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七卷:心上的海潮 隐私权 众生百态-众生百态(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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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能不怅惘呢?靠这样一个“木碗的故事”来维持感情能长久吗?怎么能不忧虑呢?儿童心中无知,谁能担保二十六年后强强的妈妈不给强强的儿女再讲木碗的故事呢?他有一种无言的悲哀;没有比人生更难的艺术了!年事已高,却还不敢吹嘘说已经完全了解人生,更不能说自己养成了一种宁静的心情和善于用谅解使生活环境由恶化向美好转变的本领了。但是,人生的道路已经离终点不远了,要是已走过的那段长长的人生,仅仅不过是一次演习或彩排,或许好些。可是那又怎么可能呢?……

    啊,木碗的故事,木碗的故事!……

    年老与年轻

    他不能不承认自己的确是老人,老了有时就会发生荒唐的笑话。

    政协开会,他是特邀列席代表,住东星宾馆五楼527室,两人合住,开小组会时,要到四楼的一号会议室去开,那天下午,散了会,他该由楼梯走上五楼回房,可是头脑里老在想着会上谈的一些问题,却下了楼。他走到327室时,误以为这是527室(谁叫宾馆每层楼这种房间形式、大小、摆设都一样呢?)。开了门进去,见一个陌生年轻人坐在他的床上,他不知自己走错了楼层和房间,反倒以为这陌生年轻人可能是对面床铺那个九三学社政协委员的客人,两个互相点头后,他就在沙发上坐下,这时,怪事发生了:那陌生年轻人脱了鞋袜忽然掀起他的被褥躺上床去。他有洁癖,很不高兴,想:这年轻人好生无礼!我的被子他怎么拿起就盖?

    “您贵姓?”他问,语气生硬。

    “我叫张行光,青联的。您贵姓?”对方反问。

    “周家林,文史馆的。”但说这话时,他忽然发现自己一定是走错了房间,因为自己的茶杯、挂在衣架上的手巾都不在,而且,他看到张行光打开床头柜时,柜里放的手提包等都不是他的。糟!他忙问:“啊,这是527室吗?”

    “不,不不!”张行光摇头,“这是327室!”

    “呀!我走错了!”他起身,满面歉意,匆匆想走。

    张行光倒怀疑了,高声说:“喂,停!请把证件给我看看!”语气充满警惕。

    他气恼得脸通红,从袋里掏出证件,说:“看吧!我是在四楼开小组会的,散会后本该上一层楼可是却糊涂地下了一层楼。我快七十了,老得糊涂啦!”

    张行光笑了,把证件还他,笑着说:“哈哈,年老了也不一定都糊涂!”话似安慰,他听来觉得也有批评。

    他懊丧地走出327室,懒得坐电梯,步行爬了两层楼回到自己527室,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隔了一天,下午小组会散后,他刚回到房间不久,倒了一杯茶在喝。对面床的那位九三学社的委员尚未回来。忽然,门“呀”地开了,进来一个年轻人,他一看,原来是张行光!

    以为张行光是来看望他找他聊天的。

    谁知,张行光看到了他,猛地一愣,“啊”的一声,忙回身去看门上的号牌,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连说:“荒唐!荒唐!”

    他说:“怎么?”

    张行光笑得脸上开了花,搔着满头黑发带点检讨地说:“看来,年轻的有时也会糊涂!该下楼的我却上了楼啦!……”

    两人前俯后仰笑起来。

    美声唱法

    络腮胡戴深度近视眼镜的金开平和头顶已经秃亮的毛国光在公园里相识了。

    每天清早,他俩都要跑步,见得多了,开始点头招呼,后来,有时并肩跑步。金开平知道毛国光是科协的干部;毛国光也了解到金开平是化工设计院的工程师。又过了几天,大家都谈起问起家庭情况来了。毛国光听说金开平的爱人是小有名气的歌唱家刘瑛瑛,十分羡慕,他听过刘瑛瑛的音乐会和磁带。刘瑛瑛的女高音使他喜爱,尤其是用英文唱起那些他喜爱的歌曲像《红河谷》《甜蜜的家》,简直使他荡气回肠,浑身舒坦。他不禁搔着秃顶,用一种赞叹的口吻说:“啊!老金!你真好福气!”

    “什么好福气?”金开平用手扶扶近视眼镜架,眨着眼似乎不理解地问。

    “你爱人的歌喉美极了!你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岂不是好福气?!不像我家里那位,是干会计的。五音不全不说,每天下班回来还爱做个缝纫机,轧轧轧轧轧,叫你痛不欲生!”毛国光叹口气说。他有一张红润的圆脸,已经开始发胖。

    金开平的络腮胡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向毛国光笑了一笑,点点头,回转身来向他住所的方向跑去,说:“我得回去‘享福’了!”语气里带着揶揄,在毛国光听来却觉得是炫耀。

    隔了一天,是星期六,清早跑步时两人又相遇了。偶然,又谈起了刘瑛瑛即将参加美声唱法大奖赛的事。毛国光又重复上一次的话用羡慕不已的语调说:“你爱人的歌喉美极了!你真是好福气!”

