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子一早出门,顶着刺人的阳光,一路找到这里时已是中午。他目光扫过一块块墓碑,见落葬时间大都是1967年的。就确定,这里就是传说中的武斗墓地,葬在这里的,都是去年以来在武斗中惨死的人。弹子目睹过其中一场武斗。两大派在西门桥开打,一派人从刀剪厂拿来一批本是出口古巴砍甘蔗的砍刀,挥舞着向另一派人砍去。一个头扣着煮饭钢精锅的小伙,手持一根自来水管改制的长矛冲在最前面。小伙子不仅用长矛抵挡着古巴刀,而且还不断撂倒对手。这使他成为被攻击的重点,七八把古巴刀围住了他,让他顾前难顾后,刀落血飞,倒地之前,他又用长矛扎中了一个。骑坐在不远处法国梧桐树干上的弹子,俯视着一切。他清楚听得钢精锅倒地时,不是在厨房间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而是沉闷的一声。
墓地静悄悄。弹子蹑手蹑脚走在墓地,细心辨听着蟋蟀的叫声。有一鸣叫,不紧不慢,低沉如鸭叫。刚移了几步,叫声又停了。弹子站立着不动,待又听得它叫唤,确定声音就是从墓碑下传出的。这声响,让人错觉是埋在地下的死人的呼叫。虽是烈日当头,弹子浑身的汗毛却根根竖立。恐惧感只是一闪而已,他又被那不紧不慢低沉鸣叫声鼓动着。他双手扶碑,拼命摇晃,然后从裤裆里掏出家伙对准水泥碑与泥土的缝隙撒起尿来。尿才撒了半泡,就见一只蟋蟀蹦跳出来。弹子赶紧憋住后半泡尿,拿着网罩扑上去,套住蟋蟀。紧捧起细看,蟋蟀枣核似的两头尖尖,遍体紫黑,大腿关节处鲜红似血。弹子心里称奇,这虫怎么关节会是血染一般红呢?就想起,那个头戴钢精锅倒在血泊里的小伙。他又看一眼墓碑上的字,心想这里葬着的保不定就是那小伙,这虫就是那个小伙死后化作的精灵。他赶紧掏出竹节筒,小心收住这虫。
从西郊山麓,回到西河头的家中,弹子一口气喝光了一大杯娘凉在那的开水。每到热天就闹疰夏的娘,躺在竹椅里,摇着芭蕉扇,有气无力地说,这么热的天,又死到哪里去野了?
弹子来不及应答,又从水缸里掏了一勺自来水狂饮,喝得喉咙里咕嘟咕嘟响,水沿着下巴小溪样地流淌下来,汇集在他裸露的、开始发育的黝黑胸脯上。
娘又说,快去看看你爹,关在那里不知怎么样了!那个狐狸精带着小妖精,都与他划清界限了。这个时候,除了你去看他,还有啥人会去看他!前世作孽哇!
弹子抹着嘴说,谁让他抛弃我们娘儿俩的,谁让他当走资派走资本主义道路的,活该!
娘啪啪啪地拍打着扇子。瞎说,小心遭天打!不管他与啥人再结婚,又生孩子,他永远是你爹,你永远是他儿子,你永远是他的骨肉。
弹子把竹节筒里的蟋蟀放进褐泥烧制成的蟋蟀盆里去,用芡草须撩了一下,蟋蟀退后一步,立即露出一对红牙。弹子欣喜一笑,盖上盆盖,把褐泥盆轻轻放在床下。
弹子口头虽没应诺娘,其实他早已悄悄去看过爹,只是守牛棚的黑胖子不让他见爹。那个黑胖子是个毛主席像章收藏迷,先是暗示他,问他热爱不热爱伟大领袖,热爱的话,知道不知道最近出品的一枚像章,直径有多大?后来见弹子不得要领,就索性明说,让弹子送一枚新近刚出的直径最大的像章来,才允许他们父子相见。黑胖子的理由很简单,你不拿着毛主席像章来,怎么能表明你热爱伟大领袖,不热爱伟大领袖,你就不是革命造反派,你见你爹就是与走资派串通一气,进行反革命黑串联。
弹子气得当场就想从屁股后的裤袋里掏出弹弓,给黑胖子肉肉的鼻子上重重地来它一下。想着最终要通过他才能见到爹,弹子才忍住。
