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说大姐呀,你这群羊雪白雪白的,可是太喜人啦!周占春让司机把小车停在半路上,他走下来,一路小跑,冲着惠麦花和她的羊群撵了过去。但他跑得太急了,又不识坡梁上的草其实是很滑的,大声喊了一句话后,还要往前跑,却把自己一脚走失,滑爬在草坡上,出溜溜滑到惠麦花的脚背后,把惠麦花吓了一跳。
这是谁呀?惠麦花回过头来,只把周占春看了一眼,便忍俊不禁地乐了起来。她看滑爬在她脚后的汉子,说白不白,说胖不胖的,衣着很是不俗,她就估摸,汉子该是脱了产的干部呢。不过,惠麦花不憷干部,他干部长着两条胳膊两条腿,咱自己也是呀,一条都不少。何况惠麦花是见过些世面的,知道干部也是人,就想你把你的干部当,咱把咱的羊群放,干部不欠咱的啥,咱也不欠干部的啥,两清着,各奔各的日子,你说咱又憷的谁呢?
说白不白,说胖不胖的汉子周占春把自己滑爬得红了脸。
惠麦花不想让人红脸,就说:要贩羊吗?
周占春挣扎着往起爬,说:我像个贩羊的吗?
惠麦花摇头了,说:不太像。
周占春站直了身子说:算你眼力好,我撵着你……你……你来,是看你的羊群叫人喜欢。
惠麦花笑了,她最乐意人说她的羊群好。
周占春奇怪自己怎么就吞吞吐吐了?平常日子,他可是个很会说话的人呢,机会来时,滔滔不绝,大说几个小时,一个磕绊都不打,面对这样一个牧羊的女人,却没来由地心跳心慌,说话也就不很流利了。这似乎不难理解,碧绿的一面草坡上,就这一群白羊,就这一个女子,而她素素净净、娉娉婷婷,眼神一个流转,就是一波秋水,你让白胖的汉子还能怎么样?也许只有心跳心慌,吞吞吐吐了。
坡垴里黑楚楚一片窑洞,七上八下的,显得十分散乱。有一棵残了半边树冠的老枣树上,架着一个高音的喇叭碗儿,正有村长陶本纯哇啦哇啦的喊话声,顺风传过来。
陶本纯说,乡上要建白兔娃甜瓜大市,是咱新任乡长周占春的一项英明决策。咱们乡的白兔娃甜瓜是咱们乡的特产,咱们要支持周乡长的决策,把咱们的特产白兔娃甜瓜推出门去,推到西安、北京、上海去,给咱们老百姓增加收入……过去,咱们后沟门村不习惯种植白兔娃甜瓜,这是咱们保守,咱们不开放,以后咱们也要种白兔娃甜瓜。
周占春听着高音喇叭里传来的话,脸上的红色渐渐退了下来,他没再照着楚楚动人的惠麦花看,而是脸带微笑,朝着坡垴里的村庄看了。
正是周占春的这一看,牧羊女人惠麦花心里有了底,猜他可能就是陶本纯在喇叭上说的新任乡长周占春了。
惠麦花可是敢说话的人。她要试擦一下白胖的汉子,就说:看把喉咙喊破了!都不抵众人的骂。
乐滋滋听着高音喇叭喊话的周占春听了惠麦花的话,就又转回头看着她了。并且很有些不理解地问:众人的骂?众人骂甚哩?
惠麦花说:骂乡上胡成精哩。
周占春说:乡上也是为了群众致富呀。
惠麦花说:别是打着为了群众致富的牌子给自己捞政绩吧。
周占春人显然不爱听惠麦花这么说,他抬脚把一块小小的碎石子踢飞起来,落在吃着草的羊群里,惊得羊群一阵纷乱。
惠麦花不高兴了,说:你是谁呀?
周占春说:周占春。
惠麦花调整着她的面部表情,说:乡政府新任的乡长呀!
周占春说:知道了就好。
惠麦花说:知道了你当你的乡长,我放我的羊,咱没甚话说。
周占春说:是吗?这可由不得你,我想和你说了,你就得和我说。
惠麦花没等周占春把话说完,已经转过身不再理他,扬着手里的一把放羊铲,在草坡上铲了一撮土,向身前的羊群抛了去,撵着羊群向前边的草坡上转去了……正往前转着,还扯开她银铃一样的嗓子,唱起一曲信天游。
惠麦花唱的信天游叫《背对黄河面对着天》:
背对嘛黄河哟面对着天,
陕北里格山来呀山套着山。
毛垴子么柳树河曲湾湾生,
一方的水土嘛养活一方人。
02
新官上任三把火。从县委办公室副主任位子上下到榆树湾乡做了乡长的周占春,想他可不能乱烧火,但也不能不烧火。怎么办呢?他就连着召开了几个会。先是乡干部务虚会,让大家就榆树湾乡的发展方向,畅所欲言,集思广益,理出一个基本思路拿到乡长办公会上,定了个突破性的目标,这就把全乡的村级干部都请到乡上来了。他要统一思想,统一行动,大干一场了。
大干个什么呢?种植白兔甜瓜,号召大家都种,种出个规模来。
全乡一十五个村,村支部书记、村长三十个人,挨挨挤挤,坐在乡政府不是很大的会议室里,谁是什么表情,周占春的眼睛扫一圈子,就都看得清清楚楚……包括乡政府参加会议的人员,周占春感觉得到,他确定下来的这一工作目标,并不是谁都同意的。乡党委书记蔡守训似乎就有保留意见,在他和蔡书记勾通的时候,人家只说他血压高,还说他血糖高,并说他已向组织反映了,希望把他调回到县上去,升不升职无所谓了,担子轻一点,给身体补个课。便是召开的全乡村级干部大会,作为书记的蔡守训都推辞了。口口声声说,你弄你的,甭管我。这是什么话呢?周占春听不明白,还进一步问了蔡守训书记。
当时,蔡书记收拾着他的一些随身零碎,说他要回县上去。
周占春跟在他的屁股后边,说:书记呀,你说明白一点,是支持呢?还是有所顾虑。蔡守训把他回头看了一眼,继续收拾他的随身零碎,说:看你这话问的,我放手让你干么,你说是个啥?
周占春听得心里还是没有底,但他不好再问蔡守训书记的态度了。他狠了心在想,蔡守训在基层泡了几十年了,用他的话说,那是群众的汗水,苦水和泪水呢,把他泡得心都软了,他不敢再泡下去了。蔡守训想脱身,那你想办法脱身去吧。你不想干,我干么,我刚下来,不仅要干,还一定要干出些名堂来的。
会场上,村干部和参加会议的乡干部,都把眼睛盯在周占春的脸上,他是越讲话越有激情,三大六小讲得唾沫星子乱溅,把规模种植白兔娃甜瓜的好处说得天花乱坠,最后还又把嗓门提高了八度讲,从今往后,我给大家说哩,我也就是榆树湾乡的人了。咱不但要种植好白兔娃甜瓜,还要抓紧时间,在乡政府建造一个白兔娃甜瓜集散中心。我想问一声大家,这样好不好?村干部们已经考虑到钱的问题了,都没有跟着回答,只有几个乡上干部呼应了几声,而且也很不整齐。这不是周占春想要的效果,他就又大声地问大家了,问出的话音很高,让人听了,还以为他撕破了喉咙。
周占春问:都应一声,好不好?
结果与前次一样,还只是乡干部应了他。周占春的眼珠子就在会场上转开了。似乎他的眼珠子就是一把刀,转到谁身上,谁就会被割伤似的,拼命地躲着他的眼睛……这么转着,就转到陶本纯的身上了。在这一刻好像不仅周乡长的眼睛转到他的身上,会场上的村级干部也都把眼睛转到他身上了。
这不奇怪,在榆树湾乡的村支书中,敢挑头说话的还就是他陶本纯。别说是新来的乡长周占春,就是一直在乡上当家的蔡守训,陶本纯该拨他的话时,照样往回拨。原因是,他并不热衷村支书的位子。在他们后沟门村,最头痛、最不受人待见的,就是他这个村支书了。他不想因为乡上的一些毫无边际的事情,让他在村子里受作难。党委书记蔡守训两年前,决定撤销部分村级小学教育,并到几个优质教育点上,以便提高小学教育质量。咋说这都是个不错的决策哩,可在并校规划中,把他们后沟门村的小学撤掉了,这使村里的后生女子,要跑很远的路去上学,太不方便,也太让人操心了。陶本纯就联络了一些被撤掉小学的村支书,集体去了乡政府,找到蔡守训,集体提出了辞职。尽管蔡守训苦口婆心,分别做他们的工作,没有让他们辞了职,可他陶本纯刺头支书的名声,还是落在大家中间了。
现在,乡长周占春的眼光刺在了他的身上,村干部们的眼光也盯在了他的身上,他陶本纯可该咋办呢?过去,他不把村支书的位子当回事,如今不同了,他却很在乎这个位子。他在众多目光的盯视中,无可奈何地低下了头。陶本纯低头是想躲过说话的,周占春却不想让他躲过去,在他低头的那个瞬间,逼他说话了。
周占春点着他的名说:你说呢,陶支书?
陶本纯还能躲吗?不能躲了。他说:乡长点名让我说我就说一点。我说的是钱,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乡上又是号召大种白兔娃甜瓜,又是要建白兔娃甜瓜集散中心,这我没有意见。但大家都知道,后沟门村从来没种过白兔娃甜瓜,乡上总不能一切刀吧?再是建造白兔娃甜瓜集散中心,不能像吹气球一样,张嘴说吹就能吹出一个,这是要花钱的,钱从哪儿来?
后边两句话,陶本纯还没说出口,一个吹气球的比喻,就把在场的村干部们都惹笑了。
大家笑着,周占春没有笑。
周占春很有耐心地等大家笑不出来了,这才清了清嗓子,接着陶本纯的话说开了。周占春没有批评陶本纯,尽管他阴得能拧出水的脸色告诉大家,陶本纯的话让他心情很不爽,可他没有表达出来,还把陶本纯表扬了几句。周占春表扬陶本纯有思想,遇事想得细,一个“钱”字还真把他提醒了。这么说着,周占春停顿了一下,用他刀子一样的眼神,把参会的乡干部和村干部都不轻不重地刺了一遍,接着又说话了。
周占春说:我给大家交个底,乡上没有钱。
会场上起了一阵小骚动,大家重复着周占春的话:没钱……没钱……
周占春没理会场下的小骚动,说:没钱就不干事了?我给大家说哩,正因为咱们榆树湾乡穷,没钱,咱才要干事的。钱不会从天上掉下来,我的同志们,咱们建造白兔娃甜瓜集散中心,我请人算过账了,每个村民拿出一百元,咱就堂堂皇皇建造起来了!
傻了吧。陶本纯听到这里,他就只有目瞪口呆,暗自叫苦了,恨不能抬手抽自己一嘴巴。
后来,会是怎么散的,乡长周占春还说了哪些话,陶本纯全都不知道了……看见会议室的人都抬屁股,陶本线也抬了屁股,别人都轻轻地挪着凳子,他却把凳子撞得翻了个儿,啪啦啪啦的巨大声响,让参会的村干部和乡长周占春,又都把眼睛盯在了他的身上,让他低垂着脑袋,两只眼睛在地上找,如果找得见一条地缝,他想他是一定会钻进去的。
地上没有地缝,陶本纯把头抬起来,一眼就看见乡长周占春威严的眼神,像是一只猫看着一只已成猎物的老鼠一般看着他,轻轻地动了一下嘴唇。
周占春说:你跟我来。
这是猫的兴致了,逮住一只老鼠,才不会一口咬了吞进肚子里。一般的情况是,要把成为猎物的老鼠耍一耍的,耍得老鼠筋疲力尽,服服帖帖了,再慢慢地嚼着吃进肚子里。陶本纯缩着头,吊着肩,真像一只被猎的老鼠,跟着周占春,从村干部们中间走过去,走进了周占春的办公室。周占春没有让陶本纯坐,他就没敢坐,周占春没给陶本纯说话,他也没敢多嘴说话,就那么聋子哑巴一般,站在周占春的办公室里,眼睛跟着周占春转,周占春洗了一只茶杯,添了茶叶添了水,放在了他办公桌的一边,坐在办公桌前的黑色皮椅上,翻开一个蓝皮的文件夹,一页一页地看着文件夹里的文件,翻看了好一会儿,把陶本纯翻看得腿都软了,额头上冒出了虚汗,周占春这才把他的头抬了抬,看着陶本纯说话了。
周占春说:坐呀。
陶本纯坐下了。
周占春说:喝茶呀。
陶本纯就伸手端来茶杯。
周占春说:我听说了,你在村干部中很有威信的,乡上干个什么事,你不高兴了,就聚拢几个村支书,来乡上集体辞职。我看出来了,这一次你又不高兴了。好啊,你也别找他人了,你现在就写辞职报告,我现在就批准你。
周占春说着,还把他办公桌上的一叠纸和一支笔推到陶本纯的跟前。
陶本纯笑了,说:我怎么不高兴了?乡长大人,你可不能冤枉人。冤死了我你要赔命的。
周占春说:那你说,你是怎么个高兴法?
