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橄榄-无章节名: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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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色溶溶,河风习习,使人恍若置身梦中。一路上,谁也不说话,似乎都怕打破这宁静。

    何为此时的心境,是那样的空明、恬静,失意、惆怅、仇恨、报复,世态留给他心灵上的一切,似乎全被这神奇的夜色稀释了。他看看身边的石岸,昨天夜里的一幕,重又萦回在他的脑际……

    石岸的突然到来,使他陷入矛盾和痛苦之中。他像喝醉了一样,久久地在外面徘徊。回到宿舍时,天已经很晚了。轻轻推开了门,屋里暖融融的,还有一缕缕扑鼻的馨香,这是他从未闻到过的,不禁使劲抽动了几下鼻子。他摸到床前,朦胧感到蚊帐被人放了下来,似乎有极轻的鼻息声从里面传出。

    他原以为是幻觉,侧耳一听,确是真真切切的,不禁唬了一跳。

    他打着颤连声问:“谁?谁?”蚊帐一动,一个白色的人影把他紧紧抱住了。一股温馨的气息直扑他的面颊。何为晕头晕脑地问:“你是谁?”

    那人不说话,两条浑圆的臂膀紧紧勾住何为的脖子,荡着少女特有气息的丰润面庞紧紧贴住他的脸颊,何为头轰地一下胀大了。他摇了几下,端详半天才说:“是你,石岸?”

    “是我。”

    “这是为什么?”

    “赎我的过。”

    石岸把头埋在何为的怀里,嚶嘤抽泣着。秀发一飘一拂的,撩拨着何为的下巴,就像微一微的电流撞击着他的身体。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竭力使自己镇静下来。默然良久,才轻轻摩挲着石岸头上浓密的秀发说:“我认真想过了,你没有过。”

    “我有过,我有过。”石岸摇着头说,“全是我不好,才把你放到强劳队来。你为什么不打我、恨我,这我才好受一些。”

    “原先我也想过,我会让你一辈子不得安宁,付出十倍、二十倍的代价偿还;但今天你的到来,使我知道这原是一场误会。虽然承认这一事实,对我来说是艰难的,痛苦的。既然误会已经说清楚,你就听我的话,明天禽开这里吧!北大中文系,就是对你来说,也是难得的机会。何必为一场误会,再付出牲牺呢!”

    “不!我不走!”石岸倔犟地说,“我要在这和你一块强劳,你的事情一天不完,我一天不离开这里。”

    “别说傻话!”何为轻轻地推开石岸,划着火柴,点亮马灯,只见石岸穿着内衣坐在床前,脸上、胳膊上全被蚊子叮得红一块紫一块的。

    何为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说:“你还不钻进蚊帐里去!”

    石岸钻了进去,拉上了绿毯子,仅露出一个头,低声说:“小公共的莰上没蚊帐,蚊子光咬我,我等你,你又不来。我来找你,张班长让我到你的蚊帐里躲着等你。等着,等着,我就睡着了。”

    何为说:“那你今晚就在我这蚊帐里睡吧!我去青头那边凑合一夜,明天一早你就走!”

    “不!”石岸坐起,喊道,“我不走!”这任性的姑娘,果然说得出,做得到,今天又跟着一起放河灯来了。现在她正如痴如醉地沉浸在突丽的夜色之中。她觉得,仅这一夜,就足以胜过过去几年,肖己总算没白到黄河湾头走一遭。

    青头则感到身上热辣辣的,石岸的头枕着的地方不时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向全身传递。他在心中骂自己,你真他妈的!他扯开军装上衣,让微微凉风扑进来为他降温……

    “烦了吧?”老于头掉过头来说,“咱放河灯得避开这道三里多长的浅滩,一放就放到流子上去;漂远点,入大海。一年就这一次,功夫得下到哇!”

    “大叔,”石岸瞧着河面上飘飘忽忽的红光蓝点问,“咱们的灯怎么不在车上啊?”

    “女予,”老于头哈哈地笑一气说,“这你就把心放宽哇!大叔是作甚的?”石岸也咯咯地笑了。

    “那年,我还没你们大,跟着郭秃子在这打日本;小鬼子的火轮,窜来窜去的,瞭见岸上有人就开枪。就这也没误下我放河灯。”老于头笑眯眯地说,“那时你婶子躲到马栅的娘娘滩上,见了我的灯,就知道我还活着,才没有改道哇。要不,我老于头往哪儿找这么好的女人呀!”

    “这么多的灯,怎么能分出哪个是你放的呀?”石岸挑起修长的眉峰问,“大叔,你不是在骗我们吧了?”

    “瞧这女子问的!我老于头这辈子吃喝嫖赌都干过,就是没骗过入!没作过夜间想起心跳的事。大惊小险全见过,自个豁出头滚地,一没背主,二没卖过自己的弟兄……你这女子咋了?”

    老于头忽地听见石岸在车上呜呜咽咽地抽泣开了,也不知自己刚才哪句话没有说对,把这姑娘给剌疼了,“咳,”老于头懊悔地拍了拍自己的头,嘟嘟哝哝地说,“我这张贱屁股嘴哇!”

    “大叔,没事!”石岸擦了擦眼泪说,“我忽然想哭。”

    何为不动声色地说:“一定是想家了!明天快回去吧!”

