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旧城谙-西 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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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安印象

    文 / 鲁彦

    乌鸦的领土

    一九三四年八月底,我离开了炎夏的上海,到了凉秋的西安。这里是被称为中华民族的文化发源地,和历代帝皇的建都所在,而现在又是所谓开发西北的最初的目标,被指定为陪都的西京。

    我曾经到过故都北京,新都南京,现在又有了在陪都少住的机会,我觉得是幸福的,我急切地需要细细领会这里的伟大,抱着满腔的热情。

    但是凄凉的秋雨继续不断地落着,把我困住了。西安的建设还在开始的尖梢上,已修未修和正在修筑的街道泥泞难走。行人特殊的稀少,雨天里的店铺多上了排门。只有少数沉重呆笨的骡车,这时当做了铁甲车,喀辘喀辘,忽高忽低,陷没在一二尺深的泥泞中挣扎着,摇摆着。一切显得清凉冷落。

    然而只要稍稍转晴,甚至是细雨,天空中却起了热闹,来打破地上的寂寞。

    “哇……哇……”

    天方黎明,穿着黑色礼服的乌鸦就开始活动了,在屋顶,在树梢,在地坪上。

    接着几十只,几百只,几千只集合起来,在静寂的天空中发出刷刷的拍翅声,盘旋地飞了过去。一队过去了,一队又来了,这队往东,那队往西,黑云似的在大家的头上盖了过去。这时倘若站在城外的高坡上下望,好像西安城中被地雷轰炸起了冲天的尘埃和碎片。

    到了晚上,开始朦胧的时候,乌鸦又回来了,一样的成群结队从大家的头上刷了过来,仿佛西安城像一顶极大的网,把它们一一收了进去。

    这些乌鸦是长年住在西安城里的,在这里生长,在这里老死。它们不像南方的寒鸦,客人似的,只发现在冷天里,也很少披着白色的领带。它们的颜色和叫声很像南方人认为不祥的乌鸦,然而它们在西安却是一种吉利的鸟。据说民国十九年(1930)西安的乌鸦曾经绝了迹,于是当年的西安就被军队围困了九个月之久,遭了极大的灾难。而现在,西安是已经被指定作为国民政府的陪都了,所以乌鸦一年比一年多了起来,计算不清有多少万只,岂非是吉利之兆?

    它们住的最多的地方,是近顷修理得焕然一新,石柱上重刻着“文武官吏到此下马”的城南隅孔圣人的庙里,和它的后部黑暗阴森得令人毛骨悚然的碑林,其次是在城北隅有着另一个坚固堂皇的城堡,被名为新城的绥靖公署,再其次是隔在这两个大建筑物中间,一个由西北大学改为西安高中,一个由关中书院改为西安师范的学校里,这几个地方,空处最多,最冷静,树木也最多,于是乌鸦们便在这里住着了。

    它们并不会自己筑巢,到了晚上,它们只是蹲在树梢间,草地上,屋檐下,阶石上。

    秋天将尽,各处的树叶开始下坠的时候,各机关的庶务恨它们不作一次落尽扫不胜扫,便派了几个工人,背着很大的竹竿,连碧绿的树叶和细枝也做一次打了下来。于是到了晚上,乌鸦便都躲到檐下去了。然而太多了,挤不胜挤,一些迟到的,就只好仍缩做一团,贴在赤裸的树枝上,下起雪来,也还在那里过夜,幸亏它们是有毛的。有时无意中有人走过去,或者听到了什么声音,只要有一只在朦胧中吃了惊,刷地飞到别处,于是这一处的安静便被搅翻了,它们全都飞动起来。

    然而在白天,它们却和人很亲近,而人也并不把它们当做异类看待。它们常在满是行人的最热闹的街道上出现,跳着,立着,走着,有时在贩子的担子旁望着,贩子看它们站得久了,便喃喃地丢给它们一些食物。

    西安人引以美谈的是,它们和城门的卫兵最是知己。早晨城门未开,它们是不出去的,晚上它们没有统统回来,卫兵是不关城门的。虽然它们出城进城是在城墙上飞过,但完全依照着城门开闭的时间。