陶本纯说:像您乡长在会上表扬我的那样,回村上去,把今天会上决定的事完成好。
周占春说:那好,过两天我可要去你村上看的。
陶本纯都走到门口了,周占春从他打开的红猫烟盒里,抽出一根香烟,架到了他的耳朵上。
03
召到乡上开会的村干部,都还没有走,都还等在乡政府的门前,等着陶本纯出来……好像是,大家都为陶本线提着什么心似的。其实呢,大家心里都明白,乡长周占春就是一只老虎,他要吃人,也得把人调顺了吃呀,他不至于人还横着,就把人生吞下去吧。要是那样,人是没命了,他吃人的老虎也得被横着噎死。对这一点,大家其实有担心,但并不是很重,大不了,不干他二爷的个村支书、村长,谁还少下啥了。距离城镇近的村子,是人不是人,都争着抢着当村干部哩,那是他们有地好卖,卖一次地得一次好处,就如光着屁股过河一样,你不刻意去捞,捎带着也夹他一尻渠的水哩。有利可图,自然有人要干。如果没利可图,恐怕就另说了。都在村一级当着干部,乡上开会什么的,大家私下多有交流,别人的情况怎么样?都碍着面情没有说。陶本纯给大家亮了底,说他在后沟门村当了几年村支书,受气是一个方面,为了支应这样一个任务,那样一项工作,他自己把家底儿都赔进去了,不得够,他还借了一河滩的债,他是把那个村支书干得够够的了,确实不想再干了。看阵势,这个新上任的乡长周占春,可不是个省油的灯,他会后把陶本纯叫进他的办公室,不脱他一层皮才怪哩!陶本纯会怎么办?他是要顺着周占春的脾气走呢?还是要逆着周占春的脾气来?过去给乡上领导办难看,集体辞职,让乡上领导兼顾一下村干部的困难,可都是陶本纯领的头,咱们不管陶本纯这一次怎么干,给他轰一轰场子,抬一抬气势,总是应该的吧。如果他要辞职不干,大家没有明说,还真有几位村干部,想着和陶本纯一起辞职不干的。尽管他们不干了,但每一个村子,还有挤破头想当村干部的人。
灰头土脸的陶本纯,从乡政府略嫌破败的大门里走出来,一下子就被等在这里的村干部们围住了。
七嘴八舌,都是对陶本纯关切的问候。
有人说:他把你怎么了?
有人说:你不会辞职吧?
陶本纯听得懂大家对他的关心。一起当着村干部,这一点感情还是有的。而且他能断定,乡长周占春真要把他怎么样了,或是他自己辞职不干,一伙子村干部里,肯定会有几个人和他绑在一起,和周占春弄个高高低低的。陶本纯没有回答大家的问题,他看见惠名标,这个和他在后沟门村搭班子当村长的人,没在围着他的村干部之中,正远远地站在一边,一眼一眼的看着他,看他会有什么动作做出来。
刚才还比较混乱的思维,被惠名标的冷眼,一下子刺激得清醒起来了。陶本纯想他不能乱说话的,他必须要有保留,要有掩饰。
陶本纯说:乡长请我喝茶来。
这是围着他的村干部没有想到的一句话。大家听得有点儿发愣。陶本纯就笑着又说了一句话。他在说这句话时,还从耳朵背上取下一根香烟让大家看,说是一根红猫香烟哩。大家就伸着脖子,争先看他手里的红猫香烟。
陶本纯说:是红猫香烟吧?啊,乡长还请我抽烟了呢。
围着陶本纯的村干部,个个都如吹胀了的气球,而陶本纯的话就像一根看不见锋芒的针,把所有的气球一下子都扎破了,纷纷萎缩了起来,垂了头,各朝自己要走的路上走去了。
陶本纯紧走了几步,撵到惠名标的身边,把乡长周占春给他的那根红猫香烟,塞到惠名标的手里,给他说:你知道,我不抽烟的。
惠名标是要客气的。不客气就不是他了,他用手推着陶本纯送过来的烟,说:新乡长给你的香烟嘛,我怎么能接。
陶本纯说:又给我耍心眼了。
惠名标这才接过红猫烟,认真看了看牌子,非常珍惜地叼在两片嘴唇之间,打着火小心地抽起来了。
村子上的干部就陶本纯一个支书,惠名标一个村长,还有一个会计叫穆文化。许多事都是他们三个人研究确定的,俗称后沟门村三大员。
三大员三个姓,这就是后沟门村的村情了,什么事都在他们三姓之间较量了。譬如三大员,陶姓有人当了支书,村长就该姓惠的当了,而会计自然要选一个穆姓的人出来拨算盘,维持这样一个简单的平衡,对办好村上事务还是有好处的。
现在是陶本纯担着村支书的责任,他就是后沟门村当然的一把手了。但他不想一手遮天,遇事是一定要和村长惠名标商量的,会计穆文化要在的话,也不会把他落下,三个人三张嘴,一块儿商量个结果出来。眼目脚下,穆文化没来乡上参加会议,就他和惠名标两人,他就只好和惠名标先商量了。
陶本纯说:会上的情况你都看到了,又要从村民口袋里掏钱,你说这掏得有理吗?
抽着陶本纯转递给他的乡长红猫烟,惠名标受活得猛咂了一口,把烟吞到肚子里,闭着嘴,任凭白雾一般的烟气,从他的两只鼻孔里慢慢地逸出……直到出完了,没有一点烟气了,他才开口说了话,说的却非陶本纯和他说的话题。
惠名标说:狗日的红猫烟还就是好抽。
陶本纯太知道惠名标的心思了。这个比他大了几岁的人,是很不服气他在前头当着村支书的,和他商量什么事,几乎都如对牛弹琴一样,是很难获得他的正面回应的。这已成了习惯,陶本纯所以还要和他商量,也并没有想要得到他的支持或帮助,他和他商量,无非是要告诉他,让他知道他的想法,免得以后说他不知道,不认账。
如往常一样,陶本纯就还像他们陕北的说书艺人一样,自说自话了。他说:理不理的,我说你说都没用。周乡长委派下来了,你算一下,咱们村二百六十口子人,一人一百元,那可就是两万六千元呢!咱从谁口袋里掏?咱掏得出来吗?
惠名标依然不接陶本纯的话茬,抽着红猫烟,头抬很高地往回村的路上走。要出乡政府的门口时,他看见一个卖菜的摊子,走过去买了一把葱,又称了两根黄瓜,外加三个西红柿,让卖菜的给他装在一个蓝色的塑料袋里,提着走了两步,却又回过头来,给卖菜的说了两句话。
惠名标说:你不知道,你发财的日子可是到了。告诉你,咱乡上要建白兔娃甜瓜集散中心,你是轻车熟路,改卖菜为卖白兔娃甜瓜,怕你赚的钱数不过来,还要请人帮你数哩。离开几步的陶本纯,把惠名标的话一字不差地听进耳朵里去了。他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头,没了和他继续商量事情的兴趣,手搭额头上,把天上的日头看了看,就甩开大步,独自个儿在回村的路上往前走去了。
翻了六道梁,过了六道水,再转一道湾,就能看见他们星散在两面土坡上的后沟门村了。陶本纯再紧着走上一程,他就能回到自家的窑院里,坐在自家的窑炕上,端一碗凉开水,美美地喝几口,解一解渴,然后对着窑炕桌子上摆着的麦克风,向全村人宣传种植白兔娃甜瓜和建设白兔娃甜瓜集散中心的事,并号召全体村民,要舍小家顾大家,完成乡上集资建设白兔娃甜瓜集散中心的任务。可他正走着,却听到一曲美妙的信天游,从梁背后飘飘荡荡地传进了他的耳朵。
陶本纯听得清楚,那是惠麦花的信天游呢,除了她,后沟门村人是唱不出那个味儿来的:
四十里那长涧哎羊羔羔的山,
好婆姨嘛就出在我沟门门畔。
沟门门畔起身哟沟门门底站,
沟门门底下么我把朋友呀看。
……
不唱了那个曲子儿我不好盛,
我唱上了那个曲子儿就想亲人。
说到底,陶本纯是十分爱听惠麦花唱信天游的。她现在唱的这曲《唱上曲子想亲人》,陶本纯不晓得听了多少遍,每一次听到,他的心就都像泡在醋里一样,又酸又软,忍不住就要脚斜过去,让他怀疑惠麦花的信天游,就是一根无影无形的绳子,拴在他的手脚上,拽着他一步一步地往过走……此时此刻,陶本纯就又朝着惠麦花的信天游走去了。
陶本纯一头汗水地翻上了梁顶,他看见了惠麦花,还看见惠麦花不断壮大着的羊群,在绿汪汪的草坡上,照着火亮的太阳,仿佛一片坠地的云彩,悠悠然然地移动着,有的叼了一口草嚼着,有的干脆昂起头来,神往地朝着惠麦花看,让陶本纯心里妒忌,觉得他是一只羊儿就好了,可以时时刻刻厮守在惠麦花的身边,听她唱优美的信天游。
04
不用回头,惠麦花就知道陶本纯撵着她来了。
起小就有的敏感了,无论什么时候,只要陶本纯撵着惠麦花来,看得见看不见,惠麦花就都感觉得到,在她的意识里,仿佛有一根神秘的触觉线,无影无踪的总是牵系着陶本纯,他心里不敢想她,悄悄地萌动一点念想,惠麦花就都知道了。
惠麦花想陶本纯和她是一样的,她要念想陶本纯了,不给说,他也是知道的。所谓的心灵相通、心心相印、心领神会等等美好的字眼,说的该就是这个情形了。
他们长在后沟门村,打小爬草坡放羊,下河滩搂草,前前后后,不是你相跟着他,就是他相跟着你……到了上学的年龄,又前前后后相跟着从小学念到初中,从初中又相跟着念到高中……陶本纯的母亲去世早,他父亲是既要做父亲,又要做母亲,偏偏人老实得怎么做都做不到人前面去。在这一点上,怎么都不能和惠麦花比,她家大人也多,吃上穿上,自然要比陶本纯优越得多。是这样的,惠麦花就觉得她很对不起陶本纯,好像她的优越,就是一把锋利的剑,如不小心收敛,随时都会伤了陶本纯的。因此,惠麦花有好看的衣服也不敢穿,有好吃的东西也不敢带,为此还和家里人闹过矛盾,吵吵闹闹,说她就爱穿旧衣服,就爱吃粗粮食。直到有一次,他们相跟着从读书的高中回后沟门村,翻过一道坡梁又一道坡梁,涉过一道水漳又一道水涧,他们走乏了,歇在一条小河畔,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学习上的事。
惠麦花惊奇陶本纯,甚样的数学难题到他眼前,看两眼都像冰遇了火一样,很快就都化开了,而她费上九牛二虎的力气,却怎么都解不开。陶本纯不同意惠麦花的观点,他说数学难题解快解慢,咱们都解开了,而老师把作文题布置下来,你眼睛眨吧眨就写出来了,写出来老师就夸你写得好,而我就不行,好像我的脑袋里装了一锅糨糊,怎么也刨挖不出一篇好作文来。
他们这次说话面对的小河,曲曲弯弯,是要流过他们后沟门村的。他俩说着就说到了遥远的未来。惠麦花很肯定地说了,陶本纯没甚好操心的,到时一定会考上大学的,还说她看得清清楚楚,西安、北京的大学校门,已为陶本纯敞开了。话题一转,说到自己了,惠麦花却不那么自信了。她说她相跟着陶本纯,从小学相跟到初中,从初中相跟到高中,其实都是陪着太子读书哩,到时候,陶本纯上大学走了,她还得回到后沟门村来,像她们祖辈一样讨生活。
惠麦花说得有点儿伤感,把自己说得眼圈都红了。
陶本纯是不同意惠麦花的说法的,他认为前头的路黑着,谁知道会是啥结果。到时候,惠麦花高高兴兴地上了大学,而他却要留在后沟门村。
呸,呸,呸,惠麦花对着小河连吐了三口唾沫,说:你看你外臭嘴么,可不敢胡说自己。
陶本纯说:我是打个比方嘛。
惠麦花说:比方都不能打……你听我说,咱可是相跟着,都要上大学的。
陶本纯说:好么,咱相跟着一起上大学。
对陶本纯的这个表态,惠麦花是开心的,她的脸色掩饰不住内心的高兴,红扑扑像喝了酒一样……惠麦花注意到了,早就注意到了,陶本纯洗得掉色失颜的衣袖上,破了两个小洞,一个在右臂的肘关节上,一个在左臂的肘关节上,这可以证明陶本纯学习的刻苦,他是俯案时间太久了,才把左右肘关节处的衣袖磨破了。
惠麦花在她的书包里准备了两块补丁,还又准备了针和线,她是要为陶本纯的肘关节衣袖补上块好看的补丁了。
惠麦花红着脸说:你看你的衣袖上,破了两个洞你知道吗?