    “我说不走就不走,看谁敢管我?!”

    “就是!”青头鼓励她说,“你在这儿呆着,也给我们提提份!每天让黑牡丹给你抓野兔子吃,刘小燕的尼娜也挺好玩的,还有大韩的那只大公鸡。”青头的口吻就像个大哥哥,石岸一个劲答应着。“这多好!队伍里得讲心齐。”老于头感慨地说,“坑人、害人的事什么年月也不能干,老天爷长着眼呢!那年,团里的胡军需贪污军饷,将六根金条束在腰里开小差,冒着大风过黄河,那黄河冻得铁硬,谁知……”

    “‘扑通’一声,掉进亮子里冻死了。”青头接茬说道,“老掉牙了,你讲多少遍了!”何为和石岸也禁不住笑了。“不是!掉在亮子里的是黄营副,不是胡军需。”老于头极认真地说,“胡军需识河路,都眼瞅着过河了,谁知碰了一群狼,去黄河亮子里喝水。冬天的狼还能见人?龇着牙就扑上来了。胡军需带了把匣子炮,一梭子子弹打光了,也没挡住狼群,结果让狼群哨得光剩了骨头架子……咳,也是个和小曰本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好汉,就这么完了。”

    “那金条呢?”青头颇感兴趣地问。“你听我说呀!第二天天不明,放羊汉赵鸡换吆着东家的羊去亮子里饮水,看见一堆骨头架子,没把魂吓出来,腿都打哆嗦。又见脚下有个浸血的黄布包,捡起打开一看,有六根金条和十几块大洋,高兴得屁颠屁颠的。羊也不管了,一口气跑回了东套子老家。又买房子又买地,还娶了个小老婆,啧,啧!可美了没几年,土改了!一下子扫地出门,又去放羊,头上还多了顶地主帽子;前几年乱腾腾时,让村里的民兵给打死了,儿女连尸都不敢收,也让狼给啃了。你说老天爷长没长眼?”

    老于头长吁一口气说:“人还是活得本分些好呀!活得好了,不骄;活得孬了,不馁;一辈子安安稳稳,淡饭粗茶,多好!可现在就想方设法不让你好……算了,不给你们瞎说了,放灯!吁——”他停下了毛驴车。这是一面像刀斧削出的齐刷刷的河岸,燁下浪涛汹涌,正是放灯的好去处。

    “后生们,”老于头招呼大家说,“把咱们的瓜灯都拿下来。”

    “瓜灯?”石岸不解地拿起一只苦瓜,轻飘飘的。老于头从她手中接过,一拉瓜蒂,盖开了,原来里面是掏空的。老子头哈哈地笑了一气说:“女子,这是大叔的特殊玩艺儿,那年,你婶子一见就知我还在。咋,大叔没骗你吧?!”

    “大叔,”何为瞅瞅这大半拉苦瓜,问老于头,“这里面塞了些什么?”

    老于头说:“破布呀,废棉絮呀,塞满再灌上石蜡、羊油、猪油、煤油,留出根粗芯子,一点着,往河里一放,嘿,通心红。要多好看,有多好看!”

    “那咱们快放吧!”青头嚷嚷道。“放吧!放吧!”老于头摆摆手道,“一人一个,都有。点芯之前,心中有甚话都说说,一放出去,极灵验哩!那年,我们团跟鬼子交手,死了许多兄弟,郭秃子感到晦气,让我带人做了三千瓜灯。七月十五这天,找了一连弟兄乘了三张大船放;河上一片火龙,天都映红了。那气势真壮,弟兄们还直着脖子唱,唱,咳——”

    老于头似乎嗓子痒了起来,咳咳的,接连咳了几声。

    “大叔,你给我们唱唱!”何为催促他。“碍事不?”老于头悄声问,“大叔头上可还有一顶国民党兵痞的帽子哩!”

    “嗨!”青头拍着腿道,“这几个入还会坏你的事?”

    “怕什么?!”石岸一跺脚道,“谁再横竖找茬,我抽他的耳光子!”

    “那我就唱了,”老于头咧着嘴道,“那河灯真壮声势,两岸的乡亲都说龙王爷显灵了,小鬼子的日子不长了。果然没几天,光复了!极灵验哩!”

    “老于头,”青头叫喊了起来,“让你唱,你怎么没完没了地说开了?”

    “就唱!就唱!”

    老于头清了清嗓子,冲着河灯闪烁的黄河唱道:

    古有杨六郎忠心保宋王

    一杆呀锲枪守呀么守北方

    冷有傅官长领兵打东洋

    八百里呀河套血呀么染战场

    伴着黄河的涛声,这粗犷、浑厚、略带沙哑的歌声,直冲冷悠悠的夜空,过了好久,还在人们的耳边回荡。何为感到胸头沉甸甸的,觉得好像是被沉厚的历史重压着。他想,生活在八百里河套的父老乡亲就像养育他们成长的黄河一样宽厚,即使你曾有负于他们,但只要你为他们做过一点好事,他们就会永远记着你,世代传唱。

    “娃们,咋了?快放灯哇!”老于头招呼说,“咋不动手了?”

