准化圈舍。这标准化圈舍,在我们村当时也是一件新鲜事,盖建要用新砖瓦,还有尺寸要求,要做到通风通光、干净卫生。羊们有吃草料的地方,有睡觉的地方。人们开玩笑,说羊住的圈,比人住的房子还好。
这凡事啊,就怕没人带头儿,只要有人领跑,那人心一下子就变了。舜成支书他们这么一动,连我那油盐不进的老爸,脑子里都开始风生水起。
优质绒山羊到村那天,我爸也赶去看稀罕。听来送羊的唐站长说这些羊每只买进花一千多块钱,他惊得瞪大眼睛。等知道这是从外国引进的萨福斯绒山羊改良后的二代品种,饲养好了,每年每只能产优质羊绒三斤半到四斤,他连忙扳手指头算起来:
四斤绒,一斤少说一百六十元,一年光绒钱就是六百多块!
唐站长又告诉,一只基础羊一年至少产一头羔,羊羔十个月出栏,每只可卖五百元。他简直呆了:“咋的?一只羊一年就能收入一千多块?”连忙跑到舜成支书跟前,说,“舜成,今年你先养着,要是真划算,那你帮老欢叔也贷点儿款,明年老欢叔也养几只。嘿,都说地下没有宝,这才叫有宝找不到。”舜成支书笑着点头答应:“成啊,刘书记说过,咱曼陀北村建成养殖专业村,他负责给协调养殖专项贷款。”
那天赵铁柱也去了,我爸算账的时候,他也跟着算,末了惊讶地叫道:
“比养老山羊强多了,老山羊一只一年只能产四两绒,差十倍啊!”
就蹭到舜成支书跟前,说他也想贷点儿养殖款,现在就养几只,行不行?
我爸抢白说:“就你那好吃懒做的,能行吗?”他急头白脸大声分辩:“以前好吃懒做那是因为没奔头,真要是有了奔头,谁不想挣钱发大财啊!”舜成支书笑呵呵拍了下他肩膀,说:“铁柱哥真要有信心,行,我帮你借贷款,下批就让老唐帮你进几只优质羊。”他激动得直给舜成支书鞠躬,连声说:“谢谢郑支书!谢谢郑支书!”
“你郑支书真要拿我赵铁柱当人看,我今后再要给你捣蛋,你扇我耳光!”
那天晚上,唐站长留下来没有走,在村南小学校给村民讲授有关禁牧舍饲养畜的知识。简直把乡亲们的情绪调动起来了。他给大家伙儿加减乘除地算了一通,得出结论:
饲养这种萨福斯二代羊,一只,每年纯收入七百元;十只,那就是七千元;二十只,就是一万四千元。
又说到现在每户人家养的笨山羊,说笨山羊放牧对生态环境的破坏先不说,就说价值,一只笨山羊年产绒半斤左右,售价八十元,产的羔至多卖一百五十元,除去每年两百块左右的养殖费用,到头来年收入才几十元。
巴图叔听得直了眼睛,琢磨了会儿,思忖着说:“禁牧舍饲后,饲草料是个事儿。”
唐站长说:“种草啊,你种十亩紫花苜蓿,养二十只羊绰绰有余了。十亩地的庄稼年收入一千元到顶了,种草养羊的收入那可就多了去!紫花苜蓿经过氨化处理,搭配上精饲料,牛羊吃了想不长膘都不行,比牛羊在草场上啃枯草根强千百倍!”
我爸恍然大悟地使劲点头:“难怪舜成让咱把坡耕地退下来种草啊!”
舜成支书站起来,也把他粗略算过的一笔账说给大家:
“曼陀北村共有耕地一万八千亩,适合退耕还林还草的就有一万亩,沙化严重,不得不围封的有两千多亩。一万亩退耕地,种草,可饲养优质羊两万只,年收入一千四百万元。全村人口一千八百八十九,光这一项,人均收入是多少?”
我爸又扳起手指头来,很快抬起头:
“人均收入八千块!我的天,那还得了!比美国人都富了!”