陶本纯抬了抬胳膊,用手摸着肘关节处,很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了。
惠麦花把补丁和针线掏出来了。说:脱下来我给你补补。
陶本纯还要扭捏的,惠麦花却已抓住他的衣襟,来解他的衣扣了。陶本纯挡不住惠麦花,就也解着自己衣服上的纽扣,一个一个解开来,又还迟迟疑疑地不脱,惠麦花却又抓住他的胳膊,把补丁贴在肘关节上,说她手艺很粗糙的,别一针扎进去,打补丁打不上去,倒把他的胳膊扎出一堆血窟窿出来。
没办法,陶本纯就只好乖乖脱下衣服来。
脱了衣服的陶本纯,再没有一根线条遮体了。他身上饱满的肌肉,证明他已是个非常成熟的男子汉了。他坐在惠麦花一边,看着她密针细线地给他缝着衣袖上的洞眼,心想他的这个同乡加同学真是太好了……这么想着,陶本纯觉得他的太阳穴怦怦地跳动着,心慌心乱起来,因此,他想躲开惠麦花一会儿,便悄悄地站起身,向小河下游的一个拐弯处走了走,而且是越走越觉得身上发热,火烧火燎的,就又脱了裤子,钻进小河里,把水一遍遍往他的身上浇……他听见惠麦花唱起信天游了,很亲切很优美的信天游啊,还带着那么一点点的忧伤,陶本纯听得陶醉了。
天上那个白鹅喝不上水,
拉话话那个不拉话见一见你。
半碗碗那个黑豆半碗碗米,
世上的那人儿哟谁也不如你。
惠麦花的信天游一落音,陶本纯忍不住也吼起一个曲子来。陶本纯听得出来惠麦花唱的是《世上人谁也不如你》,他要吼的就是《好不容易遇到一搭搭》:
二茬茬韭菜嘛那两把把,
好不容易咱们遇到一搭搭;
两杯杯烧酒呀肠子里转,
转来转去那呀咱好把话拉。
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光呀,陶本纯想起来,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然而理智告诉他,这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他和惠麦花相跟着上完三年的高中课程,又相跟着参加完了高考,正如他憧憬的那样,陶本纯考上了西安的一所大学,惠麦花考上了延安的一所大专。他们俩高兴着,后沟门村的乡亲们也高兴着,因为他们俩是后沟门村有史以来双双考进大学的好青年呀!但就在陶本纯怀揣红皮儿的大学入学通知书,准备离开后沟门村到西安去的时候,一个意外的事故发生了。
陶本纯的老父亲夜里寻找两只迟归的小羊羔,从黑咕隆咚的草坡一脚走失,滚下山沟摔伤了腰脊,爬在窑炕上再也起不来了。
这个突发的事故,像根邪恶的绳子,把陶本纯牢牢地拴在后沟门村,不能去西安上大学了。对此,陶本纯是悲哀的,惠麦花也是悲哀的,但有一个人,暗中看着陶本纯,心也悲哀着,却勇敢地走进了陶本纯的家,帮助陶本纯服侍他腰脊受伤的老父亲。
这个人就是陶本纯的婆姨穆杏娟。
这个前任村支书的女儿呀,她不知是受了老父亲的影响,还是自己本来就有的心眼儿,觉得怀揣了大学入学通知书的陶本纯,就是老天给她送来的大礼物,她不能让人把这个大礼物抢了去。她撺掇着老父亲,先是发展陶本纯入了党,再发展陶本纯做了村会计,然后又让贤给陶本纯,让他当了村支书……很自然的,陶本纯和穆杏娟也成就了终身大事,做了称不上恩恩爱爱,却也是后脚踩着前脚走的好夫妻。
惠麦花回到村上来了。
惠麦花这一回来,让陶本纯的心不可避免地起了波澜,他不知道该怎样对待惠麦花了。
悄悄地走近惠麦花,陶本纯说:羊群里又添了几只羔儿。
早已感知陶本纯走来的惠麦花,专心放牧着她的羊群,直到听了陶本纯的话,她才猛地回过头来,说:哦!什么风把陶支书刮来了?
陶本纯听出了惠麦花话中的意思,她对他是有意见的。是个甚意见呢?陶本纯心里亮清得镜子一样,从惠麦花回到村里以来,除帮助她承包下撤走学生的小学后,惠麦花是怎么发展她的养羊事业的,陶本纯就很少过问了。他得承认自己是有意无意地躲着惠麦花的,他不能放纵自己,而惹出没有必要的麻烦来。但是今天,他撵着惠麦花的信天游来了。这是一个表面的理由,从内心深处检讨,他陶本纯是很想见到惠麦花的,见到她和她说说话。是的,陶本纯是有太多的话要和惠麦花说呢,譬如眼目脚下,他就很想和惠麦花说说乡长周占春,说说周占春要在全乡大力推广种植白兔娃甜瓜,要在乡政府修建白兔娃甜瓜集散中心。
陶本纯没有犹豫,他说了:乡上开了会,要大力推广白兔娃甜瓜的种植。
惠麦花事不关己地应着陶本纯的话,说:是吗?
陶本纯又说:乡上还要在乡政府修建白兔娃甜瓜集散中心呢。
惠麦花还是事不关己地说:是吗?
陶本纯说:你别说是吗是吗,我想知道你对这件事的看法。
惠麦花听得出来,陶本纯是真心问她了,而且问得还很心切,她便收敛起事不关己的腔调,很认真地和陶本纯商量事儿了。惠麦花在大学学的是农业科技,在这个问题上,她是有责任帮助陶本纯出主意的。
惠麦花说:十里水土不同,榆树湾乡有种植白兔娃甜瓜的传统,但咱们后沟门村不是,咱们这里的水土是否适合种植白兔娃甜瓜,这要试种以后才能说。
陶本纯说:我没有时间试种,乡长周占春点火烧人屁股哩,我是能种不能种都要按他的要求种了,有钱没钱都要按他的要求掏钱了。
05
村组干部就是一个针屁眼,上级政府有分工,千条线万条线,到了村组这里,就都要从那一个针屁眼里穿了。陶本纯听惠麦花的话,他是打定了主意,把态度放积极,到最后能不能种植白兔娃甜瓜,能不能完成周占春派下来的筹钱修建白兔娃甜瓜集散中心的钱,就看下面的事态发展了。
当天晚上,陶本纯让他的婆姨穆杏娟烧了两大壶开水,端来老父亲死后留下的铁皮烟盒,召来村长惠名标、会计穆文化,在他家窑炕顶上一盏昏暗的电灯泡下,商量乡长周占春布置下来的任务。
后沟门村没有村委办公地方,谁当支书,谁的家就是干部碰头开会的地方了。这是一个现实存在,明面子上看得见的一个现实存在,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明面子上看不见的现实存在,他们三大员在一起开会,其实是开不出个结果的,就像陶本纯和惠名标从乡政府回村路上的状况一样。但是该开的会还是要开的,哪怕是个形式,陶本纯也要把这个形式走了,不走就是他陶本纯的错了。
会计穆文化撂下晚饭碗,先一步来到陶本纯的家。依着穆姓家族的辈分,穆文化是要叫穆杏娟姨姑的,因此他又必须把陶本纯叫姑夫。到了陶本纯的家里,姨姑穆杏娟要给他倒开水,他抢着给自己倒了,给他倒了一大杯,看着陶本纯的大水缸里还有添水的余地,就还小心地给陶本纯的水缸添了水……惠名标左等不见来,右等不见来,陶本纯和穆文化没话可说,就都一口一口地喝着水,喝得他俩出了窑门,都撒了两泡尿时,惠名标才像一只警觉性很高的狗一样,脚前脚后地转着眼仁珠子,走进了陶本纯的家。
陶本纯想都没想,就问了他:打牌了?
惠名标说:打了几圈。
陶本纯说:怎么下的场?
惠名标说:输了么,不输人家能放我听你开会?
陶本纯让婆姨给惠名标倒了水,他把铁皮烟盒往惠名标的手边推了推。这只铁皮烟盒,对惠名标是有用的,他抽烟,一到陶本纯家里开会,是一定要卷几个大炮筒子抽的。今天他却把陶本纯推给他的铁皮烟盒推还了他,从他的怀里掏出一盒香烟来,是他抽过的周占春乡长抽的那种红猫香烟。
惠名标说:乡长能抽红猫,咱村长就不能抽了?
陶本纯说:有钱你就抽么。
说了两句闲话,陶本纯就不想再说了。他开门见山,给惠名标和穆文化说,村长和我一起在乡上开的会,事情他都知道,刚才,我和文化也说了,你俩倒是说说看这事该咋弄。
惠名标说:你是支书,你说么。
惠名标的话说得阴阳怪气,穆文化不能跟上说,但也不能不有所表态,就也说:我听支书的。
陶本纯早就料到他们二位的态度了,也便没有客气,非常明确地谈了他的意见。他说了,乡长周占春的决议,依我看,是必须遵守和执行的。这是他上任后安排的头一项工作,谁要不遵守,或是执行不力,就一定有谁好看的。既是这样,我们分个工,先把分配给我们修建白兔娃甜瓜集散中心的款收上来。收款的时候,要注意策略,多宣传种植白兔娃甜瓜的好处,争取获得村民的支持。要知道,乡长周占春是限定了时限的,十五天,我们要不抓紧开展工作,到时候……到时候谁的责任谁担好了。
话说到最后,陶本纯想说狠一点的,但从嘴里蹦出来的话,却还是那么有气无力。
陶本纯心里明白,这将是一个再怎么抓都抓不出成效的工作。果然,在接下来的日子,他们后沟门村的三大员聚首汇报情况时,负责村民一组工作的惠名标,说他的嘴皮幸亏是肉的,要是铁做的,怕都磨成刀子了,但一点进展都没有,没人掏什么白兔娃甜瓜集散中心修建的款,也没人想要种植什么白兔娃甜瓜。穆文化负责的是村民二组的工作,他汇报的情况,和惠名标说的如出一辙,到最后,他还加了一句,说是村民们说了,国家考虑到农民的困难,把农业税都取消了,他乡上凭什么要大家掏钱修建白兔娃甜瓜集散中心?别说我们口袋里没有钱,就是有也不掏。对于这个结果,陶本纯心知肚明,是早有预料的,便是他负责的村民三组和四组的工作,不也和惠名标、穆文化汇报的一样吗。
这样的结果,让陶本纯头疼了。
头疼归头疼,陶本纯心里所希望的,不也正是这个头疼的结果吗?他没有责怪谁,只是要求他们三大员继续努力工作,设法完成乡长周占春布置的任务。他自己呢,不仅在村民三组和四组轮番地跑,还在喇叭上起劲地宣传种植白兔娃甜瓜和修建白兔娃甜瓜集散中心的种种好处。
乡长周占春,就是在陶本纯呜哩哇啦的喇叭宣传声里到了后沟门村地。
在村外的草坡上,周占春遇到了惠麦花,从她嘴里知道,后沟门村的村民骂他呢。骂就骂吧,做工作是不能指望不挨骂的,骂到最后,村民们尝到此项工作的甜头时,自己就不骂了。到那时,村民们就要敲锣打鼓了,敲锣打鼓地感谢他了。周占春沉浸在他自己的想象世界里,就没把惠麦花说村民骂他的话太当事,反而想着惠麦花和她的那一群羊。
周占春把惠麦花和她的那一群羊,看成他在榆树湾乡富民的又一个途径。他这个人,是太会想象了,前头还想象着榆树湾乡村村种植白兔娃甜瓜的美好景象,现在又想象起榆树湾乡处处放牧羊群的壮丽景色……周占春强忍着内心的喜悦,不想自己太乐,却还是满脸都带着笑。
是狗的叫声,把陶本纯从他家窑炕上的麦克风前叫出来的。他一出窑门,就看见周占春弯腰摸着土块,撵着追他而来的几只狗……陶本纯紧跑了两步,堵在周占春的身边,几声吆喝,就把狂吠着的狗们吆喝退了。
陶本纯抱歉地对着周占春说:不知道您要来。
周占春被狗吓着了,脸色有点灰,但他还是不失威严地说:我说过了要来,就一定要来的。
陶本纯便很诚服地点着头,领着周占春进了他的窑院,喊叫着他的婆姨穆杏娟,让她端水给周占春洗手洗脸,并大声地嘱咐,让穆杏娟要舍得,弄几个菜出来,他要陪乡长喝几杯……安排着招待乡长周占春的事宜,陶本纯心想,周占春要问他的头一件事,肯定是让他头疼的白兔娃甜瓜了。他的脑筋急煎煎转着圈子,想着怎么应付周占春,看着他洗了手和脸,在窑院的那块石桌前,拉了个木凳坐下来,问的头一件事却是惠麦花和她的那一群羊。
周占春说:在村前草坡上牧羊的女子是谁呀?
陶本纯愣了一下,但很快回过神来,说:惠麦花么……她可是个大学生哩。
周占春听得吃了一惊,问:大学生?
陶本纯就说了惠麦花的情况,说她如何上的大学,如何回的村,如何承包了村上闲置的小学院子,如何大力发展养羊事业……陶本纯说得仔细,周占春听得认真,听到后来,就让陶本纯把惠麦花叫来,说在咱们榆树湾乡,还有惠麦花这样的人才,想不到,太想不到了,我们可不能埋没了人才。
惠麦花大大方方地来了。
惠麦花大大方方地进了陶本纯家的窑院,穆杏娟依着陶本纯的嘱咐,已经有荤有素很是舍得地弄了几样菜,端到了自家窑院的石桌上……惠麦花来了,就想帮穆杏娟一手的,却被周占春叫住了,让她坐到石桌前来,说他有话和她说。
惠麦花本就不是个扭捏的人,周占春让她坐,她还真就对面和他坐了。
陶本纯这时把家里存的一瓶榆林春拧开盖子,先给周占春倒了一杯,再给自己倒了一杯,端起来要和周占春碰杯时,周占春却没有端酒杯,他看着惠麦花说话了。
周占春说:陶支书啊,你可不能歧视妇女的。
陶本纯还迟疑着,惠麦花自己拿来榆林春,给她自己也倒了一杯酒,端起来就和周占春碰了。她和周占春碰了一下,都把酒杯送到嘴边了,又拿下来,找着陶本纯的酒杯碰了一下,话也不说,吱的一声就全吸进肚子里了。
周占春为惠麦花喝彩了,说:痛快!
