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记者?”裘静芬突然警惕起来。
“呵,不……不是!”陌生姑娘忽然发现裘医生淌着汗,脸色苍白,是一种过度疲劳、憔悴加上闷热造成的不适,说:“裘阿姨,您不舒服?”
裘医生闭着眼点点头。老冯和小萍都急匆匆走过来。小萍皱着眉说:“唉,妈太累了!上班累,下班回来还是累!”
老冯关切地绞了一条热手巾递给她,说:“静芬,擦把脸,闭眼躺一下。”
陌生姑娘感到主人下逐客令了,站起身来,叹口气说:“那,裘阿姨,太抱歉了!我就不影响您休息了!”她看出裘医生脸上的疲劳与不适。裘医生已经不年轻了!老冯一再说过:今年十一月里要替她庆祝五十岁生日。虽然,她皮肤白皙,身材苗条,人都说她“不长年纪”。在医院里,穿上白衣戴上白帽,护士们都说“裘医生漂亮得像白衣天使”。可是,仔细端详,尤其她疲乏时,眼角的鱼尾纹和额上的川字纹,已经说明她早已是位快逾五十大关的女医生了。陌生姑娘歉疚地说:“裘阿姨,您好好休息,我找机会再来麻烦您!……”
裘静芬擦了一把脸,确实感到舒服些了,见陌生姑娘要走,她被陌生姑娘脸上那种难以形容的带点尴尬的表情逗得过意不去了,点头说:“行行行,倘若为你手术,我会尽力的。我想,美的分数比原有基数总是要提高的,只是,要达到画报上的高度,只有造物主才有这种本领,我还需要攀登……”
她礼貌地目送着陌生姑娘走了。女儿关上门,跑过来说:“画报上的是潘虹呀!你不是看过潘虹主演的《人到中年》的吗?她真想得美!”
裘医生疲乏得叹了口气,笑笑说:“爱美是人的天性!只可惜今天还没有点丑为美的神术!”她喝了点水,感到浑身舒服多了。这时,老冯正用托盘端了菜和饭进来,满面笑容地对她说:“好一点了吧?一定又累又饿了,吃点东西会好些的。”
老冯在中医学院当讲师,他是从部队转业下来的。他是个乐呵呵的好脾气的男人。说实话,裘医生如果不是有这样一个支持帮助她的爱人,是做不好她自己的本职工作的。现在,家务活老冯都包了!一个标准的“家庭主男”。老冯总是体贴着她,关心着她,她回来只要看到老冯的笑脸,就消除了一半疲劳。别看她在医院里对病人和护士总是又耐心又和蔼,回家后因为疲劳性情常是急躁的,有时还要对老冯发发小脾气,但老冯总是笑着。他体谅她,理解她。有同事笑老冯是“气管炎”,老冯不以为忤。回来一五一十告诉了裘医生,说:“忍耐、谅解、关心,这就是爱呀,你说是不?”裘医生听后笑了,心里甜得要命!
现在,老冯端出菜饭来,摆了筷匙碗碟,大声说:“快吃快吃!尝尝我今天的手艺:虾米烧茄子!黄瓜肉片!紫菜榨菜汤!”他讨好地对着裘医生,“都是你爱吃的。天热,先喝点汤开开胃吧!这汤我兑了冷开水的,温温的正可口。”
小萍帮助爸爸盛饭端饭,笑着说:“爸爸又在拼命拍妈妈马屁了!”
裘医生笑了,老冯也呵呵笑了,掏手帕拭着满头大汗,说:“刚才,我真怕又是一个新闻记者!我想,如果是记者,采访三小时,这顿晚饭不知要啥时候才能吃上。又想,上次报上发了那篇报导,害得你妈妈吃不好休息不好,添了那么多气恼!再来一个记者,怎么吃得消!幸好不是记者,这顿饭才算吃安逸了。”
小萍将一碗饭递到妈妈手里,说:“要是记者,早请她向后转了!说:裘医生不在家!……同她‘拜拜’!”