    “你唱得真好!”石岸髙兴地说,“我爸有时高兴了,还哼黄埔军歌呢!”

    “天爷!”老于头拍着掌说,“你大是甚我是甚?咋敢比?这得感谢毛主席他老人家,给咱们这么个见面的机会!要不,哪敢想认识你哇!”

    “就是!”青头粗咧咧地说,“要是在北京,我这龙须沟大杂院的穷小子,哪敢想你能枕在我的大腿上走一路哇?你爸爸要足……”

    “还有完没完?”石岸恼怒地说,“笆爸爸爸的,我就是我!从现在起,谁也不许再提他。好了,放灯!我先放!”

    石岸拿起一只瓜灯,蹲在了岸边,激浪涌起的水沫溅存:她的脸上。她从青头手中接过火柴。

    “女子,你快说说哇!等这排浪头过来后再放!”

    石岸划着火柴,点燃灯芯,那瓜渐渐亮了,红了,连瓜皮上的花纹都映得清清楚楚的,就像手里捧着一只描花的红灯笼,青头禁不住兴奋地叫开了。“因为我的粗心,让何为吃了苦。”石岸捧着瓜灯,面向黄河极认真地说,“愿他能真心宽恕我的过失!”一排浪涌来,在退回的刹那,石岸手中的瓜灯放进了水中;瓜灯在岸边颠了几下,漂向河心,就像一团红火球,在波峰浪尖上跳跃。

    接着,青头燃亮瓜灯,举过头顶,忽地跪在岸上,默默叨叨地说:“愿我的事早完,能和连队的哥儿们、姐儿们一样就行了。能办回去,侍候我笆我妈,这最好不讨的;不能办回去,我也老大不小了,找个会过日子的媳妇,也算热热闹闹一家子人。我总不能总搂着条母狗过一辈子吧?”

    他仰起头,竭力不让眼中的泪水涌出来,可泪还是顺着脸颊淌落了下来。他小心翼翼地把瓜灯放入水中,泪眼迷蒙地注视着这团渐渐远去的红火。

    石岸推推何为说:“你发什么木?该!你放灯了!”

    何为燃亮瓜灯,默默地放入水中,静静地望着它向河心漂去。在一河闪烁的灯火中,那颗最耀眼的星是他的。漂着,漂着,不知为什么忽然灭了。这会枭我的命运吗?他感到有些黯然。

    “让你不说话!”石岸撅起了嘴,“多不吉利!”

    “一样的,一样的,”老于头说,“心中念叨是一样的。心诚则灵。这灯早灭晚灭都是个灭,不妨事的!”

    “你们帮着把这些灯全放了哇!凡在咱们班呆过的都有,娃们活得难,大叔全想着哩。”老于头拨拉着岸上的瓜灯说,“这是大韩的,这是二太阳的,这是张班长的,这是阿林的,这是小公共那俊女子的,她也不知有个正经躲处没?”

    他嘟哝着把一颗一颗的瓜灯投入氷中,河面上又多了一串红得耀眼的珍珠。它们漂向大海呢?还是搁在浅滩?谁也不知道,说不清,就像它们主人未卜的命运一样……

    “这是我和老伴的夫妻灯,这是苦儿娘俩的……”

    他们正饶有兴致地放着,黑牡丹忽然拧着脖子闷声狂吠了起来,大家掉脸一看,只见朦胧的月光下,一个人影正姗姗地朝岸边走来。那人影越来越近了,脚前脚后还滚动着个小黑影。他们都努力辨认着。

    “恐刘小燕!”石岸迎了过去,你怎么才来?

    灯都快放完了!

    “刚刚招苦儿哄着。哈,满河都是灯哇,”刘小燕摇摇摆摆地走了过来,后面跟着尼娜,“咱中国老百姓就是会苦中作乐,日子过得跟狗差不多,却能编着法儿逗闷子。”

    “姐儿,”青头带着哭腔说,“我这刚有了点心劲,你就别泼凉水了!”

    “得了!得了!快高高兴兴地放你们的灯吧!”刘小燕摆摆手说,“别让我给你们搅和黄了,我到别处去看看!”

    “小燕,”石岸拉住她说,“你来了,怎么也得把灯放了!顶用不顶用,放放总没坏处吧?你把心中的话一说,就不闷着了!”

    “就适!”青头说,“你现在再让我喊,就喊不响。闷气散了,顺着黄河漂走了……”

    “人还是应有个寄托呀!”何为也说,“老于大叔亏为你和苦儿做了个母子灯……”

    “你瞧。”石岸把灯递给她。这是一大一小两个苦瓜,连在一根瓜秧上。

    刘小燕捧在手里端详着,喃喃道:“苦瓜,苦瓜……”她的手颤抖了。

    “女子,”老于头动情地叫了她一声,“大叔是过来人,心里豁亮着昵!咱这一班走背运的人中属,你苦了。你不说,大叔也知道。你那么教苦儿,是苦到骨子上了,你婶子和我背地为你们娘俩流了多少泪呀!女子,你千万别再那么教苦儿了,大叔不敢看,不敢想,就像有人拿小刀割我的心哇!女子,你看看这一河河灯,放了多少苦水,你就不能把肚里的苦水放出来?今后,为了苦儿,你也得……”老于头喉头一阵发紧,呜呜咽咽地说不下去了。他们都背过脸去,揩拭着擦不净的眼泪。刘小燕瑟瑟地默立在黄河岸边,不息的涛声轰轰而来;调皮的风儿轻轻拂动着她那蓬散的长发;尼娜围着她的腿不安地转着,哼着;刘小燕默默地闭上了眼睛,忽然像被人捅了一刀子似的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啊——哦——”

