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丽萍不答应女儿住在家里不回去。因为前不久黄菊芬来看望她时,曾经意在言外地说:“其实,小两口闹点口角没什么。白天闹了晚上在一起就又会和好的。就怕白天闹了晚上不能见面,那样倒会产生大的矛盾。”雍丽萍明白:这是黄菊芬委婉地在提出意见,不让雍丽萍在女儿和女婿口角时留女儿在家住宿。所以,今夜,好说歹说,还是让姗姗穿着雨衣踩着泥泞骑自行车回家了。只是送走女儿以后,她孤零零坐在卧室的沙发上,吸着烟,听着淅沥的雨声,看着墙上那幅画上的蓝色大海,心情更加压抑。
她喷出的烟缭绕在空中,如烟的往事,不绝如缕地重新展现在眼前。……
人为什么要有记忆呢?那些往日有过的欢乐和痛苦,那些抉择中的得失与正误,随着霏霏的春雨刹那间都涌上了心头。
当雍丽萍在大学里攻读外文系的时候,她是系里被人注目的一个女学生,那是因为她明眸皓齿,长得美丽,聪明灵巧。谁第一面见到她,都会感到眼前一亮,站着的是个美人。她的功课又好,大学时代在一些报刊上就发表了一些她写的诗或她译的文章。虽然那时学校里不准学生谈恋爱,但暗中用爱神之箭射向雍丽萍的人却并不少。雍丽萍俨然像一个女神,使一些人倾倒。这使她变得既自卑又自尊,既自卑又骄傲。
她为什么自卑?那是因为她的父亲——一个旧社会税务局的旧职员,在“三反”运动中畏罪自杀了!到底罪有多大,由于人死已弄不清,只是,这却成了雍丽萍的沉重的包袱。
雍丽萍的母亲,苏州的一个小学教师,勤勤恳恳用自己的劳动所得支持女儿上学。生活当然辛酸。母亲含辛茹苦的希望是:女儿大学毕业后能找到一份好的工作,能有一个好的爱人。这种观念,对雍丽萍当然有影响。她知道自己出身不好,知道母亲的期望很高,知道自己必须努力学习,掌握工作的技能作为本钱,也知道自己的美丽是一笔“资本”。用这笔“资本”应该找一个好的爱人,使自己能有所依靠,能将自己不幸的条件和处境通过婚姻大事来一个彻底的转化。
外文系的一个男同学名叫司马永安,从二年级起就常对雍丽萍表示出不同寻常的好感。这种好感,雍丽萍是深深感觉到的。
天长日久,雍丽萍觉得司马永安不但仪表好,而且气质好。司马永安成绩固然拔尖,而且是高干子弟,父亲是S省的一位副省长。但他平时从不在这方面显示自己。他的英俊、潇洒、亲切,是通过平时谈吐间他对国家民族的一片责任心、事业心和他求学的一腔热诚透露出来的。于是,骄傲美丽的雍丽萍被爱神之箭射中了。她和司马永安之间的恋爱进程在大学四年级时加速了。同学们大多都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有羡慕的,有妒嫉的。但就连妒嫉的也感到他俩是很般配的一对恋人。在青岛那海鸥“呕——呕”叫着的海滨,海浪拍击着沙滩,水天浩茫,一对陷入热恋的青年大学生海誓山盟,享受着他们从未有过的欢愉,直到毕业前夕。
恋爱的正常现象,最后必须以结婚来完成。偏偏司马永安的父母对儿子找的这个对象采取了激烈反对的态度。尤其是当他们知道了雍丽萍的家庭情况时,这种反对更加陷入了无法调和的境地。司马永安的母亲特地来到青岛,要同雍丽萍见见面。
雍丽萍鼓着勇气去了。
司马永安的母亲是省报的一个副社长,十分精明能干的一员女将。在招待所同雍丽萍见面后,表现得很热情、慈祥,只是她反对儿子同雍丽萍结合的决心是不可动摇的,尽管雍丽萍给她的印象并不坏。谈了一些闲话后,她突然从皮包里摸出一个玉雕的空心镂花环来,薄如碗瓷片,只有茶杯口大小。
“你看,这个玉雕的空心镂花环好不好?”她平静地问雍丽萍。
“好!可爱极了!”雍丽萍暗忖:难道她改变了对我的印象?改变了主意?要送我这个玉环?……
“是呀,是可爱的!”想不到司马永安的母亲忽然将玉环往地上一扔,“嚓”的清脆声一响,玉环碎成了几瓣。
雍丽萍瞅着司马永安的母亲那突然变得异常严肃的面容,被她这奇怪的举动惊呆了,真不知她为什么要这样,不禁“哎”了一声。