    这里完全是乌鸦的领土。中国国民党人邵元冲被命西行的时候,据说在甘肃境界的某一个山上见到了一种数千年不易一见的仙鹤,认为是国家祯祥的征兆,曾经握着生花的笔杆就写了几首咏鹤的诗,登载在各地的大报上,至今传为名句,但惜他经过西安的时候,没有留下咏乌鸦的诗句,可谓憾事。

    幻觉的街道

    天气静定了,街道干燥了,我开始带着好奇的眼光,到这个生疏的景仰的陪都的街道上去巡礼。

    果然我的眼福颇不浅,走到东大街的口子,新筑的辽阔的马路,和西边巍峨的钟楼以及东边高大的城门便都庄严地映入了我的眼帘,我不禁肃然起敬了,仿佛觉得自己又到了故都北平的禁城旁。马路上来往的呜呜的汽车,叮当叮当的上海包车式的人力车,两旁辘辘地搅起了一阵阵烟尘的骡车,以及宽阔的砖阶上来往如梭的行人,这一切都极像我十年前所见的北平。

    东大街是西安城里最热闹的街道,岂止两旁开满了各色各样的店铺,就连店铺外面的人行道上也摆满了摊子。这些摊子上摆着的是水果,是锅盔,是腊肉,是杂货,是布匹,是古董…

    其中最多的是窑的、瓷的、玉的、比酒杯大、比茶杯小的奇异的瓶子和盅子,其次是铜的、钢的、铁的、比钻子长的挑针,短短的弯形的剔刀和圆头的槌子,随后是三四寸高的油灯,一寸多高的长方形的花边的木的或铜的盘子……

    我仿佛觉得自己走到了小人国里,眼前的钟楼在我的脚底下过去了,熙熙攘攘的人类全成了我脚下的蚂蚁,一路行来,不知怎样忽然到了南院门陕西省党部的高大的墙门口——于是我清醒了,原来依然在历代帝皇建都的所在,被指定为陪都的西京。

    我定了定神,带着好梦未圆的惆怅的神情,低着头,在党部的门口,一处圆形的花园似的围墙外转起圈子来。

    但这里围墙又是矮小的,不及我膝盖的高,蹲在围墙外的人物又成了小人国里的人物,他们面前的瓶子、盅子、挑针、剔刀、槌子、油灯、盘子,亮晶晶地发着奇异的光辉,比我一路来所见的更加精致,更加美丽了……

    “怎么呀!”我用力从喉咙里喊了出来,睁大着眼睛。

    我又清醒了。我仍在被指定为陪都的西京,我不觉起了恐慌,辨不出东西南北,两旁住家的大门小门全关得紧紧的。

    忽然间,前面的灯光亮了。是在地平线上,淡黄色,忽明忽暗。

    “着了魔了不成!”我敲敲自己的额角,不相信那是鬼火,放胆地朝前走了去。

    “吱……吱……”

    我听见了一种声音,闻到了一种气息,随后见到了一家大门口横躺着两个褴褛的乞丐,中间放着的正是我一路所见的那些小玩艺似的器具,只少了一个盘子。

    我站住了脚,皱着眉,用力往黑门铜环上望去,模糊中看见上面写着两个熟识的大字:“彭寓”。

    哦,我记起来了,我曾经在这里走过,见到一辆汽车在这门边停下,据说就是省政府委员的住宅,这条巷子仿佛叫做什么永居巷吧?

    我现在认识路径了,一弯一转,到了一条较小的街道。

    天虽然渐渐黑了下来,左右还有许多没有招牌的小店铺正点了灯,在锅边忙碌着的柜台上装油酒似的瓦缸里取出或放入一些什么东西,柜外站满了人。

    一种特殊的气息从这些小店铺的锅灶上散布出来,前后相接的弥漫住了一条极长的街道。

    我觉得醉了,两脚踉跄地,跑进了一个学生的家里。

    “请请,躺下,躺下,……不远千里而来,疲乏了,兴奋兴奋……”