    想不到金开平哼了一声,苦笑着摇摇头:“什么好福气!你明天有空吗?上午到我家里来‘享享福’好不好?”

    毛国光一肚子纳闷:“怎么啦?”

    金开平近视眼镜里透露出幽默的光,说:“闻名不如见面,来吧!上午九点准时恭候大驾!阁下一定要光临!”说着,回转身来向他住房的方向跑去,还用手指指那幢六层楼的宿舍高声说,“明天上午九点!别忘了!”

    毛国光带着好奇心理第二天上午九点准时去拜访金开平。走到三楼金家附近,就听到了钢琴声。叮叮咚咚的琴声,引起他的美感,启动他的遐想,转瞬,又听到了一个女高音的练唱声:“朵——来——米——伐——梭——拉——西——岛——”“岛——西——拉——梭——伐——米——来——朵——”

    金开平笑着开门,热烈握手,请毛国光到小客厅坐下。这是一套三间的公寓式住房,琴声和女高音的练嗓声来自左侧房间。在未进门前听来柔和的钢琴声进屋后就感到太响亮了!女高音的尖厉练嗓声更是刺耳。小客厅布置雅致,但似乎因主人的忙碌显得凌乱。金开平给客人泡了一杯香茶,摸着络腮胡笑笑指指左侧房间说:“老毛,坐一下,喝喝茶,近水楼台先得月,先听听练歌。我有点急事,要到女儿的老师家去一次,尽快回来。”说着,他竟真的开门走了。

    金开平完全被动地坐在沙发上,听着钢琴声叮叮咚咚,听着女高音的练嗓声:“朵——来——米——伐——梭——拉——西——岛……”

    起先还好,虽然刺耳,还能忍受,半小时后,他被这种单调刺激的声音冒犯得难以忍受了,喝着凉了的茶水,茶水苦涩。他想:干吗老是练嗓子?唱支歌不行吗?……但是,女高音始终是在练嗓子:“朵——来——米——伐——梭——拉——西——岛——”钢琴停了,练嗓子的声音更加响了,也更使毛国光的神经颤抖,初秋的天气并不炎热,他却感到秃了顶的头上冒汗,像在受刑罚。

    金开平仍不回来,看看表,已经四十分钟了!女高音练嗓子的声音变了:“呵——呵——呵——呵——呵——啊!——”“呵——呵——呵——呵——呵——啊!——”单调地重复,更强的刺激!毛国光真是吃不消,不禁想:“唉,受罪!比缝纫机的‘轧轧轧轧轧’还难听!这个老金,他开什么玩笑!”但也从女歌唱家的苦练中体会到了一条真理:任何美妙的东西都要坚持不懈地付出艰辛和痛苦才能取得!

    像条虫在沙漠上受干渴的煎熬,一直单调地听着女高音歌唱家练嗓子,好不容易,在神经被刺激得快要丧失机能变得麻木的情况下,金开平回来了。他脸带一种幽默的微笑,扶扶眼镜架说:“老毛,怎么样?歌声美妙不?”

    毛国光红润的圆脸上有点尴尬,嗫嚅着说:“老金,你怎么去这么久才回来?”他看看表,“整整一小时零十分!”

    金开平从毛国光的表情和语气中已经找到了答案,络腮胡一张,哈哈一笑,说:“够‘享福’的吧?你才听了一小时零十分就受不了啦?而我听了好多年啦!别以为跟女歌唱家结婚就天天听美妙的歌曲,不!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我能听到的就是:“‘朵——来——米——伐——梭——’和‘呵——呵——呵——呵——呵!’懂吗?一行不知一行苦!那些好听的歌她是唱给人家听的!”

    西北园的鬼

    你也许很熟悉韩莹莹这样的售货员吧?她打扮得摩登,长得也挺美,但服务态度糟糕,具体表现在冷若冰霜,不爱理睬顾客,从不向顾客显露笑容,骄傲得像个公主。有人悄悄给她起了个“不开口”的绰号。她是一星期前从市区被调到郊外西北园服务点来的。为什么调来?说不清楚。但她怨气冲天:为什么要把我的命运同西北园融化在一起呢?心绪不好,她的脸色更冷,常用白眼瞅顾客。

    西北园是新建的工业区,夜晚稀疏的路灯远远望去像萤火,白天冷落荒凉,一间小店面临着马路开设,出售烟酒糖果等杂货。小韩独自一人,她写信告诉当年初中的同学好友:“……呀!多么空虚寂寞的岁月,顾客很少,有时鬼都没有!……”

    已是肃杀的秋天了,从店门和玻璃橱窗里眺望出去,黄叶和灰尘常在马路上被西风吹得打转转,青春啊,青春!她感到枯燥烦闷的神经毫无冲动和刺激,她整天紧锁双眉,阴沉着脸,沉默地诅咒,哪个顾客来都得看她的白眼。门前不远处岗亭上值勤的民警小王,是个热情矫健的小伙子,来买烟、火柴,见她在打毛线衣,主动找她说话:

    “你好!”

    她白了他一眼。

    “请拿包前门烟!”

    她用手一指,潜台词是:自己拿!

    “火柴有吗?”

