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位革命小将没经中越双方的许可,就私自到了越南,使我们感到为难。但是为了满足他们援越抗美的要求,我建议他们到我援越抗美部队锻炼一个时期,然后随部队轮换时回国。下不为例。”
我反复看过这一段文字,觉得和周恩来的口气不是很像。也许是外交部一个官员说的话,后来的人就把这一段文字加到周恩来头上。还有一种说法说最后四个字“下不为例”是林彪加上去的。这个说法我觉得不靠谱。但是有一个事是真的,我舅舅和周恩来的确有一张合影。我看到照片下方有一行字写的是1966年8月,照片上有十二名红卫兵,四个女的,八个男的,除一个穿着蒙古族袍子外,都穿着军装,两个扎着腰带,有三个戴着军帽,四个手里有红色的书本。背景像是在一个大厅的入口,大厅内摆着一尊白色的毛泽东胸像,周恩来站在毛泽东雕像的左侧,右手弯曲在腹部位置。这张照片的拍摄时间就在我舅舅前往越南两个月前。我很快在网上看到了另一件周恩来批准十个女红卫兵到越南的事情。我想那段时间周恩来应该是日理万机的,怎么老是去做批准红卫兵到越南的事情?
舅舅那天到达连队时是深夜了。部队知道这些红卫兵难对付,还有周总理批示的背景,小心谨慎地接收了他们。到连队时,我舅舅和武振雨等人被拆散了,分到不同的连队,大概部队是怕他们在一起会闹出新的鬼花样来。舅舅赵淮海分到了高炮61师85炮六连一班,也就是前面说到的马金朝那个班。那个晚上舅舅的心情一定有点怅然,因为和同伴分手了。他有一首诗留下来,关于他的诗歌我前面已经领教过,但它们忠实地记录我舅舅的思想活动,我还得引用一下。
《想念毛主席》
越南的夜晚
北斗星亮得耀眼
我遥望北京啊
浮想联翩
我在想
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
我们敬爱的领袖可曾安眠
我仿佛看见
中南海最亮最亮的一盏灯在闪
一位巨人
还辛勤工作在灯前
他,拿着一支金色的笔
笔下,勾出的是最美丽的明天
我舅舅在那个夜里思念着中南海的灯光慢慢入睡。不知什么时候他醒了过来,天刚蒙蒙亮。他从上铺看到下铺有个士兵动作轻得像猫一样已经起床。我舅舅看到他轻轻拿起牙膏,挤在一把牙刷上,那个军用的搪瓷杯里已经装了水,然后,他像猫一样走出去,很快端了一个脸盆回来,里面有半盆水,放在小桌子上。我舅舅有点纳闷,为什么洗脸要端水到屋里,外边不是更方便吗?就这时,看到对面下铺那个睡觉的人翻了个身,坐了起来,他就是昨夜里见过的班长马金朝。舅舅赶紧闭上了眼睛,装着没看见。然后他看到马金朝起床了,端起了已经倒满水的茶杯和牙刷出去,在门口刷牙,把水吐到了草丛。然后回到屋内,把一条本来白色现在成灰色的毛巾泡到那个兵打好水的脸盆里洗脸。我舅舅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原来一个班长也有人拍马屁的。他在军队大院里长大,见到的团级干部都算小的。他知道部队是个等级森严的地方,现在他总算第一次亲眼看到了。趁班长出去倒水时,我舅舅赶紧起床,从上铺爬下来。
“起来了?”马班长进来时看到我舅舅,和他打了招呼。
“早上好。”我舅舅说。我舅舅昨天半夜里才到连队,还没和班长说上话。马金朝长着一对像年画里的关公一样的眼睛,两眼梢往上挑。他的头和脸都大,背有一点点驼。
“上级把你分到了我们班里,欢迎你。以后你要和班里的人一起生活训练。但是有一条,你不可以参加战斗,这是上面的意思,听说还是党中央的意思。”
“那战斗的时候我干什么呢?”我舅舅问。
“连长的意思是让你战斗时去炊事班帮忙,这也是很重要的任务。”马金朝说。
“战斗很多吗?”