    学生的父亲端出了一副精致的礼物,正是我一路来所见的那些玩意,放在炕上,把我拖倒,给了我一块砖泥的枕头,开始用挑针从翡翠的盅子里挑出一点流质来,于是这些流质便在灯火上和在他搓捻着的手指间渐渐地干了,大了,圆了。

    “不会,不会,从来不曾试过,”我说着站了起来。

    主人也站了起来,他愤怒地拿着一支木抢,向我击了下来,大声地喊着:

    “不识抬举的东西!……因为你是我儿子的先生,我才拿出这最恭敬的礼物来……”

    我慌忙逃着走了。

    前面是车站,我一直跑了进去。

    “检查,检查!”武装的警察背着明晃晃的枪刀围了上来,夺去了我手中的皮包。

    “查什么呀?”我大胆地问。

    “烟土!”他们瞪着眼说,随后里外翻了一遍,丢在地上说:“滚你的蛋!”

    我慌忙拾起,往里走了去,相隔十步路又给人围住了。那是挂着禁烟委员会的徽章的。

    “刚才检查过了,”我说。

    “不相干!”他们又夺去了我的皮包,开了开来,猫儿似的用鼻子闻了几次,用刀子似的长针这里那里钻了几个洞,随后又掷在地上,说:“走!”

    我于是进了站去买票了。

    “检查!”但是车站的职员又把我围住了。

    “关你们什么事!”我愤怒地叫着说。

    “滚开!——上司命令!……”他们把我的皮包丢进房里,把我一脚跌出了车站……

    我清醒了。我已经到了我的寓所。妻子孩子,全在这里,不复是在幻觉中了,仍然在被指定的陪都里。

    “什么事,这样迟呀?”妻问了。

    “唉!”我只叹了一口气,顺手拿起一张西京的报纸来解闷。

    “胡说!”过了一会,我笑着说了,把报纸拿给妻看。

    那上面登载着一段荒唐的新闻,说是西安某一条巷子,姓某名某的寡妇,平常酷爱一只黑白相间的花猫,数日前因事他去,留猫在家,日前回来,猫竟奄奄一息了。给它水喝,给它馍吃,牙关紧闭,一无办法,某寡妇把它放在炕上,陪着落泪,哽咽不能成声,烧起烟来解闷,几分钟后,猫儿忽然活了,后来才知道它是烟味上了瘾的。

    “难道不晓得跑到人家的门口去?”妻说,“哪里闻不到烟味?”

    我静默了,不想立即把刚才的幻觉告诉她,怕她担忧我的健康。

    苍蝇的世界

    一九三五年一月,开发了数年的西北巨大的唯一的建设完成了,陇海铁路已经由潼关西行了几百里,到了西安。

    现在全城鼎沸了,政府当局为西北人民造福利的大功告成,得意自不待说。站在文化前线的报纸出增刊来庆祝,也是从未见过这怪物的男女老少,也自然都从屋角里跑到了车站,成千上万的围观着,啧啧地叹羡着那世界上的奇迹。

    “呜……呜……呜……”。

    它带来了拥挤的旅客,山一样的货物。

    于是西安就突飞猛晋的变成了物质文明的都市。最先增加起来的是旅馆饭店,随后是洋房子大商店,最后是金碧辉煌的电影场和妓院。

    因着最高军事领袖的几次莅临、中央代表的扫墓祭祖和伟人名流的参观调查,西安城中的各主要马路也迅速地修筑起来了。

    叽哩咕噜叽哩咕噜,马路上充满了异样的方言。

    于是,冬去春来,春去夏来,半年之中西安城里人满了,于是苍蝇也多了。

    嗡嗡嗡嗡嗡嗡嗡……

    飞进了窗子,飞进了门户,坐在凳子上,伏在桌子上,躺在床铺上,挂在墙壁上,你来了它走了,你走了它来了。喝你的茶,吃你的饭,随后粘在你衣上,站在你头上,扯你的耳朵,拍你的眉毛,摸你的鼻子,吻你的嘴唇……最先是灰黑色的小的,随后是芝麻模样起斑点的大的,最后是红头绿背的肥胖的……或则长襟短袖鬈发蓬松,象年轻的舞女,或则西装革履轻揉活泼,象摩登的男子,或则长袍马褂严词厉色象老年的政客……或作婀娜的媚态,或作纵跳的姿势,或作危坐的模样……有些突着臀部,有些挺着腰背,有些翘着胡髭……

