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天堂-牡丹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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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牡丹公子的本名叫穆萧。

    三年前的一天,注定是穆萧一生命运转折的开始。

    那天晚上,他所在的昆曲团在建团后,将在青城首场演出。而他将出演一段压轴的折子戏,《牡丹亭》里的《游园惊梦》。

    与他对戏的是他的师妹凌云儿。为了这场戏能够演出成功,他们已经有两个月没有回一次家了,除了吃饭睡觉,全呆在一起排练。而他们之间的感情,也因为共同的追求,共同的梦想而越来越融恰。

    在戏校他们是同窗,那个时候两人便已互相倾心。只是他们都年轻气盛,不愿先向对方表白。因此,两人只是表面上的金童玉女,只有同窗之情,情纯若雪。

    而随着第一场演出即将拉开序幕,两人都能确信他们已经是一条路上的人了。而且,也许会一直走下去。这让穆萧感到幸福的同时,也磨灭了对爱情的憧憬。

    为什么爱情会这么平实,没有小说里电影里那样荡气回肠,惊心动魄呢?他看着凌云儿的一双眼睛,看了很久,两人的目光却没有那么热切。甚至没有在舞台上排练时热切。只有在舞台上,凌云儿饰演的杜丽娘看着穆萧饰演的柳梦梅时,目光里才有了那种水样的波动与柔情。

    是假戏真做吗?还只是逢场作戏而已?假作真时真亦假,每每令他惘然。

    而决定他们事业开端的首场演出还有十二个小时就要开始的时候,命运之神戏弄了他们:凌云儿早上起来,万分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喉咙忽然失声!

    她本来想喊同屋的方媛媛起床的。方媛媛是个贪睡的女孩,每天早上凌云儿都要叫她至少三遍才磨磨蹭蹭地起床。

    可是当凌云儿张开口,想用正旦的韵白说:“媛媛啊,起床了!”,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只发出了难听的嘶哑声,全然没有了往日的婉转甜润。

    她这一惊非同小可,只穿着内衣便跳下床,站到了镜前。她看到自己的一双杏眼睁得大大的,里面全是惊恐。更恐怖的是,往日水灵灵的眸子,此刻布满了鲜红的血丝,似水草般张牙舞爪。

    她再想张口说话时,只觉得喉咙里火烧火燎一般。她一下跳到了方媛媛的床前,猛地掀起了她的被子。

    方媛媛被惊醒,大声叫起来:“冷死了冷死了!死云儿,快把被子还给我!”

    凌云儿一把将她的被子扔回去,也不说话,当然她已经说不出话来。她只是看着方媛媛,脸憋得通红,眼泪都出来了。

    方媛媛本来还要因为凌云儿掀她的被子而继续数落凌云儿的,但她看到凌云儿这般表情,吓了一跳,怒气顿消,急忙问:“云儿,你怎么了?快把衣服穿上,会着凉的。”

    此时已近中秋,清晨的气温有些低,凌云儿只穿了粉蓝色的蕾丝内衣站在床边。虽然她的面孔有些扭曲,但身姿依然很美,只是,肌肤因为冷而起了细细的疙瘩。

    方媛媛知道凌云儿一定是出事了,便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拉进自己的被窝里。她搂着凌云儿冰冷的身体问:“云儿,快告诉我,出什么事儿了?”

    凌云儿的喉咙已经不像刚起床时那样难受了,她很勉强地说了四个字:“嗓子哑了。”那声音粗哑黯淡。方缓缓看着凌云儿眼里被泪水浸泡着的血丝,摸了摸她的额头,惊叫:“云儿,你生病了,病得还不轻呢!”

    凌云儿苦着一张脸说:“怎么办啊,今晚就要登台了!”

    方媛媛说:“别急云儿,你先躺着,我这就去团长那里拿药。他那里应该有灵丹妙药救急的。”

    可是,一直到中午,凌云儿吞下了大把大把各式各样的药物之后,还是金口难开。团长急得真成了团长--只会团团转了。

    还有一个更急的人,便是穆萧了。他看着愁眉苦脸的凌云儿,真想将她的喉咙掏出来,在水笼头下将病毒火气什么的冲洗干净,再还给她。

    到下午两点的时候,团长唐天已经彻底绝望了。在一阵摇头叹气之后,他忽然眼睛一亮:“太好了,我们有救兵了!”

