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得兰群岛极光-更早的两周之前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陈李歌觉得吴立群像某种自以为是的猫科动物。狮子是群居的,老虎相对独立,野猫里的雄性会在感受到外来者侵犯时,用尿液标记自己的领地。天文馆里,吴立群的痕迹到处都是——王海燕跟每一个平常问候她的人透露吴立群。他跟她明明还没怎么地啊。

    陈李歌当着王海燕的面,模仿过吴立群掏口袋的样子。吴立群总穿运动服,由于长时间出汗腌渍,口袋发黄,扭结,看起来很邋遢,掏口袋里的东西,要小心翼翼地不把发黄的布料带出来。那一次,王海燕根本没看出陈李歌在模仿吴立群。陈李歌多仁爱啊,他怎么会去嘲弄别人呢?再说,吴立群家里没女人啊,一个发黄的口袋,多让人心疼。

    吴立群从来没接送过王海燕上下班。原因可能有二:1、王海燕对他有好感,他知道,可是王海燕的热烈反而让他认为她廉价。2、他的时间都花在接送吴刚刚,给吴刚刚做饭上了。

    当陈李歌发现那个用掏口袋的姿势,光天化日下跟在王海燕身后自渎的男人时,他想把吴立群叫到现场,指责他——看看,这是你的女人的遭遇。

    那是王海燕回家必经的广场,傍晚的时候,一般有老人带着孩子看风筝。那天人也不太多,网上说,有风筝爱好者在线上沾玻璃粉,风筝线因而变得像刀刃一样,这样两个风筝较量,没擦玻璃粉的,线就被割断了。陈李歌挺想见识刀刃一样的风筝线。

    王海燕穿过广场,天空三三两两的风筝,夕阳下山后,有些风筝会亮起LED灯,五彩地闪烁。陈李歌一向认为有灯的风筝很土气,夜空就该是黑蓝的底子,亮银的星辰,搞几个红绿的闪烁着的风筝点缀,特别自以为是。

    他还没从吴立群在天文馆里留下的痕迹的委屈里脱身,不太情愿上前跟王海燕打招呼。他看到那个自渎的男人,感到自己一脑门子都是热气腾腾的血液。

    他迅速判断,不能告诉王海燕。吴立群这个王八蛋去哪了?

    陈李歌再也顾不上刀刃一样的风筝线,他果断而蹑手蹑脚地前进,男人尾随着王海燕,陈李歌尾随着男人。

    那男人的神态很木讷,注意力大概都集中在口袋里。如果不是裤子布料单薄,而手的动作剧烈,应该不会被人发现。

    陈李歌的脑子嗡嗡作响,这感觉不像愤怒,有点像不谙世事的少年,头回领教人性的奇诡。王海燕就穿着宽大的裤子,卷起袖口的衬衫,沿着发际盘着的辫子一丝不苟。没错,她已经唤醒了陈李歌的爱情,可是这个跟踪者,他被唤醒的方式叫人想象。

    在王海燕到达居所之前,男人了结了。男人索然无味地回头,对王海燕住在哪并不感兴趣。陈李歌继续尾随男人,估摸着王海燕已经到家,锁好门,陈李歌一声吼叫,磕磕绊绊地与男人扭打到了一起。

    从傍晚七点到夜里十点,陈李歌和男人被放置在派出所的门厅里。陈李歌觉得这个事件的性质和力量的强度,应该由刑警来处理,可是他拿不出证据;在男人的描述中,陈李歌和他是因为一次简单的对面相逢引发的矛盾。

    “我就问问他瞅我干啥,瞅啥呢,我俩就干起来了。”

    男人撒谎不眨眼睛,看起来满腔委屈。

    陈李歌竟然语塞,他能开口说出他看到这男人对着王海燕做的事情吗?男人的安静,让陈李歌想起了沙漠里的鬣狗。同样产自我们生活在其中的世界,这种动物专食腐尸,它们最大的本领,就是跟从有捕猎才能的大型肉食动物。比如狮子,猎豹。鬣狗的阴郁在于,它们从不向强者展示锋利的牙齿。它们身上带着可笑的斑点,圆形的耳朵。它们仅仅是尾随着,一边计较得失,并在真正的狩猎英雄饱餐后,狰狞地扑向残羹。

    处理这事情的民警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比陈李歌小四五岁的样子。可是他必须十分老成,才能做好纠纷的裁判。

    “说说吧,你哪不满意他?”