    嗡嗡嗡嗡嗡嗡……

    自外而内,自内而外,自上而下,自下而上,自左而右,自右而左,前后络绎,往来交织,纷忙杂乱叫嚣喧哗……忽作散兵形,忽作密集队,忽然从天花板上掷下炸弹,忽从痰盂中轰地雷,一眨眼间,到处都是枪弹的痕迹……

    “活不成啦,活不成啦!……”大家都嚷了起来。

    于是我得化钱了:纱窗、门帘、臭药水、苍蝇拍,一咕儿办来了一大批。

    门窗全关上了,我们开始了总攻击。

    啪啪啪,啪啪啪……

    桌上,凳上,墙上,地上,一个一个,一堆一堆,黑的浓浆,红的浓浆,断头的断头,破肚的破肚,血肉模糊,尸如山积。

    随后扫的扫,揩的揩,房内就显得安静而清洁。

    但这也只是一时,过了不久,一批新的队伍又袭入房里了。从破洞里,从门缝里,被人带了进来,被器具载了进来。

    于是第二次攻击又开始了,于是第三次攻击又开始了,……一天到晚忙个不停。

    而苍蝇仍占据着各个城堡,各个碉楼,各个山岗,各个战壕……随时向人袭来。

    我们陷入了困苦的境况中:这个肚痛了,那个呕吐了,这个下痢了,那个发热了,这个……于是我们去找它们的大本营,发现在厕所里。原来已经有半个月以上没有粪夫来光顾了。

    两个小小的前后院里,住着六个浙江人,三个山西人,六个陕西人,而厕所只有一个,厕所里的粪坑只有两个,小便是没有东西盛的,因为粪夫不要湿的肥料,因此满地都是一潭潭汪洋的尿,大家走不进去了,便不复到里面的粪坑上大便,这里那里随地蹲下排泄,一直到了厕所的门边。

    从这汇集这些卷宗的大坑是在偏僻的城南隅,下马陵的附近,最近因为董仲舒的墓就在那边,搬到南门外去了,路远了好几里。清早城门未开,粪夫不能进出,城门开了,来往人多臭气冲天,有碍卫生。于是就指定了每天的下午为挑粪的时间。然而粪夫不多,一个人又只能挑小小的两桶,约四五十斤重量,所以远一点的地方就没有粪夫来了。

    我们的大房东是陕西人,二房东是山西人,大家不管,我们只得自己到门口去守候粪夫的经过。

    一天两天,每日轮流站在门口,终于不见粪夫的影子。第三天,我站了一点钟后,忽然迎面来了两个警察,穿着新制的雪白的帆布制服,到我们门口站住了,望了一望地上,望了一望门牌,瞪了我一眼,命令我了:

    “门口灰土这样厚,赶快打扫打扫!清洁要紧!”

    我明白了,原来他们的雪白的领子上是钉着金黄灿烂的铜牌,上面刻着“清洁检查”四个字的。而现在,政府正在举行清洁运动的时候。

    “清道夫干什么去啦,要我们自己来扫!”我有点生气地说。“扫了又叫人家倒到那里去?那里是垃圾堆呢?”

    “出这巷口,往东转弯,走完了一个长巷,再转个弯,垃圾堆就看见啦!怎么不知道!……”

    “我的天!”我叫苦说。

    “清道夫不多,须得自己动手,不看见每家店铺都有一把大扫帚,一把铁铲,晴天雨天,无论下雪,都是自己动手吗?”他继续着说,有点愤怒的口气。“现在赤痢横行,霍乱快到,看你这个读书人……”

    “哈哈哈,”我大声笑着说,“赤痢霍乱,白喉,伤寒,什么防疫针已经注射过啦,只是厕所里的东西,劳你们的驾,挑了出去吧!……”

    “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门牌是……”另一个警察愤怒地一面在手折上写着字,一面望了望门牌,望了望我的全身。随后转过身,朝着巷口举起手来。

