撩起天堂的门帘-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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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尘一来,太阳就躲得不见了,房屋和蒙古包渐渐模糊了形状,隐没了轮廓,直到没了影子。天迷茫,人也迷茫,没说要开会,会议室却挤满了蓬头垢面的人,除个别无知无畏的,绝大多数惶惶不可终日。平日里都说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哄鬼的话,仅仅看见灶膛里蹿跳的火苗不是平时的火红色而是鬼火那样磷光青绿,就吓得提上马灯拖家带口摸到公社来给组织找麻烦,不打算过日子了。那提着的马灯肯定是被当作指路明灯来用的,拧起的灯苗咋咋唬唬像火炬,光亮却透不开一尺之外的盲目的路,像小鬼提的勾魂灯,晃着瘆人的绿光。社长透过昏暗,看见一群像是刚被活埋又被挖出来的群众,问了一句既体贴人又不用负责任的话,吃了没有?医生抹了口罩,说大家都快被活埋了,不打算再浪费粮食了,还是支援内地的社会主义建设吧。大家齐刷刷偏过脸来,怒目而视,怎么又是医生这个右派假装左派冒出的右派言论,谁给他的发言权,竟敢宣布大家的人饭吃到头了,不是黄尘呛得人喊不出革命口号,非开个现场批斗会斗球一顿不可。大家好不容易落一次难,集中起来混一顿公家的饭,这是多么合情合理的事情,医生杞人忧天没胃口,凭什么让大家也跟着他绝食,天理不容!瞧他那个球样子,啥时候都不忘记穿上他的白大褂,嘴巴上捂着大口罩,眼睛上扣着防风镜,脖子里围着白毛巾,膀子上斜挎着行军水壶,活脱脱一个施放毒气的日本鬼子,斗他一顿是迟早的事,且记下!坐在医生旁边的也是这么想的,而且越想越气,竟气得咳起来,他问医生有没有多余的口罩。医生说哪有多余的,你看见了?证据呢?他说医生嘴上的就是证据,说罪证也不过分。医生说去你妈的吧,给了你我不活啦?我的口罩还是从垃圾桶里翻出来的,还是用我的毛巾吧。咳的人没多想医生的毛巾除了擦脸是否在其它场合也用过,倒觉得这个右派还能开出几朵人道主义的花。他捂上毛巾就想谢谢,结果咳得更厉害了。看架势只有把肺子咳成碎片吐出来,才能表明感谢来自肺腑。医生告诉大家,有口罩的戴口罩,没口罩的捂毛巾,没毛巾的捂抹布,这不是一般的黄尘,在没有风的情况下就从天而降,不是开玩笑!大家要相信他,要相信科学。苏日娜说她信,她不但信,还未卜先知,昨天就给社长打过招呼,可他不信,说这是迷信!怎么样,社长同志,服了吧,是不是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白天?社长呼地站起来,闭嘴!闭上你的乌鸦嘴!他几乎失态,不是那顶黄军帽扣着,头发就炸窝了。这个女巫确实说过,王皮子会死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白天。她不说,倒忘了,王皮子果然没来。苏日娜在社长的呵斥下很尴尬,慢慢坐下,说自己的血糖又低了,问医生能不能抢救抢救她。医生拿过她的手摸摸脉,同时又把听诊器伸进了她的怀里,小声说这是什么世道,连言论自由都没有。苏日娜说真是遇上知音了!请不要把一个医务工作者的天使般的温暖的手从她的冰凉的手上拿开,也不要把能够吃香喝辣的冰凉的听诊器从她温暖的怀中取出,世态炎凉,好人难求。为了防止医生临阵退缩先硬后软,她还用她的另一只手压住并且握紧了医生摸脉的手。医生说再不放手他要喊人啦!此时,会议室外的窗台上已落了一指厚的黄尘,那个咳的人说,要是炒面就好了,在公社的院子里打扫打扫卫生,就能收拾起一年的口粮。