可是,司马永安的母亲脸如涂霜开口说话了:“这个玉环,司马永安从小佩戴过。我和他父亲都很爱它。你刚才不也说它可爱极了吗?可是,你想过没有?我们爱它,能保护它,你如果爱它,就会损坏它,就像现在这玉环一样!……”
不用多说了!雍丽萍懂得“宁为玉碎,毋为瓦全”在这件事上的独特含义。司马永安的母亲的这一隐喻,以后多少年都像毒蛇似的啮痛着雍丽萍的心。
那次同司马永安的母亲的短短的见面和匆匆的离别,也正是雍丽萍与司马永安短短的相恋和匆匆的诀别。雍丽萍铁定了心,拒不再同司马永安见面。那时,住校的学生,男女宿舍分开,要见一次面必须预先约定。司马永安给雍丽萍写了好多信,雍丽萍都给他原封不动地寄退回去,以表示自己的坚定。她听到有的女同学说:“司马永安最近丧魂落魄,头发不理,衣也不换,不知怎么搞的?……”她明白这是为什么,她内心对司马永安并无不满,而且还是深深爱着司马永安的。只是理智使她控制自己的感情。为了司马永安,也为了自己,她不愿再同司马永安保持关系。
偏偏,在这时,面临分配了,她听到一个传闻,由于司马永安母亲运用了权势的影响,她将被分配到江苏省苏北的一个小县城里去。……她明白,这是为了从地域上来拆散她和司马永安。其实,又何必如此呢?这不也太残忍了吗?这使她进一步了解到权贵的重要,却也进一步认识到自己的可怜与渺小。
就在面临分配命运莫测之时,一件意外的祸事闯进她的生活,以后又彻底改变了她的处境和命运。
那天下着夏季常有的那种雷暴雨,她在校门口遇到了司马永安的一个好朋友朱俊生。朱俊生拖她在传达室屋檐下避雨,并且递给她一个装着东西的信封,说:“司马的父亲患急病来了电报,他匆匆回去了。这一阵子,你拒绝同他见面,他十分伤心,你把他的信都原封退还了他,他更难过。这封信请别再退了!你收下,他要你尽快给他写信。……”
信封里装的是去年端午节时,雍丽萍用金纸和彩线扎的一串三个粽子。一大二小。她送给司马永安时,司马说:“美极了!我一定终生保存。”但是,信封里没有信。
雍丽萍把信封塞进口袋,心里发酸。天上的雷雨,那雷声似是她的呼号,雨水似是她的眼泪。她蓦然拔腿冲向雨中,想奔跑到海边去看看雨中那蓝色的大海。那海边,有她和司马留下的脚印;大海可以做证,他们曾对海盟誓要终生相爱。可是,如今一切都成泡影。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朱俊生拽不住她,看着她浑身淋着雨,身影消失在迷蒙的雨雾中。
雍丽萍很不幸,当她丧魂落魄地奔跑着冲过岩边一条柏油路时,正巧迎面驶来一辆小轿车。“嗤”的一声,轿车虽然刹车得快,却已将她撞伤甩在路边,晕厥过去。
当她醒来时,躺在一所部队医院的单间病房里,身边有医生和护士,还有一位军装笔挺的军人。原来,这位将军的轿车撞伤了她,她有轻微的脑震荡,小腿骨折有裂纹,一点外伤则是很快就能治好的。
病中,忠厚的将军对她殷勤得无微不至,关心她的一切,不断来看望她。在了解了她的情况后,甚至主动提出要让学校将她就分配在青岛外事部门工作。渐渐,她才知道将军一年前丧偶,一个女儿已经出嫁,远在兰州。她也发觉:将军对她,怀着的不仅是撞伤她的歉意,也不是她误解成的那种长者之爱,而实际却是一种凤求凰的两性之爱。这使她瞠目了!
雍丽萍面临抉择。
将军的年龄可以做她的父亲,但将军的权势可以使她富贵。人世的波涛,使她体会到“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的含义。出身所造成的贫贱与被人歧视,以及司马永安母亲对她的排斥,使她产生了复仇心理!她想向上爬!想攀附将军的金色领章成为“人上人”!
嗨嗨,让你们瞧瞧我吧!看谁还能欺侮我、作践我!……雍丽萍决定付出自己应付出的代价,用自己的青春美貌来换取自己要获得的一切。
秋天的时候,她答应了将军的求婚,成了将军的续弦夫人。……
“厅长几个钱一斤?”
唐姗姗已经很难说清自己同展玉琪之间婚后这几年是怎么度过的了。日子过得太无味了!