    民警少年拿出纸笔,示意陈李歌自己写笔录。

    陈李歌必须选择不说话,他不能做一份笔录,然后把这个男人放归到大街上。

    民警少年把陈李歌的沉默理解成理亏了。但他也的确不喜欢跟陈李歌发生纠纷的这个男人,他看起来有点……过于示弱,以期待警察的偏向。

    “他瞅你两眼怎么了?你还挺委屈。”

    少年诈男人说话,男人当然不敢多说,点头称是。他表现得像个正常人,陈李歌和警察才能把他放走呀。

    陈李歌坚决僵持。

    调解了一会儿,少年也没有办法了。

    “你俩到大厅里坐会儿吧,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叫我,然后按手印走人。”

    男人顺从地跟着陈李歌走到大厅坐下。

    “她是你女朋友吧?暗恋?”

    男人知道,对付陈李歌,得直接。这个人的卑劣也正在于此,他能拿自己最深的病症,换取庇护。

    陈李歌不说话。

    男人索性正儿八经地讨好起来。

    “你别生气,就是开开玩笑。”

    陈李歌气急败坏。

    “啊,我不生气。我跟你一般见识做什么。”

    尽管陈李歌压着火,他想让这个男人知道这件事情的低贱。

    男人听懂了。

    有一种深刻的自尊心,在他的心灵深处忽然被唤起,让他理直气壮。男人忽然被一种思维方式打动:我自己口袋里的事情,招谁惹谁了?我有病吧我,因为这事情我求你的原谅?

    这种自圆其说结合他们两人当下的处境,势必会带来愤怒。

    男人又接着想:我坐在这走不开,是谁的错?

    是啊,自己口袋里的事情,招谁惹谁了?

    男人浅笑了一下,安静下来。

    “多多谅解了。”

    陈李歌心里咯噔。

    男人的话,多像一句敌意的承诺。陈李歌觉得坏了。他知道有些特别凶猛的人被激怒时,并不会大吼大叫。

    “差不多行了吧,你俩谁做笔录?”

    小警察的出现像救场,也像搅和。

    “我来吧,我俩和解了,是吧?”

    陈李歌几乎乞求。

    男人大度地挥一挥手。

    “谁来都一样!”

    走出派出所的时候,陈李歌他俩遇见了一帮少年,和一个酒驾滋事的商人司机。好像因为少年里领头的富家子刮蹭了商人的车,商人借着酒意不依不饶,大家就都被带到所里来了。

    商人的女人脸上带着些愁苦,看来惯常忍受他的任性。这个四十来岁男人对待女人的任性,就不是孩子的任性了,更像一种居高临下、把自己当作衣食父母的,试图在这个现代社会,单独对一个女人建立皇权的情绪。

    商人借着酒意大诉委屈,女人带着愁苦,连劝也不劝。

    可能忍受一会儿就能少听一些大道理。陈李歌期期艾艾地理解了女人。在这个不安静的夜晚,陈李歌埋怨自己闯了祸。他激怒了这个在口袋里自渎的男人,想到自己可能为王海燕带来的危险,陈李歌心烦意乱。

    男人与陈李歌告别。翌日,王海燕上班,陈李歌在天文馆里看到了这个男人,热切地咨询着太空飞梭的原理。

    面对陈李歌的关心,王海燕有些警惕地提示陈李歌,她在和吴立群处朋友。王海燕圆滑地绕过自己家庭住址的话题,随后感到自己此举多余了。陈李歌也许只是没话找话罢了,她算什么样的女人呢?