    砰一声,门开了,巴图和吕娥席卷着滚滚黄尘连滚带爬进来了,貌似在坟墓里呆久了憋闷了又爬出来的,身上能抖下二斤土。大家让他俩滚出去,拍拍土再进来。妈的,两个家伙像两袋子六六粉,呛死人了。巴图老婆已忍无可忍,巴图,过来!她挤出人群扑过去,拽着巴图的耳朵拉到角落,伸进袍子就拧。这一次,她把家庭私刑公之于众了,边拧边问裤子呢?巴图哎哟哎哟了几声,也就不了了之了。趁着大家都在看老婆汉子的闹剧,医生凑过来,偷偷从白大褂的兜里掏出雪白的口罩塞给吕娥,悄悄说,快戴上,这黄尘是核尘埃,要命的东西。我国肯定又成功爆炸了一颗原子弹,大喜事!吕娥赶紧戴上,又指指医生的防风镜,医生取下来,也给了她。她透过模糊的镜片,看见医生眯起了眼,搞不清是笑眯眯地眯起了眼,还是黄尘迷了眼,因为口罩遮住了脸,遮住的也许是羞红的脸。这是个好人,虽说只比巴图大两岁,在他身上却可以找到父亲的影子。吕娥准备把这久违的温情放在心里,忽又被革命的警惕顶了出来,医生不会是美蒋特务吧?他怎么知道又爆炸了原子弹?从我国的第二颗原子弹开始,他就开始料事如神了。电影里的高级特务都是有知识的家伙。医生是上海医大毕业的,正好黄泥巴抹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不行,必须问清楚,她的心田不是双人床,既躺着美好温情,又躺着美蒋特务。她拽了一下医生,医生凑近了,让她耳语。她撩起口罩,把心中的疑惑蚊子唱歌似的一丝一缕送进医生的耳朵。医生抹了口罩,翻脸了,好心没好报,你去报告吧,玩笑也开得太大了,不要胡乱抬举人,会死人的!吕娥真怕医生吓出个好歹,赶紧也抹了口罩,想以灿烂的笑容说明自己并无恶意,尤其是笑容挤落脸上的尘土后所露出的愧疚,如同低头认罪。医生想吕娥虽不会为他两肋插刀,也不至于背后捅刀子,便以笑容对笑容冰释前嫌。可吕娥还是心痒,心痒便嘴痒,非要把原子弹搞清楚,搞得像西瓜一样清楚,红瓤子还是白瓤子?她是个学而不厌的人,而医生又是个诲人不倦的人,他说搞原子弹的情报很简单,先是收音机听不清了,全是异常的杂音,这是原子弹爆炸后的强大的电磁波,在中学学过电磁波吧?吕娥点头捣蒜,坚决支持医生说下去。医生一旦决了口子堵都堵不住,还用把口子往大里扒吗?他说电磁波之后就是冲击波,当然,冲击波是冲不到咱们这里的,可是带着核污染的核尘埃用不了一天就飘过来了,落下来了,说明离咱们这里并不远。医生又说,他要是间谍,就凭他的脑子,起码是国际水平的。吕娥莞尔一笑,又戴上了口罩,说来说去还是个特务。

    砰一声,门又开了,红马进来了,土得掉渣。有人极其反感,出去出去滚出去!会议室是传达文件念报纸的地方,不是牲口棚!大家也是这个意思,昨天没把这个畜牲宰了,全怪巴图没把王皮子宰了,宰了就好了,大家就能分马肉了。红马扫视一番,没看见一个比它漂亮的,有些人的脸拉得比它的脸还长,头上落了厚厚一层土,像顶了一座新坟。如此不堪入目的一帮人,也敢对它恶声恶气指手画脚,它是牲口它怕谁?不拿出点儿牲口样子,这帮人还以为它是一头好欺负的驴呢。只见红马奋身一抖,黄尘翻卷,顿时,会议室一片咳嗽,一片谩骂。医生救火似地拧开水壶,饱含一口,对着尘雾就喷,一口接一口,狂喷滥吐了一阵,红马才渐渐现形,它好像在嘻皮笑脸,跟谁学的?巴图老婆放浪大笑,惹得人人白眼,她才不管,心肝儿肉肉地叫起来,原子弹!妈妈的原子弹快过来。红马听见亲人的呼唤,立刻狗仗人势,横着膀子,扛开人群,往里猛挤,经过吕娥身边时,还用马板牙咬住裙带拽了拽。吕娥打它一把,心里好笑,想给人宽衣解带吗?红马似乎也笑了一下,又往里挤,挤到巴图老婆跟前,就哼哼唧唧娇喘起来,嘴笨得连个妈妈都不会叫。大家又投过一片白眼,笨,白吃人奶了。