    我给他窘住了。那边正是一些整队检查清洁的童子军,男女小学生。倘若他们果真走了来,象我这样年纪一个人受这些乳臭未干的小伙子的裁判,是当不了的。

    我正窘迫间,大房东忽然走出来了。

    “什么事,闹嚷嚷的?”他大声的问,从玳瑁的镜子里,竖起了一只圆眼,翘着八字胡髭,挺着大肚子,戴着一顶拍拉帽,穿着一件纺绸长衫,握着乌黑的手杖,俨然威风凛凛。

    警察呆了一呆,嗫嚅地说:

    “是来检查清洁的。……这位先生……”

    “我要他们把毛厕里的东西挑出去呢!”我说。

    “可不是!多少日子不见粪夫啦,讲什么清洁!拿我的名片去,”大房东说着从衣袋内掏出一只光亮的小皮夹,抽出一张满是头衔的名片来,“给我带给局长,叫他赶快派人来,把我的毛厕打扫干净啦!——我是省政府的参议!”

    警察接了片子,立刻合上脚跟,挺直身子,行了一个敬礼,随后垂着手,呆木地站住了,口中喃喃的说:

    “是是!”

    “走吧!”参议官挥一挥手,随后看他们走了几步,便转过身来。和气地对我说,“真不成样,毛厕这许久不来打扫,你不提,我倒忘记啦!……回头见,回头见!”

    他走了。

    西京胜迹

    文 / 张恨水

    这西京胜迹四个字,是本小册子的名字,乃张长工先生编订的。内容是将在志书上,和在西安当地考查所得,约编订了有一万字上下的简记,大概西安的胜迹,都网罗无遗了。不过他所举的,仅仅是沿革,没有加以描写。我根据了他那小册子,游历一二十处胜迹,颇得他的介绍力不小,就借重他这名字,总括我这段琐文。

    开元寺

    这寺在东大街路南,大门对着街上,门里是片广场,广场正面是庙,两旁是环形式的人家门户,猛然一看,不过一般中产以下的住户而已,可是里面藏了不少的奥妙。在那大门上,有块开元寺的石额,下面有块木板横额,正正端端,写了古物商场四字。按理说起来,这开元寺是唐朝开元年间的建筑品,历代都增修过,说这里是古物商场,当然可以邀初次西来的人相信。但是看官到西安,千万别见人就问开元寺在那里?或者说我要进开元寺去,因为那两旁人家不是古物,乃是东方来的娼妓,稍微有身份的人,是不敢踏进这古物商场一步的。但是我因为听说这里面有塑像,有壁画,也许可以发现一点什么,就择了一个正午十二时,邀了一位教育所的凌秘书作陪,毅然决然的进去参观了。

    经过那广场,便是正殿,似乎这广场,原先都是殿宇,现在的正殿,已经是后殿了。正殿并不伟大,在佛龛四周,有十八尊罗汉塑像。其中有几尊,姿态很好,和北平西山碧云寺的塑像不相上下,我断定不是清朝的东西。不是元塑,也是明塑。有几尊由后人涂饰过,原来的面目尽失,大为可惜。然而就是我所认为姿态很好的,西安也很少人注意,始终是会湮没的。因为塑像这种艺术,清朝三百年来,是绝对不考究,所以没有好塑匠。我们把江南一带新庙宇的塑像,和北方古庙宇的塑像一比较,那就可以看出来。清塑是粗俗臃肿,乱涂颜色,清以上的塑像,大概都刻画精细,饶有画意。开元寺那几尊罗汉像,绝无粗俗臃肿之弊,眉目也很有神气,所以我认为很好。在这正殿上,有座佛阁,四面是窄小的游廊,很有点明代建筑意味。阁里很黑暗,有三四尊像,是近代塑出的,无足取。

