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放心,爬过去是不可能的,以我目前这样的精神状况,根本只能站在墙头看几眼。既然已经决定在这儿单住,我好歹应该回去和他们道别。当然只是单方面的道别,反正隔那么远,说什么也听不见。”
我只好跟在后头随便走在她选择的那些岔道上,她对这儿的熟悉简直超乎我的想象。
“您像是在这儿住了很久,走哪里都那么清楚。”我说。
“当然,我在那边生活的时候也时不时来这边探路,因为我知道早晚是要来这儿单住,这种事说了你也不懂,我要是告诉你,我经常混在那伙人当中偷偷来这儿摸路子,你就更吃惊了。像我这样的人多啦,有的人不是也早早地混到这儿来了吗?说实在的,你来看我真不是时候。”
“为什么?”
“你要是等几年来,我的房子已经在这儿建好啦。怎么说也是我对不住你,没有尽到一个长辈的责任,随便地将你关在门外,你蹲在我家门口吹冷风、饿趴在地上、吃浑突突的地沟水,这些我都有责任。虽然我们生活在一起无法用彝语交流,但事实上,我们也可以用别的语言,好歹我也上了几天学,对汉语的运用不在年轻人之下。可是,眼下说这些已经没什么意义了,你也来这儿看我,证明事情还有挽救……”她说到这儿突然停下来,惊恐地望着我并且退后两步,颤抖地喊道,“你会不会是来报复我的?天哪,我竟然没有想到这一层。”
“您想多了,我只是在山外住得腻烦,想到山中有您这样一位老友……”
“不不,事实上我们不认识,虽然你看上去很像马小雨,可其实,你比马小雨年纪小太多了,我刚刚仔细观察了一下,你面相很陌生,只不过我们这儿的人不在意突然多出一两个陌生人——这是常有的——我们不会拆穿这种事情,所以,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一定也是因为害怕自己在这儿孤零零地——我敢肯定你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来到这儿,但是又不愿意承认,所以编造了几个理由——才四处说我是你的老朋友。对于马小雨,你没有否认也不确认,就这么含含糊糊地,有时候甚至认为自己和她可能真的有点联系,我猜得对不对?然而,如果硬要说你和她是一个人,那只能是见鬼了。这是不可能的……不不,也有可能!——等一下,咦?我的眼睛好像可以看清东西了!”
发现眼睛看得清东西后,她简直兴奋过度,像个孩子一样在那儿跳来跳去看地上的花草。
“天哪,我实在太高兴了,想不到在这边我的眼睛可以看清很多东西。”
她跳起来像是很高兴地要和我击掌庆贺,可实际上,我感觉这是向我扑过来的殴打的姿势。事情果然和我想的一样,我们竟然莫名其妙地扭打在一起。不知为什么,这明明是一场打斗,可在心里想来不是这样。我们只感到高兴。我听见她在喊,“看得清楚啦……啊,你就是马小雨,你来找我报仇的……”,我也跟着吼两声,“是呀,太好啦,我就是来找你的!”我们一个用彝语一个用汉语,谁都没有要求对方一定要用什么语言。我感觉自己心中有些陌生的愁怨——这愁怨是在很高兴地打斗之后冒出来,按道理是不该有——在经过打斗后慢慢消减了,于是我松开了吉博阿妈的脖子,她也顺势将我的脖子放脱。
“一身轻松啊。”她坐在一边很自在地说。
“我们继续赶路吧。”她起身直冲冲往前走,也不管我是否跟得上。
“走慢点。”我说,实在想不通这么大岁数的人走路比年轻人快。
“完了!”