    她又是不抬眼皮,用手一指,脸上的表情是:你没有眼睛吗?

    小王递过一张十元的钞票:“请你找一找!”这下,她开金口了:“找不开!”

    “我没有零钱。”

    她不理不睬,潜台词是:那你别买吧!

    小王说了五句话,换回三个字和几个难看的表情。小王碰得一头疙瘩,算是领教过了。

    一星期下来,小韩同顾客说的话恐怕不到十句,但从顾客中,她发现了一个容貌特殊脾气古怪与众不同的顾客。

    这是一个矮瘦花白头发的老头儿,粗糙的黑脸膛,小眼睛,厚嘴唇。每天像掐算好了时间似的,一早店门刚开,老头儿总是穿着一件蓝涤卡上衣进来,脚步声很重,笑呵呵地说:“喂,拿包泰山牌香烟!”买了烟,他就横穿马路走了。

    奇怪的是,到了傍晚小店快要打烊,老头儿也像掐算好了时间似的又总是突然出现,来买第二包香烟。这时他换了一件灰涤卡上衣,却不买泰山牌了,脚步轻轻,也不说话,总是用手指指银雀牌香烟示意要拿一包,脸却铁板着,看上去一点笑容也没有。

    为什么老头儿早上穿蓝衣傍晚要换灰衣?

    为什么老头儿早上吸泰山牌傍晚吸银雀牌?

    为什么老头儿早上笑呵呵地说话,傍晚就板着脸一声不吭?

    为什么老头儿早上脚步声重,傍晚要脚步轻轻呢?……

    真是叫人琢磨不透,可是习惯成自然,小韩也懒得过问。

    民警小王又来买过点心,说:“我要称一斤蛋糕。”

    小韩正在看一本《大众电影》,似乎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小王找着话跟她讲,也想对她提意见,说:“这次我带零钱来了!请给我称一斤蛋糕。”

    她懒洋洋地拿蛋糕,用秤称,用纸包。

    小王笑着说:“你贵姓?”

    她白他一眼,不睬不理。

    小王仍是微笑:“人说你们干这一行应当有问必答,百问不烦。”

    小韩又给他一个白眼,眼神似乎是说:你怎么,想提意见?

    小王继续笑笑:“我听说有的顾客给你起了个绰号叫‘不开口’!”

    这下,小韩又是撒娇又似发火,开口了:“不要你管!……”

    小王见风向不对,拿起包好的蛋糕,连忙撤退。

    次日早晨突然发生了一件完全出乎意外的事:

    天上飘着牛毛细雨,那个矮瘦花白头发、黑脸小眼睛厚嘴唇的古怪老头儿又出现了,笑着脸向小韩买了一包泰山牌香烟转身急匆匆就走。

    谁知老头儿刚出店门,碰巧一个八九岁的红领巾小姑娘正打着一把绿色尼龙伞横穿马路。这时一辆疾驶的卡车飞辗而来,老头儿见那红领巾危险,急忙冲上前去。卡车“吱——”地刹车已经来不及了!红领巾小姑娘被老头推向路边,绿伞飞摔得老远,老头儿自己却倒在车轮下了。

    小韩从店门的玻璃橱窗里望出去,清清楚楚看到了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她吓得“呀”地一叫双手捂脸,心跳得像要蹦出胸膛来。……后来,老头儿被送去医院,她两眼再也不敢朝店外湿漉漉带血的马路上看。老头儿准是死啦!唉!……

    天上,滴滴答答、答答滴滴下着雨,时光特别难熬。小韩受了惊,心里绷得紧紧的像弓弦。到傍晚仍是忐忑怔忡神不守舍,心里老是在想:老头儿一定活不了啦!他死得真冤啊!天快要黑了,表针快要指向六点,快到打烊时间了,她已开始收拾盘点,忽见朦胧中一个打黑伞穿灰衣的人闪身进来,脚步轻轻,站到柜台跟前,也不说话,用手指指银雀牌香烟,示意要拿一包。

    光线昏暗,一切朦胧迷离。小韩定神仔细一看,心里“腾”地一跳,汗毛直竖:老头儿,矮瘦,花白头发,粗糙的黑脸膛,小眼睛,厚嘴唇……铁板着脸,一点笑容也没有。……啊,神秘!恐怖!多可怕呀!吓死人了!他不是早上被卡车撞死了吗?怎么又像平常一样这时出现了呢?……“鬼!……鬼!……鬼!……”小韩簌簌发抖,张开双臂“哇——”地大叫,旋风似的逃出店堂,只觉得心里一闷,头顶一热,浑身冒汗,两眼发黑,在雨中晕倒在路边了……

    清醒来时,她坐在店柜台旁的椅子上了。穿着雨衣的民警小王在她身边。

    “你晕倒了,是个穿灰衣打黑伞的矮瘦老头儿把我找来的。你有美尼尔氏症吗?”

    “打黑伞的老头儿呢?”

    “走了!”

    “走了?那是个鬼呀!谁有美尼尔氏症呀!……”小韩气喘吁吁头上冒汗把见到鬼的事说了一遍。

    小王皱眉听着,犹豫地说:“噢?不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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