几杯酒碰过,惠麦花的脸红扑扑的,还挂了一层米粒似的细汗,叫周占春看去,觉得她水淋淋的,有着一种别样的美丽,他的心不由一抽一抽地痛,嘴上就还“痛快,痛快”地说着,又喝了几杯榆林春,把自己喝得都有些飘飘然了。但他没忘下到后沟门村的目的,喝着酒,又问了惠麦花的一些情况,很是豪气地说他没想到,还真是野有遗珠,在咱们榆树湾乡还隐藏着这么珍贵的人才。
陶本纯是想让周占春多喝一点的,喝多了他好蒙混过关。陶本纯知道,周占春来他的后沟门村,根本的目的不是他发现了惠麦花这个人才,他是来查看村上为乡政府修建白兔娃甜瓜集散中心的筹款情况的。他如果顺利地筹到款,一切都好说,问题是他一分一文的款都没有筹到,周占春问起来,他就不好说了。因此,陶本纯是想让周占春喝多一点儿,但又不能让他喝得太多,把他喝得倒在后沟门村也不好办。
偏偏是,陶本纯越是担心的事,就还真的发生了。周占春往他嘴里又倒了两杯酒,便完全地显出一种醉态来,满嘴的胡言乱语,一会儿说他抛家舍业,到榆树湾乡来做什么?是来受孤单呢。自己受了孤单也还罢了,想给乡上百姓办点实事,竟也没人理解,没人支持,还张口骂他胡成精,是给自己弄政绩哩。周占春滔滔不绝地说着,喷出的酒气,把围着酒桌子转的两条狗和三只鸡,都熏得跑远了。但他还停不了嘴,还要酒气冲天地继续说。
周占春问惠麦花:你说是不是?
惠麦花低了头没有表态。
周占春又还问她:你说你能理解我吗?啊,你可要理解我哩。
惠麦花依然低着头没表态。
周占春就自说自答,说你不表态我知道了,你是理解我的,你一定理解我了。周占春这么安慰着自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说他走呀,他还有几个村子要去看看的。他走一步一回头,一回头给惠麦花说一句话。
周占春说:我在乡上等着你,你有什么想法了,就直接来找我。
摇摇晃晃,晃晃摇摇,都已走出陶本纯的窑院了,才又瞪着一双红赤赤的眼睛,看定了送他出门的陶本纯,把他看了好一阵子,看得陶本纯心里毛拉拉的了,他才问他把乡上布置的工作完成得怎么样。
陶本纯以为他的酒能把周占春支应过去,还正为此庆幸时,猛地听他这一问,结结巴巴竟说不出一句顺畅话来。
周占春却笑了起来,他笑得陶本纯有点儿心惊肉跳,觉得那样的笑有着太多的含义,甚至夹杂着一种淫邪的味道。
周占春说:我说的话,可是一定算话的。
06
向来顺着陶本纯的穆杏娟,这一次不再依顺他了。穆杏娟忍无可忍地告诉陶本纯:我没钱,一分钱都没有。
陶本纯却还觍着脸说:想想办法吗。
穆杏娟说:想办法,我能想个甚办法?
陶本纯说:咱借么,给你娘家人借么。
穆杏娟说:我没脸借了。
陶本纯说:那你说我咋办呀?
穆杏娟说:把嘴扎起来……咱家别的东西不多,扎嘴的绳子还是有的,找根绳子把嘴扎起来,就把甚甚的问题都解决了。
同在后沟门村里长着,能念书,会念书的陶本纯,一直以来,都是穆杏娟眼里的神,在村里的小学,与陶本纯在一个班上的穆杏娟,跌跤爬步,大约还撵得上陶本纯,后来升到乡里的初级中学,穆杏娟就是熬破了夜,点烂了灯,也都撵不上陶本纯了……她是眼睁睁看着陶本纯从她的身边走了过去,走进县城的高中继续他的升学梦去了,她没有办法,她就只有流泪了。
泪眼婆娑的穆杏娟记得很清楚,在陶本纯背着铺盖和干粮,从后沟门村一步步走过,走出了村子,走上了去县城的那条曲曲拐拐的山路,她是一步不落地躲在他的身后,跟着他往前走着,她多么想陪着他到县城的高中求学去呀!然而理智告诉她,这一切都不可能了,她没有资格陪读在陶本纯的身边,她成了后沟门村又一个回乡务农的女初中生。
在穆杏娟之前,后沟门村有许多她这样的女初中生。她们的生活就是她的镜子,她以后只能像她们一样,过几年说个婆家,把自己嫁过去,幸福不幸福地熬着日月,生孩子,养孩子,直到头发白了,牙齿掉了……长长的一生,她不知道,她是否还会做梦。
当时的穆杏娟,就这么尾随着陶本纯,几近绝望地想着心事,尾随着陶本纯一路默默地送着他,送出村子很远了,她想她是不能再往前送了,就驻足在村头上的梁颠上,还用眼睛送着陶本纯往前走……倏忽之间,她听到有人不知从哪儿,幽幽渺渺地在唱信天游。
穆杏娟听得非常清晰,那不绝如缕的信天游叫《想亲亲》:
想亲亲那个想得我直愣愣的神,
称上的那个梨儿呀,
亲妹子我送不上你家的门。
人面前想你了呀装出一脸脸的笑,
人背后想你了呀,
亲妹子我的泪蛋蛋抛。
漫川漫坡,一时之间就都回荡着这曲叫人心碎的信天游……穆杏娟抹着脸上的泪珠,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渐行渐远的陶本纯……一步一步地走着,走向了一个身穿红衣的女孩子。
穆杏娟知道,红衣女孩就是惠麦花。
惠麦花可真幸福啊!后沟门村能够陪着陶本纯到县城高中读书的女孩子就只有她了。
穆杏娟有点妒忌,但还是沮丧地低下了头……她原想,这一生她都将低着头活人了。但在县城高中读了三年的陶本纯怀揣着一纸红皮儿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没能走进大学的校门,却回到了他们后沟门村。
对于此,穆杏娟不知道她是该伤心,还是该高兴。
陶本纯的老爹滚沟伤了腰,睡在窑炕上起不来,穆杏娟自觉地走进了陶本纯的家,走进了陶本纯老爹瘫睡的窑洞,自觉地担起了服侍老人家的义务……穆杏娟给老人家翻身挪位,洗手洗脸,端屎倒尿,没一样做的不仔细,不周到,别说是作为老人家儿子的陶本纯看在眼里要感动,就是后沟门村以及相邻村子知道这件事的人,都要为穆杏娟的行为而感动了。
惠麦花在等待入学的日子,也不断地到陶本纯家里来,穆杏娟在这里的一举一动,也都尽数映入了她的眼睛。惠麦花看见了感动是自然的,她因此也要替着穆杏娟帮两手的,但却往往是,她的帮忙,又常常成了添乱。譬如为老人家洗手洗脸,她正做着,不知怎么一带,竟把半脸盆的水泼在了老人家睡觉的窑炕上,弄湿了铺着的褥子和盖着的被子,害得穆杏娟赶忙进来,从老人家的身子下边抽出褥子晒到窑院的阳光下,又从老人家的身子上换了被子,拿到窑院晒在阳光下,惠麦花羞愧她的笨拙和失措,就要红了脸埋怨自己。
惠麦花是照着穆杏娟埋怨自己的:看我能弄个甚!笨手笨脚的,倒给你添乱了。
穆杏娟是不以为然的,说:别把你说得百无一用,你是个念书的人,你的书就念的好么。
惠麦花仍然羞愧着,说:你是骂我哩!书念得好,谁还能一辈子钻在学校捧着书念?到头来还是走出校门过日子哩。
穆杏娟没接惠麦花的话。她打心里承认,惠麦花说的对,人吗,在哪里不是过日子?这么一想,她把服侍陶本纯老爹的义务做得就更认真了。
日子逼到陶本纯该去城里上大学的时候了,同样考上大学的惠麦花,到陶本纯的家里来,询问陶本纯准备好了没有,他们搭伴儿一起走。陶本纯没有回答惠麦花的问题,他在自己的家里,走出走进,看见窑院一角的几只羊了,扯上一把草扔过去,看见窑院的门口卧着的那条大黄狗了,走过去,伸手摸着狗的头……看样子,陶本纯的心乱了,乱得没法收拾了。
惠麦花撵在陶本纯的身边,说:你倒是说话呀?
陶本纯这才说话了,他说得有点上火:我是想说上大学的,可你看么,我能说甚话呢?
惠麦花愣愣地看着陶本纯,她听懂了陶本纯的话,只是她不能相信,陶本纯会放弃上大学的机会……他们俩早已有了约定,要一起走出后沟门村,一起到城里的大学去深造,一起……惠麦花不敢往下想了。
陶本纯却明白无误地告诉惠麦花:我不能背着老爹一起上大学吧?就是能去,我拿什么交学费?我拿什么给老爹看医生?
窑炕上传来了老爹痛不欲生的叹息声,伴随着的,还有穆杏娟温言软语的劝慰……惠麦花不和陶本纯争执了,她难过得心如刀绞,眼眶里蓄积着酸涩的泪水,汪汪的就有一颗,滑落出来,挂在她脸红过后显得十分苍白的腮蛋上。
太阳公公出来哟一点点那红,
你是哥哥的哎心了疼疼。
大榆么树的哟毛呀毛歘歘,
你是哥哥的哎喜了人人。
陶本纯感觉他的耳畔,在惠麦花含泪出村上大学的那个日子,一直轰响着这首在陕北传唱了千百年的信天游,这首信天游有个让人肝肠寸断的名字《你叫哥哥心疼了》。
悄悄地,穆杏娟走到了陶本纯的身边,她看着他在劈一块干树根。
陶本纯是举着一把钁斧来劈那块干树根的。不知甚时,陶本纯家的窑院就有了这块干树根,它常常要钻进陶本纯的眼睛里,但他没有想过要把它劈开来当柴烧,却在耳畔轰响着《你叫哥哥心疼了》的信天游时,他的眼里容不下这块干树根了,他要把干树根劈碎,劈得碎碎的,一块一块塞进灶膛里烧了……陶本纯劈得来劲,劈几下就脱了身上的夹衣,再劈几下又脱了身上的衬衣,把他青春年少的身体,半裸在了撒满阳光的自家窑院,他每举一次钁斧,每向干树根劈下来一次,半裸的身体上,都会掉落一片汗水。
穆杏娟看着陶本纯,看他把干树根一小块一小块劈开来,散在院子里,她没有拣,也没有拾,就那么痴痴地看着陶本纯,直到他把干树根全都劈碎了,随手把闪着亮光的钁斧丢在一边,穆杏娟这才转到他的面前,把一个白色手绢扎着的小包塞到了陶本纯的手里。
穆杏娟说:你打开看看,看够你上大学的学费不?
陶本纯身上的肌肉猛地痉挛了一下,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傻呆呆看定了穆杏娟,手一松,竟把穆杏娟给他包着钱的白手绢跌在了地上,他腾出手来,抓住了穆杏娟的双肩,把她仔细地看了一阵,再一用力,就整个地把穆杏娟搂在他的怀里了。
穆杏娟缩在陶本纯的怀里,她给他说:你是不能把老爹背着上大学去的。但你想么,还有我哩,我来服侍老爹,我会把老爹服侍得跟亲爹一样的,你信吗?
呢呢喃喃地,陶本纯说:我信。我信。
完全地、坚决地相信着穆杏娟的陶本纯,突然地吃了穆杏娟的一通软钉子,让他对自己有了一些怀疑,过去了许多年,他是否真的相信穆杏娟?相信穆杏娟之于他的一切依顺和温暖?
在后沟门村,陶本纯所在的陶姓人家是最弱势的一门。不是穆杏娟嫁给他当婆姨,他是入不了党,也当不上村支书的。
穆杏娟嫁给了陶本纯,大门大户的穆姓人家就都成了陶本纯的社会基础,穆杏娟的老父亲,在村支书的位子上坐了二十多年,他需要一个接班的人,陶本纯成了他的乘龙快婿,他很自然地选择了他,把权交到了他的手上,还不忘全身心地支持他、帮助他。
可是,支持帮助他的老岳父抗不过岁月的召唤,他和瘫卧窑炕上的老爹先先后后撒手而去,陶本纯还能取得谁的支持和帮助呢?