    她瘫倒在地上,放开嗓门呜呜大哭了,一声比一声髙,一声比一声惨,伴着微微的夜风,撞开沉沉的夜幕,传得很远、很远……

    刘小燕身上美好的一切,是被五年前那个墨染的长夜吞没掉的。从此,她不相信世界上还有正义和良心。那年,她十九岁。在她即将奔赴黄河湾边的生产建设兵团时,她惴惴不安地去京郊的水利专科学校找他。他是她的太阳、兄长和态人。在刘小燕的母亲病逝、父亲去牛棚劳改的苦难日子里,刚刚十六岁的她,得到了他骑士般的关心和爱护。他叫陈鹏,曾是刘小燕父亲学校的学生。两年后,他们相爱了;一阵忘情的长吻,一阵温柔的抚摸,刘小燕在陈鹧有力的臂膀拥抱下,发出燕子般的呢喃。那是个丁香花散发着浓郁馨香的春夜,就在刘小燕的家里,他们忘我地偷吃了“禁果”。

    数月后,当学校通知她去黄河湾的生产建设兵团时,她慌慌张张地去找陈鹏。“我被分到内蒙兵团了。”

    “我们的毕业方案也快公布了,听说是京郊各县了。”

    “那我们……”

    “你怎么了?”

    “我怕……”刘小燕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怕什么?”

    “到今天还没来例假,我怕是……有了。”

    “有了?”

    “宾的有了!”

    “太好了!太好了!”陈鹏兴奋地拍着巴掌说,“你爸爸知道了吗?”

    “哪敢让他知道?他要是知道我这样,还不……”

    “应当让他知道,应当让他知道!”陈鹏眉飞色舞地说,“不让他知道,可就没好戏看了!”

    “你疯了!”刘小燕不解地看着陈鹏。一剎那的工夫,陈鹏好像换了一个人。

    “我疯了!是疯了!快乐疯了!”陈鹏仰脖嘎嘎大笑了一气,“你去告诉你爸爸那个老家伙,就说我陈万举种在他那宝贝独生女儿肚子里的种子已经发芽了……”

    “你……”刘小燕惊惧地睁大了眼睛,一下子如坠五里雾中。

    “哈哈,这一箭之仇我总算报了!”陈鹏像个疯子似的,道出了那一切——

    我叫陈万举,这两年才改名叫陈鹏。六年前,我十七岁,在你爸爸当校长的学校上髙中。一天中午,我上厕所,听见隔壁女厕所有晔晔的水注声,我好奇,就爬上墙探头看,见一个同班女生正站起提裤子。她一下看见了我,疯叫一声就跑了。一会你爸爸来了,他拿脚踹我,把我像拖死狗一样拖到了办公室,还要处分我。我给他磕头,求他饶了我,可他不是人,是块石头,硬给我记了一个大过。我是全校、全区有名的高材生,理应上清华、北大,可背着这么个处分,拔尖的考分却被招到了水专!是你爸爸断送了我的前程,我要拫复他,我不会敢过他!

    “文化革命”开始后,你爸爸被打倒了,我特刹髙兴,凡是母校斗你爸爸,我场场必去,缩在一个旮旯里看他低头弯腰;后来见他越斗越油,泰然得无事人一般,恨得牙根直痒痒!我就想到了一个新的报复的办法:你不是他的掌上明珠吗!不是他的希望所在吗?我就要在他最要害处捅一刀,让他后院起火!哈哈,于是你就有了一个可亲可敬的大哥哥……现在我给你播下的种子,就让你爸爸这个老家伙替我收获吧!

    “你是个……”刘小燕晕了过去。她醒来时,曾马上想到死,可又一想到笆爸从此以后会孤苦一人,就又咬咬牙,站了起来……

    刘小燕到兵团后,拚命干活,拚命跑步、出操,想把肚里的孩子偷偷地坠下来。但事情终于还是败露了。小燕被提到了团部,团里一个长了一张驴脸的保卫干事亲自审她,让她交代孩子是谁的?怎么有的?从头至尾,都问得详详细细。起初,她羞于出口,只是哭;但经不住苦苦追逼,才不得不一点一点地说起来。大驴脸专爱反复地问一些细节:第一次谁主动?衣服怎么脱的……直问得刘小燕残剩在心中仅有的一点羞耻心都没有了。大驴脸听得有滋有味,双脚不住地动来动去。

    最后,大驴脸又沆下脸问她为什么不能战胜资产阶级思想?刘小燕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心想,別装你妈三孙子了,看你那口水都在地下流一滩了!于是,马上回答:“什么资产阶级思想,是姑奶奶X痒!怎么样?满意了吧?”

