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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如白天出现的猫头鹰。
——莎士比亚《亨利六世》
镶嵌着鱼和水草图案的落地玻璃,让人在室内也总有种被暴露的感觉,而遮光布的窗帘或许就能遮挡住所有的隐秘。
每天午后三点钟,史林华都会坐在酒店里面,倚着往两边拉开的窗帘边沿,隔一层玻璃望着大街出神。酒店前面就是一条大街,往西去二三公里,可以到达休闲娱乐中心、新华书店、检察院、游乐园等地方,往东这边街道越来越窄,直到大街的尾端,两边是几间民房,偶尔有两三片菜地,再尽头是一条泛着青黑色的大河,河水缓缓地从邻县一路流来,不久之后就会注入海里。
这酒店虽说是开在城里,其实是临近城郊接合部了。这个时候是每天里最空闲的时候,中午的客人早就走了,各个包厢的卫生也已经打扫好,晚上客人们要用的餐具都准备齐全了。吧台里有一台电脑,史林华不太会用,每次看到何燕用电脑聊天她就觉得无聊,只见她指甲涂得鲜红的双手,手指啪啪啪地敲动键盘,发出一串串刺耳的声音。而今天,她中午陪客人多喝了几杯啤酒,正趴在那里酣睡。厨房间里也没有动静,那个叫翔子的厨师一定又到隔壁的五金店里打牌去了。他没事总是去那边打牌,几乎每个月的工资都做了赌资,看来这个月过不了几天又要向老板娘预支下一个月的工资了。现在厨师不好请,他在这干了四个多月,时间算是很长了。老板娘宠着他,她和何燕都看得出来。而现在老板娘自己也闲着,她吩咐了她们两人的活之后就挎着那个墨绿色的挎包出了门,现在她一定在虹桥商业街的一家家时装店里闲逛,以消磨掉这漫长的一下午时间……
如果不是经历了那么些事,史林华是不会到城里来的。
她是招女婿的。十多年前,由媒人做媒,邻村的一个小伙子做了上门女婿,入赘到大障村,成了她的男人。虽然并不是包办婚姻,但招女婿总比不得女孩子出嫁来得顺当。婚后第二年她生了女儿。还是男人起的名字,叫萁萁。男人因为是嫁过来的,也不当家,家里处处得她来作主。萁萁三岁的时候,史林华的父亲得了肺气肿,断断续续看了三四年的病,掏空了家底,最终还是走了。
爸走后不到半年的时间,男人开始变了。他在镇上的一家个体工厂里打工,以前是下了班回家的,慢慢地就变得不再按时回家,甚至发展到夜不归户。起先她也去找过几次,发现他不是在镇上的小酒馆里和人一起喝酒,就是跑得人影也找不到。他上班开的是一辆五羊本田的摩托车,史林华哪能追得上呢。再后来就听到了传言,说她的男人搭上了镇上的一个寡妇,寡妇做的是理发店的生意。说是理发店,其实就是按摩、洗脚之类的服务,不久这寡妇的店就关张了,寡妇和史林华的男人一起消失了,就连她男人最要好的朋友都不知道他和寡妇到哪里去了。
家里就剩下了祖孙三代女的,这日子过得真不是滋味。整整一年后,男人竟回来了,一副落魄的样子。本以为他在外面受苦,会安心在家里待着的。不料他在家里住了三天,没说一句话,第四天一早对史林华说的第一句话是他要离婚。她哭过,闹过,男人似乎有的是耐心。原来,他在史林华面前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他和那寡妇在镇上公开了关系,他们不知道从哪里招来了三个外地女人,都是徐娘半老的,在镇上,还是原来的那家理发店,扩大了店面,改为了美容店,做大了按摩和洗脚的生意。