“还不是很多,我们打下过几架飞机。最近来的都是侦察机,没来攻击轰炸。目前还是雨季,不利美国飞机飞行和轰炸。但是旱季很快就开始,我觉得好戏马上要来了。”马班长说。
“我一定要参加战斗。”我舅舅说。
“这个你和上头说吧,我这个小班长做不了主。今天是星期天,上午没有其他训练,但我们刚转移了阵地,要加固工事。你一起参加吧。”
早饭是在连队的统一饭堂吃的,在阵地脚下约五百米,而炊事班在附近的小溪边,是一个竹子搭成的大棚屋。早餐吃的是稀饭馒头。我舅舅看到了稀饭装在木桶里,表面上看着就是一桶米汤。他看到前面的兵从木桶里打到碗里都是很稠的稀饭,而他用长勺子往桶底打捞,捞起来全是米汤,没有几粒米。这时边上一个老兵模样的人拿了他的勺子,往桶底轻轻绕了一下,轻轻一提,提到上面全是稠稠的白米稀饭。老兵对他说:“记住口诀:打粥不能慌,一慌全是汤。”他对我舅舅笑笑,就走了。后来我舅舅知道他是沈士翔,是侦察排的。他们后来成了朋友。
当天上午,我舅舅跟着马金朝去新的阵地打伪装和加固工事。他们刚刚转移过阵地,每一次炮战之后,敌机的仪器都会记录下每门火炮的位置,所以必须转移。而这一次,他们从侧翼转移到了中心的位置。这就是马班长说的好戏就要来了的原因。我舅舅到了阵地,看到了火炮的掩体一半在地下,上面披着伪装网,铺满了绿色的树枝。每门火炮阵地边都插着红色的语录牌。
从这里可以看见外苏河的桥。隔着距离,外苏河的桥看起来是两个山峰之间很小的目标。美国飞机要炸这座桥,必须从两座山峰之间俯冲进来投弹,高空投弹是打不中目标的。马金朝指着河谷两侧山峰的山坡,说这两边的阵地上隐藏着半个高炮师的火力,几百门口径不同的高炮构成一个交叉的火力网。美国人在这里被打下了好几架飞机,讨不到便宜,最近都没来。但旱季到了,天气晴朗,能见度好了,大的战斗一定会来的。
我舅舅放眼望去,的确看到了山坡上密集排列着我方的高炮阵地。但他看到的不是火炮,火炮都伪装过了,他看到的是山坡上密密麻麻的阵地前的语录牌,有一道山梁上甚至还有一个天安门的模型造像,红通通地在阳光下反射着,很醒目。我舅舅有点疑惑,他飞行过,知道这样的红色目标在空中是很容易被发现的。
此时他看到山下有一小队的人敲锣打鼓走上山来。马班长说这是政工组的人送最新的毛主席语录红色小本来了。是新出版的,红色塑料面,可装在上衣口袋。锣鼓的声音越来越近,阵地上打伪装的人都停下了工作,迎接着政工组的人员。阵地上举行了赠送毛主席“红宝书”的仪式。我舅舅站在第一排,打量着政工组长。政工组长三十多岁,有一张白净的脸,高高的鼻梁,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虽然是战争年代,他的军装还是穿得特别整齐,风纪扣都扣上了。天气热,没有人在军装里面穿衬衣,但他军装领子上衬了一道白边,是雪白的。不知为何,我舅舅一开始就对这位政工组长产生了反感。我舅舅从小在军队大院里长大,他喜欢那些粗犷的大大咧咧的军人,像政工组长这样衣装的人不知怎么会让他联想起浦志高、高自萍之类的反派人物。
“你就是从北京来的红卫兵?”政工组长走到我舅舅面前,停下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然后看着他的眼睛说。
“是的,首长。”我舅舅立正说。
“请你把小胡子给我剃掉,你这个样子像个阿飞,稀稀拉拉的。不要以为自己是北京来的就可以搞特殊化。”政工组长说。
