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一种可怕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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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任何预兆,奥伯良的手只稍稍动了一下,疼痛就像波浪一样传遍了他的全身。这是一种可怕的疼痛,因为不知道从何而来,只觉得是一种致命的伤害。他不知道是真的发生了这样的伤害,还是电流制造的效果。但他的身体正在被拉扯变形,关节在慢慢被拉开。他疼得额头上沁出了汗珠,但最可怕的还是担心自己的脊椎会折断。他咬紧牙用鼻子喘着粗气,尽量不喊出来。

    “你害怕了,”奥伯良看着他的脸说,“你怕有什么东西马上会断掉。你尤其害怕那会是你的脊椎。你仿佛在脑海里看见脊椎断裂,脊髓流了出来。这就是你现在所想的,是不是,温斯顿?”

    温斯顿没有回答。奥伯良把操纵杆扳了回来。疼痛几乎像来时一样迅速地消退了。

    “这是四十,”奥伯良说,“你能看到仪表上的刻度最高达到一百。记住,在谈话中,我可以在任何时候给你施加任何程度的痛苦。如果你对我撒谎,或者有任何形式的闪烁其词,又甚至回答得低于你正常的智力水平,你就会立刻疼得嗷嗷叫。明白吗?”

    “明白。”温斯顿说。

    奥伯良的态度缓和了一点。他若有所思地推了推眼镜,来回走了几步。当他再说话时,声音温柔而又耐心。他有一种医生、教师、甚至牧师的气质,一心只想解释和说服,而不是惩罚。

    “我在你身上花了很多心思,温斯顿,”他说,“因为你值得我花心思。你非常清楚自己的问题在哪儿。好多年以前你就知道,只是一直挣扎着不愿承认。你精神错乱,而且记性不好。你记不住真实发生过的事,却说服自己记住那些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幸好这个毛病还有救。你的病从来没有好过,是因为你不想治。只要意志上稍作努力就行了,可是你不肯。即使现在,我很清楚,你还是死死抱着自己的痼疾不放,以为是个优点。现在我们举个例子吧。此刻,大洋国在与哪个国家交战?”

    “当我被捕的时候,大洋国正在与东亚国交战。”

    “东亚国。很好。大洋国一直在与东亚国交战,是不是?”

    温斯顿吸了一口气。他张开嘴想说话,却没有说出来。他没法把眼睛从那个仪表上移开。

    “说实话,温斯顿。你的实话。把你记得的告诉我。”

    “我记得在我被捕以前的一个星期,根本没有与东亚国交战。我们与他们是盟国。我们的敌人是欧亚国。那场战争持续了四年。在那以前——”

    奥伯良挥了挥手,不让他再说下去。

    “再举一个例子,”他说,“很多年以前你有一个非常严重的幻觉。有三个老党员名叫琼斯、阿龙森和卢瑟福,在彻底招供之后,因为变节和搞破坏被处决了,而你却认为他们并没有犯下被指控的罪行。你认为你亲眼看见了确凿的证据,可以证明他们的供词是假的。你幻想自己看见了一张照片。你以为你真的把它攥在手里了。就是这样一张照片。”

    一张长长的剪报出现在奥伯良的手指间。它在温斯顿的视野中大约停留了五秒钟。这是一张照片,至于是什么照片,毋庸置疑,这就是那张照片。这就是一张琼斯、阿龙森和卢瑟福在纽约参加党的会议的照片,十一年前他偶然见到了这张照片,便立即把它销毁了。这张照片只在他面前晃了一晃就不见了。可是他见过,他肯定见过!他拼命忍痛想把上半身挣脱出来。可是,无论从哪个方向,他连一厘米都动不了。他甚至暂时忘了那个仪表。他一心想再次把那张照片捏在手指间,或者至少看上一眼。

    “它存在!”他说。

    “不。”奥伯良说。

    他走到房间的另一头,那里的墙上有一个记忆洞。奥伯良抬起铁丝网盖子。那张薄薄的纸片被一股热风卷走,消失在一团火焰里。奥伯良在墙边转过身。

    “灰烬——”他说,“不是那种还能认出蛛丝马迹的灰烬——是尘土。它不存在了。它从来没有存在过。”

    “可它存在过!它确实存在!它存在于记忆里。我记得。你记得。”

    “我不记得。”奥伯良说。

    温斯顿的心一沉。这是双重思想。他感到一种致命的无助。如果他能确定奥伯良在撒谎,那也没什么。但是,奥伯良很可能真的忘记了那张照片。如果那样的话,他已经忘了自己否认记得它,忘记了忘记这个行为本身。你怎么能确定他在骗你?也许那种疯狂的思想错乱真的会发生,正是这个念头打败了他。

    奥伯良沉思地俯视着他。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教师,正在努力对付一个任性但是很有前途的孩子。

    “党有一句关于控制过去的口号,”他说,“请重复一遍。”

    “‘控制过去就能控制未来,控制现在就能控制过去。’”温斯顿顺从地说。

    “‘控制现在就能控制过去,’”奥伯良赞许地缓缓点点头说,“温斯顿,你认为过去真的存在吗?”

