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英进门前,望着门楣上同丰大药房肥硕的颜体字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跨进了充满药味道的店堂。她从西药柜台这么走过去,立马有营业员凑上来热情招徕:想买点啥呀?接着是滋补品柜台,又是一连串的热情招徕。佩英笑而不答,目光低低地从玻璃柜内扫过去,顺着柜台看似毫无目的闲逛般往前走去,把店堂绕了大半圈,来到中药柜台前。这里才是她今天进来的目的地。
中药柜台不同于西药柜,不是透亮的玻璃柜台,是漆成荸荠色的老式木柜台,靠墙还有尽是小抽屉的高高药柜。一位老先生正戴着老花镜在看刚到的晚报。佩英在此站定,准确地说,是小舟停靠码头般地荡漾,往前走了一步又倒回来两个半步。她用食指尖在柜台上轻轻地划来划去。
柜台内的老先生放下了手中的报纸,眼睛从老花镜上方看着她。
佩英开口,嗓子却没发出预想中的声响,她清清嗓子,说,师傅我想配点中药。
老先生瘦瘦脖颈上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说,有方子吗?
佩英就从拎包中掏出一张单位的信笺,顶端的单位红字已被细心地裁去了。
锁阳。老先生接过方子看了半天,喉结又一阵滚动,轻轻地读出声来,又从老花镜上方看着她问,吃的人年龄多大呢?
佩英觉得他的目光如两把锥子,刺破了她貌似平静的外表,瞬间已了解了她的全部,脸便从耳根处热起。她似乎看到了自己的脸红,脸就更热了。她说,三十来岁吧。
老先生起身,从身后的药柜内拉开几个小抽屉往外抓药。用精巧的戥子往摊开的纸上称药。称罢药,又从老花镜上方看了她一眼,佩英赶紧低下脸来佯作看结算单,匆匆到账台付清了款拿了药就往外走,怕老先生会再进一步问什么。
佩英走出药房,乍一看,似乎满大街的人都盯着她看。她下意识将盛放药的无纺布口袋的袋口拽紧了,骑上电动车回家去。
回到西河头的家里,就按着方子将一味味药放入大肚磨口瓶内,最后放入锁阳,然后开了两瓶粮食白酒,灌入磨口瓶内,轻轻摇动瓶体,瓶底的药材就冒出一连串泡,一个,二个,三个,四个……佩英脸上就有了几分欣喜,这是事先想好的,如果酒倾倒入瓶,瓶底若有泡冒出,又恰是偶数的话,那么这药酒一定会起效的。
她把盛放药酒的磨口瓶放在餐厅酒柜里,做完这些她就在沙发上坐下来,给何晨发了条短信,问他今晚是否回家吃晚饭?如果回家吃晚饭,她就要开始准备晚饭了。
二
她和何晨结婚大半年来,除了那个事不尽如意和他每晚回来太晚外,应该说他们的婚姻是令她满意的。
她和何晨是中学的同学,但他俩的结合并不是在校时设定计划、拍板定局的。她和他都经历了各自不幸的婚姻后才走到一起的。
她与陈士度结婚前两个月,不知谁操办起中学同学聚会,她正忙着筹办婚事,与之要结婚的陈士度不是她心目中的理想人选,只是年龄不饶人,家中长辈催着她赶紧成亲,觉得陈士度人还算忠厚本分,给人有安全感,比起其他介绍的对象要好得多,想想不管怎么样,女人总是要嫁人的,她才与他一起走进民政局婚姻登记处登记,领了结婚证。所以,虽筹办婚事,却没有常人应有的喜悦,接到同学会的电话通知,本不想去的,也因那婚事不是令人很爽,她想就权作一次散心吧。就这样,佩英去了。
同学会是在油泵研究院的招待所进行的,选这地方,是因为有位同学在招待所当负责人。大家陆续到了那里,寒暄一番,时间也到了该吃饭的时辰了,于是就入席,唏里哗啦地落座,组织者就是那位招待所的负责人说,还要留个位子,把上座留出来吧,有人公务缠身要迟到一会的。
大家就问,谁呀?