    一句话,震得大驴脸身子木了半边。刘小燕受到一次记大过处分。到临产期,被送回家。

    当她走进那座熟悉的四合小院,看到院里那株在萧瑟秋风中摇动的丁香树时,腿不禁打颤了,一步都不想挪动,她想见父亲,又怕见父亲,愧见父亲,双腿真沉啊,像坠着沉重的石块,每迈一步都要付出全身的勇气和力量。

    刘小燕硬着头皮朝里屋走去。一进屋,她就愣住了;床上躺着一个形削骨痩、白发蓬乱的老人。这会是父亲吗?分别还不到一年呀,竟变得让入无法相认了。她一头扑在父亲的床前,嚎啕大哭起来。

    父亲在牛棚里得了肝病。因病势日见沉重,才允许回家就医。他初见女儿时,直喜得热泪纵横。但一发现女儿那挺起的大肚子,又一下子愣住了。“他是谁?”父亲咻咻喘了半天,转脸盯着女儿问。

    “……”小燕不忍心再伤父亲的心。

    你哑巴了广父亲提高了声音。“告诉我,他是谁?”

    “爸爸,你就别问了,”刘小燕央求他说,“他們问得我脸都没了!”

    “你还有脸?混蛋!我的脸让你……”父亲忽地坐了起来,伸手抓起竹皮暖壶,要朝女儿头上砸去;结果,他和暖壶一起滚落在床下。

    父亲被送进医院,不住地吐血,不住地咒骂,到死也没宽恕自己的女儿。

    父亲死的那个夜晚,刘小燕在巨烈的震惊和悲痛的打击下,早产了;一个不幸的小生命,呱呱坠地了。当刘小燕抱起这肉膩腻、、皱巴巴的小东西时,她分明看到了陈鹏的影子。这下,疯狂的复仇欲望将她心中的魔鬼召唤了出来。姓陈的,陈鹏,陈万举,这小东西可是你生命的延续,他在我的手里,我要把他铸造成一颗复仇的子弹……她想着,想着,一丝残酷的冷笑挂在了嘴角上。

    从此,她把这小生命押在了复仇的赌注上。要吃,要喝,要活,她带着孩子混迹于乱世之中,学了多手捞世界的本领。一年之后,刘小燕被人称为燕姐了,苦儿也开始蹒跚学步、呀呀学语了。当苦儿刚能发妈音时,她教孩子学会了“妈X”。小苦儿好奇地看她抽烟,喝酒,骂人,与各式各样的男人作那可笑的事情,笑得咯咯叽叽的。高兴起来,他也钴进妈妈的怀里,乱滚乱麵,乱亲乱抓,让一些最没心肝的男人看了都毛发倒竖。一次,一群男女凑在她家里喝酒,她醉搭搭地抱过正在盘子里乱抓的苦儿,拖着长音问:苦儿,你长大了做什么

    “大流氓!”

    “还做什么?”

    “大骗子!”

    “还做什么?”

    “大坏蛋!”

    “真有出息?”刘小燕使劲亲了苦儿几口,然后瞪着那群目瞪口呆的男女说,“看见姑奶奶怎么练自己的亲生儿子吗?谁要是敢给我玩稀的……”

    “燕姐,瞧你!”

    “燕姐,哪会呢!”

    “服了!百分之一百地服了!”这群男女赔笑的赔笑,作揖的作揖。“小八子!”刘小燕叫了一声,一个细高个青年忙凑了过来。刘小燕拿出一张苦儿六吋放大的照片和一封信交给他说,“明天你按信封上的地址找到这个姓陈的……”

    “开了他?”

    “你他妈就知道动手!把信和照片交给他,注意一下他看完后的德行,然后告诉我就行了!”

    “你就听信儿吧!”

    第二天晚上,小八子来找她,兴冲冲的。“办了?”

    “办了。”小八子得意洋洋地说,“这姓陈的早大学毕业分到延庆那穷山沟了。我拦货车去了,一打听,他混得还不错,在水工队当秘书。我在办公室堵住了他,这小伙真秀气,我越看越眼熟,一想,是他和苦儿长得差不多……,少费话,说正格的。”

    “我问谁是陈鹏,他站了起来。我说,有人给你带了点东西来。然后把照片和信交给他。他一看照片,手就打抖了,抖得连信都抽不出来。我抽烟看着他,他信没读两行,腮帮子就像过电一样哆嗦,脸都歪了……”

    “啊哈,”刘小燕拍起手喊,“总算有这天了!”

    “燕姐,我也不是傻子,”小八子说,“这姓陈的准是苦儿的爸爸。是个把你们娘们甩了的白眼狼是不是?”

    刘小燕说:“要只是白眼狼,我就放过他了!”小八子摇摇头问广你信上写了点什么,把丫挺的吓成那样?是不是让他掏钱?

    “你懂个屁!”刘小燕啐了一口说,“我写的是你的儿子长大了,长得跟你一模一样。现在已会骂X你妈了,以后还要学些让你髙兴的本领,我将届时奉告。”

    “干吗呀?他不也是你的儿子吗?”

    “不该管的,就少多嘴!”刘小燕瞪起眼说,“要不是看你办得不错,姑奶奶早一脚丫子把你蹬跑了!”