她去过几次,有一次去时是带着萁萁一块儿去的。她们正好逮到了男人。他的头发往后梳着,上面打了蜡,亮得放光。他在一把画报上才见得到的白色沙滩椅里坐着,跷着二郎腿。史林华怯怯地站在他面前,说,跟我回去。男人早知道她来了,就是不拿正眼瞧她。听了她的话,抬眼看了看她,像对一个陌生人一般的口气说,回去干吗?有我什么好?就连小孩的姓也不是我的。说着拿陌生的目光看着萁萁。来的路上,史林华本来教好了萁萁怎么说话的,但萁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躲在史林华的身后,害怕得浑身发抖。史林华也浑身发抖,倒不是害怕,是因为气愤。她不知道说什么,看到那几个穿着暴露的女人在旁边看稀有动物一样地看她,她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她最后一次去美容店里找她男人时,看到了她男人正搂着徐娘半老的女人中的一个说笑。那女人就像一块牛皮糖一样粘在她男人身上。在看到她的时候,丝毫没有惊讶的表情出现。她心里对自己说:这男人已经不是她的男人了。
一个星期过后,男人回了趟家,也是最后一次来。他从裤袋里拿出了一个信封,对史林华说,这是五千元钱,给萁萁的。史林华知道自己不能挽回什么,她心里还是存有一丝希望的。她想不管他经历了什么,他至少是在这家里结的婚、拜的堂,生活了六年多时间。
妈安慰过她,不是自己的终究是留不住的。妈还安慰过她,要她认命吧,人都有个三长两短的,我们是凑巧,轮到了这三长两短。她有过不甘心,有过要和那开美容店的寡妇决一死战的心。但想到男人看她时候轻飘飘的眼神,她就泄了气。恨只恨自己不是男儿身,如果家里有个弟弟或哥哥,她也不用留在家里招女婿,最终受了这罪,还背上了这难听的名声。最终,她听了妈的话,认命了。这是她三十二岁时发生的事情。如果事情到此没有波折也就罢了。
在镇上办了离婚手续后的一段时间里,史林华一度像牲畜一样活着。她没有了目标,不知道怎么活下去,为谁活下去。眼看着女儿已经要读小学三年级了,每天看到妈弯着脊背接送孩子上学,她突然就明白了这日子就是这么过下去的。她恢复了往日的样子,看不出经历了阴霾的样子。大半年之后的一天里,她的一个小学同学来娘家,见到了她。知道了史林华的遭遇,小学同学安慰她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为这样的男人糟蹋了自己不值得,临走前还介绍了她们村的一个单身男人。
一个星期后的一天,小学同学竟将那男人领来了。这让史林华不知道怎么办。
那男人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黄新生。老婆丢下他和孩子跑了。两年后回来过一趟,男人留不住她,离了婚。两年来,男人就带拖着四岁的儿子,父子俩生活。同学将两人做了相互介绍,说都不是小年轻了,我看你们两人挺般配的,先谈谈看,互相不合适也没关系。这男人话少,手脚却不慢,在后来的接触中。史林华更是发现这个男人很实在。
在黄新生第六次来她家的时候,他带来了他的孩子。看到这个叫豆豆的小男孩,史林华的心一下子就软了。豆豆,这个没娘的孩子,应该穿着新衣服上幼儿园的,却穿了身旧衣裤,胸口布满了油脂,裤脚一个高一个低,脚上穿的鞋子虽是新的,却让人看了更于心不忍。也许是黄新生教的,豆豆见了史林华,张口就叫了声:妈妈。这一声妈妈叫得她当即就落了泪。
黄新生来她家的日子里,每次都为家里干了不少活,不是修理快要倒的围墙,就是整理院子,还给烧饭间的地面抹了水泥,把灯泡换成了日光灯。为了家里的农活和喂养牲畜的方便,他花了大半天时间拖了辆四轮车接连从村口的农用物资店来回跑了很多趟,拉回来了家里一年要用的化肥和猪饲料。史林华的妈给他钱,他推辞着不接。
黄新生总是穿一件白色的衬衫,里面是一件白色的汗衫。汗衫的背部破旧了,蜂窝状的,斑斑点点。史林华看不下去,趁到镇上粜茧子,给他买了一身新衣服:全新的全棉背心、街上流行的男人西装短裤和深红色T恤衫。但黄新生不穿,说舍不得。干活的时候依旧是那蜂窝状的白色背心。这样子,看得史林华心里很不是滋味。
倒是黄新生,好像铁了心要做定这上门女婿似的。那时候正赶上了镇上电信站装电话优惠的时段,他对史林华说,给家里装个电话机吧!外面的人都开始用手机了,没有电话联系不方便。史林华没说同意,这电话机虽说是优惠的,但初装费也要千把块钱的。没有电话她不觉得不方便,从小就这么过来的,她习惯了这晨钟暮鼓千篇一律的乡村日子。黄新生没等史林华同意就到镇上交了费,第二天就有人来安装好了电话。而不久之后,包括妈和萁萁在内,全家人都知道有了电话的便利。这背后,是黄新生的一片心意,妈懂得,史林华也懂得。