裘医生笑着开始吃饭。她确实感到饿了。清晨,是吃了泡饭去上班的。手术到午后,不想吃午饭了,喝了杯牛奶,接着又手术到回家,怎么能不饿?现在,家里的温暖使她逐渐恢复了精力。她脉脉含情地看着老冯,用汤匙舀汤喝。汤鲜辣,开胃,她很想吃点饭了。
这一家人对新闻记者谈虎色变当然不是偶然的。这种“怕”同那种胆怯的“怕”是有区别的。
裘医生的胆量是够大的,谁叫她学医呢!在未进医学院前,她同一般姑娘一样,也是一个胆小、腼腆的少女。刚考取医学院,听说有解剖课,要同死人打交道,还要用刀子在死人身上割来割去,吓得她哭鼻子恳求妈妈:“我能不能不上医学院,明年再考?”那当然是不切实际的空想,考取了大学谁舍得平白放弃呢?她只好硬着头皮去了。但,后来,上解剖课的老师也是个女的,摆弄起尸体来就像摆弄一块衣料、一只冬瓜,很无所谓。她也就渐渐胆大,对尸体没有什么神秘感和恐怖感了,她甚至敢夜晚独自一人在解剖室解剖尸体写报告。
医学院毕业后,分配到了医院里,先在口腔整畸科做医生,兼做颌面外科手术,她胆就更大了。一次,枪决一个罪大恶极的杀人犯,杀人犯没有家属领尸,尸体拨给医院解剖用。为了试验开颅和进行颌面外科手术,她像宝贝似的分得了那个杀人犯的人头,浸泡在酒精缸里。她像考古学家仔细鉴定一件古物似的,小心翼翼将头颅各部分的皮肤、肌肉、血管、器官……做了剖析。杀人犯浓眉大眼,看着那个被福尔马林泡得发白了的人头,并不是不怕。解剖后甚至恶心得连饭都不想吃。谁叫她学了医,而且干的是这一科呢?为了提高医术,为了为病人服务得更好,不这样又怎么行?她得尽量忍受。她的胆量不是天生大的,是锻炼大的,自己强制着自己变大的。
但,对新闻记者的“怕”,却是另一番滋味了。
她本来也不怕记者,甚至对记者还带着一种主观上的好感。她始终认为这是一种神圣的职业!新闻记者,为民喉舌,能发现许多新的、美的、善的事物,能抨击、揭露那些丑恶、腐朽、邪晦的势力,能普及知识、宣扬真理、提供信息满足群众需要……当她三个月前接受一位新闻记者采访时,她并没有丝毫想炫耀自己或攫取名利的打算,她只是认为对记者的采访不该拒绝,应当说老实话,应当协助人家完成采访任务,应当……她这样做了,做得未免单纯而朴实。可是,谁料到这篇文章在报上发表后,竟会引起那么大的波澜呢?
从那,她真的“怕”新闻记者了!这两个月来,到医院和家里找她的记者有五六个,但她却采取了躲藏、婉拒、回绝的方式。她怕新闻记者会给她带来更多的苦恼与不幸。她是个喜欢平平静静专心工作的医生,不喜欢卷入是非、烦恼、斗争的旋涡。新闻记者既然会使她跌入这种可怕的旋涡中去,就成了她害怕的人物了。现在,她在一天劳累之后,在温暖的家里,与爱人和女儿平静地吃着饭,得以消除疲劳,恢复精力,她觉得这已是一种幸福。尽管上次那位记者采访后惹下的风波还未平息,她却至少可以暂时像在避风港里似的躲上一躲。此刻,吃了点饭,她觉得体力恢复不少,就想起了那个老话题:“小萍,考虑成熟了吗?我还是主张你学医!”
小萍正用筷子在挑黄瓜里的肉片吃,笑着摇头:“不,妈妈!我早对您说过了,任凭您把做医生说得有多神圣,有了您做榜样,我宁可考不上大学也不学医!”
裘医生叹口气:“咳,我总觉得我的女儿还是应当学医,而且就学我这一行!”
小萍又挑了两片瘦肉:“我不干!干您这行太苦了!从来也没见您跟爸爸出去逛逛公园或者逛逛商店。除了爸爸和我谁心疼您?你们那个医院的领导呀!官僚主义!他们给过您什么?关心过您什么?落实政策与您好像是无关的!您这‘裘文婷’就像条老牛,不声不响拼着命犁田。哪天累死了也没人管!报纸上稍微表扬了您一下,马上引起妒嫉;明明您干的,别人却要占有,真不害臊!您这一行,我坚决不干!”
裘医生不同意女儿这么说,加重语气地说:“小萍,人不能靠牢骚来生活!你应当理解妈妈。妈妈热爱自己的本行。我也不是没有苦恼,但这种能救死扶伤使人得到快乐、幸福和美的职业,也使我快乐,使我可以忘却一切烦恼!”
小萍笑笑:“忘却烦恼不等于没有烦恼!不靠牢骚生活不等于不该有牢骚!……”
老冯给女儿的话逗笑了,打圆场说:“静芬,人各有志,别勉强吧!让她学外文算了!”
