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美的脸-马头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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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晚,阿兴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其实,闭不闭眼都是一样的,这个世界的嘈杂喧腾、声色犬马,都在他的脑子里。所以,一个瞎子,要是失眠起来,是很难受的。阿兴睡不着,是在想一个问题。是不是,瞎子,就必须找一个缺胳膊断腿,或者白痴傻瓜来做老婆?他从未感觉自己的瞎,是一种残缺。甚至他觉得,他对事物的感知和反应,要比明眼人更敏锐。他的耳朵和皮肤,就是他的眼睛。可是,亲朋好友们给他介绍的对象,都是有问题的。首先,他们认为瞎子找瞎子,那是顶不合适了,不说将来他们的孩子是否会增加失明的遗传几率,就说两个瞎子在一起过日子吧,究竟谁照顾谁?可是,阿兴认为,他是不需要别人来照顾的。阿兴活了三十来岁,父母照顾到他八岁,相继去世了,阿哥照顾到他十四岁,结婚了,接下来的日子,都是他自己照顾自己。

    陈家妹妹是人家介绍的第三个对象,第一个,是个聋子,阿兴讲了半天,那个女人一句也听不见。在阿兴看来,耳朵是多么重要的器官啊!阿兴哪能容忍一个没有听觉的人与他一辈子生活在一起?第二个呢,是个小儿麻痹症,介绍人说,就是腰部以下的身体,有些萎缩,两条腿是佝偻的,但不影响生活,也不影响生育。结果,人家小儿麻痹症还看不上阿兴,说聋子哑子都可以将就,就不能是瞎子。原因呢,因为瞎子看不见她那张漂亮脸蛋。阿兴就觉得很好笑,要是能看见她漂亮的脸蛋,岂不是也能看见她丑陋的双腿了?

    这一回,严家好婆说,陈家妹妹什么也不缺,就是缺点脑子。也不是傻,就是天真,小孩脾气。阿兴就想,天真才好呢,天真就是纯洁,纯洁的女孩子,不势利,不会嫌他是瞎子。阿兴万没有料到,陈家妹妹竟“天真”到这个地步。

    陈家妹妹九岁时,生了一场病,抽筋,昏厥,高烧不退。病好后,看起来一切都还正常,饭照旧吃,学照旧上。可是直到她的身量体型一路发育到成年女人样,智力却并未跟着长大。不开口是看不出的,一开口,说的就全是小孩话了。父母带她看了好多有名的医院,最后结论是,九岁的一场病,让她的大脑几乎停止了发育。

    阿兴觉得很为难,陈家妹妹的确不是很傻,世间的信息、新闻,新的知识、学问,她也都有好奇心,并且乐于接受。她也晓得穿漂亮衣服,一心一意地把刘德华当偶像,歌唱得一点也不难听,就是脑子里多了一些小孩子的梦想。其实,成年人也有梦想,只不过,小孩子会把梦想说出来。陈家妹妹就是一个小孩子,她看待一切,用的是儿童的思维,若说她只有九岁,那么这个九岁的孩子,还是比较聪明的。好比早熟的孩子,言谈举止学着大人样,却不由得要露出不谙世事的儿童心。和这样一个长不大的女孩子一起生活,不等于领养了一个女儿吗?可是,连小儿麻痹症都不肯嫁给他阿兴,哪个正常的女人愿意嫁给一个瞎子呢?

    这段日子,阿兴上班老走神。没有客人的空闲段里,他就直挺着背脊,坐在按摩室的高脚凳上,身姿十分的端正,脑子,却在沉默的思索中。那天,阿美说:阿兴,你要结婚啦?

    阿兴吓了一跳,挺直的背脊一抽,像一只静静埋伏在水中的虾,忽然有一只手,伸进水来侵犯它,它便猛地弹跳了一下:啥人讲的?乱话三七。

    阿美嘿嘿笑着说:是陈家妹妹,对不对?你还瞒我?

    阿兴连忙解释:只见了一次面,没有确定呢。

    阿美就对阿兴的不诚实很有意见了:陈家妹妹自己在外面说,她的男朋友叫许士兴,你还有什么好赖的?你对我也要隐瞒啊?

    阿美是把自己当成了阿兴的知心朋友,视力几乎是零的年轻女人,因一叶障目而简单自信。阿兴呢,好像也找不到合适的托辞,只是喏喏地反对:不是的,不是的……

    阿美就佯装生气地“哼”了一声,迟钝的眼珠朝阿兴的方向白了白。自然,阿兴是看不见阿美在用眼睛白他的。他只是有些气恼,陈家妹妹实在是不知轻重,只见了一次面,就在外面宣布她的男朋友叫许士兴,仿佛,阿兴连选择的自由都被剥夺了。

    门外的走廊里响起一阵喧喧嚷嚷的说话声,有客人来了,阿兴从高脚凳上站起来,阿美也不再追究女朋友的问题,开门出去了。片刻,阿美折回来,神秘兮兮地说:北京猿人来了,在总台开票呢。

    阿兴哦了一声,就想起,被阿美叫做北京猿人的,就是那个余曼丽。走廊里,由远而近地响起一阵塑料拖鞋的脚步声,从轻重、速度、节奏上听出来,客人正走向03号按摩室。阿兴刚站到门口,余曼丽就推门进来了。阿美照旧收单子,招呼客人,然后出去打水。这边,阿兴让客人躺在按摩床上,喘了口气,才开口说:曼丽,你好!今天应该是第二次开背……