    穆萧原以为团长这么说是想到了一个神医,有妙手可治好凌云儿的病。事实上,他已经带凌云儿去了青城最好的医院挂了专家号,专家也对今晚演出之前恢复她的嗓音无能为力。

    而出乎穆萧的意料,唐天说的救兵是云城昆曲团。他想从那里火速借调一名女演员,来临时顶替凌云儿,完成最后的压轴戏《游园惊梦》。

    尽管大家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但为了剧团的利益,只能听从唐天的安排。

    从唐天敲定了那个替补的女演员之后,凌云儿没有再开口说一句话。不全是因为喉咙难受,她是觉得有一块巨石忽然从天而降,砸在原本宽阔光明的道路上,挡住了她的梦想,她的希冀。天空忽然坍塌,暗无天日。

    穆萧一直默默地陪着她。他没有说任何安慰她的话,因为他知道任何安慰的话都无济于事。想到自己人生中第一次对外演出要跟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挡搭,却不是朝夕相处的凌云儿,只觉得极度的无奈与迷惘。

    他没有任何把握演出成功。

    他要凌云儿在家里休息,不要去剧场了。他害怕那种气氛会刺激她的神经。--那曾经梦想了多年的舞台,如今就近在眼前了,上场的却不是自己。

    还有,一想到是另外一个女子演杜丽娘,跟穆萧唱那段恩爱缠绵的戏,凌云儿就觉得心里一阵刺痛。

    可是凌云儿还是固执地要求去看演出。穆萧拗不过她,只好做罢。

    一直到团长亲自去后台催促,穆萧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凌云儿,去化妆间化妆。

    这个时候,那个云城的女演员还没有赶来。

    穆萧化好妆,穿上戏装从化妆间走出来之后,他才听到身后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他转过身,看到团长陪着一个女子走进化妆间。

    他只看到了那个女子的背影。她穿着一件紫色的长风衣,就像一朵云彩轻柔地飘了进去。

    穆萧站在原地愣了片刻,猜想那一定就是来救场的女演员了。本该去跟她打个招呼的,怎么说一会儿也要同台共演,也得临时抱佛脚,沟通一下感情。

    这时,扮演《游园惊梦》里丫鬟春香的方媛媛忽然出现在他面前。方媛媛问:“她来了吗?”

    穆萧知道“她”指的就是刚到的女演员。他木然地答:“在化妆间。”

    方媛媛穿着一条月白色的罗裙,一件翠绿色的坎肩,说不出的娇俏。她伸出手来,整了一下穆萧的戏装,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长叹一声向化妆间走去。

    穆萧想跟着她走,穿着戏靴的双脚却似定在地上一般。

    团长急匆匆去后台找他,要他与女演员见上一面的时候,他只是淡淡地说:“不用了。上场之后我会处理好的。”虽然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是没有一点儿底气。

    他只是想在临上场之前,再陪陪可怜的凌云儿。

    最后一场折子戏终于拉开序幕。

    悠扬婉转的笛子吹响,杜丽娘上场了。穆萧站在幕布旁边候场,却心神不定。

    她甚至没有听杜丽娘唱了些什么。那些对他已经烂熟于胸的唱词他充耳不闻,即使是那支最美的《皂罗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他听不进去,因为他固执地认为,再没有任何人可以跟她的云儿媲美。

    直到他听到那几句幽怨的“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俺的睡情谁见?则索要因循腼腆,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转。迁延,这衷怀哪处言?淹煎,泼残生除问天。”之后,悠扬悦耳的琵琶带出欢快的笛声时,才如梦初醒。

    穆萧戴着藏蓝色的戏帽,穿着白色的苏锈戏装,手持一根柳枝,玉树临风般登场。那一瞬间,他不知道为什么情绪一下子就饱满起来。

    舞台上,他第一次看到扮做杜丽娘的女演员苏紫。

    8

    台上一人,台下千人。

    台上那个着了戏装的女子,正飘飘然向自己迎来。水袖挥舞,那袖上的苏绣蝴蝶便展翅翻飞。

    台下千人,台上一人。台上的女子宛如一朵天边的流云坠落于凡间。

    穆萧便在那一刻身临其境了。他一上台,便成了翩翩绝代佳公子,玉树临风,风雅俊秀。捏着柳枝的兰花指微颤,手臂轻轻一甩,那四只水袖便轻盈地糅合在一处,纠缠,流连。她水袖上的蝴蝶便落在了他水袖上的点点梅花上。落下,复又飞离。

