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春雨淋湿的季节,最容易染上相思病。才去插队不久的枣儿赶上了恢复高考,考上了上海铁道学院,谁知道,她竟叫生产队长的儿子送她去入学。她果然和队长的儿子好上了。秀忧心忡忡地对安路说,虽说这闺女考上了大学,也不是省油的灯呢,怕是要嫁给这个老表啦。在安路眼里,铁路才是他的儿媳妇和女婿。他勃然动怒,骂道:奶奶个熊!这死妮子还是铁路喂大的!别认她!由着她嫁公社吧,让她做一辈子老表嫂吧!
在这个季节,经常偷偷扒车去找亲妈的高中毕业生张凤竟失踪了,两个月间,杳无音信。宁赣铁路将要建成,传说新线将招收一批铁路子弟去沿线站段工作,每个家庭可照顾一名子女入路。张段长执意要把机会给孙子。开始,人们都以为张凤离家出走与此有关。
楼上张家一个个急疯了,在寻遍合欢的每个旮旯之后,三个男人兵分三路。张卫国走浙赣线沪杭线到上海,再经沪宁线由南京长江大桥过江沿津浦铁路一直北上,拐向东北绕了一圈方折返。东北有张家闯关东的亲戚。张段长呼啸着走陇海线去了大西北,由西北再辗转西南,先后到过成都昆明贵阳柳州南宁,很可能还到了中越边境上的友谊关,最后经湘桂铁路京广铁路到汉口。他要寻访的是抗美援朝的老战友。懵懵懂懂的张龙,则扒着货车茫无目标地乱窜,包括满载肥猪的棚车和装着磷矿石的高边车。他身上被沿途的铁路员工用各种颜色涂满了天南海北的站名。他厚实的胸脯一边是苏州一边是杭州,肚皮上有福州漳州和厦门,株州广州被写在后背和屁股上。人们肯定是用这种方式给他挂上货运标签。根据这么充分的线索,大致可以绘制出张龙的运行图。
张凤却是被母亲高山青在贵溪站的月台上逮住的。张凤虽身无分文,却也基本走遍天下,至少有铁路的地方就有她的足迹。她捡回来的车票就是证明,她的口袋鼓鼓囊囊的,掏出来一看,有坐票、硬卧票、软卧票以及站台票等各种车站常用票据。显然,她是在出站口捡的。仿佛她走南闯北辗转千里,就是为了收集各种车票。
高山青在把张凤送交给张家时,跟张段长夫妇干了一仗。她扬言,张家再气走孩子,她就要让张凤改姓,叫高凤。
事后,张婆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对着奶奶诉苦:张凤咋是俺气走的呢?她是俺孙女,俺能不心疼吗?你说说,这闺女为么呢,成天蔫蔫的,还一阵阵犯迷糊,说的胡话可把俺吓坏啦。为招工,也不至于呀。新线苦,俺不是怕她受罪才留下她吗?这死妮子还念着要走呢。别是有么心事吧?可他爸爸翻看了她的日记本,也没见么不对呀。
顾忌着高山青的警告,张段长想出一个对付孙女离家出走的妙招:一旦发现张凤出现周期性的异常,即往她的衣服口袋里塞一些烟花炮竹,企图借查禁危险品的铁路警察之手,堵住她的茫茫前路。这一招起初很管用,头两次,张凤果真叫站上的警察扣下了,并通知张段长去西站派出所领人。第三次,张凤是上车后给撵下来的,第四次则是火车跑了几站路才发现她身上携带的危险品。张段长第四次去领人的时候,派出所发火了,当上所长的小蒋也不管人家大小是个段长,竟双手叉腰训斥道:这么大的爆竹叫爆竹吗?叫手榴弹!你把她武装到牙齿了,你打算让她杀身成仁,演一出荆轲刺秦王?还是要炸火车?你对谁不满呢?是不是要退下来了,心理不平衡?事业总是后浪推前浪的嘛。
好像人家占着茅坑不拉屎似的。张段长一肚子恶气没处撒,恨不得弄些白粉给孙女揣上,叫她作为毒品贩子落入法网,这样全家才能安生。说着气话,摔着课本,包书的画报纸散开来。张段长终于窥破了孙女的心事。
语文课本的封皮内侧,是孙庄的照片。那是刊登在人民画报上的一幅摄影。孙庄在宁赣铁路工地上指挥铺轨呢。他嘴含口哨,手持小旗,威风凛凛,英气逼人。这时,张段长相信,孙女一定在暗恋他。
一追问,张凤先是委屈得直撇嘴,接着,失声痛哭,骂着臭孙庄坏孙庄,掀去了床上的草席,把藏在下面的几张报纸都撕碎了。一把把扔出窗外的碎纸片,纷纷扬扬,顺风刮进了楼下的孙家。这是《前线火车头》,上面也有孙庄的照片。被奶奶一把逮住的纸片,正好有孙庄的脸。于金水早已告诉奶奶,孙庄最近常上报纸呢,他成了宁赣线上的青年标兵啦。奶奶把从窗户刮进家的纸片都拾了起来,摊在床上,再戴上老花镜,拼贴着报纸上的图片。孙庄和许多小伙子抬着钢轨。孙庄和视察工地的大领导紧紧握手。孙庄头上缠着绷带仍奋战在工地上。孙庄拄着拐杖憨憨地笑着。看着看着,奶奶脸色煞白。她看见血渗透了绷带,看见他的膝盖好像弯不过来了。奶奶喃喃道:这个鳖羔子!干起活来咋和老颜一个样,不要命啊!
奶奶大呼小叫的,总算把儿子从呼噜中唤出来了。奶奶说:你上辈子别是属蛤蟆的吧,白天呼噜夜里呼噜,缺觉缺得这辈子睡不够!你看看,俩大的,一个死心眼,一个不要命啦,咋不管管呢?孩子不是你的呀,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楼上扔的这些纸,咋就飞进家来了呢,别是么凶兆吧?你快去宁赣线看看去!
安路瞅瞅铺在床上的报纸,不耐烦地说:你把心放回肚子里吧,人好着哪。年年先进,年年优秀党员,刚当上副队长啦。不好,能上报纸吗?又是奋不顾身,又是身先士卒的。赶明儿,他自个儿就家来啦,铁中团委请他回来给学生做报告呢。
奶奶将信将疑:你咋知道的?
安路告诉母亲,孙庄常给自己写信,都寄到机务段去了。他不便透露的是,自己读着孙庄来信的心情。那些信,说的是一个青年的成长,如何实践人生理想,如何紧紧抓住机遇,如何充分发挥自己,字里行间洋溢着得意春风。显然,孙庄给父亲写信,既是为当年脱离关系做解释,也是为重返家庭做铺垫。然而,安路同时也读出了一种酸涩的意味,那就是对父辈的质疑。
寄到段里,为么呢?他不记得自个儿家的门牌号码啦?铁路新村十八号附一号,不是他家吗?这一刻,奶奶的眼睛炯炯放光,那光芒让人心里发虚。
安路赶紧说:他念着你啦,问你身体可好,叫你别再去给人做活,多吃些好的。他不是把工资都寄家来了吗?叫俺别存着,让你花,想要么买么,还要给你买块上海表呢。
奶奶说:俺一个小脚老太太,戴块手表,像么呀?还不叫人笑掉大牙?
说着,奶奶伸手向安路要信。安路说,信都落在段里了。奶奶便问:这鳖羔子说哪天回来?
奶奶记住了那个日子。她通过铁中的学生,感知着那个日子渐渐临近的脚步。先是鹰儿厦儿证实了学校要请孙庄做报告的消息,接着,就见楼上的疯姑娘张凤每天换一身衣服,出去进来的,笑成了一朵花,还哼着歌。那闺女个头像她妈,长相像卫国,高挑又丰满,越长越俊了。那几天,张凤遇见奶奶,嘴也甜了,说学校已经贴出了欢迎致敬的标语,说学校的洋鼓洋号都搬出来了,说会场都布置好了,就设在操场上。奶奶慢慢咂巴出味道来,她对秀说:俺只当老张家重男轻女,把闺女气得离家呢。别是和俺庄儿有么事吧?庄儿自个儿积极得不要命,可别要了别个的小命!
那个日子是五月四号,五四青年节。连着几个大晴天后,天气燥热得能叫人扒皮,范站长把大蒲扇找了出来,抹去上面的积尘,吧嗒吧嗒地往裤裆里灌风呢。范站长现在不似从前那么讲究,敢于光着膀子出门乘凉了。他坐在白杨树下的女人堆里,一个劲地夸孙庄。他说,起小看大,那孩子才多大一点呀,就有了理想。黄辣椒说,抓特务也叫理想吗?那会儿他把奶奶闹腾的!范站长说,对于孙庄那叫理想,他想当英雄。对于别的孩子,那叫妄想,为的是逃课。孙庄现在不是出名了吗?人是脚踏实地干出来的。不像有的人,这山望那山高,敢跟组织上讨价还价呢,挑肥拣瘦的,当了汽车司机,今儿撞倒一堵墙,明儿压死一条狗。范站长指的是金华。他的发言预示着夏天来了,多多和金华的冬天就快到了。
奶奶没吱声。她很专注地缝着婴儿衣。多稀罕呀,她盼着抱外孙,马上她就是两个外孙的姥姥。不过,这会儿,她并没有迎接外孙的心情。她好像在努力强迫自己忘掉好些事,一心一意沉浸在手头的活计里。仿佛,针线活儿才是她的幸福所在,快要完成的那些婴儿衣才是她的人生归宿。
这时,从楼房拐角处传来吉普车的喇叭声。周葱花对着范站长尽是白肉的光膀子给了一下:李主任又来啦!李主任就是李振强,当年被范站长大义灭亲的大女婿。如今人家成了合欢地方上的领导。李振强下放返乡后,做了一阵子临时工,又回去当生产队长,一步步当到公社革委会主任,最近摇身一变,又成了市里的副主任。李振强的发迹,恰恰得益于前几年保护了一批下放干部。因此,他的吉普三天两头地开到范家窗下,喇叭哇哇的,就像他从前受了多大冤屈,要跟岳父翻旧账似的。气得范站长每每听到吉普的喇叭声,便骂:这简直是翻身农奴把歌唱啊!