其实,史林华心里还是有疙瘩的。相处的时间这么短,万一以后有什么三长两短,她是无法面对的。而且,人实在是很复杂的动物,保管没有变化的事情是不存在的。黄新生又带孩子来待了一天,吃了晚饭后回去了。妈问史林华接下来怎么办?她把自己心里的想法说了。妈没多问,就睡下了。
就在这天夜里,家里出了事。
将近半夜的时候,史林华听到了妈房间里的哭喊声。她看到妈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紧闭着眼睛,浑身绷紧,时而哭喊时而昏迷。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时束手无策。史林华翻看妈的眼皮,全是白眼,抚摸胸口,气喘如牛。这时候,只听见妈口中念念有词,用的竟是死去的爸的口气。
“爸”一会儿说他去了那个世界的苦,一会儿说让家里人放心,他在那边过得很好。他什么都好,就是最放心不下女儿的终身大事。
史林华吓得不轻,说,爸你放心吧,妈、我和萁萁都很好。
“爸”的话含混,但很激动,他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在那边对这边的事知道得清清楚楚,你为什么不能再成个家呢?
史林华不说话。
妈的嘴里涌出了泡沫状的唾液,再次昏迷了过去。
她吓坏了,赶忙对“爸”说,我会的。
“爸”说,眼前就有一个,你怎么就不答应呢?说着“爸”变得悲伤起来,说你这么下去,怎么让我放心?怎么让你妈安心?
听“爸”这么说,史林华哭了,说,爸你放心吧,我答应你……
妈的身子折腾了大半夜,直到平静地睡去。史林华模仿村里老人的做法,用黄纸折了元宝,在大门口烧了,算是送走了爸的阴魂。
第二天妈送孩子们上了学,又像每天一样到屋前不远的桑地上采桑叶去了,没有丝毫的不同。那一年蚕茧的产量高,价钱有十五元钱一市斤。而第二年,蚕茧不仅产量极低,价钱竟跌到了每市斤六元钱。除去桑地用去的化肥和蚕种等成本,赚到手的钱少得可怜。
在死去的爸回来附身于妈之后的第三天,黄新生又来了。
萁萁上学去了,家里就三个大人,吃饭的时候妈提起了两人的事,黄新生同意了,史林华也点了头。就这么,两人到镇上领了结婚证,开始了小两口的生活。婚后黄新生带着豆豆住在了史林华家。豆豆和萁萁一起,每天由妈骑着三轮车接送他们上学放学。黄新生在邻村的一家制造水泥砖的工厂里打工,干的是体力活。稍有空的时间里,他没闲着,帮着史林华操弄家里那四亩田地,还要回自己村那边去照看自己的两亩田地。日子过得细碎,却满满当当。
这样的日子,史林华的脚下仿佛踩了一朵幸福的云。
黄新生对史林华说要出去挣钱的事是两人结婚满十个月的时候发生的。他工作的水泥砖厂的老板跑了,说是因为赌博欠了很大的赌债,把厂子也输掉了。厂里因为换了主人,工资倒是按时发的,活却减少了很多。眼见着这样下去工资是少得可怜的。黄新生对史林华说想出去看看,外面一定有赚钱的门路。史林华知道他说这话,其实已经在心里决定了。这男人几乎没有话,认准的理一定要做到的。这大半年的生活,史林华熟悉了他的这方式。
黄新生是九月份走的,孩子们都在学校报名上课了,他只带了两百块钱就上了路。他说他有个亲戚在省城的郊区做铝合金的建材生意,他要到了亲戚的电话和地址,说再怎么人家都会看在亲戚的面上留他的。至少比待在家里强。史林华知道拦他不住。男人不出去挣钱不像个男人。黄新生没说他什么时候回来。史林华也没问。
让史林华想不到的是,黄新生这一去竟是三年没回来。谁能想得到呢,黄新生走的时候,豆豆刚开始读幼儿园中班,萁萁读三年级。而等到豆豆都快要读三年级,萁萁快要小学毕业的时候,黄新生还没有回来。史林华也打过他留下的电话。第一年的时候还是能联系到的,黄新生还寄钱回来。第二年开始就联系不到他了。他也不打电话回来。史林华也想过去省城的郊区找黄新生的。但每次要走的时候,心里打了退堂鼓。她也放心不下家里。黄新生的离去,让史林华觉得自己经历了一起宿命的轮回,唯一不同的是黄新生给她留下了豆豆。
