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要咋?小便呀?小安走过来。
老人指指门外,他还从没有出去过,准备试着出去散散步。二十岁出头的小卫,因为痔疮手术窘态百出,使他倍受鼓舞,觉得他还是幸运的。他只是疼痛,并没有发烧。他的疼痛有时让他觉得自己似乎挺不过去了,甚至连一点点水都不敢喝,但是到现在他还好好活着。上午他又试着喝了两口,也没有引起他担心的后果,把肠道一塌糊涂地给胀破,他甚至有精力耐心地听完了东北人捕鱼的故事,中途没有哼哼一声。
老人慢慢把腿放到一侧,把钩住被单的别针解下来,别针上拴着肠道插管和插管上的袋子,管子里是一段一段的血。如果袋子里除了血还有其他东西,那就意味着手术失败了,前几天就有个胃癌病人因此重新上了手术台。他再次觉得自己是幸运的,仅仅是切除了个息肉,只是因为他年老的原因,才让他难以承受。小安从头顶拿下巨大的乳黄色营养液袋子,放到有轮子的输液架子上,架子中间是个日本进口的方形控制器,能准确地按量输送肠道营养液。老人坐在床沿上,觉得自己就像要出远门似的,小安给他披上厚厚的黑色呢绒外套,扶正了帽子。老人尝试着站在地上,慢慢佝偻起身子,一只手把衣服下摆收拢住,捧着下腹,一只手扶住架子,害怕架子走得快时,会把各种管子牵扯住。疼痛立刻加剧了,让他几乎难以忍受,全身开始燥热冒汗。但他坚持迈开步子,小安用酱紫色的短粗的右手握住架子,慢慢地往前推移,因为中间压着那个铁一样沉的日本器械,架子的轱辘发出格外沉重的声音。莲姨赶紧让开路,其他人也都看着低头磨蹭的老人。这是老人第一次出去遛弯,伸着脖子,半弯了腰,脖子和肠道的插管,以及盘绕的各种管子,一起形成一个令人畏惧的“架势”。老人慢慢地走出病房,给病房留下一种凝重的气氛。
他们目送老人走出门走,临出门之前,小安朝他们眨了眨眼,骨碌碌的声音便在走廊上响起。
昨天主治医生跟主任医生在办公室议论,我才知道老人得的也是癌症——结肠癌,只是家属隐瞒得好,老人到现在也不知道,只说自己长了个息肉。东北人的妻子压低声音说,医生说老人的肠子截了有一尺长,在手术室就差点不行了。如果刀口一直长不住,一直不敢吃饭,那就玩完了。
老人试着往起直直上身,原本他是不敢这么往起直的,因为肚子下面一直在疼痛,现在他只是想感觉一下刚才喝了两口水,肚子是否更胀更难受。他感到整个下腹凝成了一团,团得快把肚皮撑破了。肚皮被绷带紧紧缠绕着,他其实根本感觉不到肚皮,只是神经质地揣想肚皮不适。疼痛让他一阵阵出汗,甚至禁不住想哼哼几声,但是他咬紧牙关忍着,只有忍无可忍时才哼一声。
老人前面,也有自己推着输液架子行走的病人,穿着蓝白相间的旧病服,跟他身上的病服一样蓝色都洗淡了。离他最近的是一个因化疗脱光头发的中年妇女,一看就是个癌症患者,脸白得要命。她慢慢地挪动着,这时候站住了,回头看了老人一眼,似乎要歇息一下。老人正好直起腰来,看到她的眼睛巨大,有一个青黑的深窝,空洞而没有任何表情。老人又侥幸地想,幸亏自己仅仅是长了个息肉,如果是癌症的话,那就玩完了。老人心中感叹的时候,一个头发脱光的中年男人又从他身侧走过,而且居然是倒着走路,手里用一截竹竿挑着液体,液体用细绳拴着。竹竿随着中年男人后退的步幅,在老人眼前一晃一晃。中年男人脸面精瘦清白,但是精神状态很好,这非常鼓舞老人,相比之下他就有点过于矫情了。他试图加快点步子,可是依然不行,腹部的剧痛在强烈警告他。
终于,老人站在了锐角三角形走廊的另一个锐角里,他已经是第十五次走走歇歇了,额上的汗珠噗噗落在地上。他只能弯腰保持着奇怪的姿势,甚至连蹲下都不敢,那样腹部会更疼。不管从哪个方向走,他都需要一大截距离才能回到房间,他觉得自己陷在那里,若仅凭自己的能力,是无论如何也回不到病房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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