范站长说:老子当年处理他错了吗?没错!俺现在是管不了他了,要不然,就冲他这态度,当时俺得坚决开除他的路籍!
周葱花嗲嗲地又给了他一下:你这人呀,一辈子认死理。看起来平易近人的,可原则性太强了。所以,才会得罪广大群众,挨揪斗。官复原职后,还是不接受教训,害得自己大错不犯,小错不断,连放个响屁都有人往上告,在副站长的位子上老坐不稳。人家李主任是来教育你呢。人家当大队书记、公社书记时也像你当年那样铁石心肠,能有今天吗?
范站长气哼哼的:他是老干部吗?他玩忽职守!照你这么一说,我是迫害他啦?
出现在人们眼前的,并不是李振强,而是庄儿。是宁赣铁路指挥部的吉普送他来的。一下车,他便被一群中学生簇拥着,挨得最紧的正是张凤。张凤大喊一声:奶奶,你家孙庄回来啦!
首先迎上去的是范站长。范站长说:好小子,长得这么高啦!比你爷爷你爸爸高得多。还结实。就像沙家浜里唱的黑铁塔。嘿,给家里捎的么呀,青椒,四季豆。这孩子,你还当是六零年呀!
拎着两只大网兜的孙庄叫了声范爷爷,说:还有萝卜干!这个季节没萝卜,要不,我就带两麻袋回来,一袋白的,一袋红的。
范站长乐了:那你家就真的变成地主啦!
黄辣椒和别的女人都啧啧赞叹:奶奶,你大孙子多懂事啊,现在的年轻人有谁会往家里捎蔬菜呀。
范站长说:你们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告诉你们,人在宁赣线上出息大着呢。
爷爷,奶奶,爸爸,孙庄回来啦!开心的张凤又对着楼上的自家窗户喊。好像孙庄属于他家的亲人。
奶奶站了起来,可脸拉得比身子还长。
奶奶!孙庄笑容满面,亲亲地唤道。同时,他放下手里的网兜,上前搀住了奶奶的胳臂。
谁想到,奶奶愤然甩脱他的手,扬起巴掌,给了他一个大嘴巴子。那声音之脆之响,让在场的大人孩子都吓了一跳。那些充满仰慕之情的中学生,更是面面相觑。
鳖羔子!你翅膀硬了,还知道家来呀?
奶奶的泪水扑簌簌的,淋湿了她的骂声。
合欢树开花了,满城祥云缭绕。可是,名噪一时的三八装卸队却蔫了。转战南站货场建设工地,眼看工程就要完工,大约是在卸完最后一列车皮时,性急的调机也不等调车员给信号,就去挂车皮,轻轻一撞,一位队员从车上摔倒在地,竟摔得全身瘫痪。伤者家属从分局闹到路局,一时间,沸沸扬扬。三八装卸队自然逃不脱干系,天长日久的,好些职工正为管不住老婆恼火呢,也借机起哄。这样,三八装卸队的寿终正寝也就难免了。
将被解散的妇女们愤愤不平,成天集合在孙家窗外的阴凉地里,骂着那些落井下石的男人,骂着机务段兼及它的段长。
分析起来,装卸队没有采取安全防范措施,平时安全教育也不够,可主要责任在于调机司机。所以,组织上在处理司机时,也给了张段长一个记大过处分。
女人们骂张段长,总是仰着脖子,冲着他家的窗口你一句我一句。这时,张段长也退下来了,那个处分成了他离休的纪念品。他憋屈着呢。他索性扎进了女人堆里,好像不忍让人累着脖子似的。他不苟言笑,闷闷的,抱着个烫字的搪瓷茶缸,泡着热气腾腾的浓茶,哧溜哧溜,只顾给自己灌水。他成了火车头后面的煤水车。
他需要大量的水分稀释内心的郁闷,每天都拎着个热水瓶出来。他靠着白杨树坐,热水瓶靠着他的双腿坐。那茶缸也时时夹在双腿间。周葱花便有话了:哎哟哟,你蒸符离集烧鸡呀。细心的女人发现,他手里的茶缸一天一换,昨儿是最可爱的人,今儿是先进生产者,明儿是安全生产一百天纪念。那些茶缸都是奖品和纪念品。他仿佛在展览自己的荣耀。
大热的天,张段长一上午也能灌两瓶开水。他家的煤炉子烧水都赶不赢。他便向奶奶要。奶奶说:门开着,自个儿倒去呀。
在孙家门口,杭州妈妈叫道:张段长你又来等奶啊。乖乖隆的咚,咯大个茶缸子,叫全市的新娘子来挤奶也装不满呀。
现在,女人们挤出来的都是泪。滴滴答答,都掉在他的茶缸里。在装卸队,每月能挣三十块钱呢,光靠丈夫的工资只能糊口,随着孩子一个个长大,该给他们准备家具娶老婆了。
张段长成了她们的出气筒。她们学着奶奶的腔调说:你说这叫么事啊,谁粘上你谁倒霉,车皮好好地停在那里,你咋派火车头来撞俺一下呢。你骨头痒痒啦?有些抹着泪的女人,则把鼻涕眼泪一把把甩到他身上和茶缸里。
经不住大家的撺掇,一直为伤者愧疚不安的秀,也变得激愤了。她拽着周葱花天天去找领导。这时,家属连又把名称改回来了,仍叫居委会。秀认为三八装卸队是有历史功绩的,不能因为出了个事故就一棍子打死,何况这个事故主要责任在机务段,你们怎么没把机务段撤消呢?领导反剪着手说:隋秀啊,你不要横!三八装卸队曾经是我们分局的骄傲,不假。可你们不晓得珍惜荣誉。你们疯疯癫癫的,还扒车偷盗货物。告诉你吧,我差点下令抓人!
秀一怔,问:谁偷么啦?拐五三上撂下的死鸡死猪,叫人拾去吃了,也算偷吗?
我说的是你们扒车掀开篷布偷走的货物!
秀恍然,便笑道:吓死俺啦。你说扫雪那天的事吧?俺几个是拿了些书回去给孩子看。那不是拉去打浆的废纸吗?
废纸?笑话!装上了车就是铁路货物!偷盗铁路货物是要判刑的,铁路家属还不懂吗?公安的小蒋说,鲁迅先生指出,偷书不算偷,否则的话,至少要关你两天。是你带的头,对不对?
秀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冷气,亏得有个鲁迅先生,鲁迅先生是谁呀?难怪当初小蒋笑得那么神秘。
三八装卸队的最后命运是,一部分家庭生活特别困难而身体条件较好的妇女,可安排到南站货场做临时工,但是,不能再叫三八装卸队。至于为什么,领导是这样回答的:伤员还在医院躺着呢,也许得躺一辈子,你这个三八装卸队能养她一辈子吗?
秀哑口无言。曾经的荣誉,曾经的自豪,都因这个事故而烟消云散。秀迁怒于张段长,见着他那些茶缸子上的红字,眼里就冒火。乘凉的时候,趁着他上厕所去,竟把搁在小竹椅上的茶缸扔到了一群孩子脚下。孩子们拿它当球踢。等张段长拾回来,那只茶缸已被踢瘪了,上面的搪瓷斑斑驳驳,字迹也残缺不全了。
张段长也不吱声,用力把它掰回原状,在树下抓了几把泥土。显然,他准备用它栽葱栽蒜,或者,栽上几茎太阳花。
奶奶隔着厨房窗户看得真真切切。夜里,等鹰啊厦啊都睡下了,奶奶边烫脚边对秀说:那些茶缸子是人的宝贝呢,你咋像个孩子,给人扔了?那不是要人的命吗?你没见人难受的?
秀说:俺一见他那倒霉样子,就心烦!
