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开出大奖的彩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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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在说彩票。温斯顿走出三十米后又回头看了一眼。他们还在争吵,那几张脸活生生的,充满了激情。每周都开出大奖的彩票是无产者们非常关注的公共事务。可能有数百万的无产者把彩票当作他们活下去的主要理由,如果不是唯一理由的话。那是他们的快乐、他们的愚蠢、他们排解苦闷的良药、他们的精神兴奋剂。一说到彩票,连识字不多的人都会精于复杂的运算,拥有惊人的记忆力。有一大帮人靠卖下注方法、预测和幸运护身符为生。温斯顿和经营彩票没有任何关系,那是富足部的事,但他知道(其实,党内的每一个人都知道)那些奖基本上是虚构的。只有小额奖金才会支付,中大奖的都是不存在的人。由于大洋国的各个地区之间没有任何实际的来往,这一点很容易办到。

    可是如果有希望,希望在无产者身上。你必须坚信这一点。这句话听起来很有道理:可是当你看见人行道上与你擦肩而过的人的时候,这就成了一个信仰问题。他转弯走上了一段下坡路。他感到曾经来过这儿,前面不远就有一条大路。从前面的某个地方传来了一阵喧嚣。这条路突然转了一个弯,变成了一段台阶,下到一条小巷里,几个小贩正在卖蔫巴巴的蔬菜。这时,温斯顿想起了这个地方。这条小巷通向大街,在下一个转弯处,不到五分钟的路程,就是他买那本用来写日记的空白笔记本的旧货店。在离那里不远的一个小文具店里,他买了一只笔杆和一瓶墨水。

    他在台阶顶端停了一会儿。小巷的另一头有一家肮脏的小酒吧,窗户好像用磨砂玻璃做的,其实是蒙上了一层灰尘。一个很老的老头推开弹簧门走了进去,他的背虽然驼了,行动还很麻利,雪白的胡子往前奓着好像虾的胡须。温斯顿看见他突然想到,这个至少八十岁的老人在革命发生时已经人到中年了。他这样的人是现存的与消失的资本主义世界的最后联系。在党内,革命之前就已形成自己思想的人已经没有多少了。老一辈大多在五六十年代的大清洗中被消灭,幸存的几个也早已被吓得在思想上完全屈服了。如果还有任何活着的人能告诉你这个世纪上半叶的真实情况,就只有无产者了。突然,他从历史书上抄下来写在日记里的那段话又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一个疯狂的冲动一下子抓住了他。他要走进酒吧,强行与那个老头搭讪,并且问个究竟。他要问他:“告诉我你小时候的事。那时的生活怎么样?比现在好还是比现在坏?”

    他迅速走下台阶,穿过狭窄的街道,恐怕自己一耽搁就会害怕。当然了,这样做简直是发疯。照例没有任何明确的规定禁止和无产者说话或者光顾他们的酒吧,但这样做太不寻常了,很容易招人注意。如果被巡逻队发现,他就说自己快要晕倒了,要找个地方歇一歇,不过他们不可能相信。他推开门,一股恶心的酸啤酒味儿迎面扑来。他一进门,室内聒噪的音量就降低了一半。他感到背后每一双眼睛都在盯着他的蓝色工装裤。酒吧另一头掷飞镖的人也停了足足三十秒。在他前面进来的那个老头站在吧台前,与一个大块头、鹰钩鼻、手臂粗壮的年轻招待争吵。一群人正拿着酒杯围观。

    “我问得够客气的了,不是吗?”那个老头好斗地挺起肩膀说,“你竟然说这个该死的老酒馆里没有一品脱的杯子?”

