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执意把两个女儿的名字取作“东来”和“西来”,东来是东山来的,西来是海的西边来的。红粉不愿意两个女儿都从大陆来,要求小的叫“台来”或“澎来”。但水旺宁可让出女儿的姓,也要叫东来和西来。红粉拗不过,船老大觉得两个都姓了自己的姓,已经赚了,哪里来还不是姓陈的?自己的祖先也是从大陆漳浦来的,东来西来都好来。红粉也就不吭声了。
这些年,他们就这样平平安安、平平淡淡地过,虽然鱼粥店的生意不错,但毕竟是小本生意,手工制作,就算从天亮卖到夜黑,每一碗鱼粥能赚到的钱是可以算得出来的。因为顾客都是乡邻,物价虽然在涨,他们的鱼粥却不好意思跟着涨价,只是靠自己更辛苦的劳动来摊薄成本,做生意就讲厚道、图个口碑。所以赚的基本是辛苦钱,除了一家人的开销和供两个女儿上学,给船老大治病养伤,盈余不多。有人建议他们开分店,做大了才赚得多。也有人建议他们把店开到台北、台南、高雄去,大地方,可以卖好价格。但水旺以没文化、做不了大生意为由,不开分店也不离开澎湖,他只想要兑现自己的承诺,给老大养老送终,抚养两个女儿,给红粉生活保障,一旦有机会,自己就要回大陆了却心愿。想到水仙和福来母子俩无依无靠,至今不知是死是活,自己却在这边有家有小,衣食无忧,他的胸口就像被剜了一个洞,那种空虚和疼痛只能靠埋头劳作、让自己累得半死来麻痹。每次跟红粉亲热都像小偷一样,总觉得身后有一双幽怨的眼睛在看着自己。如果不回去找到他们,做自己力所能及的补偿,他这辈子就不得安宁!
但是,海这么近,大陆的亲人却一点音讯都没有。有时候,坐在海边,拂过脸上的风、撞在岸上的浪,都可以闻到家乡的味道,可亲人却一点音讯都没有!水旺想不明白,谁那么厉害,会让这个无遮无盖的大海把活人给完全隔绝了!
那段时间,水旺尽心尽力打拼,照顾好一家老小。他知道,多亏了老大的照应和成全,自己才有今天,许多老兵因为没文化、没资本、没人脉,只能靠打工度日,在台湾是属于被人瞧不起和贫穷的群落。他偶尔与几个金门过来的战友相聚,大家都羡慕他的运气。他对老大和红粉便更知恩图报了。
1975年的清明节刚过,水旺和红粉给岳父大人扫过墓,准备开张因扫墓歇业一天的鱼粥店。店还没开,几个老顾客已经在门口等着了。街坊都知道水旺是大陆来的老兵,他刚把门板卸出一条缝,就有人对他喊:“阿水,这下你高兴了吧?”
什么事高兴呀?水旺摸不着头脑,人家只是嘿嘿笑着不明说。水旺再问,他们就对他使眼色,防着红粉。等几碗美味的鱼粥煮出来,才知道蒋介石昨晚去世了,他们趁红粉进屋取料时,赶紧说:“老头子走了,该放你们回去了吧?”
