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讯传到我家时，父亲立即砍掉了家门前的那棵小白杨，赶制了一口木匣子，带着一帮人连忙赶到叔叔的死亡地点。叔叔已经死去好几天了。好心的民工们用水草编织了个草棺材把二叔葬了。
那一夜，迷迷糊糊中，二叔走进了父亲的梦里。他说：哥，明天你就要把我装进木匣子了，我的裤裆里缝着1元钱，是用来给我阿祥买钢笔的。我怕让人偷了，就用针线缝在那个最隐秘的地方，幸亏工友们没有脱掉我的短裤，没发现那1元钱。哥，你把1元钱掏出来，给阿祥买一支钢笔……
第二天装棺时，父亲扒开叔的内裤看，二叔的短裤里果然严严实实地缝着1元钱。那1元钱和我二叔一样，已经被污泥染得面目全非。父亲把二叔装进了木匣子，重新选了个地儿埋了。父亲还遵照叔叔的“梦嘱”，用1元钱给我买了一支很漂亮的英雄牌钢笔。
记得那是我最得意的一个下午，因为有了英雄牌钢笔，我就可以和铁蛋、蝎子平起平坐了，那时，铁蛋、蝎子因为有英雄牌钢笔，就自然成了英雄，而没有的，统统是狗熊，我没有，就名正言顺地成了狗熊。他们肆无忌惮地喊我孙狗熊。
铁蛋和蝎子是我最大的“敌人”。因为他们害我挨了不少揍，铁蛋嘲笑我没钢笔，就骗我说，爹的裤裆里有杆神秘的钢笔，让我晚上，趁爹睡着了去掏。我照着铁蛋的话做了，趁着爹刚睡着，就偷偷摸爹的裤裆，看有没有钢笔，可钢笔没摸着，却让爹一脚踹下了床。蝎子还整天嘲笑我不该姓孙，孙，孙子也，在百家姓中辈分最低，还不如姓儿呢，姓儿都比姓孙强。我被蝎子的话激怒了，回到家里怨声载道，闹着不想姓孙了，姓儿都比姓孙强，结果又挨了娘一个耳光。
我之所以对他俩言听计从，是因为他们的口袋里有英雄牌钢笔，不止一根，是好几根，狗熊就有三根呢。
因此，当我获得钢笔的那个下午，我简直得意得要命。我拿着钢笔在同学面前耀武扬威，还故意把笔里的墨水摔到没有笔的女同学的脸上。那时我还不懂死亡和活着的界定，以为人和花木一样，今年死了，明年就会活过来。我想二叔第二年春天也一定还能活过来的。
我偶尔会在下河抓鱼时想起二叔。二叔没去民工队以前经常带我下河抓鱼、摸螃蟹，抓着了就用菜叶包着烧来吃。二叔有抓鱼摸螃蟹的绝技，只要从水塘边走过，水里有多少鱼，多少螃蟹，甚至是公鱼、母螃蟹他都能辨认得出。二叔在离家的前一天下午还摸了一条很大的沙棒子鱼。沙棒子身上的刺把二叔的手扎出了血。二叔一边擦手上的血，一边给我承诺说，民工队队长要他去修路，修路能赚钱，他赚了钱就先给我买一支笔，英雄牌的。那时我并没有把二叔的话当国事，觉得他跟我爹一母所生，没有什么两样。爹就整天承诺给我买钢笔，但钱刚攒够，他就秘密地去了小卖部，把钱拿去给自己先买了纸烟。
我觉得大人的话就像爹嘴里的纸烟冒出来的烟圈，在空中一旋就不见了。所以，我连哼都没哼的，只顾着如何来吃他摸出来的那条沙棒子。叔叔出门打工时天气已经很热了，不几天就到了端午节。据说，叔叔和民工队的队长就在端午节那天因为1元钱而成交的。队长把1元钱扬在空中，说：今天过节，改善伙食，谁愿意在休息时间捞一筐鱼，就奖励谁1元钱。二叔当场就答应了队长，兴奋得不得了，说：1元钱能买一支英雄牌的钢笔。
叔叔连忙把钱缝在裤裆里，提着篮子就下了河。叔叔不会游泳，却信心十足地去了那片他未知的水域。叔叔被淤泥吸进去时身边没有人。
我是在高考落榜的那个夏季被爹带到二叔的墓地的。
二叔的长眠之地在一片沙丘上，那里常有风尘暴，堆起来的坟堆已经夷成了平地。要不是当年爹在二叔的坟前放了一块石头，现在已很难找见。
“给你二叔说吧，当年他为挣1元钱给你买钢笔，把命都赔了，可你倒好，来了个名落孙山，这是愚蠢加懒惰的结果！”爹当过几年村长，训人时常把愚蠢和懒惰连在一起，我早就习惯了，可此时，我的心被羞耻和内疚撞得很疼，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低着头，闷声闷气地开始了长达一小时的哭泣，爹在一旁静静地等我。
离开二叔墓地的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也成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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