    当晚,派出所查夜,把她和小八子收了起来。

    苦儿没地方去,只得像个小尾巴一样跟着她。拘留所里可以写明信片、朝亲属要衣物。刘小燕给陈鹛写了一张,让他为收监的两岁儿子送点衣物来,这是存心恶心他。果然,没两天,收到了一包小衣服。刘小燕想像着陈鹏收到明信片时那副倒霉样,乐得咯咯的,乐着,乐着,却又止不住地流起眼泪来。不久,她抱着苦儿被押回兵团,放到了强劳队……

    刘小燕哦哇哦哇地放声哭着,身子软得像一团稀泥贴在黄河岸上,任石岸怎样拉都拉不起来。河风呜呜的,浪涛晔晔的,像是呼应着刘小燕凄厉的哭声,让人感到身上一阵阵发冷。

    “好!”老于头拍着刘小燕耸动的肩头说,“把苦水倒出来就好了哇!哭哭,说说,心中就豁亮多了!过去的事,就像这黄河水!听大叔的,把灯放了,你这一年就灯光瓦硭,越来越好了!”

    “嗯。”

    刘小燕抬起头,轻轻答应了一声,然后点亮那一大一小两个瓜灯,轻轻放入了水中。这两个瓜灯在河边转了几圈,就像两团红火苗,被风吹着,被浪托着,汇入了那闪烁的灯海之中……

    一只放灯船像一只大水鸟从上游飘下来了,船上有人在唱,一剎那,满河都是他那悠长的歌声,

    哥哥撐船妹放灯

    顺风顺水跑河东

    黄水清水两股股水

    汇成妹妹的汨水水

    船早过去了,可歌声还在水面上飘荡……“我只想哭,”石岸悄悄地对何为说,“不知为什么,总想哭……”

    “只要你想,就哭吧!”何为低声地说。在溶溶的月色里,他的眼睛闪着亮晶晶的光点……

    第二天傍晚,连长派人通知张小可,他的探家报告,团甩已经批准了,并带给他一份登记表,让他在离开连队前按要求填好,直感动得张小可热泪涟涟的。

    大家都为他高兴。

    老于头笑眯眯地说:“你瞧,昨晚上的河灯放对了吧?好事这不就来了?”

    青头羡慕地拿过张小可手中的表,长叹一审说:“多咱我青头也捞上这么一张呢!”

    “你好好干!好好干!”张小可连连说。“就是!就是!”青头把头点得象小鸡啄米,“是得好好干!玩命也得换它这么一张。要不,真怕见不上老爹了!”

    石岸走过来,从青头手里接过那份表,说:“好家伙,这比人党志愿书还厚呢!这得有多少东西填?”刘小燕凑过身来问:“净填什么?让咱们见识见识。等咱们干到这个份上,也好有个抓拿。”

    于是,几颗头凑在一起,盯着石岸手里的表,恨不得一口把它吞进肚里。这是一份铅印的《两劳人员探亲行程登记表》,怪刺眼的。第一页不过是姓名、性别、年龄、刑期、表现、假期起止、监管单位意见、批准单位意见等。

    “真够麻烦的!”青头叹了口气说。石岸又掀开一页,张小可也揉着发红的眼睛看,一看不禁从脊梁骨里往外渗凉气,嘴里吸溜了一声,脑海里随着栏目叠印变幻着一连串的镜头:自己拿着表进车站派出所,车站派出所将人带表交给乘警,按指定地方坐好,到站乘警又将其交给车站派出所,车站派出所又将其交给街道派出所,街道派出所又将其交给街道洽保会……

    一次次的汇报,一张张紧绷绷的脸……可白发苍苍的老母还等他穿着崭新的绿军装在街头绕一圈,好堵那些黑眼人的嘴呢!可这么回去,不是冲她的心窝上扎一刀吗!?

    这叫探亲吗?几年没黑没夜地苦干,就换来个这个?一个五颜六色的肥皂泡,飞到空中破灭了……“我的妈呀!”青头咧着嘴道,“这不是让光着屁股推磨——转着弯现眼嘛!日他个奶奶的,怎么着也是不行了!这群王八蛋,是编着法儿撕你的脸呀!”

    石岸皱着眉说:“太无情了!甭理他,走你的!”

    “我的姑奶奶,你以为是你呀!”刘小燕咬下嘴唇,忽又冲张小可惊叫了起来:“哎哟,你怎么了!”张小可脸色煞白,双眼呆滞,傻子一样呆立着。身子晃了两下,“扑通”一声,像塌了堵墙似的,颓然倒在地上。“班长!”

    “小可!”

    “哥儿们!”

    青头等人惊叫成一片。老于头颠颠跑来了,一看,大叫一声:“别乱动!”说着,蹲在地上抱起张小可的头。张小可牙紧咬着,眼珠子斜吊着,脸如死灰一般,那怕人的模样吓得石岸忙转过头去。老于头把大拇指、食指弯成钳子状,食指抵住下颏,拇指卡住人中,使劲一掐,张小可立即哼了一声。

    “你们给他揉合谷!”老于头又招呼道。青头和刘小燕,一人抓起张小可的一只手,在虎口处使劲揉捏了起来。

    这时,何为也跑了过来,他的身后还跟着苦儿!白天在林子里割苦豆时,何为就许愿苦儿,要给他讲一个小青蛙的故事。吃过晚饭,苦儿就来找他,俩入沿渠走了一段,然后泡进渠水里,一面洗澡,一面讲故事。苦儿听得很开心,笑得咯咯叽叽的。他滴溜着眼珠子问:“你说小青蛙帮小娃娃捉蚊子,可我妈为什么让我把小青蛙擗成两半呢?”