他恨爹,他才不稀罕去看爹呢!他记得爹的皮带是怎样抽在他身上的。与娘离婚前一年的春天,从不逛公园的爹,突然兴致勃勃地组织全厂职工去春游,还非得拉着弹子同去。还让他与那个有两个酒窝的制图员阿姨一起坐,一起走。从同事神态和口气里,弹子似乎明白了一切,他就开始讨厌制图员阿姨。趁她不备,他悄悄抓了一只癞蛤蟆塞进她的包。待她伸手从包里掏吃食时,手指触碰到软滑的活体,就尖叫起来,电击般地扔掉了包,引得公园里游人都盯着她看。爹气得脸发青,抽下皮带当众就抽打他。要不是厂里同事阻拦,他的屁股就又要被抽烂了。恨爹,不仅是因为当众抽打他,也不仅是爹抛弃他们娘儿俩,和厂里的女制图员搞在一起,更可恨的是爹当着厂长蛮好,为啥又要去当走资派,让他在同学和街坊的孩子们面前抬不起头来。虽然,爹离开他们好几年了,但是那次爹戴着纸糊的高帽子,押在大卡车上从西河头游街路过后,大家就都知道他爹是走资派,见了弹子就叫“玻璃花瓣弹子,走资狗屎儿子”。他恨爹,他才不愿去看爹呢。可是娘一个劲地催他去看爹。娘有疰夏的毛病,每到夏天就吃不下、睡不好,人病恹恹的没一点力气。如果他不去看到爹,娘这个夏天就不知会糟到啥地步。他想,即使他不愿去看爹,他也必须去看爹。
那种大号的毛主席像章商店不见卖,大都是通过人际流转的。路道广、人脉好的人,自然得来全不费功夫。还有人私下用全国粮票或购紧俏物资的券换,或者就是以像章换像章。这些获取像章的条件,弹子都不具备。凭他能接触的范围内,西河头只有老油条收藏有大量毛主席像章。弹子从牛棚回来没回家,就径直去老油条家里。
老油条的家,和西河头好多沿街的街坊一样,是木排门板。排门板早晨卸下,就是店铺开门,傍晚上好排门板即是打烊。老油条祖上开爿香烛店,专门出售蜡烛、线香、锡箔、烛台、香炉之类的上供祭祀物品。过去江南人家即使不办红白事,一年四季有许多节气、斋日,是需要来买些香烛纸锭的。所以,生意一直还算兴旺。传到老油条父母手里,时代变了,社会倡导破除迷信,解放思想,前来光顾的顾客也日益稀少,终于家道中落。幸好衰败,才让他们家在文革中逃过一劫。家道虽然败落,老油条却仍是一副小开派头。三十好几的人,还没生养孩子。老婆去医院检查了,说是没问题,要他也去医院查查。他却赖着不去。他皱皱眼皮说,生孩子是女人的事,生不出怎么会是男人的问题呢?没孩子,让他可继续活得像个孩子一样,上瘾似的疯玩。养金鱼,斗蟋蟀,听唱片,老油条样样玩得很投入。他私下乐陶陶地说,我既不是造反派,也不是保皇派,我是革命的逍遥派。
弹子进门时,老油条家的电唱机里,正播放着大型诗史《东方红》中的《红军战士想念毛泽东》。老油条随着音乐节奏吹着口哨,在给鱼缸里的金鱼喂红虫。
弹子靠着鱼缸看了一会游弋的红高头、绣球金鱼,翕动着鼻翼。
老油条偏转头来说,哎,闪开点!你人影倒映,吓着鱼了。
弹子一撇嘴说,是你自己的胆比鱼胆小吧?——哎,我是来问你,新出的大尺寸毛主席像章你有吗?
老油条白了他一眼,怎么没有?刚出,我就有了!凭我的路子,只要外面有的像章,我都有,而且第一时间拿到。
弹子鼻子耸耸。别牛皮,多大的?拿来看看。
老油条警惕地审视着他。凭啥要拿给你看?不能啥宝贝都白给你看吧!
那次从老油条家出来,灰溜溜的。回到家里,即使娘唉声叹气地催他快去看爹,他都没与娘说起刚去看爹的事。他琢磨着如何将老油条手里的像章,拿过来,成为他去看爹的通行证。那天入夜,他独自来到早已停课的学校。学校墙上到处涂有标语,一些通道已被课桌椅堆满堵塞。弹子绕到广播室的后面,后窗已被木条钉死。他找来一根铁棒,撬开窗户,像猫一样地翻身进去。找到墙上的开关,没按亮电灯,知道已是断电。他掏出火柴划了一根,照亮不大的广播室。拉开唱片柜,排列着好多黑色密纹胶木唱片和红的、绿的透明塑料唱片。他就挑黑色的胶木唱片拿了十来张,从软面椅子上扯下绛红色的椅套,包起唱片走了没几步,觉得沉,又放下几张。翻窗出来,他贴着墙根走回家,把唱片扔在床下就睡觉。第二天一早,他就拎着鼓鼓囊囊的椅套去了老油条的家。
他进门,把椅套放在老油条的脚面前。
老油条正刷牙,满嘴白沫,用脚尖碰一下面前这堆东西,含糊不清地啊啊叫着。
弹子吸吸鼻子说,换你刚到手的像章。
老油条吐掉了嘴里的白沫问,啥呀啥,啥东西想换像章?
弹子就打开椅套,黑色的胶木唱片就露了出来。
老油条见是唱片,就俯下身一张张翻看。起身说,唱片是密纹胶木不错,就是曲子不经典呀,你看《团结就是力量》《让我们荡起双桨》,一般,一般。哈哈,还有眼保健操音乐。
弹子又说,换你的像章。
老油条直摇头。笑话了,这几张垃圾唱片就想换最新出的像章?做梦吧,你!