    “品脱到底是什么东西?”那个招待用手指按着柜台,身体前倾着说。

    “看看他!自己是招待竟然还不知道一品脱是什么!告诉你,一品脱就是半夸脱,四夸脱等于一加仑。看来我得从头教你。”

    “没听说过,”招待不耐烦地说,“要么一升,要么半升——我们就这么卖。杯子在你面前的架子上。”

    “我要一品脱,”老头坚持着,“你给我倒一品脱还不容易?我年轻的时候,从来不论升卖。”

    “你年轻的时候我们都还住在树上呢。”招待看了一眼其他顾客说。

    酒吧里一阵哄笑,温斯顿进来造成的不安似乎也消失了。老头长满白胡子的脸涨红了。他转身嘀嘀咕咕地想走,却一头撞在温斯顿身上。温斯顿轻轻地抓住了他的胳膊。

    “我能请你喝一杯吗?”他说。

    “你是个绅士,”老头又一次挺起肩膀说。他似乎没有注意到温斯顿的蓝色工装裤。“一品脱!”他挑衅似的对招待说,“一品脱啤酒。”

    招待把两个厚玻璃杯在柜台下的桶里涮了涮,倒上了两杯半升的深棕色啤酒。啤酒是无产者的酒吧里唯一的饮料。无产者不允许喝杜松子酒,虽然,实际上他们很容易搞到。掷飞镖的人又玩了起来,吧台旁的一群人开始谈起彩票。温斯顿的存在一时被忘记了。窗前有一张松木桌子,他和老头在那里谈话不会被人听见。这非常危险,但无论如何屋里没有电幕,这一点他一进来就确定了。

    “他满可以给我倒一品脱,”老头坐下后嘟嘟囔囔地说,“半升不够。不过瘾。一升又太多了。那会让我的膀胱憋得难受。再说价钱也贵。”

    “从年轻的时候起,你一定经历了很多事情吧?”温斯顿试探地说。

    老头的灰蓝色眼睛从飞镖板移到吧台,又从吧台移到厕所的门上,好像所有的变化都发生在这间酒吧里似的。

    “过去的啤酒更好喝,”他终于说,“也更便宜!我年轻的时候,淡啤酒卖四便士一品脱,我们叫它‘瓦洛普’。当然,那是在战前了。”

    “哪一次战争?”温斯顿说。

    “一直都有战争,”老头含糊地说。他拿起酒杯,再次挺直了肩膀,“祝你健康!”

    他瘦瘦的喉咙里那尖尖的喉结迅速地上下动了一动,啤酒便消失了。温斯顿走到吧台前又拿来了两杯半升的啤酒。老头看来忘记了对于喝一升啤酒的偏见。

    “你比我年纪大得多,”温斯顿说,“在我出生以前你已经成年了。你记得过去的日子,革命以前的日子。我这个年纪的人对那时候的事情一无所知。我们只在书上读到过,而书上说的不一定是真的。我想知道你怎么看。历史书上说,革命以前的生活和今天完全不同。那时有极为恐怖的压迫、不公和贫穷——恐怖得超出我们的想象。在伦敦,大批人一生从来吃不饱肚子。其中有一半的人没有鞋穿。他们每天工作十二小时,九岁就不再上学,十个人住一间房间。同时,有极少数有钱有势的人,大约几千人,叫做资本主义者。他们拥有一切可以拥有的东西。他们住在漂亮的大房子里,用着三十个仆人,坐小汽车或者四匹马拉的马车,喝香槟酒,戴大礼帽……”

    老头的脸色突然一亮。

    “大礼帽!”他说,“真有意思,你竟然提到了这个。昨天我还想到它呢,不知为什么。我在想,我有好多年没有看见过一顶大礼帽了。它们全都消失了。我最后一次戴它是在我嫂子的葬礼上,不过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当然,那是为了参加葬礼特意租的,你知道吗?”

    “大礼帽并不重要,”温斯顿耐心地说,“关键是这些资本主义者——还有一帮律师和教士等靠他们生存的人——是世界的主宰。一切都是为他们的利益而存在。而你们——老百姓、工人——是他们的奴隶。他们可以对你们为所欲为。他们可以把你们像牛一样卖到加拿大去。他们只要愿意,就可以跟你们的女儿睡觉。他们可以用一种叫九尾鞭的东西打你们。你们经过他们面前一定要脱帽。每个资本主义者都带着一帮走狗……”

    老头的脸色又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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