    “那是你妈妈一时眼花了,没认出小青蛙来。”

    “噢——”苦儿做出一付恍然大悟的样子。他还要问什么,忽然听到一片惊慌的喊叫声,何为忙出水穿衣,慌慌地跑了过来。黑牡丹、尼娜和那只大公鸡也在探头探脑地看,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唯独向阿林倚墙坐着,不住地往墙上蹭着后背,沙沙拉拉的。“怎么了?”何为问。

    “让他探家,”石岸晃了晃手中的表说,“却又让他填这个……”

    何为接过,翻了翻,立刻打了几个冷颇:难怪像张小可这样的硬汉也这样禁不住一击?它可是正点在你神经敏感的地方。

    张小可睁开了眼皮,小眼睛转了几下,才似乎想起了什么。他硬挣扎着站了起来,从何为手中拿过表来,笑笑,一撕两半,然后晃晃悠悠朝屋里走去。一会,手里抱着个小布包走了出来,直直地朝渠岸走去,解开布包,哗地一抖,他煞费苦心为病床上的老父亲准备的几根牛鞭落进了汩汩流淌的渠水中,干牛鞭像枯树枝一样在水面上缓缓转着圈……“你瞧,这就是我放的河灯!”张小可冷冷地说,“全放了,一切!这回就没牵没挂,彻底利索了!彻底利索了啊!”

    他猛地仰起头来,爆发出一阵阵瘆人的狂笑。直笑得嗓子都哑了,让人听了头皮发乍,石岸往何为身边靠了靠,哆嗦着嘴唇说:“太惨了,太惨了……”

    何为说:“在这儿,大概是能经常看到的。”

    “真可泊。”

    “这里本不是你这种人呆的!”

    张小可还在时断时续的狂笑着。“小可,你可得想开点!”老于头匆匆走上渠顶,焦急地劝他说。!

    刘小燕也说:“班长,你就当没这么回事……”

    “班长?”张小可惨笑了一下说,“今天我才知道自己是什么东函了。我是他妈自作多情呵!我恨不得把心都剖给他们也不行呵!我们哥儿们、姐儿们来时,这里草比菜多,我们没白没晚干啊,全连也就咱哥儿们、姐儿们干了点正经事!去年春天水渠开口子,我和二太阳用身子堵在决口上,!!你们往我们身上填土,从水里出来,全身都是冰凌茬子;我们冒着白毛风去沙漠里拉羊粪,脸上眼见着冻起泡来……就是这样也不行呵!谁把你当人看呀?我是班长?我是他妈的天字第一号的大傻蛋!”

    张小可呜咽着,宽宽的扃头过电似地抖动着,他忽地站起,“啊哇”叫着跳过了干渠,疯了一般冲进了绿油油、碧莹莹的菜地里。连踢带打,又揪又拉,就像一头发狂的杧牛乱跑乱跳,茄子、西紅柿像手瑠弹一样飞了起来。人们都被震慑住了,全张大了嘴呆立着。苦儿忽然“噢”、“噢”地叫了起来,像小马样又蹦又跳了起来,完全是受了一神情绪的感染。

    “好!”青头也闷喊了起来,黑牡丹也狺狺狂吠开了。

    何为像箭一样射了过去,使劲抱住狂怒的张小可,张小可双手揪住一根茄子秧,脸憋得紫胀,啊呀乱叫着。何为跳了起来,抡圆手臂冲着张小可就是一耳光,随着“啪”的一下子,张小可“哎哟”一声,捂住脸颊不动了。

    “你这娃呀!”老于头跑了过来,心疼地说,“这样疯疯魔魔作甚呢?!”

    何为揪住张小可的脖领子,使劲摇晃着说:“你要是这么废了,值得吗?只要自个不垮,没有力量把你打倒!你得挺起来!”

    张小可忽地搂住何为的脖子,呜咽着说:“实话给你说吧,我最冤枉……”

    “你?”

    “是呵,最冤枉!”张小可又忽然像被针扎了一样,摇摇头,连说:“啊,算了,不说它了,不说它了!”

    他摇摇摆摆走出菜地,一屁股坐在渠背上,像老牛一样呼呼喘着粗气。

    何为问:“你觉得怎么样?”

    “谢谢你那一巴掌,够意思,”张小可凄然地说,“我是一时气昏头了。现在没事了。”

    一轮圆月挂在沙枣林梢上,闪着冷冷的青光,大地一片皎洁。

    张小可回到宿舍,也没有吃晚饭,就迷迷糊糊地躺下了。

    老于婶子端来一大碗绿豆汤,轻轻地把他叫醒:“小可,你可把婶子吓死了!你还没吃饭,快把这碗绿豆汤喝下去,败败心火!”