    巴图老婆叫了几声原子弹,这倒叫醒了大家,有人像突然掀开了天灵盖,拼命欢呼起来,我国又成功爆炸原子弹啦!应该是,漫天黄尘就是喜讯,这比天上掉馅饼掉女人掉钱包还让人兴奋亢奋振奋,若不是外面的黄尘比旧社会还暗无天日,人走出去会掉在井里淹死没人捞,非把锣鼓抬出去庆祝一番不可。大家庆幸自己是边疆儿女,承蒙上级关怀和信任,把原子弹这么重要的东西放在身边,真是祖坟上冒青烟了,首都人民都会眼馋的。馋也没用,该是谁的光荣就是谁的光荣,总不能仗势欺人走后门,把边疆人民引以为豪的原子弹抱回他们家吧?这又不是凭票供应的鸡蛋,首都人民可以多买多吃撑面子,原子弹不是鸡蛋,要是磕破了皮儿,倒出来的可不是蛋清蛋黄。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同仇敌忾跟首都人民横上劲了,生怕光荣旁落。也有比较讲理的,说首都人民也有权分享光荣,要是把原子弹放在首都和边疆之间,光荣就像一个烙饼子,掰开一人一半,公平分享。苏日娜说放在中间看起来挺公平,其实两头不讨好,因为放在中间只能让首都人民和边疆人民看个大概,也就是看不太清楚,还不如初一在首都放,十五在边疆放。大家一致同意苏日娜的建议,你有初一!我有十五!社长实在听不下去了,闭嘴,都闭上嘴!原子弹是你们家的屁吗,想在哪里放就在哪里放?无知透顶!巴图紧跟着社长也补充了一些,他说原子弹不是绑在轱辘上的驴球可以轮着来,就是轮也轮不到你们胡说八道。社长让巴图也闭嘴,给红马起什么名字不好,偏要起个原子弹,马上改掉!驴球马蛋随便叫,就是不能叫原子弹!美帝苏修亡我之心不死,每天都贼眉鼠眼地想破坏我国的原子弹,要是知道咱们公社也有原子弹,不是引火烧身吗?那个逃荒逃了大半辈子倒落下一副好身体的李老太看社长挺害怕美帝苏修,就安慰起来,我的娃,别怕,说不定咱们公社有暗藏的美蒋特务,他和咱们在一个地方烧红柳吃白面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日久生情,他会帮咱们在美帝苏修面前说情的,巴图家只有牲口,没有原子弹,说清楚就没事了,这就是坦白从宽的好处。吕娥忍不住笑起来,特意抹了口罩,还把防风镜推上了额头,然后就不住眼地看医生,嘴角飘飘的,眼角撩撩的,好像在说,给美帝苏修说情的事,非君莫属!医生一看就懂,恨不得掐死她,啥意思嘛!