水旺心里咯噔一跳,把一勺要加到汤里的水倒进了油锅,油锅噼叭炸开,热油溅得他手上脸上都是,他也不知道躲。红粉赶紧用围裙替他挡着,嘴里喊:“你傻了是不是?”水旺却笑起来,看起来真像傻了。
其实水旺并没有感到太意外,蒋介石生命垂危已有传闻,快90岁的老人了,风烛残年,离世是随时的事。但他想到老头子到死都没有实现“反攻大陆”的心愿,不能落叶归根,就觉得悲凄。实际上,蒋介石也如水旺所想,留下遗嘱:棺木不入土,将来要回家乡。现在他走了,留下这些回不去的老兵,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水旺有一种蒋介石撇下老兵自己走了的感觉,小时候父母双亡的记忆突然明晰而强烈,回家的冲动就像那热锅里的油水,他也不管红粉就在旁边,脱口说:“再不让回去,我就跟他一样了!”他觉得自己也会客死他乡,回不了家。
红粉的脸色沉下来,把碗盘敲得快要破的样子。大家就不再吭声。水旺煮了一铁勺石斑肉片和墨鱼蛋悄悄加到几位顾客的碗里,在他们身边站了一会儿。看他们蘸着酱油慢慢吃,自己都觉得鲜。清早,客人不多,一会儿,来客了,他才依依不舍回到灶前,似乎在那儿多站一会儿心里就舒服一些。
但是,两岸的关系并没有因为老蒋的去世而改变,刚开始台湾怕大陆趁机打过来,加强了戒备,渔民出海都受到限制。但那时大陆恐怕有心无力,他们的主要矛盾不是国共两党,而是党内的阶级斗争。而且到了“文化大革命”后期,毛泽东对台湾的态度主要是促进国共和谈,争取和平统一祖国。
这样,紧张了一段的台海就又放松下来了。
为了不伤害红粉和女儿的感情,水旺闭口不提大陆的事,但他的心已经被搅动起来,渔船来送货时,他总会拉住走船的问,这次开到哪儿了?那边可以去吗?渔民们说,这些年好了,两边的军舰对渔船都睁一眼闭一眼的,他们追着鱼群也没那么多顾虑了。有时,海上的渔民打个照面,互相换些大家需要的东西,比如大陆的中草药、烟、酒、茶、地方特产,台湾的食品、纺织品、电子产品、塑料制品。慢慢地,变成了一种小生意,有时打鱼成了幌子,做生意比打鱼更赚钱。那时最受欢迎的是台湾尼龙布、电子表、泡沫拖鞋、塑料台布、白糖、大米,而大陆的片仔癀、云南白药、乌鸡白凤丸、安宫牛黄丸、逍遥散、三七、天麻、党参、黄芪、枸杞等等,各种老字号的烟、酒、茶,都是台湾求之不得的好料。有人知道了这条渠道,会悄悄交代,下次帮我带点什么。渔民就写好清单,把纸条装进密封的竹筒里,碰到熟悉的大陆渔船就把竹筒扔过去,下次再碰上,东西就来了。有时,干脆大家约好时间地点,交换东西。
水旺嘴痒痒地想请他们帮忙打听打听东山东陵村的水旺家,但碍于红粉,又怕犯忌,就不敢乱问。那时台湾还在戡乱戒严时期,“通敌罪”跟大陆的“现行反革命”一样流行。心里惦记着大陆的亲人都是不允许的,跟大陆有任何交往也是不允许的,弄不好会坐到“绿岛”里去。水旺怕连累渔民,就不敢开口,但他看到了回家的希望。
从来到澎湖起,水旺就是为回家而准备着的,即使不小心跟红粉睡在了一起,大家也说好了,将来能回大陆,他还是要回的,老大和红粉都没意见。现在老大已经含笑西归,女儿也长大了,鱼粥店经营得好好的,家里也有些积蓄,红粉的养老金不成问题,似乎机会一来,他就可以回家。
可是,当回家的希望在不经意间出现时,水旺开始被一种无名的焦虑折磨着。以前回不了家的时候,回家是理所当然的事。现在回家的希望像一条打通的隧道,把他的首尾贯穿,他就觉得自己像被掏空了一样,无所着落。前方是看不到头的回家的路,后面是留在澎湖的填不满的空洞。一边是对水仙和福来的思念和愧疚,一边是对红粉和女儿新的欠债和自责。他既渴望回家,又无法面对撇下红粉和女儿的现实。他忘不了临终前,老大拉着自己的手,嘴巴翕动着说不出话来,眼睛在他和红粉和孩子身上转,似乎想用眼神把他们一家圈在一起。他的意思水旺是知道的,他唯一不放心的是水旺要回大陆。水旺对他说:“阿爸你放心,我会对她们好。”老大才松手。但他的眼神成了水旺绕不开的结。
水旺发现,回家这件事,想着的时候是好的,真的要行动的时候是难的,自己都会胆怯和犹豫。他又为自己的胆怯和犹豫生自己的气,整个心情就是翻江倒海。有时候,他甚至希望政府再出什么禁令,不许他们想家回家,他就可以死了这条心。若不是后来在台南荣民医院遇到了火旺的排长吕天来,水旺还下不了决心回家呢!