    碑林

    这是西安最著名的一处名胜,在城东南,雇人力车,告诉车夫到碑林,就可以拉到,因为就是人力车夫,也知道这处名胜的。这林在旧府学里,现在归图书馆专员管理。进门在苍台满径的小巷子里过去,正北有个小殿,供有孔子的塑像,朝南有三进旧的屋宇,一齐拆通,一列一列的立着石碑。这里面共分着十区,第一区的唐隶,第二区的颜字家庙碑,圣教序,多宝塔,第三区的十三经全文,第六区的景教流行碑(大唐建中二年刻石),这都是国内唯一无二的国宝,在别的所在,是看不到的。这里的碑,共是四百多种,合两千四百多块。洛阳周公庙的石碑,唐碑本也不少,但这里的都出于名手,那是洛阳所不及的。文庙在碑林隔壁,顺便可去看看,里面有古柏几十棵,是西安第一个终年常绿的所在。

    曲江与乐游原

    曲江这两个字,念过唐诗的人,便会觉得耳熟,据传说,这里秦是宜春院,汉是曲江,隋是芙蓉池,到了唐朝开元年间,大加修理,周围七里,遍栽花木,环筑楼阁,可以任人游玩。虽不及现在的西湖,至少是可以比北平的北海的。唐诗上,随便翻翻,可以翻到曲江饮宴的题目。就是唐人小说上,也常常提到这地方,作为背景。我到了西安,就曾问人,曲江这地方还有没有?同时念着那杜甫的诗,“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和朋友开着玩笑。朋友答复,都说还有遗址可寻。这在我们有点诗酸的人,就十分高兴了。在一天下午,借了朋友的汽车,坐出南门,在那浮尘堆拥的便道上,驰上了一片土坡,那土坡高高低低,略微有点山形,在土坡矮处,有几棵瘦小的树,映带着上十户人家,在人家黄土墙外,有座木牌坊,上面写了四个字,古曲江池。呵,这里就是了。当时和两个朋友,下了汽车,朝了人家走去。

    人家在洼地所在,门口是一片打麦场,东北西是土坡围着,向南有缺口。四周看看一点水的地方也没有。至于那四周的土坡,只是些荒荒的稀草,那里还有什么美景?但是据我的捉摸,这人家所在,便是当日曲江池底,由南去湾湾的洼地,正是引水前来的池口。因为由洼地到土坡上面相差有四五十尺,轻易是填不起来的。大概多少还留着原来一点形迹。我和朋友都不免叹了两声桑田沧海。在这曲江池的东南边土坡上,荒草黄尘,远远的看到西安城堞,在这黄黄的斜阳影里,说不出来是一种什么情趣。这地方就是乐游原,在汉朝的时候,春秋佳日,都人士女,都到这里来游玩。李太白的词上说:“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这似乎在太白当年,这地方已不胜有荆棘铜驼今昔之感的了。

    武家坡

    这三个字写了出来,读者不免要大大的吓上一跳,这不是一出京戏的名字吗?对了,这就是京戏上的武家坡。西安人很少舌尖音,水念匪,天念千,典念检。他们的秦腔里面,有一出本戏,叫五典坡,是扮演薛平贵、王宝钏的事,由抛彩球起,到算粮登殿为止。京戏可叫红鬃烈马。这五典坡,就在曲江池的南边深沟里。西安人念成五检坡,京戏莫名其妙的,就改为武家坡了。这一道深沟,弯曲着由西向东南,在北岸上,有三个窑洞门,都封闭了,传说那就是王宝钏为夫守节的所在。南岸随着土坡,盖了一所小庙,里面有王三姐和薛平贵的泥塑像,像后面土坡上有个黑洞,说是能够点了油灯照着向这里上去。另外还有一篇神话。其实也不过是看庙的人,借此向游人讹钱罢了。薛平贵、王宝钏这两个人,本来是不见经传的,这武家坡当然也有疑问。但是西安的秦腔班子,几乎每日都有唱五典坡这出戏的,其叫座可知,那故事深入民间也可知了。