    可是为了确定,王海燕还是叙述起吴立群这个人,还有他的儿子吴刚刚。王海燕说吴立群的重视是不露痕迹的,有时候是边倒水边看她一眼,有时候是提示吴刚刚要问候她,有时候是把冗长的指点化作简单的一句话。王海燕做出热切又出于礼貌而压抑热切的神态。

    当天傍晚六点,陈李歌不得不开始新的旅途。那个男人静静尾随着王海燕,因此陈李歌无须与王海燕跟得太紧,他只要跟着那个男人即可。

    他们仨穿过布满了风筝的广场,陈李歌悲伤地想象,此时可能有一只线上涂抹了玻璃粉的风筝,所向披靡,与它较量的其他风筝,无论形态多么优雅,最后都被割断了线。距离地面越远的地方,风力越大,那些孤傲的风筝,在高远的上空,因为线被割断,忽地失去控制,浪迹在风里。

    男人并不知道陈李歌在尾随,除了跟踪这个女人本身,他暂时没有计划。是否伤害这个女人,是否在口袋里再来一发,是否堂堂正正地向敌人示威。他都没有计划。

    陈李歌决定威慑一下,他上前拍拍男人,陪着笑脸。

    “有火吗?你抽烟吗?”

    “我没有火。”

    男人发现陈李歌,竟然有种恶意的惊喜。

    “你去哪?”

    “和你有关系吗?”

    陈李歌没讨来沟通,男人发泄了委屈一样大步向前,陈李歌期期艾艾地跟着。

    一个在口袋里自渎的男人,他可能是无害的,甚至是懦弱的,他应该不会伤害王海燕。

    陈李歌也存过侥幸心,可是随之而来的,一种对王海燕真诚的忏悔,让陈李歌那离开的步履直犯犹豫。

    自甘卑劣地成为这个男人的伙伴,在他追踪王海燕的时候,守着王海燕,成为这个男人的影子,对手,并且带着技巧,时而出现在男人面前以警示,时而消失以开解,这个决定不是突然来的,可能有一个逐渐成形固定的过程。

    陈李歌和男人,磕磕绊绊地开始相互陪伴。这个男人叫什么名字,住在哪,工作是什么,陈李歌都不知道。

    光天化日的时候,他们俩经过街角,花园;到了夜晚,属于生活的笙箫奏起,他们俩又隐忍地持续跟随王海燕,一边相互埋怨。

    王海燕发现自己特别心疼吴立群,是一次市里足球队的庆功宴。吴立群带王海燕出席,其实没有确定关系,或是奖励王海燕的钟情的意思。

    他们聊中国足球的未来,关于赌球,买球,就好像他们掌握着绝对正确的信息,以及不管这个事情有多大,有多小,他们这个集体在参加。

    一个小城的足球队。王海燕特别不愿去判断他们。

    吴立群喝了点酒,愈发愤怒。他开始逐个点评他的队员。王海燕不知道吴立群的愤怒是从哪来的,当然也可能知道一点,他丧妻,要独自抚养孩子,家里没有女人。

    在场的也有女孩子,年轻的,二十岁出头,调笑。她们千篇一律,都穿着肥大的队服,可能是哪个队员的。宽大的裁剪挡不住青春身体的气息。从队服背后的号码能看出是谁的姑娘吧?王海燕仅仅好奇了一小会儿,然后想,吴立群年轻的时候,可能也有姑娘穿过他的队服。

    王海燕看吴立群的小腿,仍然结实。想到那些穿过吴立群队服的姑娘们,王海燕忽然夺下吴立群的酒杯,自己干了。吴立群又给王海燕倒上。他倒酒的样子,就像两人相识已久。王海燕看着那动作,那是只为了她摆出的动作。

    这是模仿沿海城市、新开的一家大排档。海鲜都不新鲜了,吃个热闹。吴立群已经喝高了。

    没有吴刚刚的时候,他的妻子并不想要孩子。吴立群自己评价自己挺传统,娶老婆也是为了生个孩子,练一天球后回到家里有点动静。吴刚刚像个混蛋一样折腾了他妈妈整个孕期,吴立群甚至没心疼老婆。他那时感慨,女人不太容易,希望不是个女儿。

    他忽然拜托王海燕替他去参加吴刚刚的家长会。

    那可是吴刚刚的家长会,吴刚刚的妈妈去世早,吴刚刚还没有过女性参加他的家长会呢吧。王海燕跟吴立群其实没熟到那份上,王海燕几乎还没成为他的谁,王海燕认为,吴立群这一笔,像是索取,但其实是追求。王海燕觉得吴立群有点这个意思——你替我儿子出席了家长会,就有人认识你知道你是我的人了。

    不过其实吴立群想的是,王海燕这个女人,不用追求。

    王海燕参加了吴刚刚的家长会。吴刚刚的班主任有些孱弱,这并不影响他在讲台上侃侃而谈,以及体贴入微的姿势。

    到场的学生很少,多为家长。吴刚刚是王海燕提议带来的,这大概也是她的战术吧。她认为,没什么比家长会更像亲子时光了。吴刚刚这个小男孩,带点女孩子的狡黠,依偎着王海燕。他应该不在乎有无母亲出席,他更在乎,不能怠慢了替自己母亲出席的客人。

    有特别愤怒的母亲拍案而起,质问老师,她的小孩耳朵根被撕裂,问也不说,发现了好几次,最后才说是被老师揪的。

    “还有没有王法了?!”