“是,首长。”我舅舅回答。他觉得政工组长对他有某种敌意。他的确是留着一点唇须,发育后长出来的,始终就那么长,正在变得浓黑。他还从来没用过剃刀,觉得那是成年人用的。还听人家说,刚长出来的胡子要是去剪它,会越长越粗。
政工组长在赠送仪式之后,并没有马上走开,而是在阵地周围检查了毛主席语录牌。他指出现有的语录牌尺寸太小,而且只有两块,这样的阵地至少要放置五块大的。他强调毛泽东思想是我们战胜美帝国主义的重要武器,是我们的力量源泉,必须要保质保量布置到位。他对随同而来的连队指导员说:限期在二十四小时内做好。
“报告首长,我有一个问题。”我舅舅大声说。
“什么问题?”政工组长看着他。
“我觉得,在阵地上竖起醒目的红色语录牌,会暴露阵地目标的,和我们现在做的伪装起到相反作用。”我舅舅说。
“你怎么知道?难道你是敌机的飞行员吗?”政工组长看着他的眼睛,鼻尖对着他说。
“我不是敌机飞行员,但是开过飞机,是北京航空滑翔学校的学生。我们专门学习过在空中如何发现地面的目标,红色的牌子和周围的地形绿色树木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正好给敌机提供最好的识别目标。我觉得这正是毛主席所反对的形式主义的表现。”我舅舅表达着自己的看法。
“你不要在这里散布消极的言论,当心你的政治态度!”政工组长按住怒火,警告他说。
政工组长走了之后,马金朝对我舅舅说,你可把他给得罪了。这人不是61师高炮部队的,而是福州军分区高炮团的。因为外苏防区有来自不同军种和军区的部队,所以有一个统一的防区组织机构。这个政工组长听说在部队入越之前,是南方军队里一个造反组织的带头人,能说会道,善于做宣传和鼓动,所以一到外苏防区,很快把政治宣传工作的权抓到了手里。他虽然级别不高,但手里的权力蛮大的,有关政治方面的事情他都会参与决定。他管着一份《通讯简报》,发行到各部队,还会送到中央军委去,所以防区部队的领导都小心翼翼不敢得罪他。马金朝说,你以后可不要乱说话了,要是上了他的《通讯简报》那就完了。至于语录牌子暴露目标的事情等敌人飞机来了再说吧。我舅舅笑了笑,他并没觉得政工组长那么可怕。
这天下午休息,没有训练,也没有战斗情况,好些士兵在打牌。沈士翔过来找我舅舅说话。他带来了几样东西:几块飞机的铝皮,还有一块布料。
“知道是什么东西吗?”沈士翔说。
“是降落伞的布吧?”我舅舅说。他看了看布料,认得是高强度的降落伞布。
“好眼力,你怎么一看就知道?”沈士翔说。
“我在北京航空滑翔学校读书,见过降落伞。还在高塔上试跳过。”
“那这几块铝片你应该知道是什么了。是美国飞机的残骸,我们连打下的。”
“真的?是哪个班的炮打下的?”
“这里的炮班都打下过飞机。我是侦察排的,测高机操纵手。打下飞机也有我的功劳。”
“你看到过飞机被打中时是怎么掉下来的吗?”
“我看到被打中的飞机冒着黑烟一头栽下山谷,好久才会听到一声巨响。因为飞机投完弹要飞回去的,机身里还有大半油箱燃油,落地爆炸后会燃起很猛烈的火,持续很久。也有空中解体的。飞行员跳伞。我们不会射击他,因为跳下来就是我们的防区,会抓到他们的。”
我舅舅想起电影里看到的飞机被击落的情景,就是这个样子的。他感到莫名的激动和自豪。
“星期天,没有战斗情况时,我们就会去找这些飞机残骸。有的时候,是越南老乡找来的,我们可以拿东西偷偷和他们换,不能让领导看到。飞机上的大的部件都会给当地越南军方收去,只有一些小零件小碎片还散在那里,我们去找东西也得小心,周围经常会有未炸的爆炸物。有一次一个兵捡到一个核桃一样的子母弹,放在口袋里,回来的路上炸了。”
“你们捡这些东西派什么用呢?”