么事都得论理。俺一辈子怨他不假,可这个事故能怨人吗?人在办公室好好坐着呢,出了事,他是领导,临退休摊上这个责任,够冤啦。俺自个儿心里有数,可别再给人脸色看。
秀说:这个事故又让俺想起干爹的死啦,气的。
今儿的热水够烫,奶奶嘴里哧哧的,不时把一对小脚提起又放下。一辈子的怨恨,好像都融化在足够的温度里。人记得那死鬼的忌日呢,人年年给那死鬼烧纸呢,而那个日子却被自己忘却了。一个小小不然的事,可能决定奶奶一生的爱憎,何况,那天夜里楼上张婆子让她一直感动着。
奶奶说:秀啊,装卸队散就散了吧。庄儿枣儿都出去了,两个小的接着该去念技校,年岁不饶人,你别再干啦。
装卸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扩建东站西站,新建南站,头一阵子还是义务劳动,妇女们流了多少汗水呀。到头来,为这个事故解散,俺觉得憋屈。说着,秀泪眼汪汪的。
奶奶却笑了:憋屈么呀。俺可是妇道人家。男人好好的,孩子好好的,俺心里乐呵着呢。你看看俺这皮锤似的小脚!俺能不憋屈吗?可俺一辈子憋屈自个儿,咋过日子呀?赶明儿,去找个木匠吧,赶紧给庄儿准备家具。俺寻思,他该有对象啦。
庄儿的对象是谁,不知道。枣儿的对象明摆着,就是生产队长的儿子,叫桂东。他是回乡务农的高中生,能写一手好文章,还有一副好嗓子。
没过几天,枣儿放暑假回来,桂东竟闯进孙家来了。枣儿向家人介绍说他是自己插队时的战友。可这位战友特别能战斗,转身就去厨房找铁镐和柴刀,帮孙家把两根废枕木给劈成了柴火。没过几天,他又来了,拖来了五百斤煤灰,当即就动手,给做成了煤饼。冷眼瞅着桂东在忙活,秀说:乡下正双抢呢,你别耽误了挣工分。奶奶说:俺孩子都大啦,这点活儿谁都能做。可桂东死皮赖脸的,谁都拦不住。也是无奈了,孙安路干脆发话道:既然你热爱劳动,你不妨拉些红石来,贴着那两棵白杨树替俺盖一间房子吧,孙庄结婚没房子呢。
这没难住桂东。不出一个月,人家硬是凭着自己的单枪匹马把房子盖好了。石匠木匠泥水匠的活,他都会。在整个铁路新村违章搭建的房屋中,那座小房子成为典范之作,来参观的女人络绎不绝。
人们的啧啧赞叹,让孙家陷入了被动。秀不住嘴地抱怨丈夫:你看看,人把房子盖起来了,你欠下人的啦。由着这死妮子跟人好,可往后咋办呀?一个大学生嫁给农民,叫人笑话呢。
孙安路也傻了眼。他把球踢给奶奶,说这死妮子都是你惯得这么任性,就忙着打呼噜去了。奶奶气得把蒲扇一摔,说:咋怨俺呢?俺替你拉扯大这些孩子,倒是俺的不对啦?
气归气,奶奶却是心疼枣儿。奶奶对枣儿说:你俩这样粘糊,往后咋办?你真要嫁给他呀?俺就不明白,你在乡下才过多一会儿呀,咋能这么死心眼呢?
枣儿说,自己真的爱上人家了。在乡下,他全家对她可好啦,不让她受一点累,吃一点苦。人家现在虽是农民,但以后一定会有出息的。人家唱的山歌可好听啦。枣儿也学会了其中的一首。枣儿轻轻的,却是痴痴地唱起来——
郎在高山唱山歌哟,
姐在房中哇织绫罗,
咯个山歌唱的是咯样个好,
唱得阿姐是手软脚软脚软手软,
织不得绫罗是射不得梭,
我绫罗不织听山歌……
奶奶果然脚软手软,却是吓的。奶奶悄悄告诉秀:快别难为孩子啦。不由着她,俺就怕她学楼上的张凤呢。她在上海念大学,人跑了都知不道。
谁知道,范站长两口子倒是热心。他们在屡次参观那座小房子后,竟主动表态说,要叫大女婿把桂东弄到公社去当干部,今后再想办法调到市里来。奶奶问:人能听你的吗?那喇叭哇哇的,别是还憋着一肚子气吧?
范站长挺心虚,但仍梗着脖子:他不还是俺女婿吗?
眼见孙家忙着搭建房子,多多来得特别勤。奶奶知道多多回心转意了。范家也看上孙庄了。要说,庄儿和多多起小就要好,这俩孩子挺般配的。可多多和金华好了一阵子,伤了庄儿的心。庄儿能愿意吗?
赶在枣儿返校之前,孙庄家来了。那天特别热,阴凉地里也像蒸笼似的烤得慌,闲聊的男女都钻进了门洞。这次孙庄捎回来的是西瓜和梨子,各一麻袋,还有满头大汗。
进了家,他就忙着分西瓜,每户邻居一只。梨子呢,挑挑拣拣的,分成了两份,好的是送张家的,剩下的歪瓜裂枣是自家的。奶奶说:你不得给多多送些去呀?
庄儿说:这种梨子特别甜,可吃梨子不能喝水,一喝水就跑肚拉稀。多多是播音员,离不开水。等中秋节我给她捎柚子。
奶奶说:楼上老张都成煤水车啦。你可别叫人蹲在茅房里出不来。
庄儿说:奶奶,你知道张凤到处跑,为么吗?她想叫我去找她。她去哪儿,都写信告诉了我。可我哪有那闲功夫呀。她太淘气了。不过,淘得挺可爱。
奶奶说:她喝过你妈的奶。要说,俺也心疼她。可那叫淘气吗?别是么毛病吧?你赶紧地找一个吧。要不然的,赶明儿一个藏猫猫跑到越南去了,一个踏破了俺家的门槛。
孙庄把梨子送到楼上,带来了羞答答的张凤。庄儿说:奶奶,我和张凤说好了,春节结婚,让你早点抱上重孙子。
奶奶顿时来了气:一辈子的大事,你还没放个响屁呢,就要结婚啦?你是成心气俺吧?
庄儿说:新线就快建成了,我希望早点成家,以后就留在新线工作,那儿需要人。结了婚,张凤也好解决工作问题,组织上总要照顾夫妻关系。她高中毕业在家闲着也不是个事。
奶奶更气了,骂道:鳖羔子,你翅膀硬了,撂下家不管啦?你是老大呢。枣儿在上海念大学,往后分配去哪知不道。俩小的,不也得远走高飞?你说说,为么呢?
庄儿说:我何叔叔说了,我留在新线工作更有前途。
奶奶嘴角又泛起了讥嘲的笑意:别是你高阿姨说的吧?她就想把你从俺身边糊弄走,她好使唤你。
奶奶瞅见张凤一脸的不自在,又说:俺老啦,管不了你啦,你还给人做报告呢,人模狗样的。往后你也别认俺啦,哪来的一个小脚老太太呀!
庄儿攥住张凤的手,说:明天送枣儿上车,我就去请木匠。我们要打捷克式。
张凤用力点点头。她穿着范家发明的那种纱布汗衫,膨胀的胸脯把纱布撑得紧绷绷,但见两只花骨朵儿颤颤地抖动,呼之欲出似的。
安芯和安芸生的都是儿子。闲下来的秀,终于有活儿干了,这边要招呼木匠,那边要伺候两个产妇,几头来回地跑。忙得忘记了三八装卸队,人也开朗了。这时,鹰儿已去念技校,学的是驾驶内燃机车。秀问安路,么叫内燃机车呀。安路说烧柴油的,往后烧煤的火车头得淘汰啦。俺没赶上驾内燃,要不然,俺就能天天穿白衬衣啦。
秀黯然神伤,喃喃道:难怪的,俺是烧煤的。
做了奶奶的杭州妈妈,却是特别亢奋,孩子一旦抱在她手里,谁也夺不去。她一遍遍地给孩子哼绍兴戏,还告诉孩子,好些名角又出来唱戏了,她们有上海的哪个杭州的谁们。这些消息都是买包子的旅客带来的。一旦孩子尿片湿了,她总是大呼小叫地抱着孩子来孙家,让秀和奶奶给换。她说她的手还得替旅客抓包子呢。气得奶奶直瞪眼。奶奶迁怒于那绍兴戏。
厦儿见奶奶不高兴,便唱道——
啦啦啦,啦啦啦,
我是卖包子老行家,
没等天明卖包子,
一边卖,一边叫,
今天的包子真正好,
一角洋锂就能管个饱。
奶奶扑哧笑了,从枕头下掏出了一个手绢疙瘩,里面裹着她的私房钱。她叫厦儿去买一台红灯收音机。买来后,马上调出了山东台,山东台常播山东快书、山东柳琴,还有奶奶喜欢听的天津时调。奶奶说:俺不会唱,俺不会请人来唱吗?俺就不能让俺外孙子起小学她那娘娘腔。
于是,俩亲家又为孩子唱开了对台戏。一旦隔壁抱着孙子唱起“心肝肉啊呀宝贝肉”、“福也大来量也大”,奶奶就赶紧从秀怀里夺过安芸的儿子,一边逗着外孙子,一边拧开收音机。孙家这边回击的便是“闲言碎语不要讲,表一表好汉武二郎。那武松学拳到过少林寺,功夫练到八年上”。厦儿放学一进家,嘴里也是当里个当当里个当地唱着“旅客们手里提包裹,不是上车就是下车”。奶奶对着气窗大声嚷道:谁说的!还有卖包子的呢,还有抓特务的呢。
因为于金水和外孙子,奶奶疼安芸了。每天半上午、半下午该到点时,她就早早地瞅着窗外盼安芸家来喂奶。她对安芸的孩子反复地念叨:俺的小乖乖,车头爹车厢娘,娘不随爹爹闹心。你娘是个好闺女呀,车皮子自个儿跑南方来挂车头啦。要不然的,俺见着你爹那光棍汉才闹心呢。俺就觉着你娘是俺的亲闺女呢,那“蹄子”咋能养下这个好闺女?你说说。
这一年,雨水特别多。中秋节一过,又连着几天飘起毛毛雨,天气也凉了。两个孩子的尿片都是秀洗的,晾满了孙家的里外屋,还延伸到大门洞。奶奶天天守着煤炉烘尿片,楼下楼上弥漫着尿骚味。
雾一般的毛毛雨,把合欢城包裹得像一只巨大的蚕茧。一台内燃机车忽如咬破蚕茧钻出来的蛾子,悄悄从铁路新村道口驶过,却被孙厦发现了。他大呼小叫的,领着一帮孩子,追到了西站。好些妇女也跟着去看稀奇,包括手里攥着尿片的秀。已经入库的内燃机车,就停在机务段门前,嗲嗲地鸣着风笛,不知是和邻近的几台蒸汽机车调情呢,还是奚落着它们。大人孩子一个个傻傻的,围着内燃机车直转。