    四目相投,秋波荡漾,朱唇未启先有声。那声音便是发自心底之音。

    奇妙的音律,便宛如这场春梦。

    这场戏,讲的是杜丽娘游玩后花园,感春伤怀之时做的一场梦。梦中,她邂逅了书生柳梦梅。二人在湖山石边、牡丹亭畔、芍药栏前情投意合,云雨畅欢。

    而此刻,穆萧觉得做梦的并非杜丽娘,而是柳梦梅。柳梦梅便是自己。是他自己在做梦。

    “姐姐,小生那一处不寻访小姐来,却在这里!”穆萧的这句念白张口便来。抑扬顿挫间,含情几许。那是初见佳人,一见钟情的独白--早一分太早,晚一分太迟,而此刻,原来你也在这里!

    却见苏紫饰演的杜丽娘,背转过曼妙身姿,双颊嫣红,眉睫低垂。那一态的娇羞柔媚,恰似落霞时分,园中一朵初开的牡丹,国色天香,倾国倾城。

    穆萧完全入戏了。他右手轻轻托起苏紫低垂的水袖,苏紫袖上的蝶翅与穆萧袖上的梅花叠在一处,分不清哪是蝶,哪是花。

    穆萧边将左手里那枝翠柳轻轻放在苏紫衣袖边,边说念白:“恰好花园内,折取垂柳半枝。姐姐,你既淹通书史,可作诗以赏此柳枝乎?”

    苏紫双目似两潭春水,碧波荡漾。她轻启朱唇:“这生素昧平生,何因到此?”

    穆萧此时用心听了,方觉苏紫的音色幽婉悦耳,胜似天籁。

    穆萧动情地接了对白:“姐姐,咱爱杀你哩!”他拖了长长的尾音,就似长长的水袖余香袅袅。

    花神的花瓣开始漫天飘飞。花雨中,二人双双起舞。

    穆萧唱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女自怜。”

    他这几句唱词简直是超水平发挥,声音清亮甜润,立刻赢得了满场的喝采。这个时候,穆萧方觉台下还有数千人,他刚才只顾沉浸在台上美妙的二人世界中了。

    穆萧念白:“姐姐,和你那答儿讲话去。”

    他牵起苏紫的水袖,似将满天的彩霞拉入怀中。

    苏紫念白:“哪里去?”

    穆萧唱道:“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著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摸著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二人合唱:“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

    合唱的部分,二人已是夫唱妇随,配合默契。如果说刚才穆萧刚出场,二人初见,配合尚有些青涩的话,此刻已经是酣畅淋漓了。二人忽执手相对,忽相偎相依,忽对影飞转。水袖翻飞,衣袂轻旋。曼妙的身段,动听的唱腔征服了台下的观众,亦征服了他们自己。

    穆萧从未料到自己的首场演出会如此成功。在彩排的时候,穆萧是在演柳梦梅,而现在,他觉得自己就是柳梦梅,他是在演自己。

    只是因为女主角的不同,表现与感受便会有如此不同吗?究竟是因为这个五光十色的舞台的诱惑,还是因为苏紫?如果此刻的人不是苏紫,而是凌云儿的话,他的状态会不会这般好?

    这些其实是穆萧下台之后才细想的事情。在台上,只是一闪而过。他不知道,谢幕时,伴随着台下如雷的掌声,当全剧组的人都欢欣鼓舞的时候,只有一个人黯然神伤。

    没有人看到凌云儿的泪水。从来只有新人笑,有谁听到旧人哭?

