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上次不同,在这半个月时间里,广播里竟频频提起赵广泰的名字。从圪垛村带走后,他被直接押到了县城,几乎见天在县城的街道上巡游、受审,遭受着心中饱盛着烈火般阶级仇恨的千万民众的声讨和唾弃。许多年后,根旺还听说,赵广泰在县城挨批期间,曾经被王副主任亲自提审过一次,那其实不过又是一次单锋对决,王副主任以治好儿子的病为条件,放赵广泰以自由。这时候,神倌身体已经异常虚弱,但幽寒的眼神依然充斥着他的眸子,他用这样的眼光望着王副主任,不断地重复着一句经歌:
昊天皇敕昊天皇敕昊天皇敕……
昏睡了三天,赵广泰突然醒了过来。他叫来根旺,用浑浊的目光望着少年,久久地望着,料峭的脸庞缓缓露出了笑,是那样的惨然。根旺一时控制不了自己,眶子里一下子湿润了。
“爷,看你笑的,真难看。”根旺嘟囔说。
“呵呵。”神倌的笑意却越来越浓,“我一直想说一句话,你干了一件大事,爷以你为荣。”
“自己糟劳成这样了,还要安慰人。”根旺说。
“爷说的是心里话。”神倌说。
根旺痴痴地看着神倌,忽然笑了,一脸羞涩。
神倌让根旺将那根铁木拐杖从香炉后面取过来给他,他颤巍巍的手在拐杖上摩挲了一阵,然后对根旺说:“你不是一直想见识爷的本事吗?今天爷高兴,就让你见识见识。”
神倌说着,便缓缓举起拐杖,将拐杖指向窑后山墙上,口中的咒语极其微弱,却又那般悠远。
根旺惊奇地看见,墙上徐徐显现出一片图影,在那片图影里,他看见了一个女人,他没有思量就知道那是自己的母亲,母亲并不漂亮,实在无法跟吴秀红相比,但却丰乳肥臀,目光纯净。
画面转换,根旺看到的是清明节前一天晚上自己吆着犍牛去庙院里拖碑的情景,令他无比惊叹的是,画面里并非只有他和犍牛,而是有许许多多的人,除了父亲、母亲,其余的他都不认识,他们是那么苍老,有的老汉还穿着长袍马褂,戴着圆圆的瓜皮帽,长长的辫子甩来甩去。他们无声无息地跟着他走进庙院,一起帮着他将辕杆和石碑捆在一起,帮着他拽绳,而在石碑徐徐倾斜的当儿,有两个人还各自扶着一根辕杆,好让辕杆间的搭绳不至于那么生硬地落在牛背上;石碑拖到外圈里后,事实上将石碑另一端抬起来的并非犍牛,影像里犍牛拖着的那根绳子竟然还松松垮垮地晃悠,是父亲和另外两个老汉合力将石碑抬至水平的,当石碑平整地悬起来后,根旺看见父亲长吁了一口气,两只手相互拍打了两下。随即他们陆陆续续消失了。根旺记得这个时辰,那时候鸡忽然打起了头一遍鸣。母亲是最后一个消失的,她深情地望着他,笑着,笑着,两只清澈的眸子里渐渐泪光闪闪,然后整个画面就像砂砾一样被一阵风吹散了,吹得只剩下一面陈腐斑驳的墙壁……
根旺呆呆地望着后山墙,窑里一时静谧无声。一念间,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猛然回过头来,他看见那根铁木拐杖已经搁在了炕上,神倌无力地望着他,苍白的双唇微微嗫嚅着。
根旺扑上去,紧紧抓住神倌的手,那只苍老的手倏然变得冰凉。
这时候,他清晰地听见了一声低吟:“昊天皇敕!”