    班主任应该是原来就知道这个事情。他显得有些过于平静。他体贴入微地安抚,保证查出是哪个老师,保证小孩子不再受到伤害。

    班主任的从容让王海燕烦恼。这种冷漠的环境,要影响孩子的啊。王海燕又忽然察觉吴刚刚掩饰不住的兴奋。

    她被吴刚刚气得脑门子直充血。

    终于按捺着等到家长会结束,王海燕义正辞严地告诉吴刚刚,要学会体恤他人,要学会反抗幸灾乐祸。尤其是面对暴力的时候,要有怜悯弱者的觉悟。

    吴刚刚不委屈,他其实被误解了,可这反而让他信任起这个误解他的人。这个与自己的关系并不是那么亲近、又愿意把自己往较好的方向引导的女人,应该值得托付。

    他把耳朵给王海燕亮了亮。

    耳垂下方,也被撕裂了一道口子。

    吴刚刚巴着王海燕的肩膀,王海燕连忙俯下身。吴刚刚悄悄告诉王海燕,老师揪人耳朵,但是没人敢说,因为,在学校挨老师批评,回家也要挨揍。吴刚刚的兴奋,是因为他的委屈被公布了。

    吴刚刚耳垂下方的口子,红粉粉隐约可见,这个孩子被老师拎着耳朵扔到墙角里“反思”错误。吴刚刚告诉王海燕,班里另外一个女孩子扎着两只羊角辫,老师拽散了她的一个辫子,他俩一起站在墙角。女孩子悄悄把另外一只辫子也散开。

    这种披头散发的解决方式让王海燕咋舌。

    她把吴刚刚送回家,一直等着吴立群回来。她先把积压在厨房里的碗洗了,再把地擦了;吴刚刚有道数学题不会,她边擦地,边给吴刚刚辅导功课;又按照吴刚刚的指点,下厨房做了一个茄盒。她把吴刚刚的足球服绣上了“吴”字。

    等吴立群回来,王海燕心里已有答案。带着这个答案,她请吴立群送自己下楼。

    “刚刚的妈妈多久没了的?”

    “得有四年了。”

    “四年你都自己过?”

    “不能给别人添乱。”

    “不乱。”

    “偶尔来帮帮我,就行了。我谢你。”

    “我不能总来,你不会让。”

    “是。”

    陈李歌和男人看着吴立群明晃晃地把王海燕送到家楼下,黑漆漆的夜看不见她眼神里的光芒。如果这是白天,王海燕一定光彩照人,她散发着神圣的气质,她的心里,在与穿越了百万光年才到达地球的星辰的影子对话。

    王海燕觉得自己肩负着打动世人的使命,她也许形象有些笨拙,决定也有些粗重,但并不妨碍她将幸福的人生作为礼品,送给苦命的父子。王海燕是谁呢?她是自圆其说的使女。

    陈李歌和那个梦魇般的男人在黑漆漆的夜里黑漆漆地接手王海燕,一路护送她到家。

    陈李歌动的是守卫的念头,这也无法掩盖他对自己跟踪狂的性质定位。他掌握的是关于宇宙的知识,人类最为高深的文化。他对这个总是过度表达自己的女人有好感,可这不构成他献上自己品德的必要。这样的事情以后不知还会不会有,眼前的不知何时能够终结,他当然有精力一直做这样的事情,直到王海燕安全。可是他是谁呢,如果自己闪开,这个男人真的会伤害王海燕吗?如果王海燕受到了伤害而自己闪开了,他要如何容忍自己?

    街上没有人,男人可能有些无聊了。他和陈李歌搭话。

    “你们天文馆客人太少,经营有困难。”

    “我们是国企,不挣钱。”

    “她叫啥名字?”