蒸汽机车和人们一样好奇。它们瞅着内燃机车,也像是瞅着一种怪物。它们哧叹哧叹地哼哼着,憋着一肚子气似的,有的憋不住,恼了,就冲着人们放汽。汽浪搅着毛毛雨。所有人都成了白头发、白眉毛的小老头。
内燃机车不用调头呢。就是说,随着蒸汽机车被淘汰,三角线和煤台、水鹤都将荡然无存。其实,眼下许多事物正在悄然改变。靠臂板发布进站信号的扬旗已经被信号灯所取代,站场上因为改用电扳道,参差错落地散布在股道间的扳道房,全被拆除了。
秀家来对奶奶描述着内燃机,总也讲不清楚,奶奶便说:快领俺去看看。俺儿子是开火车的,俺知不道火车长么样,还不叫人笑掉大牙?它是爹呢。
正巧于金水来取尿片了,他说:我领你去杭州那儿看吧,他么火车都有,还有带辫子的电力机车呢。
奶奶白了他一眼,说:瞎咧咧!他有的是马桶,八辈子都用不完,现在有儿子啦,往下传吧!就是累了俺啊,你看看,俺家到处挂旗子,天天像新线建成一样喜庆。要叫俺说,你不是住在俱乐部戏台上吗,这些尿片不能晾到那儿去吗?那儿宽敞呢。
于金水乐了:行啊,放电影也不用挂幕布啦,多省事。要是放《地雷战》,那孩子埋的地雷,连气味都出来啦,就像外国的立体电影。
于金水还是搀着奶奶去了单身宿舍。推开安芯的房门,掀起杭州用糖衣做的一嘟噜一嘟噜的风铃门帘,就见挂在墙上的一幅怪怪的画。那是杭州用来自拐五三上的鸽子羽毛粘贴而成的。杭州坐在轮椅上,扒着床,摆弄着一些玩具似的东西,仿佛一个顽童。
奶奶问:你自个儿在家鼓捣么呀?
杭州笑了笑。这两年,他发胖了,行动更累了,从年初起,就没再上班。于金水送他好些书,他看不进去。于金水教他写文章,他不耐烦。谁也想不到,这个大男人忽然迷恋上了编织,成天两只大手忙个不挺。他给自己父母织,也给孙家老小织。给奶奶织的是黑色的对襟毛衣和带围脖的风雪帽,给秀织的毛衣有高领的,鸡心领的,还有背心和毛线裤。这还不算完,接着,他让孙家的热水瓶裹着毛绒绒的筒裙,让桌子腿套上了护膝,让水壶把、铁锅把戴上了护耳,让写字台盖上了毛线毯,让收音机穿上了马甲,如果孙家有自行车,他还会让它戴上护套。他的小家里就是线织艺术总汇,线织艺术把他家的家当装潢得富丽堂皇。每次给孙家送毛线织品来,他眼里便闪烁着对这种民间艺术的迷恋。奶奶曾暗暗笑话道:咋不给马桶打件披风呢?
发现杭州手巧,于金水从俱乐部搬来了一大纸箱火车和轨道的模型。有些是各个时期举办展览积攒下来的,有些是他出差到外地买来的。这些模型拼装起来很方便,一截截的轨道相连,就是浙赣线、鹰厦线。配上扬旗、水鹤、扳道房,就是一座座火车站。一些消失的和即将消失的老东西都保存在这里。
杭州在床上建设的火车站,已经投入运营,有东站、西站和南站,正如华东地区的铁路枢纽合欢站。东站忙碌地进行编组作业,西站紧张地迎来送往,南站吭哧吭哧装车卸车。票车和货车车厢都是铁皮做的,上了漆,比奶奶做的馒头更小,挺精致的。火车头呢,有各种型号的蒸汽机车,胜利呀建设呀,还有内燃机车和电力机车。不过,它们都是以电池为动力,拉上车厢,就能风驰电掣。
于金水告诉奶奶,谁是内燃机车谁是电力机车。奶奶感叹道,人真是聪明啊!要是火车都不烧煤了,哪来的煤核呢?亏得那会儿人还没发明出这些个来,要不然的,俺和孩子还不得饿死呀!
于金水哈哈大笑。接着,就要杭州赶快发车,让奶奶开开眼。杭州却不急。他还要把铺满一床的线路布置得像鹰厦线似的。他拿枕头枕巾婴儿衣和尿片,充当武夷山,有陡坡有隧道有桥梁。一按火车头上的开关,一列货车飞驰起来。从床尾驶向床头,又从床头返回床尾,如此循环往复,不肯停歇。
奶奶一直瞅着,看花了眼。奶奶说:它咋能跑得这么快呀,转得俺头晕。杭州啊,这是给你儿子做的吧?他才多大一点呀,能玩这个得到六七岁。
于金水说:他自个儿玩的。从安芯休完产假上班去,他就鼓捣上这个啦。兴许,将来他有了钱,要收购各种火车头、各种车厢,开一家火车博物馆呢。
杭州抓起带辫子的电力机车模型,对于金水说:我在琢磨,怎么换成交流电,让它成为真正的电力机车。还有,这些扬旗呀信号灯呀,都可以接上电源,让它们亮起来,道岔也可以动起来。这样就更加逼真啦。
于金水说:我在北京上海看见过,可买不到。你就自己动脑筋改造吧。还可以叫奶奶帮你捏些面人,车上站上得有人呀。
奶奶说:俺捏兔子刺猬能行,捏人只能捏个嫦娥。可捏不了你们这些大男人。
在床上飞驰的列车停下后,于金水说了些奶奶听不懂的话。他说:没有人的模型也行,人都融化在铁路里了,融化在路徽里了。哪团煤烟,哪声汽笛,哪块道渣,不是人呢?每个人的命运都是一条股道,汇合成了在夕照下银蛇狂舞的车站。每个生命都是一列刚刚到达的货车,完成了一日千里的行程,停在一个规模巨大的编组站上。现在,所有的机车已经入库,所有的司机和运转车长已经下班回家,只有这些车厢横卧在站场上等着解挂。
杭州却说:人生并不是时间概念,而是非常具体的长度单位,米,或者公里。他行驶的过程,就是他的一生。
失去双腿的杭州依然在行驶。行驶在自己的缅怀之中。他先后换上内燃机车和电力机车,让它们拉着长长的车厢呼啸而去。于金水一激动,竟脱鞋上了床。他大概是想飞身跃上奔驰的列车。列车穿行在他的腿裆里腋窝里。
奶奶说:多稀罕人啊,俩大男人皮的!快家去把那些湿尿布晾到戏台上吧。
尾声
红石楼房和人一样,说老就老了。几年前,给各家接水龙头时,工人们还说,铁道兵建的这几栋楼房再住五十年没问题,哪栋新楼的质量也比不上,还冬暖夏凉呢。可能是心理暗示的作用吧,从那时起,忽然就见红石楼房渐呈衰相,墙面风化得很厉害,连高处也看不到錾痕了。随手抹一把,红粉飘飘洒落,墙角没了棱角。特别是孙家窗下那一溜,因为常有人倚墙晒太阳,蹭脚处便是深深的脚窝,靠背处便是深深的人形。
红石楼房中间的篮球场上,挤挤挨挨盖满了东倒西歪的小房子,那是违章搭建的厨房和鸡栏鸭圈,也有住人的。因为住房太挤,谁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木制的篮球架仍保留着,却只剩下几根朽木立在那儿,春天盛开着丝瓜花南瓜花,冬天缠绕着枯藤败叶。
奶奶纳不动鞋底了,也看不清画在衣料上的粉线了。于是,她老眼昏花的晚年,一直旋转在一杆用筷子和铜钱做的捻轴上,一直穿行在针脚细密均匀的鞋垫上。她拆掉家中存留的劳保手套,把纱捻成线,然后用那种纱线绣鞋垫。在那一双双鞋垫上,她的技艺在延续,生命在延续。望着她坐在冬日阳光里做活那副沉醉的样子,阴差阳错穿上警服的枣儿说,技艺就是一个人的生命。
枣儿是为桂东穿上警服的。她大学毕业,可以留校任教,也可以分配在省城地方上,铁路要人的单位就是新成立的合欢公安段。等待分配的时候,当上段长的小蒋告诉枣儿,“绕地球两圈的人”没能扒上“前线火车头”,是叫他拦下的。蒋段长说,合欢公安一个个火眼金睛,他非常希望枣儿把他们都送上“前线火车头”。
枣儿正念着回合欢和桂东结婚成家。这时,李振强当着合欢的副市长,靠他提携,桂东“农转非”成了公社干部,又调进了市委宣传部。枣儿对着蒋段长吃吃地笑。枣儿说:能发给我一把手枪吗,我就是双枪老太婆了,一手枪把子,一手笔杆子。小时候没能抓住特务,但愿以后能像你,逮毒贩一逮一个准。
枣儿到死都含着笑。枣儿倒在西站的月台上,确切地说,是白色安全线里边。她的血把白色安全线都染红了。
当时枣儿正在接车。桂东在省委党校学习了两年,带着本科文凭回来。孙鹰驾驶的内燃机车拉着票车,恰好让桂东停在她的身边。车门打开后,准备抢先下车的一个毒贩以为女警察正等着自己,顿时慌了神,想退回车厢里,却被往下拥的旅客挤了下来。枣儿凭着直觉看出他不是好人,拍拍他的肩膀,示意要查票。
谁知,那是个亡命之徒,他猛然拔刀刺向枣儿。枣儿在倒下的同时,紧紧抱住他的腿不撒手,直到他被桂东扑倒在月台下。
桂东抱起枣儿,抱起一朵凄清的微笑。枣儿轻轻说:我有了。
枣儿是在送进医院后咽气的。抢救室里的医生护士都说,她一直微笑着。整个铁路新村口口相传,说她直到火化,也没化妆,脸上却是桃红水色。她流了多少血呀,怎么脸色还那么红润呢?就像当新娘子似的。余美丽还看见了枣儿笑脸上的泪,很新鲜的泪。余美丽说,当白布蒙住枣儿脸的时候,她甚至听到了枣儿的歌声。很轻很轻,像在哼“我绫罗不织听山歌”,或是念叨“车头爹车厢娘”。
孙枣成了勇斗毒贩的烈士。孙枣自己首先登上了《前线火车头》。孙枣英姿飒爽的彩照在俱乐部门前挂着,客站里外的宣传橱窗里都有,孙家墙上也有。那是枣儿刚进公安段时照的。奶奶老是瞅着照片喃喃道:这死妮子非得上彩,不怕叫人说变修呀?
