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星期，又过了一星期，老袁那里连个屁都没传过来。周民于是就有了一点小情绪小不满，后来想想，又觉得这种情绪似乎有些不对头。这些年下岗的人就像秋天落下来的树叶一样多，哪能那么容易就找到工作呢？但老婆的枕头风又登陆了，吹得周民心里七颠八倒直扑腾，只好挂了电话去问。老袁首先叹了一口气，然后告诉他：“昨晚有事，正好跟机修厂席厂长在一起吃饭，乘他高兴把吴瑛的事说了。没想到席厂长那人太不好讲话，弄得我脸上都粘叽叽的不好看，到现在心里还窝着火呢。”周民虽然很灰心，但又觉得给人家添了麻烦很不好意思，于是一边感谢一边劝老袁别跟席厂长那样的人计较，最后万般无奈只好又问能不能想想别的办法。老袁想了一会笑哈哈地说：“别的倒是有两个地方，你看哪个合适。一个是青山镇轧钢厂，那里缺几个轧钢工；一个是红旗化工总公司，刚刚从意大利进口一套设备，一大堆资料全是外文，缺一个翻译。你看嫂夫人是不是……”说得周民十分尴尬地笑了笑。挂上电话，认真想一想，可也是，吴瑛能干什么呢？跟自己一样，六八届初中毕业，后来就下放了，在农村啃了四年玉米棒子，然后招工回城……周民越想越灰心，不免就有许多感慨堵在心里，像吃年糕噎住了，吞又吞不下去，吐又吐不出来，只好于咽气。想想自己，毕竟只是个多如牛毛的小科长，求人办事能那么容易吗？再往深里想，在这小城里自己大小也算个人物了，多少还能认识几个说得上话的人，求人竟还这样困难，若是普通老百姓，该是怎样的情况就可想而知了！

    作家就是作家，作家的想象力比一般人丰富一万倍！就这么件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事，居然也引出了他的灵感。上次不是想写一篇卤鸭节小说吗，此时觉得这件事完全可以跟卤鸭节联系起来，作为小说的主线。于是他想啊想啊，想得兴奋大起，活像包工头子拿到了一幢八十层大楼的施工合同。他彻底失眠了，真想把睡熟的老婆摇醒，好好闹腾她一回。这个题材太棒了，内容正符合当前形势，写出来说不定还能引起轰动呢！河北不是有“三驾马车”吗，加上咱老周，那得算“四驾马车”啦！吴瑛啊吴瑛，不是你的下岗启发了周民的思绪，他能想得出这么好的故事吗？这真是祸兮福所倚了！于是立即起了床，坐到昏惨惨的台灯下开始草拟写作大纲，布置间架结构，规定人物性格，设想语言风格，一弄就弄到了天色蒙蒙亮。

    天亮了，心中的兴奋还在伴着东边升起的太阳一同燃烧。作家往往喜欢跟一切人侃侃创作构思，就像祥林嫂想跟所有人述说苦难一般。找谁呢？第一个跳进脑子里的当然是胡部长。胡部长一直关心他的创作，而且懂文学，还是个诗人呢。再说，为了吴瑛的事，胡部长说帮他找找佘副市长，已经一个多月了，不知找没找？于是一大早周民就上班去了。胡部长刚刚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周民就进了他办公室，笑嘻嘻地说：“胡部长亲自喝茶呀？当心喝多了又要亲自上厕所哟。”胡部长不愧是火眼金睛：“看你喜欢孜孜的样子，又有什么好小说构思了？”周民大嘴一咧，“嘻嘻！”然后坐下来说：“咱们不正在办卤鸭节吗，我有个构思，您给指导指导。”胡部长表示谦虚：“说出来，说出来咱也学习学习。”于是周民开始说了起来：

    小说标题暂且叫《路》。写一个女工下岗后，先是怎样怎样苦恼，千方百计找关系开后门，想回到原来的工作岗位。谁知道求人竟是那样困难，既赔了钱物又赔了人格，却还是一次次碰壁，这就激发了她的自尊，促使她决心依靠自己的双手去创造财富，依靠自己的双脚走出一条崭新的路，依靠自己的劳动书写一个大写的人！于是她摆起一个小小的卤鸭摊。由于她勤劳善良，由于她的卤鸭味道好极了，渐渐走出了一条再就业之路——当然不能写得这样肤浅，还得往深处挖掘。于是再写她富裕以后，又带领街道上一百多名下岗工人走共同富裕的道路，成立了环球卤鸭公司，终于使小城卤鸭香遍大江南北长城内外。这件事震动了全市，并且得到了市委市政府的大力支持。于是小城设立了卤鸭节，带动了一大批企业的复苏和兴起，女工也成了名闻全国的再就业典型……

    周民刚说完，胡部长就拍手称赞起来：“好啊好啊，现实意义非常强，既讴歌了改革开放，又写出了下岗工人自强不息的精神，还宣传了咱们市的卤鸭和卤鸭节，实在是一篇不可多得的现实主义好小说！”周民其实并没想到还有那么深刻的主题，心里就有些轻飘飘的，正想好好表表态，胡部长却将话头一转：“不过我可得给你泼点冷水：现在不能写。现在你的精力应该全部投入到卤鸭节的宣传上来。等卤鸭节办完后再慢慢写，要写就把它写好，争取一炮打响！那时候我一定全力支持，给你一个月创作假，行不行？”周民的心先是微微冷了一下，一听说给他创作假，就又热起来，甚至是明显的激动了。业余作者最缺什么？时间！所以他决心按照胡部长的指示办，先把本职工作做好，然后再写小说；并且决心尽最大努力将这篇小说写好，不辜负胡部长的期望。本来他还想顺便问一下胡部长有没有跟佘副市长说过吴瑛的事，结果光顾着心里激动，竟将此事忘得干干净净。回到自己办公室他才猛然想起来，不禁又好笑又后悔，知道回家后又要遭老婆穷骂了。

    不过，结婚二十年，周民对老婆的骂早已习惯。死猪不怕烫，聋子不怕雷，要是几天不听她骂，他心里反倒有点失落。真正是从不怕骂发展到骂不怕，再到怕不骂了——不骂，就说明她真正生气了。然而老婆没工作，家庭财政就捉襟见肘赤字骤增。人是英雄钱是胆，手里没钱腰就挺不直，脸色就不可能不尴尬。怎样才能广开财路扭亏增盈呢？第二职业当然像情人一样具有吸引力。很多人都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周民却搞不来：一是有明文规定机关工作人员不准搞第二职业，二是他实在没有做生意的财力和灵气。他不是没想过偷偷开个书店、悄悄办个音像门市部什么的，但是一直没有付诸实施。原因何在？耽心熟人遇见难堪倒还在其次，老老脸皮也就过去了——这年头谁都能理解，主要是考虑干这些营生规规矩矩绝对赚不到钱，要赚钱就得走歪道，比如捣腾点盗版书籍淫秽光盘什么的，自己是堂堂正正的国家干部，能偷鸡摸狗吗？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鬼鬼祟祟的事他绝对不干。算了算了，还是老老实实写写小说吧。听说最近稿费要涨价，千字三十至五十元。写一篇二三万字的中篇就可混到八九百，能顶老婆上班时两个月工资呢，何乐不为！《路》不是已经构思好了吗，抓紧时间写出来！胡部长不让现在写？管他呢，到时候将一把新崭崭的钞票往老婆面前一掼，嘿！咱老周真的“狗屁本事都没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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