    “恕我不能告诉你。”

    “她不是你女朋友,你跟踪她,让她知道了你就麻烦了。”

    “你现在就是我的麻烦。”

    “呵呵。”

    这人愈发地像一个变态。

    陈李歌厌恶透了。明明是陈李歌他自己跟着这男人不放,他还想对这个男人说,滚开吧,滚远一点。

    陈李歌索性表达厌恶,反正他们三个已被绑在一起。

    “去看看病吧。”

    男人的安静,让陈李歌出了一口恶气。

    翌日清晨,陈李歌感到忐忑了,因为他准时到王海燕家楼下,王海燕却没准时出来。那个男人也不在。陈李歌赶往天文馆,太空飞梭旁边空空如也。

    联想昨夜男人那声诡异的笑以及停顿,陈李歌的思绪有一种一屁股坐地上的、悬空而无法解决的焦急。宇宙之大,陈李歌一直痴迷于此。今天他发现,人世间的事情,例如未知与变数,不比宇宙小,可能还要更加深远。

    陈李歌上不下去班,看不下去天象,他在天文馆里踱步,从南到北。

    陈李歌找芬姐闲聊。芬姐不太满意陈李歌这两天的工作状态,总徜徉什么呢?正好借这个机会教育教育他。芬姐先是开导,陈李歌觉得这样也行,可以分散一下注意力。陈李歌的姿态虚心得有些夸张,反而招致了芬姐的反感,看着太像敷衍了。芬姐又转换了态度,从知心老母,变成了大姐大。芬姐不知道陈李歌经历着煎熬,她的心疼是出于本能。她从陈李歌这个年龄过来,也曾害怕麻木。可是到了一把岁数,她还是没能躲避得了不麻木。可是她也渐渐喜欢起自己的不麻木,她老了,过去她的敏感是爱情,如今她也喜爱陈李歌这样年轻有生气的男子,愿意跟他们说话,把自己的理解都传授给他们。有一天他们也会成为垂垂老者,对着年轻鲜活的异性晚辈,自惭形秽地教导。

    王海燕今天其实是请假了,她早上五点空腹出发,连口水也没喝。

    她坐了两个小时的车,来到另外一座城市的医院。

    两个小时的车程,物理距离得有150公里,王海燕希望车慢点,也希望车快点。车快一点,她好快些下决定呀。

    那个阴沉的自渎男人,鬼使神差地早起了两个小时,鬼使神差地等上了正好出门的王海燕。总该有个了结吧,他想。他当然有自己的名字,在这个故事里,他是一个有名字的人。可是我不便透露他的名字。当你得知一个人的名字,他便有了形貌。而一个考虑着暴力,并为了这个思绪,尾随王海燕穿越两座城市的人,父母给的名字提示不了他的形貌。

    王海燕就坐在这个男人前两排。男人带了一把十字螺丝刀,这可能是他苍白的生活中,唯一与武器相似的东西。男人摩挲着口袋里的螺丝刀,汗涔涔的手使不上力气。

    王海燕从未留意过,这男人跟着她已经好几天了,她未曾觉察。甚至现在他就离她不到一米的距离,鬣狗一样饥饿地望着她,她也没有感到丝毫的不自在。平庸女人的在一万次里灵验一次的直觉,往往被当作处世的利器般供养着,王海燕没有。

    王海燕此刻想的是,一会儿该怎么措辞,如果被拒绝了,她该如何争取。

    一个没有直觉的王海燕在自甘赴死的途中,背后跟着一个考虑害她的男人。

    虽然只隔着两个小时的路,这座城市的方言已经和他们那不太一样。应该还算是同一个系统,只是发音、吐字的方式,更囫囵。王海燕评价他们自己的方言是含着萝卜讲话,到隔壁的这个城市,萝卜长大了。

    王海燕挂了号,挤在人山人海里。医院换汤不换药,哪里的医院闻起来都一样。王海燕有点恍惚,一样的医院里的味道和人群,让她感到像是没出走。

    给王海燕看诊的是个女大夫,四十来岁,化了淡妆。

    “咱们国家的国策鼓励晚婚晚育,计划生育,所以你这个情况,合法。”

    王海燕点头不说话。

    “没考虑吃避孕药吗?”