    穆萧未想明白的事情,在苏紫心里则是透亮的。

    她清楚地知道,今晚她超水平发挥了。事实上,她超水平的发挥是在穆萧登场之后。所以她知道,她的感觉完全来自穆萧。当她看到穆萧手持柳枝,款款登台之时,感觉便排山倒海地来了。

    而她卸装的时候,并没有看见穆萧。当她在台上“惊梦”时,穆萧便消失了。在台下亦无影无踪。

    剧团吃消夜的时候,穆萧仍未出现。

    回到剧团给她安排的临时单人宿舍时,时间已经是凌晨三点了。她还没有去剧场之前就在团长唐天的陪同下来过这里,将行李放置妥当。此刻,她在宿舍的楼道里跟唐天道别之后,便匆匆去宿舍休息。唐天说,今晚的演出非常成功,在原来的女主角恢复嗓音之前,由苏紫继续出演《游园惊梦》。

    苏紫掏出钥匙开门的时候,楼道里静悄悄的。大家都已经休息了,苏紫跟唐天在饭店多聊了一会儿才回来。

    房间不大,只有十平米左右。门的对面就是窗户,窗帘没有拉上,因此窗外的灯光月光星光统统收入房内,令房间一片朦胧。

    而朦胧中,苏紫觉得有些不对头。

    她没有想出是哪里不对头。刚刚多喝了两杯红酒,她的步态已有些飘摇了。

    她伸手去摸电灯开关,却怎么也摸不到。墙上光溜溜的,开关在哪里呢?

    她边嘀咕着边走向她的床。她记得床头柜上有一盏台灯的,她想试试能不能打开。

    苏紫刚走到床前,忽然觉得朦胧中,有一个黑影晃入视线。

    她一惊,抬头,只见在窗外灯光的背景下,一个人影半吊在屋中,脚是悬空的。

    苏紫冷不防屋里会有一个人,而且是以这样诡异的姿势吊着,不由向后退了一步,用手掩住嘴巴才没有叫出声。

    如果刚才那一声惊叫发出来,整座楼的人立刻会被吵醒。

    苏紫手脚发软地摸到台灯,打开,房间里立刻明亮起来。

    苏紫朝那个人影看去,几乎跌坐在地上。

    只见房间正中的天花板上,吊着一根长长的绳子。绳子套住了一个人的脖子。那是个男人,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皱巴巴的满是尘土,双臂垂下来的姿势极度可怕--他的胳膊怎么会这么长啊?

    而当苏紫看到那张脸时,再也撑不住了。那张脸满是泥土与血迹,看不出原来的脸色。他的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珠向上翻着。嘴巴张得很大,鲜红的舌头伸出来,吊在下巴上。

    苏紫几乎昏了过去。她刚想大声呼叫“救命”,却听到吊着那个人的绳子发出“咯咯”的声响,然后那个人便直直地掉在了床上。落床的姿势很古怪,有点儿像体操比赛的时候,运动员完美的落地,极稳。那双脚落床几秒种之后,身体直直地向后倒去。

    这个时候,苏紫已经从地上爬起来,向门口跑去。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那个吊死的人忽然动了。开始的时候,只是扬起手挣扎了一下,接着很快,他整个人以一种十分怪异的姿势从床上弹了起来。说怪异,是因为他的行动僵硬,而且居然很迅速。所以,那个人很快便从床上跳下来,走到苏紫面前。

    9.

    那个吊死的人用僵硬却迅速的步子走到苏紫的面前,那张脸依然保持着刚才悬吊时的表情:满脸的泥土与血迹,双目圆睁,眼珠上翻,舌头吊在下巴上。

    苏紫用极度惊恐的目光看着这个人,搞不清楚他究竟是死人还是活人。他看上去更像……更像僵尸,传说中的僵尸!

    苏紫的大脑只能思考到这里,此后便一片空白了。她眼睁睁地看着僵尸人抬起僵直的手臂,伸向自己。苏紫才发现,他的手背上有一块清晰的淡紫色尸斑!

    苏紫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呻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忽然跳了起来。她想打开门冲出去,但僵尸人已经在她之前堵住了房门。

    苏紫无路可逃。这仅仅十平米的房间,还搁置着两张单人床,哪有地方藏身?

    可是僵尸人那只带有尸斑的手已经伸过来,另一只也伸过来了。他会掐死她的……

    苏紫跳上床,床紧靠着窗户。她一把推开窗子,一闪身,便跳了下去!

    其实苏紫往下跳虽然是走投无路,但也不过于冒险。房间仅在二楼,苏紫也记得楼下是一丛花坛。

    但落下去的时候,脚踝还是一阵猛烈的疼痛。苏紫痛得大叫一声,冷汗直冒,想挣扎着站起来,却是无能为力。

    苏紫终于大声叫起来:“来人啊!”