赵广泰安详地咽下最后一口气,好像意犹未尽,那双松垮的眼皮并没有完全扣合,暗淡的眸子向着天窗,直指蛮岭空茫的天穹。“昊天皇敕!”根旺好像再次听到了一声吟叹,他顺着神倌的目光,向天空望去,悠扬的经歌越来越清晰地在他耳畔萦绕,他坚信这是一个温暖的祷告,是在向上苍祈愿最美好的东西。
根旺回头望着那张料峭而苍老的面孔,久久地望着,渐渐泪如泉涌。他知道神倌爷是在用身体里最后一点气力,来满足很久以来一直横亘在他心里的愿望。但他还有诸多遗憾,那些他一直想弄明白的问题,比如他到底是何方人士,到底是什么来路,比如石碑上那四幅图案真正的含义,比如什么在追逐王忠,比如……现在看来,真的只能自己去慢慢想,慢慢思琢了,谁都指望不上了。更令根旺遗憾的是,他没有及时将犍牛的噩耗告知他,倘若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里重逢,肯定会没完没了地责怪他……天光呼地闪耀了一下,根旺感觉一种金灿灿的光色占据了自己眸子,他抬眼望向天空,竟看见了一片奇景,无数金黄色的毛状物在空中飞舞,它们飘呀飘,像在空中舞蹈。他惊奇地走出窑门,站在院子的中央,漫天金光闪烁,壮阔之极,有许多丝绒般的毛絮朝他簇拥了过来,然后围着他,翩翩而舞,有那么几根,贴在他的脸上,像一只只温柔的指头,轻柔地拂掠着。他伸手抓住了一根,立刻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他抬起目光,逆着这些毛状物飞来的方向追寻,最终他的目光投到了挂在窑墙上的那张已经变得硬邦邦的牛皮上,他看见,无数的牛毛不断从牛皮上脱落下来,然后飘向空中。而更令他惊叹的是,牛毛有规律地脱落,渐渐形成四幅图案,图形竟是那样的熟悉。
他想起来了,那曾经是石碑上的图案。
许多年以后,一位专门研究民间风俗的专家告诉根旺,牛皮上的图案其实是四道符,组起来就是“昊天皇敕”的意思。专家还说,这四个字的组词在史料中是有考证的,是旧时晋南民间巫师们常用的祷告唱词,意为天说,祈愿平安和睦,敬天爱人。而此时此刻,根旺对此一无所知,这个懵懂少年出神地望着牛皮上的图案,眼里闪着泪光,他觉得那曲让他无比沉醉的经歌自苍穹深处传来,那般深邃,缥缈,温暖清澈,直穿人心,他的心中渐渐跌宕出一种极其悲凉却又令他无比慰藉的感觉:
昊天皇敕!
根旺再次见到吴秀红是在五年之后。
山桃花尽情怒放,绚烂的粉红色染尽蛮岭的漫山遍野。在这样的光景里,吴秀红突然出现在了根旺面前,她穿着一件青灰色小翻领上衣,一条旧蓝裤子,她默默地端详了根旺一阵子,然后轻柔地说:“长大了。”
根旺支吾了半天,终没说出一个字来,只是僵硬着眉眼,呆呆地望着他的女老师。显然,青涩少年第一次被时光狠狠地蜇了一下,他一时不能确信眼前的这个女人就是他曾经的女神,她是那样的憔悴,甚至有些衰气,眸子里很空洞,仿佛被什么东西架空了,曾经的清澈气息已经荡然无存。
她是专程来给神倌赵广泰上坟的。在这之前,她一直住在邑城北塬外的精神病院里,她被强行送到了那里,一住就是五年。这个世道的某一段光景里,那里是她最合适的去处。
五年前,就在神倌赵广泰被批斗得天昏地暗之际的一天晚上,吴秀红来到了看守所。她的到来多少有些忏悔的意味,面对着躺在昏暗角落里的赵广泰,她情不自禁跪了下来。她看见神倌的脸上突然发出了兴奋的光,但是很快,光就消失了,随即是一声长长的哀叹。
“孩子,你不该来!”他说。
“老人家,最该来的就是我,这一切都是我害的……我对不起您!”她说。
神倌伤感地摇摇头:“你真不该来!”
“您不原谅我吗?”她说。
“孩子!”神倌凄迷地看着她,“你让我无法原谅自己。”
之后,神倌不再说话。吴秀红带着无边的迷惑离开了看守所。
县革委会王副主任对赵广泰的罪案投入了超乎寻常的热情,他专门成立一个专案调查组,专门搜罗赵广泰的情况,并且大有收获:赵广泰曾经担任国民革命军第二战区隰州教导大队文史学教官,一九四二年突然离奇离校,不知踪影。这样的发现让王副主任如获至宝,他有了足够的理由来要神倌的命,以怎样的方式处置赵广泰,县革委会里出现了两种意见,而且僵持不下,一种坚持开石头会,成千上万民众人手一石,一起砸下去,不但解恨,而且可以直接将阶级敌人葬送到万劫不复的深渊;另一种坚持要点天灯,看看在一个被五花大绑的阶级敌人的头上点上火,再慢慢欣赏狼狈的死亡过程,是一件多么开心的事。
一天上午,吴秀红的身影出现在了县革委会大院,她依然穿着那件白色风衣,走进了县革委会王副主任的办公室。一场交易最终以吴秀红的设想成交了,她要求王副主任立即释放赵广泰,她的筹码是一个承诺:绝不会泄露她怀的是王忠的孩子这个秘密。
城关大队反帝生产队的一个车把式赶夜将已经奄奄一息的赵广泰送回到蛮岭,这些人会时常悄悄出来做一点副业,他在吴秀红那里得到了十斤粮票和三尺布票。
“随后发生的一切,我才明白赵老先生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吴秀红说,她的眼眶里突然溢出两汪泪水,随即哽咽,“可是我不后悔,只是……可怜了我的孩子……”
送走赵广泰的第二天晚上,几个人突然闯进福利院宿舍,用一个黑布袋子蒙住吴秀红的头,强行将她带走。不久,她又被强行按倒,有人开始脱她的衣服,强烈的来苏味告诉她身处何地,她立即意识到他们要干什么,但是已经晚了,有人在她的嘴上扣了一个东西,她几乎没来得及哀求,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一直在想,如果没有赵老先生,王忠是不是真会把蛮岭所有村里的庙都拆掉!”吴秀红的神色格外深沉,“真要是那样,老天爷断不会饶过他。”
根旺愣愣地、一动不动地盯着吴秀红,半晌,他意味深长地问:“吴老师,你说广泰爷真的是河西人吗?”