回想起来,她觉得窝囊得很,她怎么能同展玉琪这样一个沉默寡言,唯唯诺诺,既无男子气概,又吝啬自私得要命的人成为夫妻了呢?她同他不合适,他也配不上她。
今晚,她很高兴。这样的生活,婚后还没有过。舞厅里眼花缭乱的灯光、震耳欲聋的喇叭、撕心裂肺的歌声、朦胧昏暗的环境,都使她感到新鲜而又神秘,都给她一种无可名状的痛快的感官刺激,在这里,她心里有些不安,但那种在家里与展玉琪同床异梦的困惑不安的失落感却消除了。
坐在她面前的,是鼎鼎大名的“服装大王”钱百万的儿子钱国华。
这青年人,个儿很高,足足一米八,脸上整过容,那双眼皮看得出是做过手术的,高高的鼻梁可能也垫高过。但总的来说,不难看。也许他身上那套漂亮棕色西装和那条花点红领带使他风度比展玉琪强得多。唐姗姗觉得他有点像台湾的电视剧《昨夜星辰》里那个演周建邦的男明星。
刚才,跳迪斯科了!舞曲疯狂,钱国华同唐姗姗随心所欲地扭动着身子。头上太空灯盘旋,频闪灯闪烁,脚下走珠灯跳跃,他俩同许多舞客一起,合着高音量的乐曲,时而双脚乱踏,时而双手乱挥,时而抖动屁股扭动腰肢,时而弯腰屈背,跳得真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跳得非常洒脱富于节奏。两人都出着汗,喘着气,眼睛闪烁,神态亢奋。
“快乐吗?”钱国华问唐姗姗,并且又递过一罐可口可乐来,他自己则拆开一盒万宝路吞云吐雾般地吸将起来。
唐姗姗没有回答,却点点头,笑着看了他一眼,吸起可口可乐来。
她是在繁华的春光路上拍照时认识钱国华的。春光路上的春光摄影艺苑是钱国华开设的。他自己也亲自给顾客摄影。这家打着“特聘港澳名摄影师专摄各种艺术照”和“留下青春的美丽、留下美好的回忆”的招牌的照相馆,有它的神秘处。一是橱窗布置豪华艺术,陈列着不少外国人的照片;二是价格特别昂贵,简直高出于普通照相馆六七倍。可是也正因如此,却能迎合一些人的消费心态,觉得“便宜无好货”,越贵的东西越是精彩,来春光摄影艺苑摄影留念的人络绎不绝。
钱国华是到过深圳的,在那里的确拜过一位香港照相馆里的技师做师父。从深圳回来开了春光摄影艺苑后,让那位香港照相馆里的技师在春光摄影艺苑挂了个名,并且“示范”了两个星期。那人走后,钱国华的名片上一边中文另一边是英文,写的三个衔头是:“春光摄影艺苑经理、香港华艳摄影中心特约摄影师、大陆人体摄影艺术研究学会副会长”。好在,这名片上的把戏现在并无法律可以追究,也无人闲得想去追究。香港本来就没有什么“华艳摄影中心”,大陆也还没有什么“人体摄影艺术研究学会”。好在这名片拿出去,是声威赫赫的。春光摄影艺苑的名声和钱国华的名气一起大振。钱国华自己也想不到会赚那么多钞票。晚报的一位女记者在春光摄影艺苑免费拍了一套放大十二寸的时装艺术照,在晚报上写了一篇专访,给钱国华和他的艺苑吹嘘了一通,招来的顾客更像流水。唐姗姗也就是其中之一。
唐姗姗想不到钱国华对她竟这么客气,亲自给她摄影的那天,就一再赞美她是多么美丽,宣称照片拍成后要选一张放大搁在橱窗里,希望唐姗姗能够同意。
照片洗出来后的次日,唐姗姗去取照片,想不到竟真的看到自己的倩影出现在春光摄影艺苑的橱窗中,与那些西洋美人的彩照放在一起。钱国华特意加放了一张与橱窗中照片同样大的彩照偕同其他照片一起赠送给唐姗姗,说:“这是理应奉送的。唐小姐的玉照能放在我们的橱窗里,是对我们最大的照顾和支持。”
这使唐姗姗对钱国华产生了一些尊重。橱窗里陈列了照片以及钱国华的赞美,满足了唐姗姗的虚荣心,钱国华的热情与豪爽大方,加上他那讲究的西装,给了唐姗姗好的印象。双方谈了起来,熟悉起来。唐姗姗说她对摄影有兴趣,钱国华说欢迎唐姗姗来玩,他可以传授技术,而且以后拍了胶卷可以送来给他冲洗。握手分别时,钱国华说:“唐小姐,橱窗里那张照片我认为拍得还不够好。我希望您能给我机会,最近让我再重拍一张。……”
唐姗姗当时微微笑笑,但隔了一天,唐姗姗竟就来到春光摄影艺苑找钱国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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