奶奶眼花了,耳朵也不好使了,还不时地犯迷糊。谁都不敢把枣儿的事告诉她,担心白发人送黑发人,她受不了。一旦奶奶问起来,安路回答添乘去了,秀说助勤去了。奶奶讥嘲地笑道:不是春运添么乘?枣儿坐机关呢,助么勤?你们当俺是乡下老太太呀?俺可吃了一辈子铁路饭。枣儿别是也去支援新线了吧?
秀和安路连忙点头。秀说:枣儿不让俺对你说呢。俺家已经有庄儿在新线工作,怕你不乐意呢。
奶奶说:新线缺人,好些孩子都离家去那儿了,还缺她一个?俺可不乐意啦。桂东咋办?人在地方工作,咋调过去?她有了孩子,谁伺候去?单位上不能这么缺德吧,都叫人两地分居?
可不是吗?孙庄与张凤小两口子也分居着。孙庄留在了宁赣线上的合峰车站,而张凤没有如愿跟去,进了铁路大集体,跟着杭州妈妈在车站上卖包子。
秀忍住泪,说:枣儿是临时派去的。要不然的,她哪能不告诉你呢?再说,她么都没带,好些衣服还搁家里呢。最多半年就家来啦。
不觉间,家长里短的场所又转移到孙家来了。除了做饭睡觉时间,平时孙家整天洋溢着南腔北调。连副市长李振强都来了。奶奶说,多稀罕人呀,你咋想着看俺来了呢?李振强说,奶奶,我还想要双鞋垫呢。我寻思,拿你做的鞋垫,配上精美的镜框,挂在客厅墙上,挺别致的。
李振强还带来他的一本藏书,是送给杭州的。不知他怎么知道了杭州爱好收藏的事。那本书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出版的,书名叫《铁路技术规程》。仅由扬旗的图示和响蹾的使用方法,就说明该书所汇编的技术规程早已落伍了。但留在书上的各种痕迹,烟灰、茶渍、头皮屑以及随手记下的电话号码告诉人们,这是李振强经常翻阅的一本书。他是怀念着车来车往的日子,还是追忆着已经消逝的煤台、水鹤、扳道房?也许,他压根儿没那份雅兴,不过喜欢用它做果盘、做茶杯垫、做苍蝇拍而已,上面的确沾有蚊蝇血。
李振强的出现,让奶奶生疑了。她对秀说:人是大干部,就为要鞋垫子上门来,不能吧?俺咋听着你俩说火葬的事呢?
秀大声说:俺问他,你当副市长管些么,他告诉俺,管着医院学校,还管着火葬场呢。
奶奶扑哧笑了,那是讥嘲的笑:别是叫俺找他开后门吧?这孩子,怪热心的!可俺嫌火葬烧得人生疼呢。
秀说:有为这开后门的吗?
其实,孙家还真为孙枣开了后门。合欢市火葬场改烧煤为烧电,为了保证山长青水长绿,民政局下文取缔棺葬,并规定所有骨灰必须安放在殡仪馆开辟的公墓里,不得取走另行安葬,确实需送回原籍安葬的,应提供有关证明及保证书,违者必究。殡仪馆组织了稽查人员并配备了一辆吉普车,用以监督、跟踪那些申明要回原籍的亡灵。群众对此甚为不满,群众认为这是利用职权强买强卖牟取暴利发死人财,是继电霸水霸路霸之后出现的殡霸。所以,这个规定仅仅认真执行了几个月,就形同虚设。
而孙枣偏偏倒在严厉查禁的风头上。她将不能葬在“铁路二村”。范站长夫妇急坏了。他们缠着大女婿,要李振强批条子。李振强说,将来城市规模会扩大几倍,郊区的各处坟山都得动迁,还是安葬在公墓保险。范站长说,俺管不了将来,这阵子俺天天夜里梦见莹莹,俺就想让枣儿去给莹莹做伴,再说,老孙大车不也在那里吗?他还没见过枣儿呢。他身边有俩闺女啦。范家媳妇嘟哝道:你又犯糊涂啦,俺莹莹多大?论辈分,她是枣儿的姑呢,可别岔了辈。
李振强死活不买老丈人的账。李振强说:这个文件是我主持制定的,怎么能朝令夕改呢?你长期当领导,应该懂得身正不怕影子斜的道理。一句话,气得范站长当场摔碎一只茶杯。
可是,当范多多领着桂东去找他时,李振强立马就给殡仪馆打电话。理由很简单,孙枣是英雄。
为枣儿下葬那天,安路哭得嗷嗷的。他怨自己不该那么骂女儿。他不是说由着枣儿嫁公社,让她做一辈子老表嫂吗?现在,枣儿果然迁往她插队的那个村子。“铁路二村”就在那个村子的地盘上。
枣儿的死,竟对奶奶瞒了两个月,真可谓奇迹。亏得奶奶耳聋。虽说人多嘴杂,可是,每每有人说漏了嘴,都叫别人糊弄过去了。
小蒋准备为孙枣塑一尊铜像,立在公安段办公楼前。黄辣椒告诉奶奶:奶奶,你看啊,安芯非守着一个残废不可,孙庄偏要留在新线工作,孙枣呢,大学生跑去当警察,你的儿孙一个个太实在啦,就该配铜像呢。
周葱花赶紧打岔,指着枣儿的彩照说:枣儿长得可像她姑姑啦,她该有了吧?奶奶,你一定盼个重外孙女。
奶奶问:俺就见你俩嘴皮子吧唧吧唧的,说么呢?
黄辣椒提高了嗓门:我家小蒋叫孙枣去当警察,本来只是随便一说的。我家小蒋后悔死啦。
奶奶问:老蒋死啦?俺知道,人不死了好些年吗?人还有小蒋呢。台湾么时能解放呀?
黄辣椒叹了一口气,说:孙枣是没有经验呀。当时,离她不远处就有男警察呢。她要是不急着抓毒贩,想办法稳住他,就好啦。这是血的教训呀。
周葱花狠狠给了她一下,这才制止住她。
人们在悲痛、惋惜之余,也许是冷静下来了,关于孙枣之死就有了一些议论。说她不够机敏,说她低估了毒贩的残忍,说她本可以开动机器智擒毒贩,说她应该在战略上藐视敌人在战术上重视敌人,说她应该放长线钓大鱼,就像蒋段长曾经顺藤摸瓜一举端掉毒窝那样。人们有时就在孙家窗下交头接耳,一个个鬼鬼祟祟的。
奶奶开始警觉起来。因为桂东好些天没来孙家。奶奶问秀:俺枣儿多咱走的呀,咋不家来看看俺呢?别是和她对象闹别扭了吧?今儿个头晌,俺见有个小伙子往老范家去,一闪就不见人了,瞅着怪像桂东的,咋啦?
秀说:你眼花啦。俺咋没见着?