    张小可眼里闪动着泪花,接过碗来,咕嘟咕嘟地喝了,大滴大滴的泪珠,滚落在碗里。

    老于婶子说:“娃呀,想开点!吃完就快歇着吧!”说完,收拾了饭碗,走了出去。

    张小可刚要躺下,向阿林扭动着身子走了过来,嘴里嘟哝着:“痒。”看着他那副难受的样子,小可心中忽然产生了一种平日所没有的负疚的心情。他觉得,与自己相比,阿林更可怜。自己有苦,还可以嚷一嚷,发泄发泄;阿林却有苦说不出,只会说―个“痒!”而自己对他体贴太少,常常很粗暴。

    于是,他把阿林拉到身边,细心地为他在身上抓挠起来。阿林扭动着身子,还是一个劲地说:“痒!”小可索性替他打开手铐:“这阵蚊子太厉害,自己好好去挠挠吧!”阿林自己又嘶嘶啦啦地挠了一气。

    他感到舒服了,才蹦跳着回到自己床上,身子一歪,彳艮快就打起了呼噜。

    小可轻轻呼出一口气,感到心里豁亮多了。他把手铐放在枕边上,也躺了下来。

    一个花脚蚊子钻进了何为的帐子,搅得他很长时间未能入睡。刚躺下不久正迷迷糊糊的,就被一声惨叫惊醒了。何为一个激灵从床上坐了起来。

    屋发出扑扑隆隆,呼呼味哧的响动,还夹杂着几声:“害人虫!消灭,消灭……”

    他忙捻亮马灯,跳下地;提灯推开里屋一看,不禁吓得趔趄眷退了几步,只见张小可在血泊之中翻着滚着,已成了一个血人;墙上溅得到处是血点子,向阿林握着一把锹,还追着张小可乱剁着:“消灭……”

    何为蹿进去,一把抱住向阿林一面扯开嗓子大喊:“快来人呵!青头——老于头——快来呵!”

    不大的功夫,人们冲了进来。第一个进来的是石岸,一见这惨状,当时就晕了过去。刘小燕赶紧把她抱了起来,放到何为的床上。老于头大步跨进屋来,先把在何为怀里挣扎的向阿林手中的铁锹夺了过来,顺窗户扔了出去,何为这才放开了他。老于头抱起张小可一看,不禁倒吸了几口凉气。喉管已被切断了,往外咕嘟咕嘟地喷着血泡。青头和黑牡丹也撞了进来,都被惊呆了。

    老于头脱下褂子,何为帮他把张小可的脖子包了起来,还未包好血就又渗了出来。老于头说:“青头,決套车,上团部医院!”青头跑了出去。

    一会车套好了,刘小燕把张小可的被子铺在车上,老于头和何为一起把张小可抬上了车,老于头吩咐何为说:“家中光剩老婆、女子、娃子,你照应着点,我和青头上医院。”

    青头一扬鞭子,那车嘎嘎地狂跑了起来,眨眼就不见了。天亮了。

    两辆小吉普车风驰电掣地开来,停在了门口。黑牡丹汪汪地扑了上去,使车上的人不敢下地。第一辆车上的小门打开,跳出一个满脸大齒子的人来,恶狠狠地骂:“混蛋,把狗看住!”

    石岸正端着一盆洗脸水出来,见车上的人骂她,不禁恼了:“你才是混蛋、王八蛋!”

    “你敢——”那大胡子刚龇起牙来,石岸兜头一盆水浇了个正着,黑牡丹跟着又扑了上去。大胡子啊哇大叫着:“这强劳队反了不成!”说着,从屁股上拔出手枪,冲着黑牡丹“砰砰”就是两下子,黑牡丹惨叫两声打了几个滚抽搐开了。大胡子一把揪住石岸的胳膊,厉声间:“你是这种菜的?”

    “不错!你赔我狗,你这坏蛋!”

    “那以破坏执行任务罪拘留你!”大胡子说着掏出手铐,咔咔把石岸反锁了。石岸脸都气白了,跳狡脚冲大胡子吐唾沬。大胡子不由分说,把石岸往车思推,看来是非拘走不可了。正推着。后面有人招呼他,只见连长从后面车上跑下:“快放开!快放开!你这是胡乱搞什么呀!”

    “怎么?”大胡子掉过头来,“我一团保卫股长,连从这地方带个人都不成?!”

    “你这个糊涂蛋呀——”连长咬着他的耳根说了几句,那大胡子立即像电打了一般,动也不动了……何为和刘小燕跑了过来,一见石岸被反铐着,立刻吓呆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石岸冲他们凄然笑笑说:“我这次算彻底知道了……”

    她还未说完,连长跑过来说:“真是乱透了!你还不过来松铐子,傻立着作什么?!”

    大胡子忙颠颠地跑了过来,冲石岸赔着笑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石岸脸色刷白,浑身打着颤说,“不知道我笆爸有权有势是不是?不知道师长是我爸爸的马伕是不是?!不知道……告诉你,我要带着你这副手铐子上师部,上北京!”

    石岸说完,沿着林中的小径跌跌撞撞地跑走了……

    大胡子忙跳上车,结结巴巴地说:“快!快!”那车嗡嗡叫了两声,扬起一阵尘土,急速追了上去……石岸就这样带着铐子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不一会,满身血迹的向阿林被五花大绑推上了另一辆车,他仍不断地痴笑着说:“痒!痒!”何为和刘小燕低下头,不忍再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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