    这就已经是对私生活的关心了。

    王海燕摇头。她的心灵深处可能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情不对,对生活和命运的愧意,让她不愿去反抗侵犯。无论来自谁的侵犯,如果能狠辣一些,心里会好受一点。这愧意到底是对谁的呢?王海燕那股子出身低微的奋进精神一发作,恨不得向这个化了妆的女大夫忏悔。

    女大夫视而不见王海燕的踊跃。

    “绝育可是大事,不过以后还能再通开。”

    王海燕要做通不开的。

    女大夫觉得王海燕像为了讨好男朋友,心甘情愿作践自己的不懂事少女。这也太草率了。

    “你吃饭喝水了吗?要做就快点下决定,今天不做,以后我也不打算给你做了。”

    颇有些下逐客令的意思。女大夫化了淡妆的脸,看着像大城市写字楼里的“白骨精”们一样冷静又精致。

    王海燕告诉大夫,她没吃饭,没喝水,早上起了个大早就过来了,来之前上网查过,知道有手术并发症,有风险。她没有长期服用药物。

    王海燕还说,她想做微创的,刀口越小越好。听说微创手术留下的疤痕,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觉。

    “我不要孩子,更不想因为男人的错误,以后做流产手术。遭罪。”轻描淡写地。

    女大夫给王海燕开了手术单子。

    王海燕躺在手术台上,慢慢理解了言情小说里刻画女主角堕胎时用的词汇。冰冷。

    初夏,手术室里开着足量的冷气,可能如果出汗会影响手术效果吧。王海燕只穿着上衣,下半身已经冷得起了鸡皮。

    王海燕刚上小学的时候,王文和做过一件自认为特别了不起的事情。

    王海燕当时六岁半,没读幼儿园,对文字几乎是一窍不通,但数字都认识,为了把阿拉伯数字8写得准确,也下了功夫。王文和先带着王海燕坐了一次226公共汽车,从家到学校。路上他一言不发,也不提示王海燕,指望让六岁半的王海燕专心自觉地认路。

    到学校了,王文和带着王海燕到校门口转一圈,指点她:学生不能顶撞老师,但可以跟老师交流学习,你自己得有想法,不能人家说什么你答应什么。王海燕答应了,王文和再带着王海燕穿过马路,到达对面的车站,又坐了一趟回家方向的。

    然后,王文和大剌剌地告诉王海燕,自己坐一个来回吧,我回家了。你别乱跑,我知道往返时间。王文和把王海燕留在车站,爸爸回家了,王海燕却几乎没害怕。

    王海燕其实喜欢坐公共汽车。她家里没有汽车。汽车行驶时,楼宇经过,眼睛里一直能换新花样。那时候城市里还没有交通堵塞,汽车行驶起来是很通畅的,王海燕挑选挨着车窗的位置,认真数着汽车靠站的次数。王海燕还不认识站名。

    到了学校门口,王海燕认真地站了一会儿。

    然后她回想着父亲牵着自己的手,一边穿过马路,到达对面的车站。

    回家的226汽车来了,王海燕却没上去。

    她看见自己的父亲,气喘吁吁地踩着单车,在一辆公共汽车后头,汗流浃背地到达对面。这个不开口说爱的父亲,应该是后悔了,也可能是早有这个计划,他在守卫被自己放到街野上的女儿。

    王海燕猜测父亲不愿让自己看到这样的狼狈。

    王文和还是看到了王海燕在瞧着他。

    又来了一路226汽车,王海燕把小脑袋一扭,用顽劣成全父亲的守卫。她细小的腿跳跃上车。沿途的风景啊,划过的楼宇,住着千家万户。

    王文和只歇了一歇,喘口气,还是蹬起了脚蹬子,奋力地追赶。

    女大夫轻轻告诉刚从麻药里醒来的云里雾里的王海燕,她已经是个绝育妇女了。除非奇迹发生,她这一生都不会拥有属于自己的孩子。

    日落的时候,陈李歌在王海燕家楼下,躲藏着等候。自渎男人遥遥护送着王海燕。

    男人离王海燕有一段距离,陈李歌看到王海燕平安回来,那自渎男人还是一脸的未得逞,陈李歌挺放心。

    陈李歌直视男人,等待他们两人的较量。

    男人远远地止步,王海燕上楼了。

    男人径直向陈李歌走过去。

    “我等了一个晚上。”

