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梦-吕朝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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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天的晚上,突然就下了雪。

    吕朝然从自己所熟悉的办公楼里出来,恰恰大庙的钟声也响起来。钟声沉重,却也悠扬,把空气震得一个劲儿地发抖。

    吕朝然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大楼门口的丁香树,那一树的丁香花灿然而开,香气弥在耳畔,似乎在提醒吕朝然,香气不但可以闻,也是可以听的。这句话其实是吕朝然自己说的,那时,他还年轻,刚刚走上工作岗位,他来单位报到的那一天,正值春暖花开,丁香树像个美丽的姑娘,说笑就笑红了脸,那些个四瓣的、六瓣的丁香花金钟儿一样,眉眼间都显露出健康的、朗丽的娇羞。

    看门的大爷,是吕朝然的本家,笑呵呵地站在门口,问他:“小伙子,干啥呢?”

    吕朝然说:“听香呢。”

    “听香?”

    吕朝然指一指丁香树。吕大爷恍然大悟,和吕朝然对视一会儿,嘴边的笑涟漪一样扩大。

    现在,吕大爷已经不在人世了。

    吕朝然看着丁香树,知道自己出现了幻觉,就下意识地抓紧手中的包,疾步离开了原地。

    绕过单位的大楼,是一条狭窄的街,由街出去,走136步,是一家规模不大但十分繁华的商场。入冬了,街灯早早地亮起来,而街灯一亮,商场的灯也配合似的,纷纷闪烁起来。吕朝然看见了商场入口处的那一排水银一般的柜台,里边摆放着更加考究、更加漂亮的化妆品。记得吕朝然和爱人订婚的时候,就来了这家商场,吕朝然想买点东西送给她,留作订婚的纪念。商场旁边是照相馆,现在变成了经营文具的专卖店。他和爱人照订婚照时,和他们年纪相仿的摄影师一个劲儿地冲他俩摆手,最后无奈地跑过来,把两个人的脑袋死死地按在一处,并说:“马上就要一个锅搅马勺了,还扭捏个劲儿。”

    一句话,两个人的脸都红了,所以,在他和爱人照的许多相片里,这一张订婚照最好看,虽然是黑白的,但脸上的颜色是那么的明媚、真切。

    还有,那种“紫罗兰”牌的香粉现在已经没有了,一个粉红的盒子,上边印一个胖姑娘的笑脸,两边腮鼓鼓的,特意上了两块腮红。

    他问爱人:“你要点儿什么?”

    爱人痴痴地站在柜台边,一言不发。

    他由她的视线找到了那盒香粉,心地一下荡漾起来。一种从未有过的美丽的酸楚从小腹一划而过,他二话没说,掏出钱就给爱人买了下来。

    这么多年过去了,香粉已经用完,但小盒还留着,爱人用它来装针头线脑儿。那种小盒子圆圆的,十分古旧。有一次,电视里正播一个有关收藏的节目,他半开玩笑地说:“把你的那个小盒送去算了,没准是个文物呢?”

    爱人愣怔了一下,幽幽地说:“他们能给个什么价?!”

    吕朝然在商场门口站了一会儿,破例没有进去,若是以往,他都要在柜台边走一走,感受着淡淡的幽香,他的心,好像永远年轻着似的。

    再往前走,就是大庙了,这庙原是伪满洲国的镇国寺,“文革”期间关闭了,但没有遭到破坏。所以改革开放之后,庙内稍做修葺,香火就旺了起来。有神必有鬼。庙里的菩萨、观音们受着善男信女的朝拜、供奉,庙外就聚集了一些相师术士,他们各显其能,拼着花言巧语从心怀鬼胎者的口袋里往出骗钱。

    刚才,大庙的钟声响了,不知是和尚们要上晚课,还是别的什么昭示。庙门外的那些个失明者、伪失明者以及肢体残缺的乞讨者都纷纷散去,只留下片片雪花遮盖着他们蜷缩的痕迹。

    那几年,吕朝然的鬓角忽生了白发,手不知怎么的,时时不自禁地抖动。腋下起了一个疙瘩,他以为是什么不好的征兆,就有事无事地在大庙的门口转转。当然都是下班的时候,终于有一天,他被一个瞎子缠住,硬说自己看出他有祥瑞之兆,非要讨个喜钱不可。

    吕朝然犹豫着说:“您的眼睛……怎么能看出我有祥瑞之兆?”

    瞎子摘了眼镜,把一双灰蒙蒙的眼珠对着他:“我这双眼睛是瞎了,可是我的天眼开了呀。”他指自己的脑门。

    吕朝然连说对不起。

    瞎字倒不和他计较,拉着他的手在脸上摸来摸去,最后说:“老夫出山以来,阅相无数,唯先生之相奇伟,天庭饱满吞日月之气,地阁方圆纳川岳之精,不得了啊。先生若依我言,不出三月,必高官得做,骏马得骑。宅门和睦,身体健康。”

    吕朝然说了自己手抖的事。

    瞎子说是“气”冲的。

    吕朝然说了自己腋下的疙瘩。

    瞎子说:“你看,大印都让你夹上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吕朝然给了瞎子50元钱。

    三个月后,吕朝然果然升了副处长,但他腋下的疙瘩却是上了医院,打了针,吃了药,才治好的。吕朝然的副处一千就是几十年。有时,他想,那疙瘩没准真是官印呢,官印没了,官也就升不上去了。这种说法有点唯心,也有点荒诞,吕朝然也只有自我解嘲,不敢和外人多一句嘴。

    吕朝然掸了一下身上的雪,向家里走去。

    家门口,是一个车站,秋天的时候,他就是在这个车站送儿子去厦门读大学的。爱人一定要送儿子去厦门,被吕朝然坚决制止了。这个儿子虽然来得晚,让他也无比的疼爱,但他笃信“惯子如杀子”的古训,不允许儿子有星点的造次。

    在车站,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说:“没问题吧?”

    儿子自信地点了点头,说:“没问题,”他就喜欢儿子的果敢劲儿。

    儿子去读书了,家里留下他和爱人,异常地安静,也异常地冷清。哎呀!

    吕朝然不敢在车站停留,怕幻觉中出现儿子的身影似的,望着家的方向,那一片灯光,他加快了脚步。可离家越近,他的脚步越沉,直至家门口的时候,他的内心涌起巨大的委屈和哀愁。他突然折转身,又往回走,他知道,如果是步行,他先经过车站,之后是大庙,之后是商场,还有那个如今改为文具专卖店的照相馆,之后是单位,那两棵丁香树如此繁盛,即使冬天来了,它干枯的叶子还顽强地贴在树干上。

    有一个邻居迎面走来,见了他,问:“老吕,干啥去?”吕朝然快乐地回答:“上班去!”说完,自己愣在那里,泪水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这一天是旧历的十二月三十,吕朝然退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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