弹子站着不吱声,也没离开的意思。
老油条就说,那么就让你看一眼吧,看你可怜的样子,就让你过过眼瘾,饱饱眼福吧。老油条说着,从柜子里取出一只扁扁的红木盒子,掀开盖子,里面铺着几层红缎,每层红缎上均匀别着一排排铝制像章。那枚最新的大直径像章足有十厘米之大,毛泽东的浮雕头像在上,周围光芒四射,头像下是镰刀锤子旗、南湖红船、天安门城楼。除了头像、镰刀锤子、船、城楼是金色的外,其余都覆盖着一层红晶晶的玻璃漆。
弹子伸手要去触摸像章,老油条立马就合上了盖。
弹子商量着说,唱片换不成,我用钱买呢?
老油条用手肘关节撞了弹子一下说,你够反动的!毛主席像章是能买卖的吗!
不知是真的被撞痛,还是故作疼痛,弹子捂着胸脯蹲下了身,嘴里还嘶嘶地吸着气。
老油条就叫唤,哟哟,你的肋骨难道是芦苇杆?碰一下,就痛成这样了!你不是玻璃花瓣弹子,是豆腐丸子吧?
弹子龇牙裂嘴地说,把像章给我!
哟,你还真赖上我了?老油条激动得涨红脸说,像章是我的,怎么能平白无故给你呢!
弹子依着桌腿乘势滑坐在地上,嘴里反复只说一句,把像章给我!
这样僵持了一会,片刻的寂静里,天井里传来阵阵蟋蟀鸣叫声。屋檐下的木架子上,排列着一只只蟋蟀盆。老油条去天井看了看,又进来。
弹子说,我与你斗蟋蟀,我赢了,就把像章给我。
老油条笑了。凭你,还想来与我斗蟋蟀?呵呵,好哇,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赢。可以,如能赢我,像章就归你。输了呢?
弹子一咬牙,输了,我给你找到经典唱片。
老油条说,呵呵,等着看太阳从西边出吧,看你的蟋蟀如何赢我的蟋蟀。
你等着。弹子就从地上爬起来,就匆匆出门而去。弹子想想为一枚像章,不至于像武斗的人,拿着刀剑面对面干仗,那么就让他们各自的蟋蟀来拼个你死我活,这样公平合理,操作性强。但他知道,虽然这方案有可行性,但要取胜却是不易。
老油条虽养不成孩子,养的蟋蟀,在西河头一带却是十分优异,是出了名的常胜将军。西河头历来就有斗蟋蟀赌输赢的风俗。到了文革时期,白相蟋蟀之风更盛。曾是高中毕业的老油条,是这样解释这种现象以及他的嗜好:在没有管束的无政府时代,每个人心底受物竞天择、弱肉强食社会影响而保留的潜在拼杀情结大爆发,因此武斗才会得到这么多人响应。人与人搏杀,能满足这种拼杀情结的需要,但要以人命为代价,不是所有的人玩得起的。而斗蟋蟀也是一种拼杀,让人不流血、不丢命,就能分出胜败,使被压抑的搏杀欲望得到渲泄。
据说,老油条祖上传下的家业在他父亲手里已败得差不多了,他现在的一份家业,大半是靠他斗蟋蟀赢得的。还传说,他的老婆还是他斗蟋蟀赢来的,是屡败于他手下的那个老对手的女儿。
因是要对付这么一个对手,所以弹子特别当回事。听说墓地里捉到的蟋蟀,沾着鬼气,只只凶如厉鬼。后来又有人说,如能捉到武斗丧命人转世成的蟋蟀,那就更能打斗。这才有了弹子墓地捉蟋蟀的一幕。他终于如愿捉到一只被他认定为,是武斗中死去钢精锅小伙转世的蟋蟀,就如获至宝,指望着它能赢得胜利,赢得像章。饲养了两天,就迫不及待地找到老油条宣战。
老油条正用芡草在撩蟋蟀,抬头一笑,呵呵,还真来呀!这么说来,你胆子比我的金鱼大。
弹子要与老油条斗蟋蟀,这消息在西河头传开了。连日来,恰好街坊没吵架,附近没武斗,邻居们正觉无聊,听说有斗蟋蟀这等热闹看,且双方实力悬殊,就立即显得欣欣然。有邻居说,弹子是鸡蛋撞石头,包输的。有邻居说,老油条是搭错筋,与毛孩子烦啥烦的。有几分赌兴的邻居还为两人的输赢打东道。起先,大多数人看好老油条赢,说老油条久经沙场,弹子还嫩呢。也有个别看好弹子胜的,说是弹子从武斗坟地捉到关节血红的蟋蟀,厉鬼一只,老油条纵有天大的能耐,也难挡厉鬼吧?要不,弹子这孩子,猴精猴精的,会蠢到往老油条这块石头上撞吗?这么一说,有些本来看好老油条的人,又开始倒向弹子。赌注花红不大不小,是三块五角一条的大前门香烟。
娘听说弹子要与老油条斗蟋蟀,就忿忿数落。还有心思白相蟋蟀!你爹关在牛棚里都不知死活。前世作孽,养了个逆子!我总有一天,要把你那些盆盆罐罐都摔了。说着说着,就捂着脑门,紧蹙眉头躺下身去,不吱声了。
弹子则诡秘一笑说,娘哇,你就等着瞧吧。
不管人们如何看待这场搏杀,斗蟋蟀按时在老油条家的客堂间进行。八仙桌移到窗口,光线斜斜地照射,桌面擦得光滑溜溜的。围观的人,也陆续来到。弹子捧着蟋蟀盆前来。老油条让他打开盆盖瞅了一眼。见此虫背皮一色深紫,小头、大牙、弓背,腰部隆起,老油条眼睛一亮,问,这就是你从武斗墓地捉到的?