吴秀红说:“是,肯定是。听说他家是一个书香门第,他的父亲还是一位名甲一方的大法师。那年黄河决口,赵老先生不顾一切赶回老家,想把祖上所珍藏的古书抢救出来,但当他回去后,老家已是一片泽国,最终他一无所获。他悲伤极了,为此他放弃了隰州的公差。在定居圪垛村之前,他一直过着云游生活,试图寻找散落的家物。二战区还派人四处追捕过他呢……”
根旺专注地听着,一丝骄傲悄然掠过他的脸庞。
“王忠……他现在咋样?”根旺忽然问。
吴秀红浅浅一笑,随即轻叹一声。
“我从医院出来时,是他接的我,这也是我回城后第一次见到他。我……没有机会见到他。”她说,“他现在靠轮椅行走。”她顿了顿,继续说,“后来我才知道,就在他们杀掉我的孩子那天晚上,他的病又犯了,结果从一道三丈高的土崖掉了下去……倒是把他摔醒了,但两条腿都废了……运动结束了,世道变了,他家好像也掉进了深渊,他父亲已经病得不成样子了,那些被他祸害过的人,活着的都出来了,好多人都来寻仇。他说他父亲现在真是生不如死。”
“那他有没有告诉你,到底是甚东西追他?”根旺又问。
吴秀红不作声,思忖着什么,随即轻咳一声,答案似乎已经到了嘴边上。
忽然,一阵闷声闷气的吼叫声从村子里传了过来,直接打断了根旺的期待:“拆庙喽,拆庙喽——”
吴秀红错愕地看着根旺。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随着粗闷的口令,清脆而节奏明快的花杆铃声响起,那动静有些不屈不挠,好一阵子才渐渐远去。
“他还没长大呢。”根旺垂下眼帘,低低地说,像一个人自语。
2013年12月写于广州福来居
原载《花城》2014年第4期
原刊责编 李倩倩
本刊责编 黑丰
作者简介:杨卫东,笔名福来,男,1966年生,山西乡宁人。1983年入伍,军校毕业后一直从事部队宣传工作,1987年赴滇参战一年,1993年考入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第五期。2000年转业从商。有中篇小说《启生的黄昏》《疼痛的乱弹》《告别》《昊天皇敕》,短篇小说《呀子把式》,散文《苍颜》及诗歌《七月七的晚上》等作品在《花城》《作家》《青年文学》《延河》等刊物发表。现居广州。
创作谈:报应
杨卫东
老家村头那座百年老庙院被拆的时候我还很小,但它庄重的模样以及化为废墟的整个过程至今依然历历在目。那群来自县城的知青,他们有的格外跋扈,有的很和善,但无一例外都揣着一腔狂热的破坏欲,而且很快就把那种激情传播给了村里年轻一代,使他们变得同样血脉偾张。最终在村子里留下一片狼藉,至今都清理不净。
庙院被拆后,一个面目丑陋而阴郁的老头时常会出现在村头,长时间默然俯视着那片废墟。他是我们当地有名的神倌,也是官家的眼中钉,公社书记时不时会派人将他铐走,禁闭一段时间,有时候还会押到社员会上批斗一番。他性格孤僻顽固,却喜欢和孩子交道。有一次他再来到时,我走近他,竟听到他在低吟经歌,更多的内容是听不清楚的,只记住了最后一句:昊天皇敕。那声调如一缕清风,有种慰藉感,但又觉得好神秘。我问他是什么意思,他只是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哀叹道:作孽呀,老天爷可是看着哩。说完蹒跚而去。望着他孤零零的背影,我清楚地记得,一种莫名的落寞倏然坠入我的身体里。
涉足尘世后我才知道,原来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我们泱泱国土上处处都热衷于做同样的事,而且做得远比我们乡下痛快淋漓得多。
悠久而宽阔的时空就这样生生被一次次荒诞的运动弄得面目全非,那些能够涤荡人心的图景和清音也随之被阉割。我觉得这是一桩债,谁能否认,充斥于当今世道的种种沦丧和乱象不是那时候播下的恶果呢。
当某种痛惜和忧虑涌动在我身体里时,耳边总会随之响起老神倌悠远的经歌,我始终搞不懂他们之间有何关联,但昊天皇敕四个字充当我这部作品的题目仿佛早已注定。
我把童年时的几段记忆揉捏在一起,渴望挤弄出一些声响,而且渴望更多的人听到它。我已经相信,老天有眼。每个人,甚至每个族群的身后始终都有一个叫报应的东西追随着,它随时会给你抚慰,也随时会将你撕成碎片。
感谢《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的抬爱,《昊天皇敕》被选用,是我的荣幸,也让我再一次坚定了对文学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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