裘医生还想说些什么,忍住没说。她肚子里确实有一本难念的经呀。……
二
女记者罗天天的日记,摘录二:
……我知道了裘静芬给三十六个孤儿进行整容手术的事后,深深感动,事情已经过去快九年了,由于领着孤儿的父母都要保密,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了三个:一男二女。现在,他们都已有了爸爸妈妈,上着小学,幸福、健康,智力也好。一个女孩子还挺漂亮,是做过补唇手术的。由于做手术时仅两岁,补的痕迹很淡,不细看是看不出来的。谁如果看到了这些孩子,想一想他们的过去与现在,谁就会明了,裘静芬工作的意义。……一个将美送给病人的人,自己却受到不公正待遇,使我心里波涛滚滚。也许,裘静芬信奉这样的座右铭:“不要磨砺你的牙齿,要保持锋利的是你的才智。”是这样吗?
她是个勇敢的拼搏者。但她只同那些丑陋的给病人带来痛苦的畸形、欠缺、歪曲等症状搏斗,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同倾轧、排挤、妒嫉等搏斗。
她这样对吗?我思索着……
裘静芬本来是口腔整畸科、颌面外科的医生。她从未想到自己当年的老师——整复外科权威江惕森教授还牢牢记着她这个上学时门门功课优秀的学生,她也从未想到江教授会在“四人帮”被粉碎后的第二年,为了使美容术得到发展,决心重新组建整复外科,要调她到教授任整复外科主任的医院里,做整复外科美容医生。
那是裘静芬来看了江教授亲自做了几例整形手术后,在一天傍晚,江教授向她提出这要求的。
江教授看着她那双十指修长、对掌肌敏锐有力、伸屈肌柔软坚韧的手,对她说:“我看中你这双手了!‘四人帮’说美容术是为资产阶级服务的,胡说八道!他们砸烂了这门医学上重要的外科学,甚至连整畸都取消了,使得许多残疾和有缺陷的人不能得到疗治,有的甚至抱憾终生。爱美,人的天性。人类追求美的愿望几乎与人类历史同样悠久。早在纪元前二千五六百年,印度就已发明了最古老的整形美容造鼻术。当时印度对俘虏及不贞的妻子实行割鼻刑罚,造鼻术便应运而生。一七七六年,法国有了去除皱纹的美容设想。十四世纪,法国皇室御医蒙多鲁在医书中已开始论述整发、整颜以及乳房美容的整形。一九一〇年加拿大的瓦鲁士尼氏发明了石蜡隆鼻术。后来,意大利整形美容术也盛行起来,有了耳朵的整形。近几十年来,国外美容术已从皮肤、五官、颜面发展到骨骼、乳房、躯干、四肢,日本几乎有百分之三十以上的人经过大大小小的美容手术,在这方面,中国本来落后,由于十年内乱,落后更多,我们有责任快追上去!……”
面对着江教授严肃、苍老、两眼炯炯的面容,裘静芬动心了,她想起“文革”期间她遇到的一件事:一年轻的女电焊工,在一次氧气瓶爆炸事故中负了伤,沉积在一只油桶桶底的淤垢扑面溅到姑娘脸上。等到伤势痊愈,姑娘原先那张美丽的脸上布满了黑色斑点。姑娘找到医院,希望医治、去除这些黑斑,但医院里没有这一科,想不到姑娘竟因失望而在医院门口往一辆驶过的汽车上冲去,自杀在医院门口。当时,她曾惊心动魄,毛骨悚然……
裘静芬对江教授说:“老师,我愿意调来!虚心向您学,勤恳地做个好的整复外科医生!”
“好!”江教授说,“你知道,裘静芬,我看中的不仅是你的基础知识、实践经验和你那一双灵巧、勤奋的手,更重要的是你有好的医德。整复外科并不是像有些人所想象的只是为几个电影明星、京剧演员开刀,让她们变得年轻漂亮。更重要的是为广大人民服务,给求医者解除痛苦,给他们带来精神上和生活上美的满足和享受。我这里条件并不好,一切并不尽如人意,但需要志士仁人来奋斗,我这做老师的欢迎你来。来吧,一起干!从下周起,你有空常来看我做手术,熟悉熟悉。”
这样,裘静芬在四个月后就正式调来了。
来之前,江教授说的“我这里条件并不好,一切并不尽如人意”的话并未引起她的注意,调来后,才逐渐有了明显的感觉。
十二月初,她到整复外科上班的第一天,正逢江教授到北京参加国际整复外科学术会议去了。整复外科副主任丛天星同她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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