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就像一列无情的小火车，二十年，咣当咣当地开过去了。注意她的和没注意她的人生生死死和她一样，在日月的交错中向生命递交着皱纹、白发和疾病。
她是阀门厂的翻砂工，一双手粗大得要命，二十斤重的模板她一抖手就能扣过来，像翻绳似的。只有她自己记得，她没出嫁的时候，是家里姐妹中最能的闺女了，心也灵，手也巧，就说翻绳，她寻思出多少别人寻思不出来的花样。
二老婆这绰号和她实在不相配，什么时间得的，又是什么时候带到这条街上来了呢，她对着圆镜自己拨给风迷了的眼皮，有一打没一打地在心里琢磨。
她退休有三四年了，人们都记得，她退休不长时间，就开始扫这条从前根本没有人清扫的小街，修秦长城似的，把一家门口与另一家门口之间的污秽物清扫出去，让小街换了一副面孔。
人们议论说：“这女人，也不容易，退休了还找活干，挣下钱留给谁呢？”
有人应着：“是呀，留给谁呢？”
她开始扫街，早晨四五点钟就起来，小街不长，走着，从这边到那边就十分钟。她扫完街，天就大亮了，人们要去上班上学，走在路上感觉挺清爽。她蹲在河边洗扫帚，每根竹子都要露出本色似的。
她是一个干净人。
有人不知从什么地方得到的消息，说她原来是外五县的农村人，托亲属在城里找的婆家，那小伙子开头对她还好，后来，和他的三嫂好上了，加上她结婚两三年了没有生孩子，就开始打她骂她，后来，甚至用三角带抽她。
娘家哥哥多，嫂子嘴杂，肯定是回不去的，她就跑到那个亲属家，好赖住了半年，把眼前的困难应付过去。她自己上街道，义务地帮主任干这干那，博得了主任的好感和同情，给她在阀门厂安排了一个工作。
她很知足，在厂子里干活从来不挑拣，领导安排什么是什么，安排什么能干好什么。年终评先进的时候，她拿过几回奖状，还有笔记本、钢笔什么的，她最喜欢的却是那个大搪瓷缸子，用了这么多年，没碰掉一块瓷。
有人给她介绍对象，她也去看了，但，一直没有一个着落。
她的头发很好，到今天还那么黑，只是那层亮亮的乌油没有了，代之的是秋草一样的干枯。她的头发剪得很短，用卡针别着。她扫街的时候，头上的一顶洁白的帽子，冬夏不见一点尘渍。
她也喜欢听鸽哨的声音，有时，她正收垃圾呢，一群鸽子从她头顶掠过，鸽哨悠悠的，她的脸上绽开一朵菊花一样的笑容。
她关节粗大的手握着铁锹站在那里，仿佛那一丝喜悦会在她的脸上永远地停滞。她有一颗透明的童心。
二老婆的屋很少有人去过，屋里东西不多，但十分清洁，她的镜子都擦得亮亮的，人影映在那里，连皮肤上的汗毛都看得一清二楚。
街上的女人说：“这么个干净人怎么不再找一个呢。”
她乡下的哥哥们有时还来走动，她挎着从乡下带来的篮子到市场去买菜。买一块肉，买一条鱼，买两样青菜，再买一瓶酒。她哥哥们来时，她的屋里总会传出她哥哥们的声音，火火爆爆的，之后，是她的哥哥们带着一脸的酒气上车站去。她问：“啥时候还来呀？”
“上冬吧。”
她看着哥哥们的背影发呆。
这一年的春天，连着刮了十几天的黄风，二老婆没有出来扫街，风停了，人们纳闷，她怎么还不出来扫街呢？好奇的人到屋里看看，二老婆已经死了好几天了。
二老婆死了，没人扫街了，大家好像都刚刚明白，这街是不能没有人扫的。好几年了，多干净的一条街啊。打电话到环卫局，局里的人说：“呀，真对不起，是我们的工作疏忽了，这样一条街怎么能这么多年不安排清扫呢。”
街上的人一片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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