那是因为金门的老战友满仓病了,听说得的是肺癌,将不久于人世,水旺无论如何要去看他一眼。满仓也是东山的丁,他们那批东山丁现在还有联系的已所剩无几,满仓是他们中比较惨的一个。从金门到台湾后,因为无一技之长,无处可去,便继续留在军队的编外干杂役,台湾修的几个机场都有他的身影。他长得腿短矮小,嘴唇奇厚,女人见了他都跑,连大他几岁的寡妇都看不上。他没有成家,领的那点津贴都用在嫖妓和抽烟上了。最后孤苦伶仃、积劳成疾,被安置在眷村里度日,现在在荣民医院里等死。
水旺特地打了一袋鲨鱼丸给他带去,红粉还煎了一盒萝卜糕。病房里没地方加热,满仓坐在床上拿了就吃,他用牙签扎着鱼丸一粒一粒往嘴里送,腮帮子鼓出一个个圆球。萝卜糕用手抓,吃得“叽喳”响,一副狼吞虎咽的样子。水旺看得心酸,不知他是怎么饿的,问他这样吃行不行,要不要喝点热汤。满仓不说话,发狠地吃,眼泪却吧嗒吧嗒掉,最后把吃进去的东西又吐出来。水旺拿了脸盆接他的呕吐物,又替他清理床单上的污秽,自己的眼泪也跟着掉。满仓闭着眼不看水旺,最后交代,等他死了,把他的骨灰撒到海里。“这样就能回去了。”水旺不知说什么好,他坐到天黑才回去。
住同一房间的人一直看着他们。这时问水旺:“这位兄弟,你是不是有个弟弟叫火旺?”
水旺像见鬼一样跳起来,问:“你怎么知道?”
那人笑起来:“我猜得没错。”他说在南日岛就见过一次,果然是。
原来这人就是吕天来。水旺如饥似渴地询问弟弟的情况,都忘了今天是来看满仓的。当他听到吕天来说弟弟整天念叨着自己,但因为自己,不得不离开解放军时,不由得黯然神伤。他把自己心中最大的疑惑问吕排长:“阿火他为什么会对我开枪?”
吕天来沉默片刻,说:“如果是我,也会开枪。”
“为什么?”
“因为我们受的教育就是这样的。”
“他不是恨我吗?”
“不是,肯定不是。”
“阿火!”水旺的眼圈红起来,他错怪了弟弟,弟弟一定很难受。他恨不得立即来到弟弟面前,对弟弟说:“火啊,兄不怪你了。”
这个念头一出,回家的冲动就一刻也按捺不住了。
有一天,水旺的老朋友、“进富号”渔船船长陈国顺满面春风来到鱼粥店。水旺问:“你跑哪去了?这大半个月都找不到你进货!”水旺的海鲜经常是陈国顺供应的。
陈国顺神秘地笑笑,说:“我治牛皮癣去了!”
“去哪治了?你不是全台湾都跑遍了吗?”
“台湾治不好嘛!我去了一个台湾以外的地方。”他对水旺眨眨眼,在红粉背后努努嘴,大家提到大陆都要回避红粉的。
水旺明白了,他不作声,给陈国顺煮了一大碗鱼粥,递给陈国顺时小声问:“你真的过去了?”
陈国顺笑而不答,一副得意的样子。他先把屁股撅得高高的,再稳稳地落座,大模大样地吃鱼粥,故意把两边的袖子和裤管绾起来。水旺看到他原来像树皮样粗糙掉屑的厚皮,好像脱壳一样,变成了潮红的新皮。陈国顺吃完了,对水旺打个响指,说:“你可以来找我进货了。”水旺不等打烊,趁下午生意清淡就急忙跑到码头,上了“进富号”。
陈国顺是第一个到东山治病的台湾客,其时1978年5月,算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他已经被牛皮癣折磨得痛不欲生,心想冒死去试试,死马当活马医,要是被打死,就死了算!他痒得寻死的心都有了。常在海上航行,他知道怎么避开国民党的巡逻艇,怕的是一到大陆自投罗网,被当作敌人抓起来。他准备了一块白布,上面写着:“我是来大陆治病的!”准备一看情况不对就把白布挑出去。
渔船顺风顺水,过了中界线都没人管,到了东山岛附近,有大陆的渔船看到了,还有人对他挥手致意,很高兴的样子。到了港口,他不知靠哪儿合适,就停在码头外,展出白布,又对过往的船只喊:“我是台湾来的,我要来大陆治病!”船上的人就对他笑,有的还对他喊:“欢迎!欢迎!”一会儿,有小汽艇开过来,艇上的人满面笑容,连上船检查都没有,就把他引导到泊位停靠。然后不知从哪里围过来各式各样的人,像看稀奇一样看他。其实,他跟他们没什么不同,除了衣服的样式不太一样,都说闽南话,大家都听得懂。有四五个公务员一样的人问了他一些基本情况,就把他带到招待所住下,好吃好喝款待,说很快会替他联系医生。
然后,他就像贵宾一样有专人陪同,医院为他组织了四名医生会诊,又从市里请来皮肤科专家,中西医结合,梅花针敲打、断肠草熏蒸,西药抹,中药服,看病之余,怕他无聊不适,安排他在东山岛游览,铜山古城、风动石、关帝庙、天后宫、虎崆滴玉、石僧拜塔、马銮湾、湖尾湾……在台湾和澎湖名震四方的东山关帝祖庙,陈国顺终于见到了本尊。他在庙门外倒头就拜,许下心愿,要是牛皮癣能治好了,他要为关帝捐赠金粉一身,战袍三件。
经过半个月的治疗,病情明显好转,医生给他备下3个月的药物,让他3个月后再寻机来东山治疗。
陈国顺伸出四肢让水旺看他的治疗成果,“看,没要我一分钱,吃的、住的、用的、玩的,医疗费,带回来的药,连回来的船都给加满了油!”水旺的心早飞到东山去了,陈国顺去的地方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家乡啊,真的这么容易就可以去了吗?“人家说,两岸同胞一家亲,自己人,还算什么钱!哈哈!”