奶奶说:你们有么事瞒着俺!俺耳聋眼花,可心里豁亮着。俺寻思,枣儿八成是跟她对象离了。
秀的眼泪哗哗下来了。孙枣尸骨未寒,桂东居然和多多形影不离。就是安路他们包乘的那台蒸汽机车被淘汰,整个包乘组还恋恋不舍呢,大家都和它合影,都珍藏着它的照片。咋的火车越跑越快,俩地眨眼就到,人心倒是越离越远了呢?
而此时,秀只能顺着奶奶的判断,承认枣儿和桂东的确离婚了。奶奶说:离就离呗,还躲着不见人啦?这年头离婚的还少吗?那屋里杭州他妈还闹着要离呢。俺见天念娘不随爹爹不念娘咋的咋的,这个好!一个个的!
秀抹着泪说:俺也是这么劝枣儿的。这闺女任性。
奶奶说:赶明儿你领俺去挂电话。俺对枣儿说,那个桂东俺还看不上呢,南方人就是不实在。
一连好些天,奶奶都闹着要挂电话。秀说,铁路电话哪能随便打呀。奶奶说,那就去邮局挂长途。秀说,地方电话挂铁路可难呢。奶奶恼了,说:俺闺女在电话所,俺就使不上一个电话?
秀只好领着奶奶在办事处借了个电话使,通过安芯插线,要了合峰车站。是孙庄接的电话。秀说:你奶奶要和枣儿说话呢,你给找找。
孙庄告诉奶奶,枣儿昨天当夜班,还没睡醒呢。
奶奶说:天又快黑啦,咋还不醒呢?庄儿你快看看去,这死妮子别是病了吧?
庄儿说:我们中午在一起吃饭,她好好的,她上午赶稿子没睡觉,午饭后才睡下的。
奶奶说:告诉她,明儿等着俺的电话。明儿她当白班吧?
枣儿的死,再也瞒不住奶奶了。
合欢与合峰两地仅隔三十公里。对于孙庄,只要腿勤,每个三班倒的休息日都可以是七夕。
一个家分成两瓣,因为未明确哪头是中央根据地,孙庄和张凤经常同时回家,闹出擦肩而过、各自扑空的笑话。从两地相向开出的列车,必在中间的小站上交会,他俩一般都是在那里发现对方的,扒着窗相互挥挥手,投以苦笑。
后来,张凤认为合欢是分局所在地,合峰不过是分局辖内的二等站,孙庄应服从分局领导。也就是说,应该地方往中央跑,不能老让中央受累下去视察。
当上站长的孙庄说:反正我老去分局开会,我听分局的。
但是,分局一向把合峰站视作安全的重灾区,头两年那儿出过震惊全路的大事故,至今隐患不少,分局给站长下了死命令:你给我牢牢钉在那里,睡觉也要睁开眼睛!
孙庄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自己几个月不回家,也坚决不让张凤往合峰跑。就在某次粗暴对待妻子之后,一直没有怀上孩子的张凤老毛病又犯了。她一回回登上开往南京方向的慢车,却不敢在合峰下车,任由火车拉去又拉回。高山青屡次打电话警告孙庄。孙庄很是无奈。孙庄说,你女儿也许是一只信鸽吧。
孙庄当站长的运气还不错,自他接手以来,合峰站的安全生产记录节节攀升。他认为这是运气使然,否则为什么说挺勤勉的张段长是个倒霉蛋呢?
其实,喜人的成绩主要来自他抓管理措施得力。于金水曾想写他的报告文学,被他拒绝了。他说行车安全好比半空中的钢丝绳,站长好比走钢丝的杂技演员,没准你一喝彩人就掉下来了。于金水最感兴趣的是,合峰站针对职工文化水平不高、工作繁忙的实际情况,制定了二十个工种的《职业道德规范卡》和《围歼旅客列车事故措施卡》,在名片大小的卡片上,印着各种规范和措施,为了高度概括、简洁易记,孙庄亲自对那些规矩进行了艺术加工,孙庄不是起小就能编排顺口溜吗?
那些规矩,有的编成了《三字经》,有的是五言、七言诗,有的则像京剧唱词,可配上西皮二黄腔唱起来。比如客运服务员《规范卡》上就唱道:助老幼解危难意切情真,堵禁品防逃票眼亮心明。百花齐放的卡片因人而异,人手一套。为了把那些文字刻在意识里融入血液中落实于行动上,合峰站还制定了相应的干群督查制度,规定干部职工每人每天至少要逮住十个人让他背诵卡片。所以,合峰站诵读卡片的朗朗之声不绝于耳,随处可见一帮一一对红的生动景象。工人们相互间冷不丁地敬个礼,这就意味着人家要求你背诵卡片了,你干么活儿就背你那个工种的《规范卡》和《措施卡》。当然,站长得以身作则,站长也有他自己的规范和措施,站长要督促别人,更免不了被群众抽查。
孙庄的记忆力好极了,对自己的卡片倒背如流,没有这本事,他岂敢出此怪招。此举却是苦坏了他的副手,那个副站长老是叫群众问得下不了台,群众偏偏喜欢拣软柿子捏出他的洋相,每天给他敬礼的次数多达三十次,也就是说,全站干部职工差不多轮着考他一遍。
副站长憋着一肚火,啪地给孙庄敬个礼,说:你是全站之长,你仅仅能背站长卡片是远远不够的。
孙庄说:说得对,二十个工种随你点,我背。背错了,群众罚你的分全算在我头上。
当时的场面和气氛有点像座山雕盘问杨子荣。副站长先后点了副站长、行李员、调度员三个岗位的《规范卡》和《措施卡》。结果是他心服口服,并从此发愤努力,一旦闲着便像个打坐的老和尚似的,双目紧闭,嘴里念念有辞。后来,他不仅像站长一样掌握了二十个工种的卡片,还能把另外几个重要的规章制度背得滚瓜烂熟。这个事例证明,只要功夫深,钢轨能磨成针。
谁知,这个故事在《前线火车头》上登出来后,把那个副站长激怒了。他不仅闹到了《前线火车头》编辑部和路局领导那儿,还带着那张报纸,一脚踹开了孙家的大门。他也是南下的老战士,和颜大嘴是战友。他把报纸往孙安路手里一塞,说:你看看你儿子狂的!我成了反面典型,好笑吧?你去告诉他,五四年长江发大水,南浔线被淹,为抢通线路,我带着老婆孩子在水里浸泡了七天七夜,还感染上了血吸虫。我当站调,避免了几次重大事故。我的奖状有一抽屉呢。
孙安路一看,也恼火,说:火车不是推的,安全不是唱的,他咋不唱拉大锯扯大锯姥姥门前唱大戏呢?
孙安路气呼呼地赶到合峰去教训孙庄。孙庄却嬉皮笑脸地说:火车当然也要推,亏你还是大车呢。鹰厦线武夷山和戴云山垭口地形复杂,区间线路坡度较大,不是采用双机牵引、一个拉一个推吗?
安路骂道:奶奶个熊!你长能耐了,会耍嘴皮子了啊,还一套套的。你竟敢那么埋汰老王!
孙庄说:冤死我啦!那篇报道又不是我叫写的。再说,人家写的也是事实。好啦,我去支援大京九,调令刚刚接到,去黄陂当副站长。
孙安路大吃一惊:你也不吱一声,说走就走?家里老的小的,都不管啦?你对象咋办?
孙庄说:我不走行吗?老王头是头犟驴,我赔礼道歉,像儿子似的哄着他,他还不肯放过我,我怎么抓安全抓管理呀?树挪死,人挪活。再说,还有个张凤。愁死人啦。照理说,我该借这个机会,解决她的工作问题。支援大京九,可以照顾一个子女或家属入路。可我带她走,一旦她犯病怎么办?
孙安路脱口骂道:奶奶个熊!你想乘机撂挑子呀?我看你娶她就没安好心!