弹子老茄茄地一偏头,是呀。
老油条问,叫啥名?我的虫可不斗无名之虫。
弹子脱口而出,钢精锅!
围观者摇头。怪!用烧饭钢精锅给虫起名,没听说过。
老油条见这虫的气势,见围观人众,不敢怠慢,有点显摆地取来一只粉彩瓷鼓形罐子,上有用彩釉绘制的精美花卉鱼虫,盆沿口下端有一排芝麻大的气孔,盆底上印着大清宣统年造字样。为免得蟋蟀拼斗时脚下打滑,老油条在盆底填上粗草纸。对弹子说,我算对得起你啦,把镇家的老盆拿出来啦。他从架子上捧来一黑盆,放到桌上掀开盖,见是一只头盖顶皮上呈青色的蟋蟀,弯刀巨牙,象牙白,既粗又壮。嚯!是上了虫谱的名贵蟹青白牙。
老油条先将蟹青白牙捉进粉彩瓷鼓形盆内,催促弹子,快捉进来呀!
弹子用网罩捉钢精锅,按着网罩不放手,又盯着问,我赢了,你的像章归我?
老油条不耐烦地一扬下巴。说定的事,我赢了,你给我经典唱片。
两个斗主还在重温约定,两只蟋蟀隔着网罩已迫不及待开牙双叫了。钢精锅和蟹青白牙在盆内粗草纸上,触碰到即相互抱在一起撕咬,抱成一个球样地翻滚,跌开,双方抖动着背翼鸣叫。双方再抱成个球撕打,又跌开,蟹青白牙单叫,钢精锅已没了叫声,却仍露着牙。第三个回合,两只蟋蟀又撕咬成一团,这次跌开后,钢精锅别头逃窜。
照说,正规斗蟋蟀,是有专门的草师在一旁用芡草,撩惹蟋蟀,激发斗志的。那芡草也是有讲究的,是须在蒸笼里蒸煮过的长须柔软芡草。在钢精锅开牙起,弹子就紧攥着拳使劲,默默祈祷,钢精锅小伙你发发力呀,掀翻蟹青白牙狗日的!祈祷似乎没起作用,眼看着钢精锅败北,弹子鼻尖上沁出了汗珠,就没了那么多讲究,他赶紧动手用芡草刺刺钢精锅的牙,却仍不见牙。
围观的人群就嘈杂起来。嘈杂的成分不外乎两种,叹惜声、幸灾乐祸的嘲笑声。
老油条嗤笑着问,认输吗?
弹子只低声说一句,唱片我会给你的。当弹子收回钢精锅,捧着蟋蟀盆等家什离开老油条家时,听得背后老油条说了句,啥厉鬼虫,血关节虫,不过如此哇!呵呵。
弹子快步逃回家。揭开蟋蟀盆盖子,傻看了半天钢精锅。历来玩蟋蟀的对待斗败的蟋蟀,就如鄙视释放归来的战俘一样。西河头白相蟋蟀的,将斗败的蟋蟀蔑称为“输比蛋”,往往是当场就把战败的蟋蟀摔死,喂鸡。望着钢精锅两头尖尖的体形,紫皮血红镰刀牙,弹子坚信它能雄起,必能为他赢得胜利。
那天娘煮了粥,用大海碗盛了,放在桌上纱罩下凉着。娘见他回来,催他喝了粥,下午去看望他爹。娘艰难地咀嚼着腌西瓜皮,一小口一小口吃小碗里的粥,没吃几口就觉翻胃,搁下碗又躺到躺椅里,摇晃起芭蕉扇。
弹子草草喝完粥,乖乖洗了碗筷,就在门口放下门板,顶着徐徐而来的穿堂风午睡起来。刚躺下,就见烈日蒸烤得颤抖着的空气里,走来一位头顶着钢精锅的小伙子,他浑身是血,两股细小的血流,像红蚯蚓一样从他头顶的锅里蜿蜒游动下来。这不是钢精锅小伙吗?你不是死了吗?钢精锅小伙说,你看到死去的只是我的肉体,我的灵魂没死,我已化作小小的蟋蟀。我今天没打好,只怪我才转化为虫儿,还没长结实,魂还没完全凝聚成气。待我再长几日,我一定能为你打胜仗。说着,钢精锅小伙瞬间变成只蟋蟀,跳到他膝盖上,两根长须舞动着。弹子一惊,就醒了。他挥手驱赶着飞舞在侧的苍蝇,坐起身,呆呆坐了一会,回想着刚才梦里钢精锅小伙所言。