现在怕就剩下一个穆杏娟了。
村官难当,难就难在一个钱字上。过去的情况是,陶本纯为了村上的事,手头没钱了,他向穆杏娟伸出手来,她不折不扣地都要满足他的需要,就是自己家里没有,穆杏娟出门转一圈子,借也要借回钱来,满足陶本纯伸手的需要。
这一次,穆杏娟拒绝了陶本纯,斩钉截铁地拒绝了陶本纯。
07
走马灯一般,村长惠名标刚从惠麦花租来圈羊的小学出来,乡长周占春又走了进去,周占春出来了,村支书陶本纯跟着又走了进去……不过,村长惠名标到小学来,陶本纯没有看见,乡长周占春到小学来,陶本纯是看见了的。
陶本纯发现周占春像个贼娃子一样,在进惠麦花租来圈羊的小学时,在业已颓败的小学门口,东张张,西望望,贼头贼脑、心怀鬼胎地张望了一阵,这才缩着脖子进了小学的院子……这一切,陶本纯都看见了,他没有立即进去,而是站在背人的地方,老实等着周占春出来,然后他再进去。陶本纯心里装着事,和村长惠名标没法商量,和他的婆姨穆杏娟也商量不到一块儿,他就想起了惠麦花,觉得他是该和惠麦花商量一下的,他有这个自信,无论什么时候,什么事情,他和惠麦花要打商量,她都是会支持他的。
三年前,在城里上了大学,也有了工作的惠麦花,突然回到村里来,在撤走老师和学生的村小学转磨了一整天,到太阳西下,天边现出一片璀璨的霞光时,陶本纯也到空寂的村小学来了。
陶本纯听人说了,回村的惠麦花在村小学转磨着,都已转磨了一天了,他的心便悸动起来,一揪一揪的,想起他和惠麦花在村小学一起读书的时光,他们那时候两小无猜,惠麦花把他总是哥哥、哥哥地叫着,向他借半支铅笔,向他问一道数学题……他们一起上了初中,一起上了高中……一幕幕、一件件消散在烟云中的往事,又都水淋淋地鲜活在了陶本纯的眼前,他不由自主地又转磨到村小学的惠麦花跟前来,他想知道她在村小学转磨甚哩。
在向村小学所在的那架梁洼里爬的时候,陶本纯听见不知是谁,也不知是在什么地方,很努力地唱着一曲信天游:
不大大的那个哎嗨小青马马喂上二升料,
三天的那个路程么亲亲呀我两天到。
水流流的那个哎嗨千里呀么归大海,
走西口的那个人儿么亲亲我转了回来。
大青山的那个哎嗨高哟乌拉山低,
马鞭子的那个一甩么亲亲我回口里。
这曲名叫《走西口的人儿回来了》的信天游,陶本纯也是会唱的,他转着圈子,在坡坡梁梁和沟沟洼洼找着那个唱曲的人,却怎么都找不到,他就想,这曲信天游莫是从他心里流出来的?这么一想,陶本纯笑了。
就那么浅浅地笑着,陶本纯走近了村小学,走近了在村小学转磨的惠麦花身边,他问惠麦花了。陶本纯问惠麦花甚时回来的,惠麦花回答陶本纯回来不两天。陶本纯又问惠麦花在村小学转磨甚哩,惠麦花却没有立即回答陶本纯,拿她好看的毛眼睛看定了陶本纯,把陶本纯的脸都看红了,她才回答了陶本纯,不过,她的回答竟是一个反问。
惠麦花问:你说哩,你说我在转磨甚哩?
陶本纯结巴起来了,说:小学被人撤并走了,几年功夫,都破败成了这样子了。
惠麦花听懂了陶本纯的话,知道他想起的是他们在小学读书的情景,她就不再卖关子,咳了一下喉咙,很直接地告诉陶本纯,说:我想把小学租下来。
陶本纯是吃惊的,说:租小学?你租小学做甚呀?
惠麦花说:养羊。
陶本纯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说:养羊,你养甚的个羊?
惠麦花说:你甭管养的甚羊,只说你租不租小学给我。
事情就这么带着些荒唐,带着些疑惑定了下来……正如惠麦花说的,她在租下来的小学养起羊了。
惠麦花养的羊儿,还真与陕北过去的老绵羊不一样。她说她养的羊是引进的国外品种,杂交过了,叫莎能羊,体量大,繁殖力旺盛,毛绒质量高,肉质也很鲜嫩。不过,惠麦花养了三年,肉好吃不好吃,陶本纯没有吃过还不好说,其他几样优势,他长着眼睛,全看出来了,确定如惠麦花说的,是很可观的。而且是,听闻了惠麦花的莎能羊,近到他们后沟门村,远到几十里外的村庄,不断有人到惠麦花养羊的小学来,和她谈引种的事,谈得好了,惠麦花会给他们卖几只种羊的,并且协议,免费为他们饲养当中遇到的问题提供咨询。
小学被惠麦花租来养了羊,但小学原来题写的一些标语,还或深或淡地残留在墙壁上,例如校门口的“八字”耳墙上,一边写的“好好学习”,一边写的“天天向上”,因为是用油漆写的,就还好好地保留着。陶本纯看着乡长周占春从校门里鬼鬼祟祟地走出来,鬼鬼祟祟地走远了,他才又走到校门口,站着看了一眼校门口依然鲜艳着的漆写标语,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陶本纯心想,惠麦花的莎能羊,莫非都成了小学生,在小学的校园里“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地成长着?
正哑然地笑着,隔着校园的围墙,陶本纯听到一声一声羊儿的叫声,他得承认,那些羊的叫声虽然不同,有高有低,有浊有清,但都是很好听的,像唱歌一样悦耳迷人。
陶本纯没有防顾,猛听得惠麦花在叫他,说:今日是咋的了,村长惠名标刚走,乡长周占春来了;乡长周占春刚走,你支书陶本纯又来了。
听到惠麦花的招呼声,陶本纯真想转过身去,离开这里,但他还没把动作做出来,就又改变了主意,脚下轻飘飘的,像是踩在一团云上,软软地走了进去……这是陶本纯把小学租给惠麦花养羊后,头一回进小学门。陶本纯没给别人说,但他在心里给自己定了一条规定,不是万不得已,绝不踏进惠麦花养羊的小学门,陶本纯这么规定着自己,其实是对惠麦花的一种支持,他不能因为自己的不慎,而影响了惠麦花蒸蒸日上的养羊事业。
背后已经有人嚼舌头了,说甚的惠麦花回村养羊,是不忘陶本纯的旧情……陶本纯把小学租给惠麦花养羊,也是续他们的旧情哩。别人还只是背后说说,他的婆姨穆杏娟,却已大张着嘴巴,和他当面说了。
陶本纯心里想的是甚,惠麦花在他走进小学门的一瞬间全都看出来了。陶本纯不说,她也不说,跟在陶本纯的身后,他转到那儿,她跟到那儿……转着转着,陶本纯说话了,他夸她的莎能羊养得好,一只一只,都像牛犊一样哩!惠麦花回答了他,说你要喜欢,捉几只回去扎个圈也养么。陶本纯就抱怨他没工夫,怕侍候不好宝贝疙瘩一样的莎能羊。惠麦花就还问他,你把工夫弄了甚了?陶本纯说,谁知道呢?东山的日头背到西山,一天一天就这么混没了……陶本纯这么无奈地说着,突然转换了话题,问起惠麦花的一些饲养莎能羊的问题,他担心惠麦花的羊群不断壮大,她在村上支持的几家饲养户,莎能羊的种群也在迅速增长,而山坡上的饲草是有限的,能不能满足羊群的生长需要?
这的确是个问题呢!
陶本纯不提出来,惠麦花也已思谋过了。她深知传统的放养形式,是根本达不到羊群快速增长需要的。而且是,无限度地放养,还会使原来的草坡破坏退化,甚至酿成环境性灾难。怎么办呢?惠麦花想过了,只有放弃传统的放养形式,改用新的圈养形式。这有一个好处,既可满足羊群的饲草供应,又可保护环境不被破坏。但也有一个问题,村里的草坡就必须合理划分,有偿使用了。这将增加养羊的成本,惠麦花自己是没问题的,她愿意支付这笔成本,可村上其他人家呢?他们能如她一样想吗?
在陶本纯之前,惠麦花的本家哥哥惠名标来找她,她和他已经说了这件事。作为村长的惠名标对于此事,却一点热情都没有,让她以后再说这事。他话撵话地只给惠麦花说,村上急需用钱,让她把租小学的租金先交上来。惠麦花就奇怪了,说她不欠村上钱,为甚要她先交?惠名标就说,以前交的是以前,这次交的是以后,他都在账上记着哩,不会向她多收的。惠麦花却没有给他交。惠麦花说,要交也要交到陶本纯手上,她是从陶本纯手上租的小学。本家哥哥就有点气急败坏,问惠麦花是和本家哥哥亲,还是和陶本纯亲?惠麦花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把他撇在一边,只顾照管她的莎能羊去了。被晾着的惠名标,向惠麦花的身边逼了两步,给她说,到你后悔的时候,可不要嫌本家哥哥不帮忙。这是个甚话呢?是威胁?还是另有隐情?惠麦花想她必须和陶本纯说一说了。
后来的乡长周占春和惠麦花的一场纠缠,更增加了她对陶本纯的担心,感觉后沟门村将有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要发生!是个甚事呢?惠麦花感觉得到,却说不清楚,就想着要和陶本纯说了。还好,陶本纯来了,他们俩说着话,惠麦花有意往她想说的话题上引,引了几次都没能引上去。原因是,陶本纯对惠麦花所说的改传统放养羊群为新式圈养的话题特别有兴趣,他扯住这个话题,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了。
陶本纯兴趣盎然地要求惠麦花,说:你给我说仔细一些,这是个好办法,我支持你。
惠麦花却没仔细说,逮住陶本纯的话头,说:我很高兴你的支持,但你能咋支持我呢?
是啊,能怎么支持惠麦花呢?总不是拿嘴哄人吧。
惠麦花笑了,说:听我给你说,你把后沟门村的支书当好、当牢靠了,就是对我的最大支持,这你应该懂吧。
陶本纯点头了,点了一点觉得不甚到位,就又跟着点了两下。
惠麦花转身从她住的窑洞取来一个纸包,交给陶本纯,说:你去给乡里把集资建甜瓜集散中心的钱交了去吧。
陶本纯拿在手里的纸包,仿佛一块烧红的铁块,他很快推给惠麦花,说:不,不,我不要你的钱!
08
辗转反侧在自己宿办合一的窑炕上,乡长周占春想着惠麦花,觉得她像个传说一般迷人。从头一次与她在后沟门村的草坡上邂逅,到他再一次寻到她租养羊群的后沟门小学去,他感到自己已经无法自拔地喜欢上这个返乡养羊的女大学生了。
鬼鬼祟祟地到惠麦花养羊的小学来,鬼鬼祟祟地从惠麦花养羊的小学走,那只是陶本纯的看法,作为乡长的周占春,他自己是一点儿这样的感觉都没有的,虽然他心里惦念着惠麦花,来和她说的事却都是堂堂正正光明正大的,甚时候都能摆到台面上来的。
周占春希望惠麦花把她的羊群处理掉,到乡政府来工作。在此之前,周占春还想让惠麦花大力发展养羊事业,同时带动榆树湾乡的养羊产业,但现在他不这样想了。周占春想要惠麦花离他近一些,让他想见她了,就能很快见到她。这是周占春的私心,当然还有他的公心,那就是他的白兔娃甜瓜种植计划,在乡上开展得并不顺利,为此,他准备在乡政府成立一个推广白兔娃甜瓜种植办公室,乡政府的干部,他仔细地捋码了一遍,动动嘴皮子都还可以,到要上阵推广先进的白兔娃甜瓜种植技术,就都是瞎子挑灯笼白费蜡。惠麦花就不同了,她是科班出身,回到村里,选择的是养羊致富的路子,如果劝说她卖掉羊群,专心专意来甜瓜办工作,她会很快熟悉起来,成为他周占春不可多得的一个帮手。
说服惠麦花,周占春在走进羊叫声一片的小学时,是充满了信心的。
周占春想他说服了惠麦花,到乡上的甜瓜办工作,既是他发展甜瓜产业种植的好帮手,时间一长,惠麦花会感受到他对她的关心和好意,在他感受孤身炕凉时,说不定会自觉钻进他的被窝,拿她的热身子给他暖被窝哩……周占春就是这么想着走进惠麦花养羊的小学的。
他在走进校门前,还想起了一句流行很广的话,说他们乡镇干部,村村都有丈母娘,夜夜都能做新郎。
忍俊不禁,周占春扑哧笑了起来。
周占春就这么美滋滋地笑着,走进了惠麦花养羊的小学,他没能一眼看见惠麦花,却在寻找惠麦花踪影时,满眼都能看见惠麦花引进饲养的莎能羊,一团一团,像是粉白粉白的雪团儿,游走在扎得很整齐的几个羊圈里……周占春由不得自己地要佩服惠麦花,觉得她一个大学生毕业的知识女性,甘愿回村当羊倌,她可是下了多大的决心,费了多大的心思啊!
莎能羊对走进小学的周占春,咩咩咩咩欢叫一路夹道欢迎,看着他向女主人挂着彩绣了牡丹花样的门帘窑洞走去。
周占春不知道,正伏案读书的惠麦花,透过窑窗上的玻璃,早已发现他来了。但她只偏了一下头,扫了周占春一眼,就又埋头在她的书本里了。
惠麦花看的是一本莎能羊圈养的书,而且开始了自己的实验,凭着一种对科学知识的敏感,惠麦花深切地认识到,她要在故乡发展优质莎能羊的饲养,仅凭传统的散养是不能的,不仅是她的出生地后沟门村,就是广大的陕北地区,生态环境的脆弱已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放眼望去,一架又一架的山山梁梁,差不多都已秃成了黄灿灿寸草不生的荒山荒梁了。如果继续放任羊群在坡坡梁梁上散养,要不了几年,坡梁上的草根怕也都要被羊的嘴巴刨出来,吃进肚子去了。
周占春掀开窑洞门上的门帘,把身子往门上一堵,窑洞里的光线当下暗了许多,惠麦花想她这时再不搭理周占春,那可就是她的错了。
惠麦花把头从书本上抬起来,朝窑门口看去,脸上当即堆起一些笑意来,她说:哪股风呢,把乡长吹到这里来了?