    雁塔

    在科举时代,恭祝人家雁塔题名,那是一句很吉祥的话,这雁塔在慈恩寺内,寺在曲江池西北角,到城约五六里路。这寺和别的寺宇不同的,就是在正殿之前,列着一层层的石碑,不下百十来幢。当唐朝神龙年后,选取的进士,都在这里碑上题上他的芳名。而雁塔也就因为这样流传士人之口,直到于今,塔在殿后高高的土基上,塔门有唐朝褚遂良的圣教序碑,并没有残破,也是为赏鉴碑帖的人所宝贵的之一。这个塔和开封的琉璃塔,恰好相处在反面。那琉璃塔是实心的,只在塔心划开一条缝,转了上去,所以塔里没有一寸木料。这雁塔却是空心的,倚靠了塔墙,四周架了栏杆板梯,临空上去。所以有三四个游人扶梯登塔的话,只听到,登登的一片踏木桥声,而且在上层的人,可以看到下层的人,便是其他的塔,也很少这种构造的哩。这个庙,在隋朝叫无漏寺,唐高宗为文德皇后改造过,改名叫慈恩寺,直到于今。

    小雁塔

    这塔在大雁塔西边,下面是荐福寺,塔虽有十五层,比慈恩寺的七层塔矮小得多,所以叫小雁塔。这里有两种神话,说是地震一回,这塔就会裂开,再震一回又合起来。又庙里有口钟,是武功河边捞起来的,相传有女人在河边捣衣,声闻数里,于是就掘得了这口钟。因为雁塔钟声,是关中八景之一,所以在这里顺带一叙。

    新城与小碑林

    在西安的人,听到新城大楼这个名词,就会感到一种兴奋。便是国内报纸,每记着要人驾临西安的时候,也会联带的记上新城大楼这四个字。原来这是绥靖公署宴会的场合,要人来了,总是住在这里的。既是官衙,怎么又算西京胜迹之一哩?这就因为这里是明朝的秦王府,四周筑有土城,土城里,很大一片旷地,是前清驻防旗人的教场,旗人也就驻防在东北角上。辛亥军事城里一场大火,烧个干净。民国十年,冯玉祥手里,把这里重新建造了,叫做新城。到宋哲元做陕西主席的时候,更盖了一幢中西合参的大厅,因为下面有窑洞,所以叫大楼。合并两个名词,就叫新城大楼。大楼后面有个敞厅,里面立有大小石碑二三十块,其中颜真卿自撰自书的勤礼碑,最为名贵。这块碑,宋时,很多人模仿,元明就失传。民国十一年,在西安旧藩台衙门里挖出,虽然中断,全文不缺,据人推测,已埋在土中一千年了。小碑林里有了这块碑,所以这个地方也成为胜迹之一。只是这在绥靖公署里面,地方太重要了,游人是闻名而已。

    第一图书馆

    到西安来游历的人,省立图书馆,那是值得一游的。馆在南苑门,交通很便利,里面分着古物、书籍两大部分。我所看到的,有以下几样东西,值得向读者介绍的:(一)八骏图。这是唐代的石刻,乃是在大石块上浮雕起来的,一种古朴的意味,和近代的石刻异趣。其中两块,被人盗卖到国外去了,现在只剩六块,并在东廊墙上。(二)宋版藏经全部,及明版藏经。这种书,国内别处,虽然也有,可是不及这里的多,满满地陈设了三间大屋子,据传说,有一万一千多卷。馆里对于这书,管理得很严密,非有特别介绍,不许参观。(三)唐钟,是唐睿宗用铜铸的,高一丈多,书画都完全不缺。现在东廊外,用一个特别的亭子罩着。(四)北魏造像。在西廊。另有其他许多唐宋石刻配衬着。(五)出土古物,也在西边屋子陈列着。虽然不多,各代的都有。周鼎尤其是宝贵。(六)汉宫春晓图。这幅图,藏在图书馆楼上,要特别介绍,方能由馆中负责的人,取下来看,画长二丈一二尺,阔一丈二尺余,上面所绘楼阁山水人物,非常细致。作书者为袁某,已不能记起什么名字了。据图书馆人说,这是明画。

    华塔

    这塔本不怎么高,但是值得一看的,就是每层塔上,各方都嵌有一个石刻佛像。这是唐代的石刻,在这里可以和北魏的造像比较一下,研究研究这两个时代的雕刻如何。在第四层上,有个女像,据传说,是唐明皇为杨贵妃刻的。塔在书院街师范学校附属小学里,塔外围里一道矮墙,保护石刻,游人只能远看了。