巴图叔点头,说:“是这么个账,吃不穷,喝不穷,算计不到才受穷。以前咱们吃亏上当就在不算计上。”
舜成支书笑了,又说:“再算算曼陀北村的账,围封三万亩草场,每年可产多少斤饲草?这些饲草可自己养畜,也可以卖。余下的六千亩耕地,留一小部分种粮,其余的全种高产饲料。这么多的饲草料,可以养羊、养奶牛,还可以养鹿。”
赵铁柱兴奋地问:“鹿也能在家里养?”我爸一撇嘴:“大象还有人养呢。”舜成支书提高声调,说:“曼陀山绿起来,特别是水库建成后,地下水位上升,不但人畜饮水问题解决了,还可利用水库水灌溉耕地和草场。到那时候山绿了,沙住了,人富了,曼陀北村人还用整天寻思着往这搬往那搬吗?如果再算上将来对曼陀山林木资源的充分利用、开发曼陀山地区草原风光旅游项目等,完全可以用响亮的声音说,我们曼陀北村的兴旺发达不是梦!”
巴图叔满面含笑站起来使劲鼓掌,深有感慨地说:“出去读过书的人就是不一样!咱村这么多好条件摆那儿多少年了,就是没舜成这么个人来带头为大伙儿算计,咱们受了这么多年穷啊!前几天巴特尔提出卖掉家里的笨山羊,买十只新种羊,我和他妈还没同意,老脑袋瓜老脑袋瓜啊!明天我就把老山羊全卖了,老唐你再给我买十只优质绒山羊。”
唐站长点点头,翻开桌上的小本子记下。陆二楞忽地站起,几步跨到舜成支书跟前:“郑支书,听说你答应给铁柱子借养殖贷款了?给咱也借点儿呗。”舜成支书笑着说:“可以啊,你得有养殖计划,打算养点儿啥?”
“我想养几头梅花鹿。”
人们嘻嘻笑起来。陆二楞脸红脖子粗:“你们笑啥,我真想养几头梅花鹿。我妈说我姥爷以前就养过梅花鹿!”唐站长肯定了这想法,说他到外地看过养鹿厂,弄好了真是生财之道。
舜成支书拉住陆二楞的手,亲切地说:“二楞哥,你有养鹿的打算,这挺好。从明天开始,你负责调查村里有养殖意向的人,把底儿摸上来,咱申报养殖专业村,集体申请养殖专项贷款。我在网上已与东北一家养鹿企业联系过,对方说过段时间要来看看,行的话,会考虑跟咱们合作。”
陆二楞激动得血都涌到脸上,使劲点头,使劲答应一声:
“哎!”
05
圣水坝鹿厂你去看过了吧?鹿鸣呦呦,非常美丽。是塞北草原最大的养鹿基地,所生产的鹿茸、鹿鞭等鹿产品畅销全世界。老外们特别喜欢来这里购货,说这儿的鹿是喝着神赐之水长成。也是奇怪,圣水坝原来一片荒山秃岭,连一个小泉眼儿,一条小山溪都找不到。自从治山植树之后,嘿,清亮亮的泉水似雨后的蘑菇一样往外冒,遍山皆泉。山溪汇成了一条亮闪闪的河。更妙的,水都是甜的,就像,人们说就像甘露。乡亲们说老天爷让圣水坝还原了。你一定也见到了,圣水坝不光有鹿厂,还有矿泉水和鹿鞭酒厂。鹿鞭酒的红火就不说了,那矿泉水啊,北京人最喜欢喝,运送的大卡车一辆接着一辆,日日夜夜在黄金大通道上跑。
舜成支书当年给大伙儿描绘的那幅图画全都真景真物地出落在曼陀草原上了。化成了现实的画卷,更有未曾想到的精彩内容。你看今天的乌兰布通大草原多美啊,天堂怕是都没有这么透明的空气,这么清香的风。只可惜,巴特尔哥哥他,他不能够看到这一切。
舜成支书说,建设美好生活,推动人类进步,总是要有杰出的生命付出和牺牲。巴特尔的生命获得了永恒,他会像晶亮的星星,永远被草原上的人们仰望。可是,我还是多么愿意他就是一个凡人,就站在我的身边。
啊,我还是来给你讲他的离去吧。
这我不敢触及的记忆。
我的怀念中有一份深深自责,觉得是自己害了巴特尔。至少是我的愚蠢造成他的死。前面已经有过一次,玉凤滑脚摔倒,险些滚下山崖,是巴特尔救了她。我就该不再让妹妹去当突击队员。她年龄小,毛手毛脚的,在那么高峻的地方干活,容易惹麻烦。
那天旧剧重演,化成悲剧。
那是个阴云笼罩的日子。青年突击队战斗在曼陀山最陡峭的地方,是挖鱼鳞坑最后的活儿了。很难啊,完全是在岩石上凿坑。要用钢钎子把石头簪碎,一点儿一点儿从坑里捧出来。气氛丝毫没有受到劳动难度的影响。七十二擦着汗站到最高处,兴冲冲大声鼓动说:“姑娘小伙子们,加把劲儿呀,高帽子就要给陆二楞戴上了!”