水旺交代:“你下次去,一定要告诉我。”
“你没有船民证,出海是犯法的,我不敢冒这个险!再说你去了说不定就回不来了,我怎么跟阿粉交代?老大的魂都会找我算账的!”
水旺让国顺先别声张,他想想再说,但下次回去一定要告诉他,即使不能跟船回去,也可以带个口信,找找家人。国顺说这个好办。
这样,回家的希望突然像老河豚的气囊突然鼓胀起来,让水旺头脑晕乎乎的。那天的晚高峰,卖鱼粥时他老算错钱。都是熟客,人家会说:“哟,阿水,今天什么喜事,吃鱼粥还贴钱啊?”
红粉早就看出猫腻,打烊后,她支走两个女儿,拽着水旺坐到卧室的靠背椅上,问:“你想回大陆去?”
水旺不敢直视红粉,但他不含糊地说:“是。”
“你想怎么回?”
“我还没想好。”
红粉开诚布公说:“你想回大陆我不反对,我们当初就说好的,我说话算数。如果你把老家的妻儿都忘了,我也会瞧不起你的。你可以回去看看,看他们的情况怎样。”她本来想说看他们在不在,但忌讳说人家死了。可在红粉想来,这么多年没音讯,又是打仗、又是闹饥荒、又是搞斗争,孤儿寡母的,怎么活过来?就算活下来了,女人不会改嫁吗?水旺你不管不顾地冲回去,要是人家改嫁了呢?想到水旺一门心思要回大陆,就不想想自己和女儿的心情,红粉的委屈和悲伤便控制不住,她的声音突然哽咽起来,眼圈也红了。她觉得自己比水仙还不如,水旺当时是被国民党抓走的,不是主动抛下水仙走的。而现在他是主动要抛下她们母女走的,这些年来,父亲和自己对他的好,他都不放在心上吗?两个女儿的乖巧,也不如1岁多的福来吗?
水旺听到她的声音变了,知道自己对不起她,他抓住红粉的手说:“我就想回去看看,他们是死是活,不能这样没有音讯啊!”他想,我跟你都过了这么多年了,难道回去找找老婆儿子都不行吗?他不能体会女人的心情,他也很委屈和悲伤。
红粉说,你不能跟渔船回去,那是犯法的,要是你回去被扣押,再也回不来了,我和女儿岂不是跟水仙他们一样了吗?
这话像一闷棍打在水旺头上,这正是他近来萦绕心间的问题,但他仍极力在回避,毕竟回家的路连影子都没呢。“不会吧?”他迟疑着说,“国顺不是回来了吗?现在大陆对台湾回去的都当宝贝一样,该不会抓人吧?”
红粉说即使大陆不抓你,你也很难回来,你这是偷渡出去,没有身份回来了。“要是像你想得这么简单,老兵们都跑回去了。”
这倒也是,台湾这么多老兵做梦都想回去,如果这么简单,早有人回去了。他问:“不然你说我怎么回?”
红粉说,听说有人借道香港,从那边回大陆。大陆在香港有点,可以给想回大陆的台湾客办手续。
“你怎么知道的呀?”水旺惊喜地叫起来。
红粉幽幽地说:“你心里想什么我还不清楚!我不能看着你受罪啊!”