    下雨了,猛烈地下了两个小时,漫天黄尘荡然无存,边疆的光荣说没就没了,这让大家很失落。本想充分地领教一番我国原子弹的余威,权当一次战斗洗礼,洗礼就该透透彻彻把人浇成落汤鸡,最好再呛死几个,这样,光荣的帽子就能牢牢地戴在边疆人民的头上,谁也抢不走,就像戴了一顶绿帽子,首都人民还会来抢吗?除非他们的老婆全体红杏出墙了。可是大雨无情,差点儿浇灭大家心头刚刚燃起的光荣之火。还好,火种没有灭,只要宰上几只羊,吃上一肚子上火的羊肉,光荣之火就能死灰复燃。为了光荣,必须吃羊肉,社长没有理由不批准,他又不是千年的乌龟万年的鳖,耐饿。再说了,大家好不容易集中起来混一顿公家的饭,也不全是为了吃,还有庆祝我国成功爆炸原子弹的政治意义,这是多么合情合理的事情。医生要绝食,那是他身为右派身不由己,不能让一只老鼠坏了一锅汤。社长说,医生不吃倒给公家省下了,赶紧宰,赶紧宰,赶紧来碗羊杂碎,不要洗得太干净,留点儿粪渣渣,吃的就是这个味道。于是就把羊宰了,肉和杂碎分锅煮。吕娥说喝杂碎汤就是喝粪汤,喝粪汤就是吃屎,她拽着医生的袖子,让医生赶快看,准备吃屎的人已经在社长身后排起了长队。医生也准备去排队,他认为这是正确的选择,吕娥却一口一个吃屎,这不是倒人的胃口吗?他气急败坏地说,吃屎也得讲秩序!排队吃屎怎么啦?无可厚非!吕娥在医生面前向来是娇娇的,这都是医生惯的,医生突然换了一副嘴脸作色,把排队的决心掷地有声,她当然受不了,便转身走了。她一走,锅就滚了,羊肉还没禁住血水,医生先吃上了,吃得满嘴血红,连巴图这么豪迈的蒙古人也要等一等,不会在这么血腥的羊肉上下刀子。医生这么吃,意图不仅仅是他已经和边疆人民打成一片了,也有警告巴图的意思,今后别动不动就威胁他,他敢茹毛饮血,已经够野蛮了,还怕个球,收起那杆他妈的爱走火的狗屁步枪吧。他能苟活至今,全靠党的惩前毖后的政策好,并非巴图的步枪有好生之德。医生蹲在大锅边吃得挥汗如雨,大锅饭就是好吃,于是吃相更加粗俗。大家的心里多少有点儿酸楚,曾经是多么儒雅的一个书生,平日里不是和巴图这个二流子有事没事就推杯把盏民族团结,也不至于斯文丧尽。

    吕娥走了没多久又飞快地跑回来了,惶惶告之,她家王皮子没回家。社长一跺脚,怕什么来什么,都是苏日娜的羊骨卦害得王皮子下落不明,但愿她那咒人的羊骨卦不是卦卦都灵,若灵,她就不会让人捉奸在床一拿一双了。社长让大家都别捞锅里的肉了,分头去找人。苏日娜害怕社长再撕她的嘴,捞了一块羊肉就躲得不见了。

    以基干民兵为骨干的一支人马来到河边,看见了秃尾巴母驴和小骡子以及驴车,水坑却空了,羊皮早被河里漫上的大水冲走了。他们回来报告,作为皮匠,王皮子应该和羊皮共存亡。社长问啥意思?有个思想一贯不健康的基干民兵说,王皮子薄得像一张皮子,还要抢救国家的皮子,皮子救皮子,应该算烈士。社长要过他的步枪,照他的屁股就是一枪托,这个王八蛋,一方面捉人家苏日娜的奸,一方面又和人家睡,才睡了几觉,就学会算卦了?幸亏该民兵的嘴上长满了毛毛茬茬的胡子,社长才打消了撕嘴的念头。社长撕嘴,一般是为了剥夺言论自由,如果嘴不像嘴而像别的,就和言论自由无关了,撕这样的嘴,他会觉得自己很下流。

    从闸口回来的人说,那里没有痕迹,黄尘加上大雨,即使该有的痕迹也没有了。不过闸口上少了一根胡杨木,剩下的那根,浑身都是眼眼,蚕豆大的黑蜂钻进钻出,看来已经擞空了。社长牵出他的黑马,让大家再顺河找一找,他和巴图去别的地方看看。

    穿过胡杨林就是一望无际的红柳,大雨过后,花红叶绿。社长和巴图并马于红柳中的夹道,迎面吹来略带咸味的湿润的风,感觉是在香汤中沐浴,这是吸饱了盐碱的红柳在雨后特有的味道,能闻见重量。巴图看社长很沉重,不敢开玩笑,若在平时,只要见到社长的黑马,不是讽刺就是挖苦。黑马羞愧难当,它多么希望巴图拍拍它,这种善意的举动,对它来说就是面子。黑马确系孬种,见个野兔子也大惊失色,一个蹶子就把社长老婆的哺乳权剥夺了,白吃公家的草料了,连社长的一件私事都干不好。看看人家巴图的红马,如果有人哄它,开水不煺毛,烈火不燎毛,它就敢赴汤蹈火,马革裹尸。