他收起门板,猛灌了一饱冷开水,就顶着烈日,去了郊外水稻田。被似火阳光笼罩着的稻田,像个大蒸笼。他一头钻进去,稻田的热辐射,立即将他浑身的每个汗毛孔挤压出汗珠来。他弯下腰,在水稻的根部寻找粘卧着的一条条黑黝黝的蚂蟥,捉住了,将它们一一装进小瓶里带回。他被汗水湿透的衣裤,又被晒干了,呈出一层银白色的盐霜。脚踝上,挂着一条鲜红的血迹,那是让蚂蝗叮吮后的印痕。回到家,喝了一杯水后,他就坐在小板凳上,用铲刀木柄把蚂蝗捣烂,扔进盆里,喂受伤的钢精锅。用蚂蝗来疗伤,不仅化淤,还清热解毒,比用地鱉虫疗伤更好。地鱉虫虽也化淤,但是热性,蟋蟀吃了易衰老。这都是西河头白相蟋蟀人的秘藏经验。
清晨,他早早出门,去湖边。先是钻进芦苇荡挖芦根。听老人们讲,用芦根与绿豆一起煮粥,能治娘的疰夏。挖芦根的铁锨是借来的,磨得雪亮。站在泥泞中,使劲挖淤泥中富有韧性的芦根,确实不易。不小心,人站不稳歪斜着差点倒下,慌乱之中脚底板被坚硬的芦苇根戳破了,终于挖得两支白净净的芦根。再走到荷塘,用空眼药水瓶从荷叶上吸取露珠,收集了一小瓶露水,带回家,滴在瓶盖里,给钢精锅作饮用水。露水凝聚天地精华,蟋蟀饮用后,自然能增添天地之力量和灵气。
这样喂养了几天,估摸着钢精锅伤应该疗得差不多了,就要给它补元气。弹子每天去公共厕所倒马桶的粪池旁,忍着臭气,逮绿头苍蝇。把绿头苍蝇肥大的头摘下来,喂食钢精锅,实在是大补。
一周之后,钢精锅不仅恢复了体力,而且皮色油光,力道见长,鸣叫宏亮。果不出所料,钢精锅初现虎势。白天在盆中常常如死虫,一动不动,用芡草杆触其腰部,或不理不睬,或转身张牙;见无动静,有如功夫高人打坐似的,一呆就是好几小时,到了半夜却在盆内势如奔马。
见钢精锅这般,弹子的心就又蠢蠢欲动了。他再次找上门去叫板老油条。自上次输后的第二天夜晚,他又翻入学校广播室寻找到芭蕾舞《天鹅湖》、小提琴协奏曲《梁祝》、苏联红星合唱团的合唱《卡林卡》等几张胶木唱片。捧着唱片去老油条家交货时,他有意避开那些吸着打东道赢来的大前门香烟的邻居们。既是不想受邻居们的讥笑,也不想让人知道他偷唱片的行为,还有是这些唱片被视为封资修的内容,是见不得光的。老油条即使有了这些唱片,也不敢开直了大门公开播放。只能是紧闭大门,低声欣赏。这次来,大门又是关得紧紧的,弹子知道他又在里面头戴耳机欣赏那些唱片了,就重重擂门。擂了几遍,里面才响起老油条紧张的询问,啥人?
弹子用刚发育、瓮声瓮气的嗓门,应了一声。我,弹子。
门开了。老油条堵着门,瞥一眼弹子,又慌忙远远近近打量他的身后。
弹子说,我还要和你斗一路。
老油条说,输了还要斗?斗你个头!你拿啥来斗,难道又有新虫了?
弹子说,还是钢精锅。
老油条说,输比蛋,再斗个魂呀!
弹子说,这回不会再输了。
老油条不屑地摇头。牛逼哄哄,不服只会输得更惨呀!想赌啥?
弹子细小的眼睛定定地盯着说,还是那枚像章。
老油条问,你赢了才是像章,那么你输了呢?
弹子说,我肯定赢。如果输了,我到武斗墓地里捉只凶头给你。
老油条听了,点头说,好哇,不怕输就再斗哇。
两人约定,明天午睡后再摆场子。弹子回到家里,就要紧去看钢精锅,却找不见褐泥盆。他心里一惊,知道不妙,就问娘,我的蟋蟀盆呢?蟋蟀盆呢?明明放在那的,怎么就不见了!
整天蟋蟀蟋蟀,不去看你爹。有你这样当儿子的吗!虫比你爹都重要,索性给虫当儿子算了!娘躺在竹躺椅上,蹙着眉头激愤地说,那个破盆给我扔了!