妈说,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再怎么,你也留不住。史林华突然想了起来,妈也是招女婿的,从小她就是跟妈的姓的。
爸是永远地走了,空留下村里安息堂里的一个骨灰盒。妈是没有什么念想的了。而史林华自己的男人也是走了的,却在她心里留下了一份永难忘记的念想。看着妈日渐佝偻的脊背,她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是个平静的傍晚,史林华在厨房间里做好了晚饭,等着妈从村部的学校接孩子们回来。她听到了妈招呼孩子们下车的声音。她的声音不高,孩子们的声音盖过了妈的嗓音。史林华听到萁萁正在教豆豆背一首唐诗: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她从窗口看到萁萁摇头晃脑的样子,豆豆听得很认真。
豆豆说,姐姐,这诗里的萁萁就是你,豆豆就是我呀。
萁萁愣了,说,我怎么就没发现呢?豆豆你真聪明!
豆豆就嘟起嘴巴,仰起头,做出很牛气的样子。
看着萁萁和豆豆开心的样子,史林华多希望自己也只是个孩子,给颗糖就笑,摔倒了就哭,不用伪装着生活,不用压抑自己的心情。而现在,她正面临着生活的选择。
这么多年了,她就一直生活在村里,除了十多年前到镇上的中学念过三年的初中,算是见识了一点世面。这村子的名字很怪,叫大障村。不知道以前是不是因为出了个有障碍的名人还是因为别的原因。从地理上看,大障村虽离县城只有十二公里远,但却是全县最特殊的一个村子了。海城县虽说有山有海,靠海的吃海,靠山的吃山,再不济也是个县级风景区,成为旅游胜地。这些年,从杭州和上海等大城市来的城里人,大把大把的钱就是在遍地开花的农家乐饭店里花掉的。但唯独这大障村,前不面海,后不靠山。现在交通虽然好了,但从县级公路上下来到大障村,还需经过一条乡村公里。因为县级公路正在开拓为省级的高速公路,从山里拉石料的车子就喜欢上了大障村的这条路。没几年,这路就变得坑坑洼洼。高速公路修好后变成了收费的公路,大障村的这条路就成了许多车辆逃避收费的捷径。村里修了又修,路况还是那个模样。因为不发达,村里的男人们大都外出挣钱去了,有的甚至就安家在了外头。扳着手指数过来,这大障村还真是个女人居多的村子。如果不出去的话,这样的生活真是一潭死水。史林华突然就想到了黄新生。他是看透了这个道理才走的。他走的是对的,但为什么就不回来呢?
转眼间就过了年,过了这个年,史林华已经三十六虚岁了。一个女人,在这个年纪,正是花开得最艳的时候。如果没有在她身上经历的两场婚姻,即使生了再多的孩子,也不会有一点压力。而现在,两个孩子加上日渐老去的妈,他们的生活需要不断地维续下去。萁萁眼见着就要读初中了,豆豆也不小了,个子每个月都在长。她心里不想让两个孩子里的任何一个受委屈。现在两个孩子拖在身边,还过得去,如果要他们有好的前途,这书是一定要读下去的。而她能做的,就是挣钱。
新年里,在打消了很多次的顾虑和为自己鼓气之后,在还是春寒料峭的一个星期天里,史林华就来城里了。她早出晚归,在城里的劳务市场里候了几天,终于等到了一份城里的工作——做酒店的服务员,做洗菜、搞卫生等杂活。在这之前,她什么都不会干。她会干的大都是农活,插秧、割稻、施肥、打农药,除此便是侍弄爸还在的时候栽下的一亩多地的桑树。但这些活早已经是落伍了的,干好这些农活也不来钱。最多是家里的稻谷田里多收每亩两百斤的稻谷,而蚕的收成好坏自己是做不了主的,至于粮食的价钱本来就不高。靠这些收成的积攒,根本就派不了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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