    看见了闸口,也听见了河水的吼叫,红马骤然步急,又想一展雄姿。巴图一把勒紧嚼口,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社长看出来了,但没吱声,他下了马,走近了闸口。夕阳把人马的影子拉得很长,款款放在对岸的沙地上,影子遮不住的地方,余辉依然火红,像铺了一层桔红色的纱幔。巴图真会找地方,王皮子也会找地方,他妈的还是不约而同。社长真后悔,不该给王皮子指点迷津,这人就是听了他的话,担心自家地里长出别人的苗,才来到闸口,决心当一回汉子。过了闸口就是沙地,在绵软的沙地上厮打,起码不会跌断胳膊跌断腿。王皮子也许是红着眼睛来的,把闸口上的朽木当成了便于捉奸的跳板,走过去还是爬过去,就他的相,恐怕是要爬过去,咔嚓一声,朽木断了。没人知道王皮子是从闸口掉下去的,死在了为尊严而战的必经之处。作为幕后指使,社长清楚,在闸口指责巴图,等于贼喊捉贼,他不想惹上是非。如果王皮子真的不见了,那也是为抢救国家的羊皮,让大水冲走了。还能怎么说,总不能说公社乌烟瘴气,巴图和吕娥才可能大行通奸之道,害死了王皮子吧?社长又上了马,喊了一声站在闸口的巴图,巴图转过身来,已是泪水涟涟。

    半月后,渔场工人从居延海捞起一副被大头鱼吃光了肉的尸骨,看牙齿,是王皮子。巴图老婆看见王皮子的尸骨就哭了。王皮子在王爷府当过仆人,对人谦卑恭敬,又无微不至,每一个被他伺候过的人,无不被他的精神所感动,他是一个不敢为非作歹所以显得比较高尚的人,他是一个有贼心没贼胆所以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巴图老婆当郡主时,就是被王皮子喂胖的,她非常怀念那种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好日子。记得那年夏天,王皮子种出了西瓜,她生平第一次吃西瓜,甜得差点儿尖叫起来。巴图也没少吃,吃了也不领情,照样把王皮子当马骑,还嫌人家不会像驴那样尥蹶子。后来解放了,王皮子就翻身了。巴图看王皮子翻了身,就再也不骑了,他说他恶心翻过身来的男人。巴图老婆想到熟人已逝,不禁大起悲悯,哭了一次又一次,一共三次,两次是在追悼会上,一次是在瓜地里。她本不想再进瓜地,免得睹物思人,再起悲恸,是吕娥生拉硬拽,说要挑个最大的西瓜,感谢她无亲无故却能卖劲地哭丧。其实最大的西瓜早在追悼会前就被苏日娜抱走了,她答应当介绍人,要一手遮天为王皮子进天堂打通关节。她说如果天堂太挤,睡个下铺都要走后门,她将背上干粮去天堂闹一下,把下铺的赶到上铺去。如果下铺的不给她面子,她就和下铺的挤着睡,直到把下铺的挤到上铺去。那个思想一贯不健康的基干民兵说,天堂就是共产主义,睡的都是大通铺,男女滚在一起,能生出很多娃娃,娃娃们都不知道自己的爹是谁,只知道自己是大家的共产主义接班人。所以,天堂里没有上下铺,只有大通铺。苏日娜一口唾沫啐过去,去你妈的,天堂不是流氓窝子,即便是,王皮子也是老狗上墙,心有余力不足,但他一定能混出个人样来。至于怎么混,其实也简单,替人捉捉虱子,搓搓垢甲,倒倒夜壶,和同志们搞好团结就行了。如果天堂里也有巴图这号人,那就趁早回来,烈士陵园有的是地方。苏日娜好像常去天堂,比她进瓜地还熟门熟路。大家在苏日娜离开瓜地后也贼进贼出,瓜分了所有比拳头大的瓜,不论红瓤子还是白瓤子。吕娥只顾哭了,哪知地里只剩下瓜秧子,她对巴图老婆说,让你白哭了一场,实在对不起,再等几天,地里又会滚瓜烂熟。巴图老婆说,都快秋天了,就是长出来也是些秋瓜蛋子白瓤子,谁吃呢。她坐在地里又哭起来,泪水流,奶水也流,奶水流在瓜秧上,瓜秧便疯长,缠了她一身,就是敌机来轰炸也发现不了她。她心里说,这个王皮子死也死球了,还这么爱缠她,眼光还行。吕娥想扶起她,哪能撼动,就劝她别哭了,再等几天,瓜会有的,不仅有西瓜,还有黄瓜。巴图老婆说她不是在哭瓜,她是在哭王皮子。王皮子是为抢救国家的皮子被大水冲走的,皮子救皮子,当然算烈士!不过当烈士未必是好事,听说巴图他爹已经在烈士陵园占了好风水,并且当了领导,很霸道,和巴图一个样,都爱欺负王皮子。要是在王皮子的棺材里放上一窝耗子,王皮子就不用怕了,有了耗子,就会有猫,巴图他爹怕猫。那个老东西爱裸睡,还爱蹬被子,猫看他的东西一动一动的,以为是耗子,就咬下一截子吃去了。那猫是母的,自从吃了那东西,一年四季都在叫春,生活作风败坏到了极点。巴图他爹一听到猫叫就小便失禁,那猫每天都不住声地叫,所以他的裤裆就没干过,人没到,尿骚味先到了,谁见谁嫌。他是不想活了,才去找死当了烈士,应该算自杀。政府要是知道他是这种破罐子破摔的人,就是把烈士指标擦了屁股,也不会给他的。