水旺一把抱过红粉,真诚地说:“我这辈子命苦,但我都遇到了好女人。”
红粉赌气道:“我没有她好。”
弄得水旺不知怎么说,他觉得各有各的好,但知道这样说红粉是不满意的,就使劲地抱紧她。红粉叫道:“你想夹死我呀!”
女儿在外面喊:“妈你怎么啦?”
两人互相看一眼,女儿又问,两人就笑起来。红粉说:“没事。”
实际上,去香港并没有那么容易,按规定,赴香港探亲得有三等亲以内的人邀请方可申请。水旺想都不要想有这种亲戚,红粉那边最远的亲戚也只到高雄,连台北都到不了。这事就暂时搁下来。
到了1979年元旦,大陆发表了《告台湾同胞书》,率先向台湾伸出橄榄枝。两岸不再敌对了,老兵们欣喜若狂,开始有人呼吁政府开放老兵回乡探亲。但台湾当局反而更紧张,生怕大陆的政策影响了台湾的局势,管得更严了,连渔船出海都严加盘查,水旺想托国顺打听老家的事也行不通了。
陈国顺后来没有再赴大陆,因为他“登陆”的事传出去,成了靶子,当局把他宣判为“求医丧志,有失脸面”,监视居住半年,被取消出海资格。他因牛皮癣已好了大半,用大陆提供的药方在台湾也能凑合找到药,再赴大陆的积极性就没那么高,水旺想请他打听家人的事就不了了之。
所谓春江水暖鸭先知,两岸关系的缓和,东山人感觉最明显。
自从陈国顺第一个把渔船驶入东山港以后,澎湖、高雄、台南各地的渔船接踵而来,刚开始还假装是遇险避风,后来干脆就是想来,有修船加油的、投医问药的、经贸交易的、寻亲访友的,甚至从这里再往内地参观旅游。因为大陆已经张开怀抱,对台湾渔船的到来都热情接待。这些渔民在台湾只是普通的草根,来到大陆却被政府当贵客,吃喝不用钱,感觉好极了。大家互相效仿,有的成为常客,东山岛变得熙熙攘攘的,到了台风鱼汛季节,东山的港湾里最多停了上百艘台轮。东山为此专门劈出了一块“台轮停靠点”,福建省人民政府也在1978年8月批准在东山岛成立“台湾渔民接待站”,台湾的渔船来了,有专门的停靠点,有像自己的家一样的“台湾渔民接待站”,大陆以亲人的姿态迎接台湾渔民的到来。
这也给东山的去台人员家属看到了希望,既然台轮可以来了,亲人应该也可以回来了。他们经常往台胞接待站跑和台轮停靠码头跑,碰到台湾渔民就递上烟,略显亢奋、热情大声地用闽南话聊天,然后请他们帮忙打听自己的亲人。他们知道,现在形势变了,大陆要跟台湾好,对台湾那边来的比亲人还亲。这边有台湾关系的人都受到优待,孩子上学可以加分,单位分房子可以优先,有的还因为有台湾关系被提拔当领导。以往灰头土脑的去台人员家属,突然咸鱼翻身,又像解放了一回。那一阵子,东山岛内不时爆出有关台湾的各种传闻,就像天上掉馅饼一样。
东陵村就掉了一个大饼。
1980年元旦刚过,谢长兴的二儿子谢英雄正在家里吃地瓜稀饭,他还住在柴房里,房子已经摇摇欲坠,用几根木头和砖墙加固撑着。村支书领了两个干部模样的人站到门外,大声喊:“谢英雄!”引来周围住户的注意。
谢英雄端着碗走到门口,嘴里还叼着一条巴浪鱼干。村支书让他赶紧放下碗到村部去,他指着两个干部说:“县里来人了,有你的好事了!”