周占春说:科技之风么。
惠麦花的窑洞里就她坐的一把椅子,她站起来,让给周占春坐。周占春也不客气,稳稳当当地坐上去,把惠麦花看的圈养莎能羊的书翻了翻,顺手推到一边,也不和惠麦花说话,把他的一双眼睛贴在眼前插满书籍的书架上……惠麦花的这个书架太简陋了,连个腿脚都没有,就支靠在同样简陋的书桌上,等分了三个层面,挤挤挨挨,除了几本小说和时尚性读物外,就都是农业生产技术方面的书了。周占春一本一本地看着书籍上的名称,他看得很仔细,有本科学种植甜瓜的书,突然撞进了他的眼睛,他如获至宝一样,当即伸手取了下来,认真地翻看起来。
一股淡淡的草香味,弥漫着不是很大的窑洞。熟悉陕北生活的人,知道这是那种名叫地茭茭的草的味道,吃了这种草的羊,熬汤吃肉就没有膻腥气。割回来晒干,扎一把挂在窑洞里,就又有了一种别样的用途,可以驱除蚊虫,又能清新空气,是不比市面上流行的薰衣草差甚的。
惠麦花把一杯白开水端给了乡长周占春,他是嗅到那好闻的地茭茭草味了。但他不相信那只是地茭茭的草味,其中一定还有惠麦花自身散发出来的味道。
接过惠麦花端来的白开水,周占春双手掬着喝了一口,他说话了:你可以猜猜,本乡长亲顾你的茅庐可是为着何来?
惠麦花从周占春在她窑洞里表现出的几个细节,已经看出了他的用意,但她不想猜谜,便说:乡长把自己看成刘皇叔了吧?可我不是诸葛亮,我养羊的小学也不是茅庐。
周占春被惠麦花说得兴趣盎然,他接着说:我还就把你看成诸葛亮了。你知道我在全乡大抓白兔娃甜瓜的种植,这是咱们乡的一项优势产业,只我一个人抓不行,我要大家都行动起来,特别是你,你这个有着坚实科学技术的人才。
惠麦花听得笑了起来。周占春看得懂,惠麦花的笑应是那种事不关己的笑。
周占春不能让惠麦花觉得事不关己,他说:我说的是真心话。
惠麦花收住了笑,说:可你看错人了。
周占春便强调他怎么会看错人?他是弄甚的,在榆树湾乡打着灯笼找人,还就真的找见你惠麦花了。我没给上天烧香,也没给地神烧纸,上天和地神都支持我,让我在后沟门村找到了你,你说你能不帮我来抓白兔娃甜瓜的发展吗?周占春滔滔不绝地说着,把他在乡政府成立甜瓜办的设想,合盘端给了惠麦花,最后十分肯定地说,我做甜瓜办的主任,你做甜瓜办的副主任。我就不信白兔娃甜瓜出不了陕北,到不了全国的消费者口中去。
这一番豪言壮语,差点儿要使惠麦花感动了呢。但她忍着没有感动,因为她对白兔娃甜瓜没有做过任何研究,也没有做过任何调查,她不能乱感动,那样是会坏事的。何况她现在的兴趣不在白兔娃甜瓜的种植上,而在她引进饲养的莎能羊身上。
忍着感动的惠麦花只能给周占春说:对不起,我要让乡长失望了。
周占春从椅子上站起来,带着些男人的冲动说:你不想支持我?
惠麦花说:乡长把话说重了。
周占春说:我说重了吗?有我在榆树湾乡当乡长,我就不能看着一个农大毕业生在草坡上放羊。
惠麦花说:我放羊又咋的了?
周占春说:那是对知识的糟践!更是对知识分子的糟践。
惠麦花说:谢谢乡长,我咋就感觉不到呢?
周占春说:你不是感觉不到,你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惠麦花的心尖尖倏忽痛了一下。她得承认,周占春的话是有些道理的,在农业大学读书的时候,惠麦花的信心满满地能从嘴巴和眼神里溢出来。大学毕业了,她参加省上组织的公务员考试,网上公布笔试成绩,她骄傲地名列前茅,参加面试,考官们对她也颇多赞许,她满以为有条件发挥她的所学了,可到公布录取名单时,却再也找不见她的名字。为此,她找了相关部门,大家的脸倒是不难看,说的话也不难听,告诉她你很有实力,下次吧,下次还有机会。为了这个镜中的机会,她又努力了一年,结果还是一个样。这时她听人说,有实力不算啥,你得有人帮忙才行。她到哪儿找人呢?在她的人生履历中,上翻三代,下找三代,也找不出个帮忙的人。失望的情绪,像一团乌云笼罩着农大毕业的惠麦花,没办法,她到人才市场上找出路,这一找还真让她找着了,是个电视上有影儿,报纸上有字儿的农业合作有限公司,她进去后,当即成了他们的技术骨干,一会儿到黄河滩上去与人合作种植速生杨,说是国家急缺纸浆木材,种植三年就可砍伐……一会儿又到毛乌素沙漠上去,学习以色列的农作物种植经验,与人合作进行生态种植计划……两年多的时间,惠麦花路没少跑,汗没少流,各种各样的规划和计划也没少做,她不是农业技术工程师,在与合作者谈判时,她被介绍的职务,却已是公司的资深工程师了……忽然的一天,来了一帮带大檐帽的人,把公司的门封了,还把公司的账本和资料也封了,并给公司董事长、总经理等人戴上手铐,推进一辆警灯闪耀的囚车,拉到一个人不知鬼不觉的地方,控制起来交代问题……这一干人中,就还有惠麦花。问题水落石出后,惠麦花才知道这是个诈骗团伙,他们以与人合作开发农业骗人钱财,公司的董事长、总经理等因此被正式逮捕判刑,胁从的惠麦花配合调查态度积极,说明问题清楚,获得宽大处理,无罪释放。
在这期间,惠麦花还交了个男朋友,两人都同居了一些日子,就差领证结婚了,出了那样的事,她的男朋友躲得远远的,连见他的面都见不上了。心灰意冷的惠麦花,痛定思痛,怀揣着她的农大毕业证,决心回乡创业了。
惠麦花很慎重地选择了养殖国外引进的莎能羊,现在正是大力发展的关键时刻,她又怎能撂下不管,去弄周占春说得天花乱坠的白兔娃甜瓜种植呢?
不能了。惠麦花疼了一下的心尖尖,眼看就要软下来时,又变得硬了起来。
惠麦花对周占春很是抱歉地说:我放不下我的羊。
一时不能说服惠麦花,周占春一点都不气馁。他把惠麦花的那本种植甜瓜的书拿在手上,给惠麦花说,借给我读读好吗?惠麦花答应了他,他就拿着书走出了惠麦花住着的窑洞……在窑洞门口,他站了站,回头还对惠麦花说,我的话你再考虑考虑,我还会再来找你的。
09
一碗不咸不淡的疙瘩汤端在手里,还没往嘴里拨一口,就听窑院的门外一片人声,作为村支书的陶本纯,本能地想要走出门去,看看出了什么事,可他抬脚走了没有两步,就见窑院的门,被人“咚”的一声踹了开来,不是十分结实的两页榆木门扇,像是受了惊吓的两片树叶,在偏向两侧时,剧烈地颤抖着。
陶本纯的心蓦然像泡在了醋里,又酸又涩,逼得他快要流泪了。
破门而入的人,不是别人,都是他家婆姨穆杏娟的娘家人,在这一些人的背后,又还跟着他们陶姓人家的一些人。
他们气势汹汹,踹门进来做甚呀?
陶本纯心怯怯地回头看了一眼,他是在找他的婆姨穆杏娟的,他没有找到。百依百顺的穆杏娟,和陶本纯为了借钱的事,大吵了一架后,卷裹了一个小包袱,立到娘家去了。
是的,穆杏娟立到娘家已经好几天了,这在陶本纯和穆杏娟的婚姻生活里是少见的,过去,他们也拌嘴,差不多是炕脚底拌嘴,上了炕又亲热在了一起,从来没有出过半个晚上,好像是,每拌一次嘴,他们的感情还会更亲密一些。这次奇了怪了,就吵了那么两句,穆杏娟便吃了秤砣铁了心,把他彻底晾在一边,连个说话的机会都没给他。
这其中有没有惠麦花的因素呢?
穆杏娟没有说,陶本纯不能不往这上头想。他和惠麦花在后沟门村的好,自小就是人们口头上吊着的话,他们长大了,双双上了县城的高中,双双考上了城里的大学,村里人倒是嘴上不说了,心里谁又不是这么看呢,陶本纯和惠麦花是天设地造的一对儿。后来的变故,迫使陶本纯和穆杏娟好在了一起,他们结成了夫妻,在一盘炕上睡觉,在一个锅里下面,原来想就这么一直过下来了。不成想,在城里上了几年大学,也工作了几年的惠麦花又回到了后沟门村,她要租小学养羊,陶本纯就很干脆地租给了她,和穆杏娟连个商量都不打。是不把穆杏娟往心里放呢?还是熄灭了的旧情又像干枯在坡梁上的败草,重新燃烧了起来?
穆杏娟拿捏不准陶本纯的心了。
有段时间,穆杏娟的心慌慌不安,她睁着一双大眼睛,紧紧地盯着陶本纯,仔细观察陶本纯和惠麦花的动静,让人稍觉安慰的是,除了陶本纯把小学租给惠麦花养羊之外,再没发现他们之间有甚新的动向。可是穆杏娟还不放心,她想她和陶本纯一起过了五六年,睡在一盘炕上,光溜溜你搂我抱,陶本纯没少出汗,她也没少呻吟,快乐时还把嘴唇咬出了血,可她就是怀不上孩子。对此,陶本纯倒是没有说啥,但她心里急呀。她不能给陶本纯怀孩子,别人呢?别人也像她一样,就不会给陶本纯怀孩子了?
这成了一个挥之不去的巨大阴影,罩在穆杏娟的头上,把她压得受不了了。
立在娘家的穆杏娟,比在她家里时心还慌,她有几次挟了包袱就要回去时,不知是哪一根神经起了作用,拽着她就是动不了身。她是在等陶本纯,等陶本纯来她娘家接她回家的,只要陶本纯到她娘家院里一站,她二话不说,就会乖乖地跟他回家的。
可是,陶本纯不来她的娘家接她,她也就硬挺着耽搁了下来。
耽搁的结果是,当会计的本家哥哥传来话说,陶本纯的村支书被乡上暂停了职务。
暂停职务!
乍听这个消息,穆杏娟的心咯噔跳了一下,脑袋里也乱得如麻一样,她一时想不清楚,这对她是个坏事呢,还是个好事?
然而,事到临头,已不允许穆杏娟多想了,本家之中最具影响力的人物三爷爷,在一伙本家人的簇拥一下找她来了。在她娘家的窑院,三爷爷逮住穆杏娟,摇着手里的几张白条子,开门见山地给她说,你说咋弄呀?陶本纯被暂停了职务,他借我的钱可不能也被暂停不还吧?三爷爷一开口,跟来的本家人,就都手摇着白条子,闹闹哄哄让穆杏娟想办法给他们还钱……穆杏娟要叫六奶奶的那个老妇人,满头的发丝像染了霜一般,白花花的飘散着,好不容易挤进人群,挤到穆杏娟的身边,把她手里的两张白条子就往穆杏娟的手里塞。六奶奶说我的个好孙女儿哩,奶奶这两个钱不容易攒,鸡尻子里掏,人嘴巴里抠,奶奶是又掏又抠一辈子了,就攒下这几个钱,还指望养老送终呢,你要还我钱,你赶紧还我钱……说着话霜染了头发的六奶奶就往地上出溜,要跪下来抱穆杏娟的腿了。
事情来得这么突然,是穆杏娟所始料不及的。
但穆杏娟承认,她的穆姓本家人攥在手里的白条子都是真实的,许多就都是从她的手里交到穆姓本家人手里的,换来穆姓本家人的借款,然后交给陶本纯,由他再转交上去,完成名目繁多的这一个提留,那一个捐资……穆杏娟嫁给了陶本纯,陶本纯从她老爹的手里接过了村支书的担子,可他却没她老爹当村支书的手段,遇上向村民摊派筹款的事儿,心就软得面条儿一样,到了最后,把钱筹不上来,就想着法儿借钱,他把他们陶姓本家的钱都借遍了,然后又向穆杏娟的本家借,逢着这个时候,穆杏娟总能挺身而出,她去穆姓本家人那里,带着陶本纯手写的白条子,苦口婆心,说陶本纯是为咱村上人哩,他不忍向大家摊钱筹款,他要能狠下那个心,咱谁还不要割肉剜心往出拿。他现在是向大家借哩,是以村上的名义向大家借的,有借有还,今日借一个,还的时候加利息,就不是一个了。凭着穆杏娟的巧嘴解释,每一次都能借到陶本纯需要往上交的款。日积月累,这笔借款有多少呢?陶本纯的心里没有底,穆杏娟心里也没有底。
现在,可能陶本纯还没底,穆杏娟是大概有个底儿了。
这是穆姓本家人七嘴八舌报给穆杏娟的,她心慌意乱地加算着,越加越多,差不多快有三五万元的数目了!