走到一半她惊叫一声。
“你没有发现吗?荞麦花的香气没有了!好在我们已经走到墙脚,哎,无所谓了……反正以后也未必有心情来这儿。”
“您这是气话,明年荞麦再开花,你肯定还会跑到这儿来。”我说。
“你在说梦话,下半山的天气不适合,它们只开花不结籽。除了我以前每年从家里拿一点种子撒在这儿,以后谁还有这种闲心。别指望那些孩子们,他们可从来不知道我在这儿撒了荞麦。”
我们站在墙根脚象征性地往那边看了几眼,其实什么也看不清的,子布和他的家人早已经休息,外间只有黑洞洞的竹林。我可不想再回到那儿吹冷风,反正吉博阿妈和我站在一起,现在我们两个最重要的是到哪儿找个地方休息,折腾了这么久我想好好睡上一觉。
“如果您要搭建房子,那是明天的事了,眼下我们应该找一户人家投宿,我这双眼睛快要睁不开了。”
“那你就不要睁开眼睛。”她似乎很不耐烦,大概想到以后再也不能来这儿看望那边的家人,心里不舒畅。
转身走的时候,她手里多了一把荞麦秆,可是走几步又扔掉了。我感觉只不过走了几步,但是已经回到我们先前站的那个岔道上。
吉博阿妈停下来四周观察一番,拿起镰刀指着那边的悬崖说,“我们何必要在这儿建房子,那种俗世中的房子我已经住够了,如果再建一所那样的房屋,又有什么意思呢?你看那儿……那一伙人,他们蹲在上面真够逍遥的。”
我双手合在眼睛上,也没看见她说的那伙人。
“我们就应该像他们一样,走,混到他们中间去。”
吉博阿妈情绪高涨,说着便扔掉镰刀准备攀向那座悬崖。
“那儿没有路,无路可走啊。”我在后面跟着跑,却总是追不上她。
就在边说边跑的时候,我看见另一条岔道上站着白先生,他抱着两个孩子似乎等了很长时间。我挥手跟他打招呼却因为——可能是因为太累,或者先前喊吉博阿妈不要去悬崖那边,把嗓子吼坏了。我只能挥手表示,请他帮忙拦住吉博阿妈,这么大岁数的人要攀上陡峭的悬崖实在太危险了。
可是白先生似乎没有看见我,他一直在那儿东张西望等着什么人。对,等着马小雨。他先前说了,要在哪儿等马小雨。
吉博阿妈倒是几步就跑到了白先生那儿,她竟然是带着一脸的笑容站在这位焦急而有点悲伤的人面前,用不太好的口气说——真奇怪,我总是跑不到他们跟前,看着距离也挺远,但可以清楚地听见那儿传来的每一句话,甚至他们说话时眨几下眼睛我都知道——你在等马小雨。
“是的,我要跟她说几句话。我知道每年这个时候您和她都要在这儿见面,了结一些旧事。这一次我费了很大工夫才跑来,为此我连大门也忘记关了,它一直开着。”白先生向吉博阿妈躬了躬身子又说,“您往边上挪几步,放她过来吧,我知道她肯定很快就跑到这儿来了。看您心情很好,想来你们的事情已经解决了,这也好,毕竟是很遥远的事情了,那时候您赶她出去全是因为彼此生活习惯不一样,闹得很僵,又不能有共同语言,但这都是很久的事情,估计她也差不多忘记了。假如我猜得不错的话,她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吧。”
“你猜得都不错,我们已经做出了了结。不过这种了结真费劲,我们险些掐断对方的脖子,我现在还感觉脖子酸痛,抬不起头。可是,你站在这儿做什么?你站在这儿是错的,简直多此一举。现在你空着两手,什么都没有,我奉劝你一句,转身回到你那所气派的房子和你新娶的老婆好好过日子。她可不是好脾气的人。”
“不不,我没有新娶。”白先生明显有点心虚,嘴上说着硬气话,腿已经闪了几下,想往后退几步却不能做到。
“你这话我儿子也说过。他每天都生活在‘马小雨来了’的恐惧里,因为他和你一样,新娶了别人,心中时常感到不安,提起马小雨的名字就像见鬼一样害怕。但事实上他过得还不错,跟那个同样使我头疼的女人过得挺顺当的。他们还生了两个孩子。”
吉博阿妈说到两个孩子的时候,白先生才想起自己的孩子,可是,他也弄不清孩子哪儿去了,出门时他明明抱在手上的。他摊开手,不敢相信地呆在那儿。
吉博阿妈狠狠地像之前推他儿子那样推了白先生一把,将他推得后退好几步,最终没有刹住脚步直接滚到草丛背后去了,我一直没有看见他再走出来,也许慌着回去找那两个弄丢的孩子。
吉博阿妈已经开始攀爬那座悬崖,我只好跟上去。那悬崖其实并不陡峭,可以说它只是看着像悬崖实际上是生得直立点的山坡。我们爬到顶上的时候眼前是一小块盆地。
吉博阿妈走在盆地上,很得意,我也感到心情舒畅,甚至再看吉博阿妈的时候,觉得她变得年轻漂亮,根本不是个老人的样子。她指着另一边的小盆地说,那伙人刚刚从这儿过去,等一下我们从另一边跟上去,抄近路。
我担心这种追赶没完没了,但是她说,根本不用操心,我们会有更好的地方歇脚,那儿天点灯,风扫地,房子的根基也是四脚落地。它更结实,更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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