“用来做纪念章和纪念品。这些合金铝熔点不很高,放在罐头盒里用柴油烧就可以溶化。然后倒在模子里可以铸成毛坯,经过打磨上油漆就成了。那些降落伞布可以做成锦旗,战士们自己在上面绣字,现在除了训练战斗,空余的时间大家都用来做这些东西。大家都在比赛谁有更多的像章。防区的政工组要大家表忠心,连队里有个表忠心展览室,里面放置着每个人做的表忠心的物品。很多士兵觉得忠心表得越多,进步就可以越快,所以会特别热心做纪念章。有的人不会做,只好拿东西和人家换。”
“看来你好像是个专家,知道得这么多。”我舅舅说。
“是啊,我是连队里纪念章做得最好的人。你知道,手里有一些纪念章可有用处了。送给领导几个什么事情都好说了,入党、提干这些事情都有希望了。”
“真没想到,纪念章还有这样的用途。”我舅舅笑着说。
“我可以仿造任何样子的纪念章,问题是我这里的模型种类太少太旧了,都是半年一年前的式样,听说国内现在有很多新款式,非常好看。你刚从北京过来的,知道你藏了好几个。你能让我看一眼吗?”
我舅舅很惊奇这里也有纪念章的“交换市场”。在北京,有很多个自发的像章交换市场,他经常去北京西单一个交易市场,大家相互交换,各取所需。没有人用钱买卖,但有一次一个人用一条小狼犬换走他一个“韶山红太阳”。他在越境进入越南时,的确是在衣服里层藏了好几个像章。那是他的经验。因为在串联时,就像过去逃难时人们会带上细软金条,关键时拿出来救命。他带了像章一样管用。大串联到外地,当他吃住行遇到困难时,只要拿出一个好的像章,立刻就有吃有穿,通行无阻。
我舅舅因为有了在西单交易纪念章的经验,知道好的东西不能全拿出来。他从自己的藏品里拿出两个他自己认为是“中品”的像章,给沈士翔看。
说真的,我舅舅收藏的纪念章都是精品。当时在北京设计纪念章的都是美术界的最顶尖的人才,铸造的工艺也好。所以当时沈士翔看到这两个像章就像今天我们在故宫里看到珍宝一样,看得眼睛发亮,直吞口水,沈士翔请求我舅舅让他借去做石膏模子,回报是会还给他两个飞机铝片做的纪念章。我舅舅加了个条件,还要他有空余时教他学测高机的操纵。沈士翔知道我舅舅身上还有潜力可挖,就说如果再借给他一个纪念章,他可以介绍舅舅认识一个女孩子。
“这里哪有女孩子?你说的是越南姑娘吧?我可领教过她们的热情。”我舅舅说。
“越南姑娘身边没有年轻男人,欲望很强,会特别主动。上个月我们连帮助当地老乡收割稻子,那些越南女一有空就来找戴手表的人,她们大概也知道有手表的是干部,或者家里有钱的。她们拿起戴着表的手腕看来看去不放下,谁要是趁机摸摸她们,她们一定会乐意让你摸,只是大家都不敢。我没有手表,有越南女来的时候,我向二排长王立沧借表戴,还被他敲诈去了两个纪念章。”一说到越南姑娘,沈士翔马上兴奋起来。
“可是这些越南女不会对纪念章感兴趣吧?”我舅舅说。
“我不是指越南女,而是说在河对面山谷里的野战医院,有好些个女兵。她们可是真的很漂亮,不过很冷漠。”
“你怎么知道呢?”我舅舅问。
“你知道吗?我是师部文艺宣传队的,是吹西洋笛和圆号的。部队在福建那边的时候,宣传队是很活跃的,经常要下连队巡回演出。宣传队里当然有女兵啦,有个拉小提琴的女兵,小提琴拉得很好,人真漂亮,气质像是童话里的公主。她和我很熟,但就是对我没有一点好感的意思。我没想到,这回她也跟着野战医院到这里来了,我和她上个月在转移阵地的路上匆匆见了一面。我正在找机会去野战医院见见她。你要是愿意再借我一枚纪念章,我可以介绍你认识她。”
“那我得先看见她再决定。”我舅舅说。他心里对这个拉小提琴的女兵有点好感,但他觉得得先看看她,要是不漂亮的话他就不再借给沈士翔纪念章,或者借给他一个小一点的。
“好,一言为定。”沈士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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