穆杏娟闭上了眼睛,苦苦地咽了几口唾沫,然后抬起头来,把围着她的穆姓本家人都看了一眼,说她穆杏娟瞎不了大家的钱。她让大家看着手里的白条,上面是谁白纸黑字签的名?是她穆杏娟吗?不是吧。是陶本纯,村支书陶本纯签的名,他签的名他就要负责,你们围着我要债,你们要得到吗?冤有头,债有主,你们去向陶本纯要债去吧。别说他是暂停支书职务,就是真正免了他村支书的职务,他也免不了借咱钱的债务!
一串话从穆杏娟嘴里不打咯噔地说出来,连她自己都很吃惊,原来她是很会说话的呀!这么说了一通大道理,穆杏娟还怕穆姓本家人不相信她,就还说了她为甚立在娘家不回的事情。
穆杏娟这么一说,当下把围着穆杏娟的穆姓本家人镇压住了。就连带头的三爷爷,也说穆杏娟的话在道理,于是,就又领着大家到陶本纯家的窑院里来了。
踹门进了陶本纯的窑院,带头的三爷爷迎面碰上端着碗的陶本纯,他二话没说,就从陶本纯的手里强行接过碗,看是他一口没动的疙瘩汤,就转身送到跟来的六奶奶手上,给她说,你还没吃饭吧?正好,孙儿陶本纯给咱做了饭,你就先端着填一填肚子。三爷爷的话,仿佛一种启示,没有端上碗的人,有几个直接去了陶本纯的灶窑,取碗在锅里盛疙瘩汤,因为陶本纯做得少,没两碗就舀干了锅,来人就还有了抱怨,说陶本纯怎么做那一点饭,不知大家要来找他吗?
这倒是句确实话,陶本纯真不知道大家来,更不知道大家来做甚。
三爷爷就给陶本纯说了:你不要装镇定,乡上把你的支书职务暂停了。
陶本纯的确没有得到这个消息,听三爷爷说还不相信,就说:我咋不知道呢?
三爷爷说:你会知道的。我们来没别的事,就想在你还没被免支书职务时,把你借我们大家的钱还了。
陶本纯说:还是一定要还的,可我……
三爷爷说:你现在没钱是吧?
陶本纯说:我不是说没钱,是说我借大家的钱也是为大家的,又不是为了我。
这句话像捅了马蜂窝,围着陶本纯的人,不仅是穆姓一族的本家了,还有跟来站在外圈的陶姓本家人,就都群情激奋,指责陶本纯不是人,想赖账。离得近的人,还咔着嘴里的痰,往陶本纯的身上唾。
看不清是谁,冲进了陶本纯的住窑里,把他和穆杏娟结婚时买的一台大彩电,往怀里一抱,就大不咧咧地走出来,走过狼狈不堪的陶本纯时,给他说你就快些准备钱吧,有了钱来我家赎你的大彩电……这个头一带,来要借款的人蜂拥而上,在陶本纯的家里,见甚拿甚,柜子箱子,粮食衣被……忽啦啦席卷而空,旁边的一个废弃窑洞里,有穆杏娟辛苦养大的两头猪,不晓得是受了惊吓还是别的原因,先还静悄悄的不出声,突然嘶叫了起来,下手晚的人,就都猛扑过去,有抓猪耳朵的,有拽猪尾巴的,唯恐被别人捉了去……便是陶本纯灶窑里的水缸,也被人掀翻推出了窑门,更有甚者,还把陶本纯的做饭锅也拔了起来,顶在头上往出走……事情弄成了这样,带头而来的三爷爷都觉过了头,扔下了陶本纯,在他家的窑院里,拦挡着乱搬乱拿物件的人,可他凭着一人之力,连谁都没拦挡下来。
井然有序的一个窑院,像遭了匪劫一般,转眼间空得就只剩下一个陶本纯,呆愣愣地左看一眼,右看一眼……他是想哭的,却怎么也流不出泪来。
10
讨债的穆姓本家人,一股风似的,从穆杏娟的身边旋开,又向留在家里的陶本纯旋去时,穆杏娟就后悔了。
娘家屋里,穆杏娟的老爹去世后,她的两个哥哥分门立户,都从家里搬了出去,只留下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娘,几天了,为穆杏娟置气不回她家的事愁得嘴唇上起了几个泡,刚才的一幕,老娘都看见了,也听见了,她插不上身子,也插不上话,就只有在心里急了,急得她的心扑通扑通跳着,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随着穆姓本家的讨债人旋出她家的窑院,老娘就拐着一双颤颤巍巍的腿脚,扑到女儿穆杏娟的身边,抓着她的胳膊,说你女子糊涂了,陶本纯再不好,再不对,他可也是你的汉子哩!你这女子到了关口上,不站在你汉子的身边也就罢了,咋还能站在他的对面,把火都往他的身上烧呢?
老娘说得激愤,忍不住举起拳头,还在穆杏娟的身上捶了起来。
穆杏娟在心里承认,老娘的话说得对,便是老娘的拳头捶她,也是捶得对的……心里这么肯定着老娘,她的眼里就很没出息地流下了眼泪,但她还想再僵一会儿,可是人老了,心却明智的老娘推着她向窑院门外,催她赶快回家去,都是穆姓本家人,你回家了,事情要好说一些。
磨磨蹭蹭地,在老娘的推搡下,出了窑院的门,穆杏娟就不需要老娘推搡她了,她自己已经自觉自愿地迈着步子,向在后沟门深处她的家里走去了……头几步走得还较迟疑,走了几步,就走得坚定,也走得快速起来……然而一切都迟了,在她快要走到家门前的时候,已经看见她的穆姓本家人,抱着家里的大彩电,粮食袋子,箱箱柜柜,衣服被褥,水缸铁锅……前呼后拥,向她鱼贯迎面而来,她伸出手,想要挡住拿走她家物件的穆姓本家人,但她挡得住一个人,却挡不住两个人,一个一个,像不认识她一样,从高声叫唤,气急败坏的她身边走了过去。
穆杏娟觉得她的喉咙口都有了血的气味,她在叫唤:三爷爷!
她在叫唤:六奶奶!
她还在叫唤,大哥哥、二嫂嫂……
可是她的叫唤没有喊动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倒是直扑在后沟门村的四面坡梁上,白撞回来,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回响。
穆杏娟左阻右挡,没有阻挡得住谁,干脆也不阻挡了,垂下她的胳膊,在纷纷乱乱的人群里,逆向而行,与或怀抱或肩扛她家物件的人,撞在一起,有一只装米的陶缸被撞得落在地上,碎成了八瓣儿,陶缸里的黄米撒开来,滚得满街都是,其他的人,就踩着金黄金黄的小米粒儿,毫不迟疑地继续往前走……穆杏娟就不能了,她站在碎了的陶缸和撒满了小米粒的地方,一步都走不动了,静静地站着,直到讨债的人走得一个不剩,她才“哇”的大哭起来,同时,疯了一样向她和陶本纯一起经营了几年的窑院里冲。
刚要冲进窑院门,穆杏娟高声叫唤的三爷爷迎面走了出来,穆杏娟就更高声地叫唤三爷爷了。
穆杏娟叫唤的嗓子快要撕破了:三爷爷!三爷爷!
三爷爷低着头,从穆杏娟的身边挤了过去,他无可奈何地应了两声:唉!唉!
踉踉跄跄,跄跄踉踉……穆杏娟刚才有的那股冲劲一下子全没了,她像被人抽了筋脉一般,非常吃力地挪着步子,挪进她苦心经营的窑院,继续地往前挪着,挪进一个窑洞,在窑洞里慢慢地打着转身,然后又挪出来,挪到另一个窑洞里……穆杏娟睁不开眼睛,她知道,睁开眼睛所能看到的,就都是狼藉一片,一片狼藉。
村长惠名标赶着点儿,走进了陶本纯被人搬腾一空的窑院。
惠名标走动的声音太轻了,像只猫儿一样,这可太不像他了。平常日子,他是像只虎一样的,人还八丈六尺远的地方,踩出的脚步就已地动山摇,还有呼出的气,也能吹得草翻树颤。可他今天却像只猫儿一样,轻轻地溜进陶本纯的窑院里来了。很自然的,猫儿一样溜进陶本纯窑院的惠名标,看到了仿佛遭遇匪劫一般的狼藉样儿,他跺着脚说:这是怎么了?啊?谁敢光天化日这么弄呀?
陶本纯被吐在身上的粘痰,也已经结成痂,他呆愣着,听惠名标在说话,他眼睛连眨都没眨,更别说回应他的话了。
惠名标却还不管不顾,说了几句关切的话,立马转换了话题,说:乡上的文件随后就到,让我先给你口头传达一下,村支书的职责暂时由我担任。
陶本纯呆愣着的身子微微晃了晃,他听出了惠名标话里的玄机,知道他早就有了取他支书职务而代之的想法。他在等待时机,这一次看来被他等到了。
努力地咳了一下嗓子,陶本纯把一口痰吐在了地上,痰液中果然混合了很浓的血气,他没有看,眼睛盯死了惠名标,说:你把乡上要的甜瓜中心建设集资款交了?
惠名标说:周乡长那人杆子硬,说话算话。
陶本纯说:别给我说他,我问的是集资款。
惠名标说:乡上规定的时限到了。
陶本纯说:时限到了又咋个样?
惠名标说;到了还不交,就停不交人的职。
陶本纯说:所以你去交了。
惠名标说:我是为村上好。
陶本纯说:你是为你自己好。
话不投机,再说也是无益,惠名标突然变脸发狠地给陶本纯说,随便你怎么想去,随便你怎么说去,我无所谓……我来是向你传达乡上的精神的,你要不服,你到乡上说去,我犯不上被你戗戗……实话给你说呢,我受够了你的戗戗,再也不受你的戗戗了!
昏了头的穆杏娟把她家的每一孔窑洞都转磨了一遍,最后发现她养的两头肥猪也没了踪影,就又号啕大哭起来……她知道陶本纯还在窑院里僵着,就转了身,往他的身边扑来了,奋勇地扑着时,还嘶哑着嗓子大骂陶本纯死汉子,说她真是鬼迷了心窍,咋把你个死汉子当成宝贝,死死活活嫁给你,指望你过上个好日子,可我把日子过成了甚?你眼睛没瞎,你看看呀,把日子过成了甚?连本家人都撵到家里来,抢家里的物件了,你死汉子一样,屁都不放一个,我跟上你还有甚指望?我活不成了,你也甭想活!
骂呱着的穆杏娟,一头撞在陶本纯的腰眼上,他没有防顾,当下被撞得仰倒在窑院里。
惠名标是应该拉一拉架的,他却没有,看了骂骂呱呱的穆杏娟一眼,又看了倒在窑院里的陶本纯一眼,他转身去了陶本纯已被倒腾一空的住窑,把原来放在窑炕一角的麦克风和扩音器,从牵连着的一根电线上摘下来,抱着往出走。
在后沟门村,村支部、村委会的公章似乎还不能代表一个人的权力。他们村没有专门的办公场所,连着村里大喇叭的麦克风和扩音器,便具有了很强的权力意义,这两件东西,安放在谁的窑炕上,铁定了,谁就是村里的实权人物。这一点,惠名标是深有感触的,打小起,他就听着喇叭里的声音,喇叭里说东,他就必须往东,喇叭里说西,他就必须往西……惠名标真想自己在喇叭里说话,也说东,也说西,让村里跟着他东去西来。
心里痒痒着,也是迫不及待地,惠名标抱着麦克风和扩音器,刚从陶本纯的住窑里出来,就在麦克风上,噗噗地吹了两下,他是在试音的,如果还连线着村子里的大喇叭,他是会马上发表一段演说的……惠名标心里的腹稿已经打好,他要呼吁后沟门村的群众,有条件要上,没条件也要上,积极响应乡上的号召,大力种植白兔娃甜瓜,开辟村民致富奔小康的新门路。
可惜,麦克风和扩音器还没连线村子里的大喇叭,惠名标吹了两口气也就作了罢。
把陶本纯撞翻在窑院里的穆杏娟,张牙舞爪,是还想撕打陶本纯的,却见惠名标进了她的住窑,抱出了麦克风和扩音器,还在麦克风上吹气试音,她就不再撕打陶本纯了,撵过去,冲着惠名标怒吼起来。
穆杏娟喝吼着:光天化日,你也来抢东西呀?
惠名标躲着穆杏娟,说:这又不是你家的。
穆杏娟继续喝吼着:我明白,来我家抢东西的人都是你鼓动的。
惠名标说:是我吗?不是我。
穆杏娟的喝吼声更严厉了:背着牛头不认赃,我和你拼了!
