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火车道那儿呢,一会儿你就看见了。保姆嚷着、急匆匆地走着。
继文革恨不得两肋生翅。孩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她怎么向矿上的人们交代,怎么向他们父母的亡灵交代?
有一趟铁路线从七峰矿山脚下由南向北穿过,是一趟拉煤专运线,火车把山里的煤炭拉出去,拉向全国各地。矿上调皮的孩子们都喜欢扒火车出去,但听话的孩子们是不扒火车的,因为扒火车太危险。
还是来晚了,当继文革看见一列火车满载着煤炭向山外奔驰而去的时候,她也看见蔡建壮和蔡建国都已经扒上了火车。蔡建壮站在煤炭上向她不停地挥手,蔡建国正在火车上扒着,慢慢地往上爬。两个孩子的衣裳就像飘动的旗帜,呼呼地飘,那还不得被风刮下来?一旦掉下来,不是摔死就是被火车辗死,你说这有多可怕?
继文革冲着奔驰的火车喊:你们回来……你们给我回来……
火车把他们拉走了,他们能回来吗?
火车轰隆轰隆地往远处走,轰隆轰隆地揪走继文革的心。她自言自语地说,哎呀哎呀,真揪心呀。从那以后,她就得了心慌病,一有急事儿就心慌。
继文革感到心里空荡荡的,好像远去的火车把她胸腔里和肚子里的东西全都拉走了,肚子里空荡荡难受。她脸色苍白,虚弱不堪,一屁股坐在铁道边,遥望远方,呼呼喘气。
保姆说,你看见了吧,这可是你亲眼看见的,是他们自己扒着火车跑了,他们要是出啥事儿,那可跟我没一点儿关系啊?从现在起,你就是给我二五一万,我也不干了,我可受不了这种惊吓了。
继文革点点头,没看保姆,看着远方。
保姆说,那我可就走了啊?保姆见继文革没反应,又补充说,那我可就走了啊?保姆把家门钥匙塞给继文革,头也不回地走了。她走得很快,好像是怕继文革拉住她,不叫她走。
继文革不知道自己在铁道边坐了多长时间,她想她并没有答应孩子的母亲要带大孩子,她现在也可以不管那两个孩子,也可以一走了之。可自己心里为什么这么难受,为什么总想痛哭一场呢?她觉得心里憋得慌,真想哭。
有人从铁道边走过来走过去,一步一回头地看她,对她愁眉苦脸的样子有点儿不放心。她站起来,拍打拍打屁股上的土,往山下走去。走进办公楼的时候,她发现有人偷偷地看她。她心里说,看什么看,我又没答应他们,那孩子不是我的,也不是你们的,我们都可以不管他们。同办公室的王秀春大概觉得屋子里的气氛太憋闷了,自从继文革回到办公室以后,她们一直没说话,好像屋子里根本就没坐着两个活人,王秀春沉不住气地说,你快别给自己找麻烦了,再说了,矿上的工亡子弟那么多,是你能管得过来,还是我能管得过来?你真是瞎操心。
继文革不抬头,好像做了害羞的事情。
王秀春见继文革低着头不吭声,就劝说道,现在的人,你还看不出来吗?谁管谁呀,你这已经很够意思了,这半年多,你一直忙活着给孩子们找保姆,找来一个,干上两个月跑了,干上两个月跑了,没爹没妈的孩子淘得厉害,谁能看得住他们?不亲不故的,你就别受那份罪了。
可他们的父亲是在井下挖煤死的,这让我想起来就心里不安啊。
那有啥办法呢?唉,煤矿人……王秀春没把话说完,她本来想说,煤矿人死在井下的多了,死了就死了,又不是啥了不起的事情,谁死了谁倒霉,活着的人能好好的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事情。但她没那么说。
下班以后,继文革出了办公楼,不知不觉就往北山坡上走去,她一直走到了高高的山坡上,走到了蔡和生的家门前。她推开院门,看见家门锁着,两个孩子还没有回来,就坐在了门前的水泥门台上。
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西边的山梁上弥漫着红色晚霞,就像没有烟的火在慢慢燃烧。山坡上的这儿一家那儿一家,烟囱上冒出了轻轻的炊烟。矿山的黑夜就要来临了,就要漆黑一片了。漆黑的夜正在张开双臂,要把整个煤矿抱在怀里。
两个孩子终于说说笑笑地回到了院子里,刚一进院门就呆住了。
继文革说,你俩回来啦?你俩还知道回来啊?
两个孩子你戳我一下,我戳你一下,调皮地笑着。
继文革想:你们要是我自己的孩子,我非狠狠地抽你们两个耳刮子不可。她压住心里的火气,站起来说,你们还不过来开门啊,我都在外面坐了两个多小时了。
老二蔡建国扭扭捏捏地走到门前,拿起脖子上挂的钥匙开门锁,冲着继文革笑了一下。
屋里潮湿闷热,有股发霉味儿。整个白天,阳光射透薄薄的房顶,把屋子里照射得又热又潮。煤矿人自己盖的石头房子不是什么好房子,房顶薄,阳光辐射进屋里,屋里就像蒸笼。夏天若是不打开门窗通风的话,屋里就闷热得待不住。到了冬天,四处透风,就像冰箱。继文革熟悉那样的房子。她四处看了看,好像是要留下一种纪念,要留下对煤矿人深情的纪念。她咬了咬牙,对两个孩子说,把书本收拾收拾,背上书包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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