她欠了下身体,竹椅就吱嘎嘎地响。本来吃了弹子煮的芦根绿豆粥,娘的胃口和睡眠都稍有好转的,但为关在牛棚里的他爹担惊受怕,没两日,身体又恢复了原来虚弱的样子。
弹子急疯了,跳脚拍手地大声嚷,你一点不晓得,瞎捣乱啥!你坏了我的大事!
娘起身抓起芭蕉扇,用扇柄猛抽他后背。不孝顺,不好好做人,还凶!我打煞你算了,就算我没生过你。
弹子抬起胳膊挡住娘抽来的扇柄,眼泪流淌下来。不是因为肉体的疼痛,而是为见到爹,他默默所做的一切。也为他倾注精力,饲养了近半月的那只蟋蟀。
由于激动和用力,娘瘫躺在竹椅里,喘着气浑身发抖。她呵斥儿子。你不争气哇!那一房与你爹划清了界线,你爹眼下能指望的只有你。可你一点不懂事,不争气!真要把娘气煞了。
弹子靠在墙角,一言不发,泪痕还在眼窝边闪闪发亮。虽说他嘴上说恨爹抛弃他们娘儿俩,也恨爹当走资派不走社会主义正道,可从心底深处,他对爹还是有过念想的。
记得他小时候,家里是有过温馨的。国庆夜晚城西的锡山山麓放焰火。为去占个好位置,爹穿着汗背心,让弹子骑在他脖子上兴兴冲地走在前。娘挟着爹走热脱下的衬衣,紧赶慢赶地走在后面。
娘嗨嗨地叫爹,让他走慢点。
爹头也不回地笑说,你快马加鞭地赶超上来,哪有我们大跃进的千里马停下等你的。
终于到了离锡山不远处的大桥上。尖厉的一声,接着是噼噼啪啪一阵,火树银花满天炸开。弹子骑坐爹的肩头,仰脸观看着绚烂的夜空。
娘追赶上来,倚在桥栏杆上喘着气。习习凉风顺着河道吹拂过来,娘将手里的衬衣让爹穿上。
爹没理会,仰头叫唤着,让弹子看那朵如菊花般绽放的焰火。
弹子却没有仰天而望,他低头看到爹和娘眼眸里被映亮的星星点点。
弹子记得还有一次举家出门,是三年级期终考试成绩出来之后。那次语文又没考好,只考了39分。弹子想起每次爹看到他成绩单时发怒的样子,就将分数改成了89分。爹下班回家后,看到成绩单后,高兴得将成绩单重重地拍在桌上,立即让正在灶间做晚饭的娘不要做了,上饭馆去吃。
爹说,儿子终于考出了好成绩,走正道了,我们要庆祝一下。
全家人来到老西门的老顺兴菜馆,点了几个菜吃饭。那时刚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不久,饭馆里还有三三二二要饭的叫花子,站在顾客身后默默抖动着脏兮兮的手。爹特地要了一笼花卷分发给叫花子们。
那天爹的心情罕见好,把最大的一块酱排骨挟到弹子的饭碗上,说儿子哇,爹与你说定了,以后只要你考出好成绩,爹就请你上馆子。
正吃得满嘴油光光的弹子,既不敢回应,也不敢与爹的目光对视,只是埋头奋不顾身扒拉饭菜。
爹的好心情保留了没两天,改分数的事就败露了。爹那个火呀,来不及关上大门,从裤腰拉下皮带就劈头盖脸地抽打起来。
娘嘴里说,这孩子是要教训,太不像话了,一面却用力拉扯住舞动的皮带。那一顿打,弹子背部和胳膊都留下了红肿的伤口。
伤痛着的,不仅是肉体,还有弹子的自尊。自那以后,他就开始避着爹。爹抛下他们娘儿俩,和女制图员结婚了,这让弹子的心头又多了一层屈辱。他变得寡言,不合群,如一只独来独往的野猫,常出没于野地湖滩等背人之处。爹被揪出,关进牛棚,弹子对爹除了恨,心底悄悄有过怜悯。他听说关进牛棚的牛鬼蛇神,都是免不了要被毒打的。想想爹当年用皮带抽打他时,是那么狠,那么下力,但他能抗得住别人的毒打吗?他就在心底疼起爹来,但他在娘面前从没流露出半丝这样的情绪。爹打他那么狠,他倒心疼起爹来,太没骨气了吧。再说,弹子也是个半大小伙子了,男人自己都不该怕疼痛,却为别人操心,这未免太娘娘腔了吧!