    埋了王皮子的第二天中午,巴图一手抱一个娃娃跑到卫生院,一进门,蹲在地上就哭。医生问哭球啥呢?巴图说娃娃不会爬了,软成一堆泥了,快看看吧。话音没落,社长和巴图老婆也跑来了。医生叼着烟卷,说放在床上,他要瞧瞧。他抱起一个,看两腿吊儿郎当,又放在了床上。他说帮帮忙,这哪是两个娃娃,两只死青蛙。说完,又饱饱吸了一口烟,不紧不慢吐出几个烟圈圈,他说烟圈圈让他想起了上海的法式面包圈,真好吃。社长强压怒火,骂他是混饭吃的蒙古大夫。医生说他不是少数民族,不过来到蒙古地方就是蒙古大夫,若在上海当医生,就凭他的水平,他是不会看小儿科的。他扔了烟蒂,从床下拉出木箱,又从木箱里提出牛皮箱,再从牛皮箱里取出一盒针剂,全是外国字,一般人看不懂。医生对社长说,这是美帝反动派的东西,不会是毒药吧?社长说,这是美国人民造的,人民的东西没问题。医生说,这可是你说的。他说着便给两个娃娃一人一针。打完针又不管了,又点上了烟,还打开了一瓶酒,让巴图尝尝烈不烈。社长急得指尖滴汗,求他能不能发扬发扬救死扶伤的人道主义。医生没理,把酒倒在碗里,点着了,沾起蓝色火苗,在两个娃娃的身上大把搓起来。搓着搓着,娃娃的手脚开始动了,又搓片刻,就把人家的娃娃搓哭了。巴图老婆边哭边解衣扣,娃娃看见她的大奶就笑了,笑得口水乱流,争先恐后爬进她的怀抱。有人事后报告社长,说苏日娜说了,两个娃娃是王皮子的鬼魂弄瘫的。王皮子这人,当鬼也没有斗过医生。

    相隔没几天,基层畜牧点上也有娃娃瘫软了,只耽误了一天,就再也不能站起来了。北京的626医疗队来过,说是小儿麻痹,治不了。社长让医生好好总结一下先进经验,写个材料报上去,争取超过北京的水平,说不定还能搂草打兔子,捎带着抹了右派帽子。医生说,边疆这个球地方太冷,有顶帽子暖和。

    又过了几个月,医生和吕娥结婚了,结婚的那天正好是一九六六年的元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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