    片刻功夫,已经有一个人奔出楼来,那人正是唐天。

    唐天看见路灯的光芒里,苏紫面色苍白地蹲在花坛中,不由大骇:“小苏,你怎么在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苏紫一直紧崩的神经一下便松弛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边哭边将刚才恐怖的一幕讲给唐天。

    唐天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苏紫。苏紫用手指了一下二楼的窗子,竟还优美地做了一个兰花指。

    这时又有几个人跑下楼来了。大家费了好大力气才将苏紫搀扶起来。苏紫却一步也迈不动,一阵钻心的疼痛让她“唉呀”叫出了声。

    唐天立刻叫了急救车。与此同时,他还命令剧务徐滔带上两名保立刻去苏紫的临时宿舍察看有无异常。

    苏紫的脚没有像她料想得那样糟。因为楼层很低,她又落在花坛里的软土上,所以只是将脚踝扭伤了,并没有伤及筋骨。

    而这在唐天看来,情形也够糟糕的了。看苏紫的脚踝肿起老高,敷药之后鞋子根本穿不上了。明晚的演出,又怎么能穿着那双小巧的绣花鞋在戏台上走云步呢?

    唐天不禁心烦意乱起来。昨天凌云儿刚刚喉咙发炎,还好搬来了救兵苏紫,刚演过一场,谁知苏紫的脚又扭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叫他如何是好!

    唐天心里窝火,正扶苏紫上出租车准备回剧团,手机响了。

    唐天严肃地听了几句,低声说:“好,我知道了。”便挂了电话。

    车上,唐天一言不发,脸色阴沉。直到他扶苏紫下车,出租车远去之后,他才对苏紫说:“刚才剧务去你的房间看了。房间门是锁好的,房间里一切正常,并没有你所说的什么吊死的尸体,连一点儿痕迹都没有留下。他们将整个剧团都检查过了,也一切正常。”

    苏此的脸“刷”地红了。她本想张口辩解什么,一时又不好发作,干脆以沉默相对。

    这个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唐天觉得刚才的言辞有些生硬了,于是换了口气说:“小苏,我先扶你到宿舍休息。我会安排保安守在门外的,你是我请来的贵人,我一定要保护好你的安全。”

    唐天却没有回房休息,而是召开了紧急会议,商量晚上的演出怎么办。

    穆萧与凌云儿都在场。他们听说苏紫回房间之后竟然发生了那种事情都是吃惊不已。有人甚至说那个苏紫看起来有些古怪,会不会是神经出了问题?或者是故意编造事端来达到什么目的?

    唐天打断了这些人莫名其妙的揣测,说那件事情会仔细调查的,现在当务之急便是今晚的演出。昨晚的几场折子戏,当数最后一段《游园惊梦》反响最好。所以,这场戏无论如何要保住。

    可是凌云儿的喉咙并没有比昨天好多少。况且医生已经交待了,短期内凌云儿不能用嗓过度,否则她金子般的嗓子便要毁于一旦了。

    而苏紫的脚伤得那样严重,又怎么可以登台呢?正旦的戏,要唱念做全套的功夫。苏紫今晚登场已经无望了。

    再调女演员?唐天为难地摇头。如今像凌云儿,苏紫这样出色的昆曲正旦已是凤毛麟角。退一万步说,就算再新调一名,女主角一换再换,如果再出意外又如何收场?云城市昆曲团便要丑名远扬了。

    正当唐天一筹莫展之时,方媛媛突然开口了:“团长,我有个办法!”

    “哦?”唐天眉一扬,“说来听听。”

    方媛媛说:“她们一个坏了嗓子,一个坏了脚,倒是可以取长补短,来个‘双簧’!”

    此言一出,会场静了片刻忽然就炸了。

    双簧是难度极高的表演了。两个人并不熟悉,也未配合过,能成吗?

    唐天沉吟了片刻,拍案定板:“好,就这么定了!但不要演双簧,我们事先让穆萧与苏紫录好音,然后让穆萧与凌云儿上台对口型!”

    众人都愣了。他们知道,唐天做出这样的决定是孤注一掷了。

    谁都知道这属于什么性质,如果露馅又意味着什么。

    10.