那边山坡上立刻有人回应,是赵铁柱,大喊大叫道:“七十二,高帽子已给你们糊好了,一人一顶,就等着戴吧!”
两边都起了哄笑声。玉凤仰起脸看天,说阴得厉害了,预报说要有大雨,咱们得小心点儿。七十二正好来到跟前,就搭言说快立秋了,草原上没啥大雨了。这漫阴天干活最舒服。巴特尔停下手中镐头,放目四周,说再猛干两天,青年突击队的任务就完成了。玉凤扭头问:“鱼鳞坑挖完了,还干啥活?”巴特尔往手心吐口唾沫,继续抡起镐头:“活多了,栽树,固沙,还要修水库,够干的。”
“只听说春天栽树,没想到秋天也能栽?”
七十二嬉笑着抢过话:“你没想到的事多了,让你准姐夫好好讲给你听。”玉凤猫腰捡起块小石头砸过去,恨恨骂:“七十二乌鸦嘴,你当初要叫七十一,嘴巴可能就老实了。”七十二装出狼狈逃窜的样子跑开了。
过了一会儿,巴特尔问玉凤:“你爸还是不让你姐上山?”答说不让,但不像以前那么关着了。又问洪发根再没来?点头说没有,这人还是有自知之明。巴特尔也点头:“是个明白人,也不坏。”
“哎,我真羡慕我姐,有这么多人追求。”
“等你长大了,也会有很多人追求你。”
“你以为我还小啊?都快十六了!”
七十二嘴巴又伸过来:“咋的玉凤,急着找婆家?”结果又挨了一石子。巴特尔笑:“我们玉凤找婆家,非草原上最棒的小伙子不可!”玉凤就娇嗔地伸手捶巴特尔,一边不依不饶:
“让你跟着起哄!哪天当真成了我姐夫,看怎么刁难你!”
每次说到这一节,玉凤就忍不住痛哭失声,她没有想到那是敬爱的巴特尔哥哥的最后时刻。她永远再不能得到他的爱护了。出事之后,玉凤的痛苦不亚于我,巴特尔是拿命换了她的命啊!
天空中云层是怎样加厚的,雨是怎样越下越大的,玉凤想不起来了。她甚至说不清自己是怎样掉队的。只记得雨点打得她老半天睁不开眼睛,等能睁开,山坡上就剩了她一人。她吓得心缩成一团,大声哭喊起来……
是在把人们引到一块倾斜着的大石头下,清点人数时,巴特尔发现少了玉凤的。他心猛地提起。七十二焦急地左右寻看:“刚才还跟在后边呀。”也要跟着回头去找,被巴特尔按住。
“你们谁都不要动,去多人没用。”
稠密的雨点墙一样压下来。山坡上已开始淌小河。迈不开步子,只能一步一步艰难挪动。惊慌中的玉凤不看方向,边哭喊着边连滚带爬胡乱走。就在巴特尔终于接近的时候,她一脚踩在一块翘起的石头上,砬石松动,哗啦啦向山下滚去。脚下一空,她整个身子失去平衡,晃了两晃,摔倒在地,也随着碌碌而下。
砬石和她滚向的,是陡峭的悬崖。
巴特尔急了,不顾一切抢过去,在玉凤坠崖前的一刹那,伸手死死抓住她的胳膊。
玉凤手脚悬空定在悬崖边,一时吓昏了。
待渐渐清醒过来,伸手抱住了旁边一块竖立的石头。巴特尔的身体却因为两脚无法踩实,而缓缓朝下滑落。
他松开她,双手用劲,试图抠住山坡上的泥土。但泥土是湿的,山坡是滑的,用尽了全身力气,仍是阻止不了那残酷的滑落。
随着一道闪电掠过,巴特尔像一片落叶飘坠悬崖。
玉凤撕心裂肺的哭喊被同时响起的悲怆雷声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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