孙庄说:爸爸,你一辈子为么连入党都那么艰难呢?就是太老实啦。你不说爷爷死于游击队埋的地雷,不说爷爷曾置了地,谁知道呀?你当年的战友都建功立业当上了干部,只有你还是个工人,享受离休待遇的工人,为么呢?机会本来是平等的,有的几乎成为你的囊中之物,可惜到你手里煮熟的鸭子也会飞走。还是因为你太老实。我从读技校时就在回味你的一生。所以,我会抓住人生的每个机缘,其他事先放在一边。我要先去干出个样子来,再把张凤接过去。
孙安路气得浑身发抖,双腿发软。是孙庄把他送回来的。在车上,竟遇见了从南京回来的张凤。她大概是一直扒着车窗探看,脸上尽是煤灰,头发里藏着甘蔗屑,颈脖子也黢黑的。慢车上可脏啦。
孙庄决定在临走前为老婆洗一次澡。他把过去常用的大木盆从床底下翻出来,把散了箍的盆帮拼成个大概,将锈蚀的铁箍擦得铮亮,重新箍紧木盆。往盆底的拼接处撒了些锯末,舂实,再盛水泡胀。他对张凤说,这样的脚盆很稀罕对不对,稀罕物就该留着,说不定将来博物馆会到民间来收购呢,你看杭州不是在收藏老东西吗。
在这只盆里,有孙庄绞尽脑汁洗干净的一些日子。他曾辅导张凤,用煤油去杀毛发中的虱子,用汽油去擦脸上的油污,用肥皂反复搓洗浑身上下,然后,一遍遍兑好温热的清水,帮助她把自己漂洗得洁白如玉。有时候,为了疗治她身上的疹子痱子和来历不明的红斑点蓝色块,他还亲自去野外采艾采大青叶以及各种草药,有块茎有枝叶有藤蔓还有花朵和果实,比如野菊花和木槿花,苦楝子和糖罐子。也就是说,往她的浴汤里加各种野草野菜和作料,像做四川火锅似的,这时候苦盈盈的香气从他屋里往外扑,弥漫了整栋楼。他家里有一本七十年代供赤脚医生用的《中草药图谱》,里面夹着他亲手采集的可用于泡水沐浴的部分草药标本,不少书页上还留下了他歪歪扭扭的字迹,那是对草药功能介绍的修正和补充,是他来自实践的智慧结晶。孙庄其实还往老婆的浴汤里加过奶粉,站上卸零担车,望着散落在地上的奶粉,他想起宋美龄用牛奶洗澡的传说,便扫起来带回家,剔除混杂在其中的脏东西,冲成了营养丰富的浴汤。脏兮兮地从远方归来的张凤被丈夫侍弄得光鲜可鉴。
这次来不及去采药。他冲泡了一盆桂花茶,浓郁的香味叫人神清气爽,所以,好久没在木盆里坐浴的张凤很老实,很沉醉。孙庄厚实粗糙的大手温柔地抚过她的背脊、大腿。他一丝不苟地劳动着,甚至搓下了星星点点的陈年积垢,其中有煤都的煤灰、瓷都的瓷土、药都的药末、酒乡的酒糟、钢城的钢屑和烟尘。
出浴的张凤是桂花仙子。她的身段还是那么高挑,她的肌肤经过日晒雨淋似乎比从前更加健美,虽不能说白玉无瑕,却也是瑕不掩玉。孙庄一低头,发现木盆里漂着几枚耀眼的大红枣。
张凤说:你忘了放红枣,你不是说红枣熬的水能止痒吗?我身上有点痒呢。
孙庄的泪水夺眶而出。
孙庄的泪水溶入桂花茶中。他弯腰端起脚盆准备倒掉,没挪几步,脚下一滑,盆摔在地上,盆底脱了盆帮散了,大半盆水哗啦一声漫漶开来,把收拾好的行囊都浸湿了,那只盆箍在地上优雅地滚了几圈。
孙庄手忙脚乱地整理着现场。孙庄说:以后你就到卫生间洗澡。你会开煤气热水器,对吗?洗澡时注意开半扇窗,先兑好水温再进去,小心别再烫脱皮,你能有几层皮?算啦,你到南站浴室去洗吧,我买了票,放在梳妆台中间的抽屉里,可以用一年。记住,是南站,不是东站、西站,南站是男左女右,东站、西站正好相反。你学说一遍。错了。重来。对了。
孙庄沮丧地望着一堆盆帮,忽然觉得拆除直排式热水器更要紧,3.15晚会公布过血淋淋的教训。由热水器他猛然发现今后张凤独自生活的环境危机四伏,比如屋里的电路使用了多年,它可能像煤气灶的皮管一样老化了,还有窗子插销和门锁也不管用了,铁门上的锁换过好几次,都叫张凤撬坏了,张凤为了把反锁在家的自己解放出来,把撬锁的技艺操练得炉火纯青。这说明时时犯糊涂的张凤,一旦逼急了,也会成为了不起的智者,孙庄由此得到些许安慰。但是,今后她出门得有平安锁,锁上门她该不会把钥匙丢了吧?
孙庄把新锁的钥匙串在一根金黄色的丝绳上,套住了妻子的颈脖。这根丝绳是在铁路边拾的,是旅客扔掉的代表证。他想,留着红彤彤的代表证更醒目,万一摘下钥匙随手一放,找起来更容易,就把那块代表证又串回去了。
孙庄问:我要去的地方你记得吗?
张凤说:湖北黄陂。到向塘,转乘京九线的车北上。要么,走皖赣线、津浦线到徐州拐向陇海线到阜阳,再从京九线南下。要么,从浙赣线、京广线到郑州再拐弯。还可以……
胸前挂着代表证的张凤想表达的,大概就是条条道路通罗马的意思。
因为支援大京九的大队人马已在几天前出发了,便没有领导再来送行。月台上唯一向孙庄频频挥舞的就是那块火红的代表证了。当然,还有忽然间被桂花茶浸湿的她的目光。
列车缓缓启动。她的脚步、她的意识也在缓缓启动。孙庄听见她的哀求。张凤说:我再也不乱跑了好不好?我再乱跑你打断我的腿好不好?你为什么不打断我的腿呢?为什么不把我关进鸽子笼里?
在拥挤的车门口,孙庄猛然收回怀有几分依恋的目光,决绝地一扭头。
列车上的广播,仍在喋喋不休地述说着范莹莹的故事。莹莹仍是二十二岁的女列车员。
“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从六十岁开始,奶奶把这民谚当歌唱了三十年。她唱着这首歌向秀和孙子交代了许多注意事项,比如,所有衣着得打活结,进炉子时蒙脸的白布千万得揭掉,俺是体面人。手里得攥两条毛巾,一条是洗脸的,一条是脚布,俺一辈子干干净净。鞋楦别忘了给俺带上,俺得找那死鬼问问去。后来,奶奶记挂着连根、颜大嘴和枣儿,用手绢包好捎给他们的东西,掖在床头的褥子下,时时叮嘱秀。里面有连根的小人书,颜大嘴的鞋样,枣儿的钢笔和化妆品。枣儿走的时候,好些小玩意儿都被秀落下了,没给枣儿带去。奶奶为此没少埋怨秀。
奶奶说:往后每年清明给俺上供,俺可不稀罕包子,有大葱煎饼最好,没有,就煮两个包菜疙瘩给俺,那也比包子强。俺一听说包子,嘴里就泛酸。
奶奶还讥嘲道:等俺去见那死鬼的时候,要是安芯屋里的马桶还没送完,送俺和那死鬼一个吧。隔壁老姚家的不是说,那叫子孙桶吗,还得盛上花生吗?花生花生,花着生。
奶奶被自己逗笑了,竟笑出了眼泪。笑话着马桶,她想起另一件重要的事情。那就是,余美丽的颜合欢人虽小,辈分却大呢,可别叫庄儿他们岔了辈。奶奶跟颜大嘴,姐弟俩似的,论理,合欢该是安路安芯的弟弟呢。
唱着民谚,奶奶闯过了一道道坎子。不料,儿子孙安路竟走在了她前面。
杭州妈妈经常对人们说,孙大车是叫孙庄气得心肌梗塞。那么能睡的人,自从离休后,特别是孙庄去大京九以后,就听不到他的鼾声了,夜夜隔壁传来的都是“奶奶个熊”。早已不去卖包子的杭州妈妈,在带孙子的同时,拉着张凤,说了孙庄许多闲话。她对张凤有点同病相怜的意思。因为自从她丈夫支援战备铁路走后,并没有谁亲眼看见过他,连捎带包裹的列车员也是受小站上的员工所托。仿佛他从她的世界逃遁了。也不知为的是什么。
安路是在下半夜出的事。那天夜里,他耿耿难眠,屡屡摇醒秀,说的话都和孙庄有关。
他问:这个鳖羔子在读技校时去了几趟山东,为么,你知道吗?
秀说:你咋还念着呀。人不就是想问明白他爷爷的事吗?
把历史整明白,为么呢?
为了填表呗。人可不愿意跟你瞎填。谁像你那么傻呀,刚当兵的时候,还觉得地主好听呢,把家庭出身填了个地主。你老子明明是工人,攒下几个钱置了两亩地,就叫地主呀?俺咋没见你家床底下藏着金砖金条呢?
安路叹了一口气:当年懵懵懂懂的,可能就是那个地主填坏了。唉,小小不然的两个字,决定了俺的一辈子。差点还影响了下一辈。行啦,你睡吧,不对你说了。
可秀刚合上眼皮,安路又说:俺觉得俺一辈子不愧得慌。俺拉着火车在地球上跑了多少圈,有数吗?俺在线路上拣回几条命啊,不拣回来,俺能当几回英雄和烈士。
秀说:瞎说么呢?好啊,从前你就嫌俺了吧,想学隔壁老姚离家远远的?难怪的,你老念着白衬衣,脖子都叫你剐了多少层皮啦。俺记得刚你家那会儿,你说哪个首长看上你了,说你长得像个学生,想让你给人做小女婿。你别是还念着给人做小女婿吧?
安路好像沉浸在他的骄傲中:俺这辈子跟大干部有缘呢。你看看,俺当兵时的部队首长,后来当了路局的局长。俺跑军列,见过几个将军,有的前些年成了中央委员,大区司令,厉害吧?专列上的那个大干部,知道是谁吗?人还和俺拉呱了一阵子。他说和俺算半个老乡,他不是山东人呀,为么说和俺算半个老乡?别是在山东打过仗,要不,是山东女婿?