    余曼丽仰躺在按摩床上,打断阿兴:不要开背,给我敲敲脑袋,头痛。

    阿兴便接口说:好的。要是头痛,做完头部按摩,再做一个耳烛,效果会更好一些。

    随便,只要头不痛。余曼丽的说话声,听起来精神很差,是一种对万事厌烦倦怠,却又听之任之的懒散和无奈。

    阿兴就在工作车里捡起一块毛巾,一只手没有任何犹豫地探到了余曼丽的额头上,另一只手,把毛巾抖开,围住额头上部,双手三下两下一绕一收,余曼丽的头发,就被毛巾裹了起来,一丝刘海都不露。余曼丽的整个脸部都裸露在外了,额头,鼻梁、两颊、颌骨、下巴、脖子……阿美及时把一盆热水摆在了阿兴的右手边。好了,现在,阿兴要开始工作了。一旦进入工作状态,阿兴立即收住了心猿意马,变得专心致志起来。

    阿兴拧了一块浸过热水的毛巾,拧得不是特别干,带着很多水分的热毛巾捂在了余曼丽的脸上,然后,他一手端着余曼丽的下巴,一手轻轻地把脸面擦拭了一遍。擦完脸,阿兴又在手心里,滴了两滴精油。接下来,阿兴的双手,就直接地、完全地覆盖在仰面朝他展示着的这张脸上了。阿兴的心,便随着他的手,慢慢地进入了勾画中,一副面部轮廓图,慢慢地,就出来了。而后,他的手,和他的心,一起发出了奇异的感叹:这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啊!

    阿兴的手,是接触过许许多多面孔的手,鹅蛋形、瓜子形,国字形、钻石形……然而,余曼丽的脸,是多么与众不同啊!她称不上是什么形,五官位置没有安错,可每一处,似乎都犯下了长得不够或者过了头的问题。额头,是刀削一样的,过于低浅,从突出的眉骨,一路斜切成陡坡。眉棱就显得格外的高突,仿佛战时的土壕,坑道两边堆垒的壁,高而陡峭,却并不光滑。鼻梁呢,仿同低矮的山脉,因鼻翼的过分宽大,这鼻梁,明明是高过两颊的,感觉,却是山沟一样,豁开着,凹陷于眼睛和鼻翼之间。牙床是暴突的,整个面部的下盘,如同嘴里咬着一块巨大的磐石,坚硬而扭曲。两颊上的颧骨,拉得特别开,就好比两座遥遥相望的山包。这就使这张脸显得宽敞起来,又因为颧骨还是高的,宽敞里,就带着些许凄凉和荒蛮,是没有秩序的广阔。所有的器官、骨骼,合拢在一张脸上,这张脸,就显得如此陌生而新奇了。

    阿兴细心地探索着,手指在这张睑上按压、轻揉、抚弄,手掌心里有山高水低,有冷暖起伏。轻重缓急、快慢恰当的触摸之间,他心里,就对手下的这张脸,和脸上的景致,画出了详细的分布。阿兴一边按摩,一边默默地回忆自己抚摸过的所有人的脸。他确信,他在心里为余曼丽画出的脸,是世上独一无二的脸。这张被明眼人看来是北京猿人或者大猩猩似的脸,在阿兴脑中的图画里,却是一张美妙的脸。美妙在哪里呢?阿兴想来想去,最后,他认为,余曼丽的脸之所以美妙,是因为,他还没遇到过像她这样的脸。

    阿兴的手掌、手指,几十遍地在余曼丽的脸上匍匐、跳跃。这双手,就成了垦荒的农民。垦荒者找到了一片土地,便勤勉而细致地在上面耕耘。因是他发现的,自然,他就认为这是一块特殊的、美丽的土地,于是,便要加倍地热爱这片土地了。这片土地的任何一处突出或者凹陷,任何一个角落,甚至,任何一点瑕疵,都成了区别于其他土地的个性。比如倾斜的额头,突出的眉棱,凹陷的眼眶,宽阔的鼻翼,坚韧的牙床,棱角的颌骨,所有的,都是那么鲜明,大开大合,便有了音乐般的抑扬顿挫,却不是江南丝竹的民乐,而是,而是什么呢?阿兴想了好久,他想到了马头琴。对,差不多,就是马头琴奏出的音乐,高低错落相当的巨大,如果只是听一两个小节,会以为是风沙的呜咽,或者,是琴弦没有调准,一出手,走音了。然而再听下去,就不是了,就是在大漠或者荒原上才有的,丢弃了传统节律和音律的,奇异的,那种美。对,余曼丽的脸,就是马头琴奏出来的音乐。

    于是,阿兴就情不自禁地对他手下的这张脸说:曼丽,你的脸,很美!

    阿兴说完,发现自己的脸有些发烫,他想,他的脸大概接近红颜色了,因为烫,而产生了轻微的疼痛。于是,阿兴站起来,走到角落里的壁橱边,并不需要什么,但他还是摸索了半天,摸出一瓶晚霜,然后,又坐回高脚凳子。这一来一回,阿兴发烫的脸,就恢复了温和平静,于是,他伸出手,继续给客人做头部和脸部按摩。

    阿兴再次触摸到余曼丽的脸时,他摸到了一脸温热的水,湿漉漉的,沾了他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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