    他竟然主动开始陈述。

    “你是一个没有智慧的男人,你一直在激怒我。”

    “我等了一个晚上,在等一个机会,也激怒你。你从派出所里头就在惹我生气。”

    “后来你还跟踪我。我知道你心里惦记她。”

    “你跟我也跟,我想让你害怕,可是我没有能力。”

    “人家有男朋友,你还跟着,你多深情啊。”

    “我等到清晨,她出门早,我就想着趁天还没亮,我先动手,在她到达天文馆之前。”

    “然后她去长途汽车站了。”

    男人有些懊恼。

    “那也得跟着,离你们远点更好,我的确是想伤害她。离得远,好动手。”

    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如果没有终止一切的决心,这个男人不会这样剖析自我。这也许是好事,陈李歌暗自轻松,这个男人即将消失,以后无需把心提在手里了。陈李歌的心存侥幸有些自甘低微,但想到一块大石头就此落地,他觉得他再低微一点也没关系。他甚至想拍拍这个男人的肩膀,站在和这个男人同样低下的地位,祝贺一下他们俩。

    果不其然,男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我把她送回来了,以后你也别管她了,也别管我了。”

    陈李歌掩饰不住欣喜。

    “啊,都好好的就行。”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陈李歌又追了一句。他觉得既然是告别,可以搞得温馨一点。

    男人深深地望了陈李歌一眼。这个家伙,还不知道状况。

    男人那种不是演出来的、特别深沉的怜悯,让陈李歌一阵难受。

    这男人好像恨不得再拍一拍他的肩膀,安慰一下他。

    陈李歌的生活经验突然告诉他,如果一件事情发生得过于顺遂,它就有可能是假的。

    “怎么了。”

    陈李歌沉下来。

    男人的情绪也很复杂,他虽然有一雪前耻的嗔恨,还想把特别大的事情说得轻巧点,但仍须彰显自己的气度。

    “不分男女了。”

    陈李歌没理解。

    “谁不分男女了?”

    “她那男朋友有个儿子。是不?你去问问她,你问问她。”

    陈李歌好像有点理解了,却不愿相信。

    男人看陈李歌的眼神多了点怜悯。

    “你去喝点酒吧。”

    男人走了。“你去喝点酒吧。”是男人的诀别。

    如果陈李歌没去广场看风筝,他不会遇到这个男人。如果他遇到了,没发现男人的龌龊举动,他不会去较劲。如果较劲了,男人没被自己幼稚的挑衅激怒,他也不会一心投入地去跟踪。如果跟踪了还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他好歹也会在天文馆里关注一下王海燕的心理状态。

    就是因为他每天朝夕跟着王海燕,他自作多情地认为,行迹就是她的心灵。

    假如他没有朝夕地跟着王海燕,他们也许会像朋友一样交谈。一万种可能性里,最不可能然而也最为微小的希望,王海燕在断送掉自己之前,会透露点痕迹给他吗?

    陈李歌继而后悔今天一天都在看天象影片。那些高远的星辰,解决不了他实打实的烦恼。

    如果今天他满世界地去寻找王海燕,一万种可能性里,最不可能然而也最为微小的希望,他们会在某个王海燕经过的街角偶遇,他从她的只言片语竟然得以判断她的自毁意愿,更加不可能然而也是一微小的希望,他将如鬼魂附体般地点破她的草率。

    陈李歌做的是与王海燕的爱情告别的准备。爱一个人,自然想要有一个孩子。王海燕对吴立群的不是爱情,她不想占有,仅仅想要打动,这说明她只爱她自己的想象,以及一心证明自己独一无二的冲动,活该她有一天会被吴立群抛弃。

    他去足球场看吴立群了。吴立群在足球场上,有些老态龙钟。哪怕王海燕不可能成为一个母亲,陈李歌也不愿意她跟吴立群。

    如果这时有一个旁观者,无法观看他们的心绪,那么陈李歌一定是一个冷漠的、扭曲的跟踪者。他甚至被自己的骄傲阻拦了开口说爱。当我们的观看被延展,回溯到最初,那么它也许是故事,也有可能是事故。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