    那种无助感又降临到温斯顿身上。他瞄了一眼仪表。他不仅不知道哪个答案能使他免除痛苦,是“是”还是“不是”;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认为哪个回答是正确的。

    奥伯良微微笑了笑。“你不是个形而上学的人,温斯顿,”他说,“直到现在,你从来没有考虑过存在是什么意思。我说得再确切一点。过去实实在在地存在于某一个空间中吗?过去是否在某一个地方,一个物质世界里继续发生?”

    “不。”

    “那么过去存在于哪里,如果它存在的话?”

    “在记载中。那是记录在案的。”

    “在记载中。还有……”

    “在思想中。在人的记忆中。”

    “在记忆中。很好。我们——党——控制了所有的记载,也控制了所有的记忆。所以我们就控制了过去,是不是?”

    “可你怎么能阻止人的记忆?”温斯顿喊道,他再次暂时忘记了仪表的存在,“这是不由自主的。是不受自我控制的。你怎么能控制记忆?你就没有能够控制我的记忆!”

    奥伯良的态度又变得严厉起来。他把手放在了仪表上。

    “恰恰相反,”他说,“是你没有能够控制自己的记忆。这就是你为什么会到这儿来。你来这儿是因为不够谦卑,不够自律。你不愿意用屈服换来理智。你宁愿做个疯子,做只有一个人的少数派。只有受到纪律约束的思想才能看清现实,温斯顿。你认为现实是客观的、外在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你相信现实的本质是不言自明的。当你妄想自己看见了什么的时候,你以为每个人都看见了同样的东西。可是我告诉你,温斯顿,现实不是外在的。现实存在于人的头脑中,而不是别的地方。不是某一个人的头脑,人都会犯错,而且人总会死。它只存在于党的头脑中,因为它是集体的、不朽的。只要党认为是真理,它就是真理。只有通过党的眼睛才能看见现实。你必须重新学习这个事实,温斯顿。这需要用意志来消灭自我。你必须先变得谦卑,然后才会理智。”

    他停了一会儿,好像想让温斯顿好好领会他的话。

    “记得吗,”他接着说,“你在日记里写过,‘自由就是可以说二加二等与四的自由’?”

    “是的。”温斯顿说。

    奥伯良举起了左手,手背对着温斯顿,藏起了拇指,伸出四根手指。

    “我举了几根手指头,温斯顿?”

    “四根。”

    “如果党说不是四根而是五根——那么是几根?”

    “四根。”

    话音刚落,温斯顿就疼得喘了起来。仪表上的指针指到了五十五。温斯顿全身都被汗湿透了。吸入的空气撕裂了他的肺,又随着低沉的呻吟声吐了出来,就算他咬紧牙关也忍不住。奥伯良看着他,仍然伸着四根手指。他把操纵杆往回拨了一下。这次疼痛只是稍稍减轻了一点。

    “几根手指,温斯顿?”

    “四根。”

    指针指到了六十。

    “几根手指,温斯顿?”

    “四根!四根!我还能怎么说?四根!”

    指针肯定又往上走了,但他没有看。他眼前只有那张凝重严厉的脸和四根手指。那几根手指像柱子一样竖在他眼前,又大又模糊,似乎还在抖动,但的确是四根。

    “几根手指,温斯顿?”

    “四根!够了,够了!你怎么还能继续下去?四根!四根!”

    “几根手指,温斯顿?”

    “五根!五根!五根!”

    “不,温斯顿,这没用。你在撒谎。你还是认为只有四根。到底有几根手指?”

    “四根!五根!四根!随你的便。只要别再疼了,不要再疼了!”

    突然他坐了起来,奥伯良的手臂揽着他的肩膀。有那么几秒钟,他也许失去了知觉。绑住他身体的带子松开了。他感到很冷,忍不住发抖,牙齿在打战,泪水从脸颊上滚了下来。有时,他像个孩子似的抱着奥伯良,奥伯良搂住他肩膀,结实的手臂给了他出奇的安慰。他感到奥伯良会保护它,疼痛来自于外界,来自于别的什么地方,只有奥伯良才能拯救他。

    “你学得很慢,温斯顿。”奥伯良温柔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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