在不大的窑院里,穆杏娟披头散发,追撵着惠名标,惠名标抱着麦克风和扩音器,努力地躲着穆杏娟……陶本纯挣扎着从窑院往起爬,他觉得腰疼,手在窑院的地上扶的时候,摸到了两封散落地上的旧信,他拿起来,一看信封上的字迹,便想起是他一个高中时的同学写给他的……他那个同学,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却也没在陕北的村里呆,他跑到省城西安打工去了,打工让他在西安有了一片自己的天地,开了个城市绿化工程公司,信上说他忙得不亦乐乎,急需一个帮手,他想到了陶本纯,想到了他们在一起的友谊,恳请他放下村里的事,到西安来与他携手共创大业。
同学的脸色是踌躇满志的,远在西安,却清晰地映现在陶本纯的眼前了。
11
白兔娃甜瓜集散中心建设奠基仪式是别出心裁的,周占春请了榆树湾乡几个白了胡须的种植行家到场,让他们扎起乡政府预备好的白毛巾,穿上乡政府统一缝制的黑裤褂,并让乡妇联主任,把她平时也很少用的化妆品拿了来,给几位穿戴起来的甜瓜种植能手,红红白白地在脸蛋上抹了一层又一层,这就领着他们来奠基了。
敲锣鼓和扭秧歌的队伍也是本乡的人,他们都已早早来到白兔娃甜瓜集散中心的建设工地,敲敲打打,扭扭跳跳了好一阵儿,装扮齐整的甜瓜种植行家,在周占春乡长的陪同下,在现场一出现,敲打锣鼓的队伍敲打得更来劲了,而扭秧歌的队伍受了锣鼓点儿的鼓舞,扭扭跳跳得也就更欢实了。
请来的新闻记者,都已得到了乡政府的红包,或是举着照相机,或是扛着摄影机,全都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聚焦在场地中央立着的那块小石碑上,等到乡长周占春带着装扮起来的甜瓜种植行家们走近,操起一把把拴着大红绸花的铁锨,听着周占春一番种植白兔娃甜瓜非凡意义的大论……这是一个仪式,甜瓜种植行家们把势扎得十分的足,最后听得周占春一声“现在奠基”的号令,甜瓜种植行家们就都用锨铲着土,纷纷地培到小石碑上,只一会儿,小石碑就被散碎的黄土埋没了。
此后许多日子,县上的电视台,市上的电视台,还有省上的电视台,把榆树湾乡白兔娃甜瓜集散中心奠基仪式,播了一遍又一遍……报纸是发了新闻图片的,从县报到市报再到省报,三级党报在发新闻图片的同时,都配了不短的文字评论,大论这样的奠基仪式,不重明星大腕,不重高官显贵,只重视劳动者的尊严,让专业技术农民走上前台,奠基唱主角,这无疑是一个创举,无疑是一种科学的态度。
没有在现场看到这个情景的惠麦花,后来在电视和报纸上看到了,她佩服乡长周占春的才智,是很善于利用新闻媒体做宣传的,取得的效果也很好。
但这都是后话了。
当务之急的事,像一团熊熊燃烧的大火,跟在惠麦花的脚后,撵着她在乡长周占春主持白兔娃甜瓜集散中心建设奠基仪式的好日子,从后沟门村火急火燎地赶到榆树湾乡乡政府,要和乡长周占春说一说了。
在和乡长周占春不多的几次交往中,惠麦花心里是有一些自信的,她感觉得到,只要她愿意,她给周占春说话,应该会起一些作用的……当然,惠麦花自己也是要有付出的,是个甚样的付出呢?惠麦花是不愿去想了。
那么,惠麦花要和乡长周占春说个甚事呢?
这就还得与她的本家哥哥惠名标在村里放出的话相联系了。前日傍晚,惠名标一身风尘,从乡政府回到后沟门村,见了人就说,乡上已经决定暂停陶本纯的村支书职务,由他来暂时兼任……惠名标这么说着,就还撵到惠麦花养羊的小学,来给她亮耳风了。
虽然是惠姓本家哥哥,惠麦花却很看不惯惠名标的为人和做派,便是他装腔作势关心支持惠麦花,她照样看不顺眼,甚而还要产生更强的不齿和厌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性子较急的几颗星儿,一闪一闪的,在高远的天幕上眨着眼睛……惠麦花在改作羊圈的小学教室里,一间一间查看着她的羊群。这是她每晚都要做的功课,不在羊圈里查看几遍,她就睡不好觉。
惠名标就是这个时候来到小学的。
惠麦花没有招承他,他自己傍在惠麦花的身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关心着惠麦花。
惠名标说:好我的个妹子哩,我就想不通,好好的你不在城里享幸福,跑回咱这山洼洼里受的甚罪吗?
惠麦花沉默着没应声。
惠名标也不管,只顾说他想说的话:空落落的一个小学,黑瓦瓦的一个晚上,你说你一个孤身女娃娃……唉,你让羊给你做伴儿呀?
惠麦花还想沉默的,听惠名标这么一说,她就沉默不下去了,猛一回头,眼睛瞪着惠名标,说:你是放屁还是说话?
惠名标受了戗,却也不知羞耻,依旧傍在惠麦花的身边,说着他的话:咱一个惠姓本家,你说谁有咱们亲?你恶心我放屁,我不生你的气,我给你说实话哩,你可是要注意你和陶本纯的影响,我不能让他连害了你。
惠麦花听不下去了,她指斥惠名标: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看你就是一只狗,胡扑乱咬的狗。
惠名标挨了骂却还不羞不恼,说:好心总是被人要当驴肝肺的。你骂我,我不记你甚,你听我给你再说一句话,乡长周占春真是把你当人才哩,你听我说,你到乡上甜瓜办去,那是多好的事儿啊!
惠麦花听出问题的症结来了。如果不是天黑夜深,惠麦花是会当即跑到乡政府去,问他周占春的。惠麦花去不了,就在惠名标走后冷寂的小学里苦思冥想,她想了一个晚上,想到天明,也不吆着羊群出坡了,把她放羊时割回来晒干的草,一抱一抱撒在羊圈里,这就一刻不停地去了乡政府。
惠麦花一头热汗地来到乡政府时,乡长周占春主持的白兔娃甜瓜集散中心奠基仪式刚刚结束,心情不错的周占春,回到乡政府他的办公室,吼叫着通讯员打来一盆热水,把毛巾浸进去,捞出来,拧干了,正在擦着他的手和脸,这就听到了惠麦花的敲门声。
惠麦花是一边敲着门一边叫着周占春的:周乡长,你在吗?
如果只是敲门,周占春是要拖一些时间的,这是为自己设计的一种态度,凡事都要慢半拍,这样既可以表示他的稳重,又能显示他的权威。但惠麦花叫他了,他也听出是惠麦花的叫声,他就忘了自己的设计,举着热毛巾还在脸上擦着,就把办公室的门打开了。
周占春的问候带着几分惊喜:啊,是你呀,你来了。
不像在草坡上和小学里放养羊群的惠麦花,在那样的地方,惠麦花穿戴得要朴素一些,但今天,她穿得就不同了,是一件酱色无袖连衣裙,站在周占春的面前,亭亭玉立,让周占春像猛然注射了一针麻醉药,站在门口,把擦脸的毛巾捂在脸上,一动也不动。
惠麦花说:咱就站在门口说话吗?
周占春闻声这才知道他的失态。赶紧让开门,说了声请,把惠麦花让进了她的办公室,给惠麦花又是搬凳子,又是倒茶水,忙前忙后一阵子,也不知是有意无意,竟还把他办公室的门也关上了。
惠麦花笑笑地说:大乡长和一个女人家说话,把门关上不好吧,也不怕别人嚼舌头。
周占春就走到门旁边,手把门锁头都捉住了,却没有打开来,转身说:谁人背后不说人,爱嚼舌头嚼去吧,和你一个大美女单独说话,被人嚼舌头我愿意。
惠麦花的脸红了,说:到底是乡长啊,与人就是不同。
周占春离开了关着的门向惠麦花走近了两步,说:想了几天想得怎么样?接受我的建议了吧?
惠麦花说:我知道乡长是关心我,但我今天不说这事。
周占春说:那你?
惠麦花从她背着的一个女式皮包里掏出两扎百元大钞,往周占春的办公室桌上一拍,说:我是来交钱的。
周占春不解,说:谁让你交钱?你交的是甚钱?
惠麦花说:村上为白兔娃甜瓜集散中心筹措的集资款呀。
周占春笑了,说:有人早你一天已经交了。
惠麦花知道是谁,可他还是问了一句:谁?
周占春说:村长惠名标。
惠麦花想要挽回这一局面,说:求你周大乡长哩,你把惠名标的钱退回去,他是一种个人姿态,乡长不能支持这种背后挖人墙脚的行为吧?
周占春笑了,他是一直笑着的,只是这一笑有点儿暧昧,手把惠麦花拍在办公桌上的两扎钱拿起来,轻轻地拍了拍,说:那你呢?你又是甚的个姿态?
惠麦花一时就有些语塞。
周占春把两扎大钱往惠麦花的手里塞,惠麦花拒绝着不接,三推两不推,周占春就把惠麦花的两手捉在了他的手心里,是这样一捉,不仅周占春,还有被捉着的惠麦花,都蓦然触电一样呆着不动了。
惠麦花说:乡长,你把我手放开。
周占春却坚持不放,嘴里又还梦呓一般喃喃地说:绵乎乎,绵乎乎……你的手可是真绵呀!
12
这是做甚呢!啊,一个村的人,咋能这么做事呢?从乡政府回到后沟门村的惠麦花,听说穆姓本家人和陶姓本家人,听到几句传言,便纠集起来,向陶本纯讨要他为应付上头的摊派而向他们借的款,讨要不成,竟把陶本纯的一个家给搬空了。对此,惠麦花是震惊了,她不能袖手不管,像她去乡政府,忍受着乡长周占春对她的污辱,也要帮助陶本纯一样,在后沟门村来帮助陶本纯了。
在一个贫困村当支书,陶本纯是太难了。因为难,陶本纯才不惜自己的前程一遍一遍向村民借钱,他这么做,就是不想增加村民的负担,因此也就只有他一个人担了。当然,他并不是毫无作为的担,惠麦花学成回到了后沟门村,要引进饲养莎能羊,陶本纯就支持她,并把并校后空出来的小学租给她,让她改造成了羊圈。陶本纯明确告诉惠麦花,后沟门村有着悠久的牧羊历史,这是他们村的传统,更是他们村的优势,他希望惠麦花在饲养莎能羊的项目上,创造出新的经验来,带领和帮助村里人,甚至是这一带的外村人,都能享受羊利,迅速地富裕起来。
不用说,惠麦花三年多的辛劳,已经获得了很好的回报……就是村里谁家要学惠麦花饲养莎能羊,陶本纯希望她能给予无私的帮助,这没甚说的,惠麦花照着做了。如今,惠麦花要进一步实验莎能羊的圈养技术,她给陶本纯说了,他二话不说,又还坚定地站在她一边,支持她的实验……现在,惠名标一个传言,竟使陶本纯的家受了这么大的劫难,惠麦花焉有不两肋插刀的理由。
惠麦花走进拿了陶本纯家东西的人家,她给他们耐心地说:乡上并没有停陶本纯的支书职务呀!
大家的神情就有些恍惚,说:惠名标说了的,能有假?
惠麦花说:他说的是暂停吧。暂停只是暂停,乡上一句话不就又给他恢复了吗?
大家听着有理,低下头想想,也觉他们在这件事上做得过火了,就都很懊悔地直拍额头,当着惠麦花的面说:这可咋整?这可咋整?
惠麦花便善解人意地说:给人家送去呀!
从东家出来,又进了西家,惠麦花口干舌燥地劝导着大家……当然,她不只是言语相劝,她还把在乡政府未给乡长周占春交上去的钱带回来,到一家了,让他们把陶本纯原来为村上借钱打的白条都拿出来,她一张张一分不少地给予了兑付。
求之不得的好事呢!
从半下午惠麦花回到后沟门村开始,到天擦黑的不长时间里,惠麦花走遍了全村拿了陶本纯家物件的人家,兑付完了陶本纯为村上事借他们的款,而他们又都乖乖地把从陶本纯家搬来的物件小心地搬挪到了陶本纯的家。
仅只一天的时间,上午去陶本纯家,把他的家呼啦啦搬挪一空,下午时,又呼啦啦去了陶本纯家,把他家的物件又一样不少地搬挪回来,这使呆愣在自家窑院的陶本纯像是做了一场大梦。
大家从他家搬挪走物件时,陶本纯无动于衷,僵立着没有说话……大家向他家搬挪回物件时,陶本纯依然无动于衷,僵立着没有说话……他的手里攥着高中同学从西安给他写的信,把干扎扎的信纸攥了一天,几乎都攥出水来了。
陶本纯一动不动地僵立着,耳朵却前所未有的亮堂,他听见有人不知在哪里唱着一曲信天游,忽儿高了,忽儿低了,带着些忧伤,还带着些刚烈:
东山上那个点灯西山那个明,
一马马那个平川了呀亲妹子哎瞭不见人。
你在你家里得病呀我在我家里闷,
你身上那个有了病呀亲妹子哎我心上疼。
我想亲亲那个想的直愣愣个神……
这叫一个甚名字的信天游呢?是叫《西山点灯东山明》吧,对了,是叫这个名字的。陶本纯记得,惠麦花在离开后沟门村上大学前的日子,曾经要求他给她唱这曲信天游的,他会唱这曲信天游,而且唱得还不错,但却在惠麦花要求他唱时,一声都没给她唱出来,但在今天,他想唱了,把别人不知在哪里唱了一遍又一遍的这曲信天游,从他的嘴里再唱出来……陶本纯活动了一下他站立得久了,站立得僵硬的身体,一步一步地走出了他家的窑院,他先走得很慢,走着走着走快了,他一直地走着,走出了后沟门村,走上了村背上高高耸峙的那道山崖,站立在山崖边上,扯开喉咙刚唱起来,他的眼睛便湿淋淋的,有了泪的聚集,晶晶亮亮的,一颗一颗,莹莹润润地挂在他的眼皮上。
2009年元月30日西安后村
2009年2月24日改于西安后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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