谢英雄一下吐掉巴浪鱼干,饭碗就放到门前的台阶上,跟在生人后面的几条村狗立即冲上去,谢英雄也不管,擦擦嘴巴就跟着走。远处围观的人露出羡慕的眼神。
干部宣布聘请谢英雄为县政协委员。他被领到县城的裁缝店,由政府出钱给他做了两套中山装,一套深蓝色,一套浅灰色。中山装在三天内赶制出来,他穿上新衣服参加了县政协的大会,接着又成为地区政协委员,仍穿那两套新衣服参加地区政协的大会。只是工作人员只给他做了上衣,裤子和鞋子仍穿自己的,裤子是20世纪70年代的薄的确凉长裤,款式和样式都与中山装不搭,鞋子是过时的军用胶鞋,更是牛头不对马嘴。大家说他的打扮代表了国共合作。
连着开了半个月的会,人胖了十几斤。开会期间他就是三餐吃得饱饱的,听会时,他有时实在扛不住,就打一会儿瞌睡,睡得口水都流出来,鼾声也响起来,都要周围的人拉拉他的中山装才惊醒过来。大部分时间是“鸭子听雷”,唯一做的实事是按有关部门的要求,抄了一封给他大哥的信,由有关部门想办法转交。他的女儿被招到县委招待所当服务员,儿子到县政协学开车。他家被没收的房产部分归还,谢长兴的坟墓由政府出钱划地重修。村里人不知这是演哪出,去问王善贵,王善贵也不知道。他在“文革”后成为“三种人”,现在已经靠边站了。但他爱管闲事和自以为是的毛病不改,村里人有什么疑难不懂的事还是会找他问。
后来谜底揭开,谢长兴的大儿子现在是国民党的高官,当了什么议员,县里市里通过谢英雄联系他,三番五次邀请他回乡观光考察。为他家所做的一切都是做给他看的,要弥补以前对他家的亏欠,这是统一祖国的需要。但他调着高价,不愿意回来。大家听了心里不是滋味,觉得哪朝哪代,还是有钱有势好,谢家人当大官,爱回不回由他选,而自己的亲人不知死活,也没人帮忙打听一下。但不管怎么样,两岸的关系已经缓和,一件看似判了死刑的旧事,突然活转过来。
现在,还记得亲人的老一辈,不是死了,就是老了、糊涂了,30多年的分离,亲人的模样已经模糊,情感也已麻木,盼望他们回来只是一种习惯、一种不甘。而年轻的一辈,对于去台湾的亲人,记忆和感情谈不上,更多的是一种想象中的虚荣,甚至是攀比。因为谁家有去台湾的亲人回来,谁家就有了令人羡慕的电视机、三用机、金戒指,有的还有大把的现金,给亲朋好友分红包。最不济的也打几大锅卤面、炸几笸箩肉孜子,摆几条大中华、“555”香烟,请乡邻吃个够。现在,东山人都以家里有人在台湾为荣,好像在台湾寄存了一笔资产,30多年的忍耐和困苦,终于等来了回报。
那时候,大家见面打招呼,除了问“吃了没”,就是问:“那边有消息了吗?”已经有消息的满脸春风,还没消息的愁云密布,因为亲人有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30几年的等待可能人财两空。
最悔恨的要数谢甲生了,他为了回家见老婆孩子,眼看着大儿子被炸死,自己还差点被枪毙,一到运动就挨批受罪,一辈子穷困潦倒,活得低三下四。现在同样被抓丁的人风光回来了,自己却什么也没有!要是等到现在才回来,就变成了另一个人。他打了稻花一顿,打完去找县台办,说自己当年也是国民党兵,提前回归祖国了,觉悟比现在回来的高,能不能照顾他儿子招工,到县政府扫地都可以。人家说,谁叫你那时候回来了?你要是现在在台湾,我们见了你都要礼让三分呢!结果他回家又把老婆打了一顿。要不是老婆死活拉住自己,现在人家对自己磕头呢!但年纪大了,没力气打,只是边比划边哭。稻花也认打,她恨死了自己,觉得对不起甲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傻,为什么不让甲生回去当国民党兵。最后夫妻俩抱头痛哭,只怪自己的命不好,形势这样变,神仙也没办法呀!
然而命运好像在跟他们开玩笑,在他们悔断肠子之后,却又突然喜从天降。几年后,台湾当局准许在台人员赴大陆探亲,两岸民间机构开始交往,甲生通过红十字会向台湾退辅会确认了自己和大儿子的军人身份、参加东山战役的事实,补办了相关手续,台湾退辅会从申请生效起,每月给他寄来3万新台币的老兵终身俸,直至亡故。他亡故后,他老婆还可以领一半。他大儿子也以阵亡军人对待,一次性发放40万新台币的抚恤金。
当这一大笔钱真的到了甲生手上时,他和稻花及东陵村人,傻眼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以甲生新盖的楼房来确认他的身份和现在的生活。大家看到他的楼房就五味杂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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