    穆萧第一次见到“原汁原味”的苏紫,是在昆曲团借用的一间录音棚里。这个时候临近中午。穆萧只匆匆吃了几口饭,就被剧务徐滔叫到了录音棚。

    他是那场戏最后一个赶过去的演员。《游园惊梦》第一幕戏他不出场,是小姐杜丽娘与丫鬟春香赏游后花园,杜丽娘伤春梦春的一段戏。苏紫饰正旦杜丽娘,方媛媛饰帖旦春香。

    穆萧悄然走进录音棚的时候,苏紫与方媛媛正站在话筒前,戴着耳麦伊伊呀呀地唱着。

    苏紫正唱到那支《醉扶归》: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

    亮晶晶花簪八宝珍填,

    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

    恰三春好处无人见。

    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

    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画廊金粉半零星,池馆苍苔一片青。

    踏草怕泥新绣襦,异花疼煞小金铃。

    这一段戏讲的是杜家小姐杜丽娘在丫鬟春香的陪伴下,游玩后花园,在一片旖旎的春色里,在菱花镜中顾盼自赏,感叹春色恼人,无人怜爱。含情脉脉的少女心态,情窦初开的少女情怀,便在唱词中流露出来。

    苏紫穿着一套浅紫的衣裙,一头乌发被一根细细的紫色发带束着,发稍微卷,自左肩散落在胸前。那衣领不高不低,恰到好处地露出苏紫修长白晳的脖颈。如果说苏紫在舞台上的扮相似一朵国色天香的牡丹,那么未着戏装的她,就似一株淡雅飘逸的丁香花,整个人透出清丽灵秀的韵味。

    云手。兰花指。美轮美奂。按说穆萧从艺多年,对此早就习以为常,应当波澜不惊才对,却在这时,听到苏紫美妙的唱腔,看到苏紫动人的身段,竟有了一种绝世的错觉。似乎他走进的不是录音棚,而是一片桃源。

    他的目光在她的脸上跳跃着。这便是昨夜戏台上那张脸吗?这张脸脂粉未施,却是另一种美,似乎更美了。似乎就是诗歌《雨巷》中丁香般的女子,刚从雨幕中走出来,娇羞,又带了淡淡的忧伤。

    这忧伤是与生惧来的,还是因为她唱得太投入,带上戏中人物的情绪了呢?

    最后,穆萧的目光定格在苏紫的脚上。她的脚穿了一双软底的拖鞋,右脚踝缠着雪白的绷带,与左脚的纤巧不同,这只受了伤的脚肿得胖鼓鼓的,却是触动了穆萧的心房。

    她受伤的脚让他心疼了。这种心疼穆萧平生从未体验过,所以有点不太适应。昨天凌云儿生病的时候,他只是焦急,为的是晚上她不能唱了。她病得那样重,他却并没有心疼的感觉。

    此刻,苏紫带着伤,架着一支拐棍在麦克风后投入地唱着,那句“沉鱼落雁”她处理得太过完美了,竟牵扯了穆萧的心飞动了几下。那感觉,竟然是如此的美妙!

    苏紫也看到他了。她一眼便认出来这个人便是昨天的搭挡。她的目光似秋水波动了一下,然后又若无其事地继续表演起来。

    直到有人去拍穆萧的肩膀,穆萧才猛然转醒。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去看拍他的人,竟然是凌云儿!

    穆萧跟凌云儿坐在一边看她们录音。有好久穆萧都觉得如芒在背。那并非凌云儿的目光,而是源自凌云儿内心的一种力量。

    这种力量是穆萧自我添加的。也许并没有,但他还是很主观地添加了。

    因此他觉得微微的不安。他觉得对不起凌云儿。可是他已经控制不住心的方向了。

    很快该他跟苏紫录音了。在这之前苏紫休息了一会儿,跟他们坐在一起,喝了点茶水。

    穆萧的对面坐着苏紫,身边坐着凌云儿。三个人都不说话。苏紫淡淡地冲他们笑着,手里端着茶杯,慢慢地喝着。唐天对二人刚才的表现给予了肯定。然后他对凌云儿说:“云儿,你多注意小苏的节奏,今天晚上全靠你了!”

    凌云儿只是点了点头,眼睛不知道看着什么地方,若有所思。

    方媛媛忽然跳起来,一手拉着苏紫,一手拉着凌云儿,笑着说:“太好了,我有两个好姐姐了。而且,今晚我能与两位姐姐‘同时演出’!”