其实,如果撇开走资派这些他弄不明白的政治因素,他也是急于想见到爹的。他想见见爹到底怎么样了,他已是多年没见到爹了。他想象过多种见到爹的场景。在牛棚,爹擦着嘴角的血迹,苦笑着问他是怎么来的?然后抚摸着他身上当年被抽打留下的疤痕,问他还痛吗?或者是这样,爹用手掌遮挡着手腕上被绳索捆绑留下的红痕,脸上堆满假笑说,你不用来看的,你回去吧!这里一切都好着呢,每天跳跳忠字舞,读读红宝书,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或者是这样,爹已经被打得奄奄一息了,躺在牛棚里对弹子说,儿子哇,我错了,我不该抛下你们娘儿俩,我要回家,我再也不离开你们娘儿俩了。
弹子不辞辛劳伺候蟋蟀,就是想敲开牛棚的大门。这一心思,他永远不会让娘知道。发育后,初现的男人意识,使他耻于让娘晓得他其实也是想见爹的。可是,蓄势待发、立马可冲锋陷阵为他夺得胜利的钢精锅,却被娘扔了。现实往往就是这样让人绝望。最想让他见到爹的娘,亲手截断了他见爹的通道。他一时想不出,得不到像章,如何去向看守牛棚的黑胖子表达对领袖的忠心,从而获准看望爹。蟋蟀是活的,扔了,就意味着再也找不到了。不是被摔死了,必定就是逃掉了。它不会傻乎乎地站在原地,甚至像火车站接客人一样,举着牌子招呼人来寻找。
那晚那个热哇,家里的窗户全敞开了,连夹水弄堂的窗户也都开得直直的。树叶纹丝不动,窗口的蛛丝也没稍微的晃动,空气如同从烘箱里出来的一般。弹子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弹子想着明天下午那场必定爽约的打斗,想着如何向老油条解释。草席印上了湿漉漉的人形,皮肤粘乎乎的难受。起来用冷水抹抹身上,躺下去一会又湿了。
就在这时候,听得夹水弄堂里响起几声男低音般的吟唱,那个熟悉的声音。哈哈,真是它!它没逃走,转移到夹水弄堂里栖身了。弹子倏地坐起。
夹水弄堂,是江南民居中,前后两造房屋之间用来通风、采光、排水的狭小空间。潮湿的空间里,一般种有天竹等矮小植物,还长有杂草和青苔。本来就是个昆虫世界,蜒蚰、蠼螋、西瓜虫,还有未知的蛇虫百脚。钢精锅进入这里,如同小鹿逃进了原始森林。既有生机,又有危机。弹子喜忧参半,竖着耳朵细听着它再叫。果然,又叫了。他知道,这是它在呼雌虫。夹水弄堂既是昆虫的世界,就该有西河头人俗称三刺的雌蟋蟀的,而且不止一只。从钢精锅不同往常的鸣叫声中,弹子估摸着这是它在说交尾前的情话,仿佛看到一只三刺正向其靠拢,三刺的尾部和钢精锅的尾部靠拢到后爪能相互触及的位置,此时钢精锅的叫声就变了调,婉转而轻柔。后来钢精锅没了声,这是三刺进入状态了,钢精锅这家伙一门心思投入交尾,没心思再叫唤了。弹子笑骂了一声,流氓!钢精锅是个骚流氓!
弹子记起,西河头养过蟋蟀的老人说过,“养虫先养雌”,就如欲使吕布杀董卓,须有貂蝉的存在和惹逗。蟋蟀这虫醋劲大,心胸窄,不允许其他雄虫存在。蟋蟀争斗,就是欲杀尽天下的雄蟋蟀,自己可以独占所有三刺。蟋蟀战将出场前,若与三刺交个尾,绝对能使它大起杀心。蟋蟀们为了繁衍后代厮杀,还情有可原,那么钢精锅小伙,他为何要参与戮杀同类的武斗呢?到底是为了啥?弹子想不明白,就不去想了。这一夜,弹子在心里放任他的蟋蟀钢精锅在夹水弄堂里大耍流氓。心定自然凉,一会他就迷迷糊糊入睡了。
第二天上午,他拿着网罩,从窗口跳入了夹水弄堂,看到摔在杂草丛中的褐泥盆,盖子已破损,盆体倒还完好。他先捡起蟋蟀盆放在窗台上,然后循声翻开砖瓦,逮住了钢精锅。翻开砖瓦,果然还跳出一只三刺。把钢精锅放入盆内,看它雄姿勃发,精神抖擞,随手找了个圆砚台作盖压在盆口。
午后,弹子没午睡,手捧叠着砚台的褐泥盆就去了老油条的家。今天围观者不如上次多,大约都觉得弹子这毛孩子闹不出多大动静,就猫在家里打瞌睡了。
老油条说,虽然你不服输,还要拿输比蛋再斗,可我还得按规矩来,不占你便宜,也不轻慢你。否则,以后要说我欺负小孩子的。上次赢了的蟹青白牙,已斗了近五六路,虫身空了,我不好再拿出来糊弄你。今天出只新虫,玫瑰紫将军!
嘴上虽是这么说,老油条拿出蟋蟀时,却不让弹子在网罩里看,而是要放到盆内再给看。弹子明白,这样蟋蟀看起来会显小一点。
弹子往盆内一看,哟,一只玫瑰紫大头,红头紫金背,一副瓷白牙,牙尖弯弯,知道必是个凶口。待放入钢精锅,就对比出玫瑰紫将军要大出一圈。弹子迟疑了一下。
老油条看出了他的心思,问,斗不斗?