    莲花池

    这池就算是西安的公园了,地址在城西北角,里面很宽阔。本来是明朝的水渠,后来干了。民国十七年,改为公园,栽了许多树木,南北两个池子,周围约一里多路,在池边树木里建了两三个亭子,为西安市上单有的一个市民清游之所。但是当我去游的时候,池里水干见底,很少清趣。听说西京建设委员会,要大大的修理一下,大概将来是会比现在较好些的。

    西五台

    这地方本不足观,但它很负盛名。因为那里有个大士楼,每逢旧历六月初六,有一度庙会,所以被人称道着。我在西安,震于它的盛名,也曾特意去了一次。这里更在莲花池的偏西,在很污秽的敞地上,一排有三个黄土台子。前面一个,上头有破庙一所,门口作了马营养马之所,当然是不堪闻问,最后一个,上面却有个更楼式的亭子。登那亭子上,可以望到西安全城。始而我疑惑,这里那够算是名胜?后来向人打听,原来这是唐朝皇城的遗址,一千年以来,唐代宫阙,什么都没有了,仅仅就是这几堆城墙土基而已。

    西安风俗之一斑

    关于西京胜迹,那是书不胜书,我只到了这些地方,我也就只能描写这些地方。最可惜的,就是近在眼前的终南山,我竟不曾去走一趟。这并不是愿意交臂失之,因为初到的时候,赶着要上甘肃,回来的时候,又遇到天气十分热,只好罢了。现在还有旅客到西安,应当知道的一些风俗,拉杂写在后面。

    西安人起得很早,在春天的时候,六点钟,就满街都是人了。便是住在旅馆里,七点钟以后,声音也极其嘈杂,不容人晚起。这自然是个好习惯,作客的人,不妨跟着学学。晚上九点钟以后,街上已经难买到东西。

    西安人是吃两餐的,早餐大概在十点钟附近,晚餐在下午四点钟附近。设若你接到请帖,订着晚四点或早十点,你不要以为这是主人翁提早时间,应当按时而去。

    西北人的衣服,都很朴实,男子有终身不穿绸缎的。近年来,年轻的女子,也慢慢染了东方人士奢华的习气,但是也不过穿穿人造丝织的衣料而已,到西北去的朋友最好穿朴素一点,可以减少市民的注意。若是你穿西服,无疑的,市人会疑心你是老爷之流。因为除了东方去的年轻官吏,本地人是绝少穿西服的。摩登少年,也不过穿穿那青色粗呢的学生服,若在上海,人家会疑心是大饭店里的工友。如此看来,到西北去应当穿哪种服饰,不言可喻了。

    某一个地方的人,必是尊重某一个地方的名誉。作客的人,在入境问俗的规矩之下,本不应该,在浮面上观察过了,就作骨子里面批评的。陕西人爱护桑梓的观念,大概是比别一省的人,还要深切。到西北去的人,对人说,我们回到老家来了,西北人刻苦耐劳,东南人士所不及,像这一类的话,只管多说,不要紧。若易君左闲话扬州而兴讼,胡适之恭维香港而碰壁,都是忘了主人翁地位说话的一个老大教训。到西北去的朋友,对于这一点,是必再三注意之后,还要再四注意。

    西北人的旧道德观念,很深很深,所以男女社交,还只限于极少一部分知识阶级。此外,男女之防,还是相当的尊重。客人到朋友家里去,不可以很大意的向内室里闯。像上海朋友,住惯了鸽子笼式的房屋,不许可人分内外,久之,也就成了习惯。到了北平,就常因走到人家上房,引起了厌恶。若到西安去,也要谨慎。再者,在西北地方,便是走错了路,遇到妇女,也不宜胡乱开口向人家问路,我亲眼看见我的朋友,碰过很大的钉子。

    最后,说到方言这个问题,陕甘宁青四省,汉人都是操着西北普通话,并不难懂。到西安去,扬子江以北的各种方言,他们都可以懂得。陕西方言,大概是喉音字,发出来最重,如我字,总念作鄂。舌尖音往往变成轻唇音,如水念作匪之类。大概知道这一点诀窍,陕西话是更容易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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