    唐天白了方媛媛一眼:“你这丫头鬼,竟然想到这一招。今晚演出若是成功,这月奖金给你发双倍的!”

    气氛融恰了一些。大家都在笑,只有凌云儿依然阴沉着脸。她忽然哑着喉咙问了一句不合时宜的话:“今晚的演出能成功吗?”

    笑容在每个人的脸上都凝住了。穆萧只觉得心里面“咯噔”了一下,忽然有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今晚的演出要砸了!而且,一定会砸在凌云儿身上!

    这种预感让他六神无主起来。他听到唐天很严肃地说:“云儿,今晚的演出一定要成功,必须要成功!等一会儿他们录完音,你一听要多听两遍,跟穆萧、媛媛他们一起对几遍口型,时间虽然匆忙,但一定要保证万无一失!”

    接下来的录音很顺利。然后穆萧,凌云儿与方媛媛又跟着录音仔细地揣摩,认真地排练了几遍。唐天一直在旁边指导,面色渐渐松弛了很多,似乎对晚上的演出很有信心了。

    只是穆萧那种预感一直挥之不散。跟凌云儿对戏的时候,他几次想用眼神、动作来暗示她,暗示要与她配合默契地完成今晚的演出,就似他们每一次排练的时候。凌云儿表面上虽然很配合,但穆萧明显感觉她不在状态。

    那是一种心理上的状态。就是说,凌云儿跟着录音表演,对口型的时候,并没有入戏。

    不只是凌云儿,穆萧也觉得心里面怪怪的。虽然是同样的唱词同样的唱腔,但苏紫与凌云儿唱起来还是有差别的。外行人也许感觉不到,但穆萧对此非常敏感。

    平心而论,就嗓音、唱功,甚至表演来说,凌云儿虽然资历不及苏紫,但这些决不逊于苏紫。但听惯了凌云儿的戏,再听苏紫唱,穆萧能够感受到她们之间的不同。

    那就是,苏紫比凌云儿多了一份灵气。她能够赋于杜丽娘这个角色以灵魂,她唱出来的段子是有生命的。这也许便是与生俱来的天份吧。

    终于要上场了。当披一件粉红色斗篷,扮做杜丽娘的凌云儿上场一露相,场下立即响起了掌声与喝彩声。然后,在唱若游丝的笛音里,苏紫那婉转柔媚的唱腔响起。又是一阵叫好。

    穆萧却傻傻地站在台边候场。一切似乎都很好,好得不能再好了。但穆萧却越发心神不宁起来。要出事的感觉更加强烈了。

    轮到他上场了。他一身行头整齐,手执一根柳枝,木偶般登台亮相。

    这出戏到这里便要掀起高潮了。昨天晚上这个时候,此情此景,穆萧是何等从容潇洒,飘逸风雅。而此刻,因为心神不定,他再也找不到彼时的感觉了。只是本能地表演着,嘴里天衣无缝地对着口型。相对于凌云儿来说,他这个“双簧”要容易得多。对好自己的口型,应该不难。

    “恰好花园内,折取垂柳半枝。姐姐,你既淹通书史,可作诗以赏此柳枝乎?”

    这句念白“出口”之后,穆萧的水袖轻轻托起凌云儿的水袖,将那枝翠柳轻轻放在凌云儿的袖边。

    穆萧因为心有杂念,根本没有入戏,只是注意着凌云儿的表现,生怕她露出半点破绽。

    当他看到凌云儿的表情之后,心里忽然踏实多了。凌云儿熟悉的面容就似往日般娇美,且眼中水波盈盈,根本比自己表现得出色,甚至比往日彩排时出色。

    可是,接下来突出其来的一切,却令穆萧猝不及防!

    原本凌云儿应该“说”她的那句念白“这生素昧平生,何因到此?”的。却是恰在这个时候,凌云儿那张娇羞的脸突然夸张地扭曲起来,与此同时,她失声大叫。那声叫喊,却是嘶哑无比,虽然她领口别着的麦克风根本是关闭的,但那声嘶哑的叫喊还是很响亮地传遍了全场。叫喊声因为嘶哑而显得更为骇人!

    更糟糕的是,音响师根本没有防备,来不及处理这样的突发事件,所以,事先录好的音还在继续。当凌云儿全身发抖,失声大叫的时候,苏紫那声念白依然脆生生地说了一遍,而且盖过了凌云儿的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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