弹子,一点头说,斗!在心里默默说,钢精锅这回看你的了。
两只蟋蟀在盆内,舞动触须,触碰又分开,似在较劲,实是在试探对方的实力。钢精锅深知对手的强劲,不敢大意。两虫相交而不率先发劲。玫瑰紫将军也感到对手不凡,所以采取闪电战术偷袭,趁对方不备突然窜上去咬住钢精锅一只前爪就地打滚,钢精锅还没来得及反应,前爪竟然活生生像被塞进绞肉机一样绞掉了。
弹子一惊,眼前浮现出钢精锅小伙被古巴刀砍中,趔趄前行的场景。
蟋蟀钢精锅不惊反怒,急叫几声,步步紧逼。玫瑰紫将军被逼无奈,张牙迎击,双方牙钳满口深咬。玫瑰紫将军故伎重演咬住就翻,不料钢精锅一副钢牙死死锁住,无论怎样翻,上面遭咬还是下面遭咬,依然不松口。只见两只虫在盆里打得云水翻腾,风雷激荡,滚来滚去,滚遍了盆底。毕竟玫瑰紫将军身高体重占了上风,钢精锅被压在下面,但死咬住对方不放。到最后玫瑰紫将军先承受不了,开始蹬腿想摆脱钢精锅的钳抱,钢精锅借势猛蹬后腿。玫瑰紫将军被一脚踹出老远,牙齿被打出浆水,前后错开,开合失灵。
弹子仿佛看到了钢精锅小伙,倒地前向对手扎出的最后一枪。
蟋蟀钢精锅也已散了架似的,拖着残躯走路一瘸一拐的。老油条和弹子都动了芡草,测试和激发它们的斗志。钢精锅露出大牙,竖起背翼鸣叫了几声。玫瑰紫将军则合不上钳,却仍不退不逃,顶着芡草往前,欲与钢精锅死战到底。最后,钢精锅越战越勇,张开牙再次将对手头部套进牙口。只听喀嚓一声,玫瑰紫将军又受重创,跳起一尺多高,落地后一只牙齿单边张开,一只合拢;搏杀时紧缩着的肚皮被打得松弛开来,大腿笔直抽筋,竟当场呜呼。钢精锅像骄傲的公鸡,竖起透明的翅膀响亮地鸣叫起来。
老油条失声叫了一句,呀,就这样歇搁了?
弹子终于如愿拿到了那枚硕大的像章。他跑回家,兴奋得一反寡言的常态,语无伦次地对娘说,我去看爹了,马上就去,有啥要带给爹的?给我,给我。
娘不解地望着态度突然大转变的儿子,愣了片刻,才赶忙从箱中翻出几件爹的汗衫和短裤,说这还是爹过去忘了取走的,给你爹拿去替换。说着,又把手中的芭蕉扇也一同放到一个布包里,给你爹带去,保不定牛棚闷热,还有蚊子,扇子用得着。
弹子一路高高兴兴地去乘公交车,向关押爹的牛棚赶去。他想像着见到爹的场景,会是他想像过的几种场景的哪一种?或许都不对,爹的处境没他想象的那样糟,爹只是集中在那儿开会学习?
弹子终于来到一座权作牛棚的郊外仓库。原来坐在门卫室的黑胖子不见了,换成了一个瘦瘦的高个子。弹子站在窗前,里里外外打量了半天,用手比划着问瘦高个子,还有一个呢?
瘦高个子警惕地反问,你找啥人?你是找黑胖子?你是他啥人?和他啥关系?
弹子忙解释,和他没关系,上次来时见是他在值班的。
瘦高个子说,他被关起来了!
弹子问,为啥?他也成走资派了?
瘦高个子说,他成反革命了。
通过瘦高个子只言片语的叙说,弹子才弄明白,黑胖子在摆弄毛主席像章时,不小心将一枚像章滚落进了路边的窨井里。黑胖子立即掀开窨井盖,不顾冲天臭气,用双手在污泥中摸索了半天,终于打捞出像章。他用手帕擦了擦像章,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说,唔,还是臭的。不料这句话,让旁人听到了,就围住了他,责问他,为何说领袖的像章是臭的!是出于什么阶级立场!结结巴巴辩说不清的黑胖子就被革命群众一顿暴打,押解进牛棚,看守人立马变成了被关押的反革命。
弹子见瘦高个子是尚可说说话的人,就掏出像章送给他,向他提出要见见被关押在里面的爹。
瘦高个子问清他爹的名字,告诉说,他爹早就不关在这里了。前不久造反派拉他出去批斗,他从行驰着的卡车上跳了下来,摔断了腿,现在不知关到哪里去了。
西边的云彩血红血红的,西坠的夕阳将电线杆、树木和人的阴影投射在地上,拉得很长很长。
弹子拎着布包,拖着疲惫的腿,慢慢走向公交车站等候最后一班车。他皱着眉头望了一眼火烧般的天空,揣摩着这个炎热的夏天也该结束了,到时疰夏的娘,就能摆脱病恹恹的景况;可是不知下落的爹呢,他还活着吗?还能见到他吗?
2016年11月25日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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