秀攥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笑道:你不还是大车吗?咋啦?谁嚼舌头啦?老战士待遇不都给俺了吗?书报费,医疗待遇,都和离休干部一个样。
安路便嫌秀的浅薄了。这时候,安路好像是孤独的哲学家,苦于找不到一个知音。他给憋坏了,一大早就被送进了医院。
从抢救室出来后,主治医生季医师让秀想象一下丈夫的心脏。为了激发秀的想象力,她在自己的拳头上用钢笔标出了心肌坏死的面积,那图形看起来酷似欧亚大陆。见秀的想象力实在糟糕,她用了一串比喻,瘪气的足球,倒瓤的西瓜,快报废的发动机,经营不善濒临破产的合欢磷肥厂,三角线废弃后那长满野草的轨道和倒塌了的龙头房,趴在机务段门外那被淘汰的可怜兮兮的蒸汽机车,等等。她说这样满目疮痍的心居然撑持到现在,简直是个奇迹。后来的两个月间,季医师连着开出了好几张病危通知书,最后,她带着歉意长叹一声,为孙安路蒙上了脸。
此时的于金水已是合欢市小有名气的书法家了,他为安路的一生题写了四个斗大的字:风驰电掣。在他笔下,那四个字是分明是铿锵疾驶的列车,有一日千里的速度,有震耳欲聋的呼啸,家庭是匆匆掠过的沿线小站,人生是连接终点的双轨。起笔处,似有烟云翻滚,热雾弥漫,如闻汽笛仰天长啸;收笔时,仿佛红灯骤亮,猛然刹车,但见轮下金星四溅。
是一只黑蝴蝶率先把噩耗告诉奶奶的。黑蝴蝶在屋子里翩翩飞舞,从外屋飞进里屋,又从里屋飞回外屋。奶奶瞅了好一会儿,才看清它是蝴蝶而不是蝙蝠,便打开了窗户。黑蝴蝶仍不肯离去。它竟落在了奶奶的床上。奶奶说:你咋进的屋呢?你别是舍不得俺吧?说着,奶奶的泪水就下来了。奶奶喃喃道:俺的老实孩子呀,枣儿丢下俺啦,你可别丢下俺啊!说么你也得先送俺走啊。还指着你领俺回趟老家呢,离家多半辈子啦,也知不道老家么样了。
等到周葱花领着余美丽她们上门来,那只黑蝴蝶悄然飞走了。奶奶号啕起来。一整夜,孙家的两间屋里挤满了人。里屋是劝秀的,外屋是安慰奶奶的。人们安慰奶奶的办法就是打岔,他们以为奶奶已经老糊涂了。
周葱花说:奶奶,梅香托列车员又给你捎新鲜荔枝来了,你尝尝。说着,就往奶奶嘴里填。
张婆子说:俺凤儿怀上了,鹰儿的对象也见肚子啦。谁说你孙家养不住闺女呀?这俩,俺看着都像闺女,肚子在上怀,圆圆的呢,酸男辣女,你这俩孙媳妇都爱吃辣的。
杭州妈妈说:奶奶,今朝我们老姚来归屋里厢啦。那条通到大山里厢的战备铁路效益实在是糟糕,亏损木老老,营运已经停塌啦。他就乖乖地把铺盖卷卷好来,走人啦。你晓得他做的第一件事体是啥个事体呀,我们一起到铁路二村去了耶,我们请风水先生选好了一块地,还跟修墓的石匠讲好耶,把他两百洋钿,叫他用红石把坟头砌砌好,留个放骨灰盒的洞洞就可以,四周把围墙砌好来,坟墓前头把水泥地铺铺好,两边把岗柏栽栽好,将来我们要合葬,就等到百年以后乔迁。
周葱花讥嘲道:早就说铁路新村这一片要拆迁,你不等住高楼吗?直接往那儿搬?
女人们的叽叽喳喳,挡不住奶奶的呼天抢地。奶奶哭得岔过气去,一头倒在床上,没了声息,脸憋得发紫,周葱花赶紧掐人中,杭州妈妈急得哇哇乱叫,谁知道她的嗓子还能唱高腔呢。她的惊叫把季医师召来了。季医师翻开奶奶的眼皮看了看,再把把脉,听听心跳,很无奈地摇摇头。女人们一起放声大哭。周葱花说:奶奶呀,你命好苦呀,白发人送黑发人,你怎么送着儿子自己也走了呀?
不等邻居们把孙家的孩子叫家来,奶奶突然醒了。奶奶说:你们哭么呢?俺咋听见拉尾子呢?多稀罕人呀,俺儿子没了,一边歇着的墨克妖又鸣笛了。火车也舍不得俺的老实孩子呀。
人们不知是惊是悲还是诧异,都噤声了,一起支棱着耳朵。可不是吗?已经淘汰的蒸汽火车头咋又吼起来了呢?不只是吼,它们还在西站和东站之间咣咣地来回跑,就像在为它们的大车致哀似的。季医师说,这是拍电影,她正要赶去为演员服务。奶奶的泪眼里便有了讥嘲的笑意:你真能挑日子。你快去叫人使劲鸣笛,把俺儿子替俺叫家来吧。
后来,整个铁路新村果然听到了一阵紧似一阵的汽笛。那天夜里,奶奶沉浸在往事中,仿佛回光返照一般,许多记忆都被泪水催醒了。泪水就像春雨。这时,她顾自述说着一些人生片段,尽情地讥讽着那“蹄子”。在生命抵达终点的时刻,她不顾整理自己的行李,不去回忆沿途的一座座月台和匆匆上下的亲人,而是挑剔地打量着对座的旅客。已不利索的口舌,出奇地流畅而机敏,眼里也泛起丰富而生动的波光。安芸已经念书的儿子瞪着小眼问道:姥姥,蹄子是什么呀?
奶奶被汽笛唤醒的事实,让孙庄留了个心眼。他赶紧去买了台双卡收录机,趁着拍电影,录下了一段蒸汽机车的鸣叫。然而,半年后,奶奶无疾而终,火车在收录机里嘶声长鸣,也唤不住她了。这时,她从前所交代的注意事项有不少被后辈淡忘了,热心的邻居纷纷来出谋划策,就像铁路新村任何婚丧嫁娶一样,包括待解放的台湾,各省市区的风俗规矩都被搬了出来,弄得孙家无所适从。最后,秀力排众议,只听花圈店老板的,老板卖花圈兼做殡葬服务,自然见多识广。
老寿星穿上了自己做的寿衣,披红着绿扶鹤西去。在短暂的一生中,她用了漫长的三十年来为自己的这次盛装出行做准备。秀,安芯安芸两对,以及孙家的孩子们、老邻居们都看见,烟囱顶端,有几缕轻烟,弄云鬓,舒长袖,舞裙裾,悱恻缠绵于仙凡之间。
该让奶奶随身携带的物品有:碗筷调羹,糖瓶子,两根枣木的擀面杖,老花镜,里面别着缝衣针的眼镜盒,布尺、剪子、顶针、捻轴,尤其是鞋楦,还有她枕头下用手绢包着的东西,里面有颜大嘴他们的鞋样,等等。秀说:针线家什别叫她带了吧,她劳累了一辈子。是的,她守寡多半辈子靠拾煤核、缝补浆洗带大孩子,以后因安路工资低、人口多,她又凭手工针线活儿补贴家用,直到眼力不济为止。对丧事顽固扞卫本乡风俗的邻居们在这个问题上竟是惊人的一致,她们说:那些东西她使了一辈子,不让她带去,她会回来要的!再说,她能闲着吗,这几年眼花耳聋人也糊涂了,她还时不时地把寿衣翻出来缝缝弄弄的呢。
于是,孙家后辈跪在土坑前,把奶奶最亲近的物品一一放在她的骨灰盒旁,安芯把自己的那条大辫子覆盖在骨灰盒上,不经意间,盘成了一只大大的黑蝴蝶,就跟那天飞进屋的黑蝴蝶似的。安葬着奶奶的“铁路二村”,随意望去尽是奶奶的老主雇、孙家的老邻居。那些墓碑就是熟悉的脸庞。那些脸庞来自五湖四海。所以,那儿的树长得驳驳杂杂,那儿的风带着南腔北调,风涌林涛如车轮滚滚,纸钱翻飞似煤烟弥漫。他们随遇而安,异乡从此是为故土。一眼看到那么多熟人,让孙庄觉得他们虽死犹生,仿佛他们会一如既往,或把奶奶请了去按天计酬给全家老小添置新装,或裹了布料登门来量体裁衣。那些墓碑在孙庄眼里尽是密密匝匝的针脚。他们喜欢奶奶做的便装棉袄,坟冢之间还残留着没有烧尽的这种棉袄和散落的布纽扣。凭着针脚和纽扣,孙庄能轻易地辨认出奶奶的作品。
孙庄仿佛听见冥界的欣欣之声,便悄悄藏下了一黑一白两个线团。最后放下一对鞋楦时,孙庄心里一阵发紧。
奶奶在为自己缝寿衣时,曾没头没脑地问孙庄:你说,那死鬼上班咋揣着鞋楦?
孙庄愕然无语。奶奶抬起脸来,常认错人的昏花老眼在那一刻炯炯放光。那光芒执意要穿透厚达几十年的迷雾。
孙庄说:你不是说又塞了几个窝窝头给爷爷吗?
不能。俺不能那么糊涂。窝窝头是热的,暄的。
你不是说那天有预兆吗,心里慌慌的?
那也不能拿鞋楦当窝窝头呀!
当作为长孙的庄儿掬起第一捧黄土时,果然又听到了奶奶苍凉的发问:那死鬼上班咋揣着鞋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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