组织者就说,他呀,算是我们同学中混得最好的一位了。以前基本没参加过同学会,这次我给他打了几次电话,我说你不来,是不是嫌弃我们这批没你混得好的同学哇!给他把话都说死了,他保证肯定到的。
说的是何晨吧?听说他在给市委领导当秘书。
哎,听说他生活上不是很顺利,前几年和大学的学妹结了婚,生了个儿子,儿子才上幼儿园,终因那个女的是北方人,生活习惯和性格上有许多不和谐,两人离了婚。那个女的回北方老家去了,儿子归他,他也真不容易的,既当爹,又当妈,事业上倒是蒸蒸日上的。
说话间,组织者又给何晨打了电话,催他赶快过来。电话那头何晨压低了声音说了一句什么,这边没听清,电话就搁了。组织者就慌了,说不该又不来了吧!片刻后,就收到何晨发来的一条短信:会议还没结束,会争取过来的,你们先开始吧。
大家就举杯动箸,嘻嘻哈哈地调侃、敬酒,也聊到各自的工作和生活。同学们大多已经成家育子,为人父母。而席间问到佩英时,她没有如实说起不久就要举行的婚礼。除了对这段姻缘的不中意外,主要是她没有请在座同学赴宴的打算。她含糊其辞地说了一句,慢慢再说吧。
有女同学就说,是你眼界高吧,越是条件好的人越容易拣僵。
哪里呀!佩英有点后悔来参加同学会了。
组织者识时务地举起酒杯说,这样吧,我们在座的帅哥男同学敬敬在座的全体美女同学,来,走一个!正在这时候,组织者的手机响了。他拿起一听,说啊呀呀,全体同学都在翘首以盼哇,我下来接你。他放下手机,赶紧要服务员整理一下空着座位的桌面,又关照再加几个时鲜蔬菜。他就跑下楼去,一会笑呵呵地就把何晨接上来了。
组织者说,领导工作繁忙,能来已是我们的荣幸了,但规矩要有的,你先填点肚皮,再奖励一杯酒吧。
何晨倒也爽快,端起酒杯说,我先认罚一杯吧,敬敬各位同学!说罢,一饮而尽。
组织者用公筷给他夹菜,说快吃点菜填填肚皮。何主任,我要给你出题了,在座的同学你是否都认识,能否都叫出名字来?
有男同学起哄:叫不出名字的,罚一杯酒。
何晨微微一笑,我试试吧。他按顺时针方向一个一个试着指认同学,基本都对了,但有两位同学张冠李戴口误了,为此又喝了一杯。喝完这杯,何晨没按座位的次序来,就直接坐到佩英那儿,说这位我一直记得的,束佩英!不仅能叫出你姓名,而且清楚记得你那时梳两根刷子辫,你那时乒乓打得特别好,我在出黑板报时经常偷偷看你打乒乓的。
同学们都欢叫起来,说怎么今天才知道有这段恋情哇!
佩英没一点准备,闹了个大红脸。她回想不起任何一点有关他示爱的蛛丝马迹。那时中学生谈恋爱是视作思想品质问题,是绝对封煞的。
同学们就闹腾起来,要求他俩喝一个交杯酒。佩英将头埋在两条胳膊中间,坚决不从。
何晨就说,这样吧,如果喝交杯酒呢,我今晚就只能喝这么一杯了,交杯酒是感情酒,是要从一而终的。但如果不喝交杯酒呢,今晚我还能陪同学们多喝几杯,你们看吧!我看还是不要为难束佩英了。
他一下就掌控了场面,同学们都愿意选择让他多喝几杯,这样喝交杯酒的事就搁下来了。
佩英从难堪中轻易解脱了,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热络的同学会,因添了这段说笑而更热闹了。有道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酒足饭饱,该说的话也说得差不多了,还是何晨打住了话头:怎么样,你们继续谈,我要先走一步了。边说边已作起身状。
组织者接过话头说,你是大忙人,其他同学要留下继续说说话的,就再坐一会。
这么一说,就有几位同学也纷纷起身,说时间也不早了,该是回家了,家里要等的。佩英也在起身的人数中。
组织者就说,束佩英你也急着回去?
佩英浅浅一笑说,家里有事的。
组织者是拎得清的人物,说,何主任,你方便捎束佩英一段?
何晨说可以哇,城市不大,不管到哪,车轮一滚都很方便的。
那么何主任,我们就把佩英交给你喽,你可要负责到底了。
何晨也爽直地笑说,放心放心,我保证完璧归赵。
开始佩英还坚持要自己乘公交回去的,但拗不过送她上车的同学们,也不好辜负何晨的热情,坐进了那辆黑色的皇冠小号牌公务车。前排有司机在,他俩坐在后排。佩英开始还担心,何晨会问她家庭孩子之类令人头痛的问题,有些提心吊胆地扭头看着车窗外。
何晨似乎知道她的心病,只字不问她的情况,随口说起他上幼儿园的儿子如何乖巧可爱,并把手机中的照片递给佩英看。
佩英绷着的心就松弛下来,偏转脸去看手机,说,这是你儿子吗?虎头虎脑的,一定也很聪明!
这么说着话,很快就到佩英的家门口。对于他俩来说,这次搭车不是终点,而是起点。从没联系和往来的他俩开始有了联系。
何晨无法按时下班几乎是常态,平时都是靠他老母亲去幼儿园接孩子的,但有次老人病倒了不能去接孩子,何晨试探着给佩英电话,问她是否能帮忙去幼儿园接他儿子,佩英爽快答应了。
这成为他俩最终走向婚姻殿堂的开端。
三
佩英坐在沙发上,给何晨发短信后过了十多分钟,才接到他的回复:在接待任务上,有饭局,你接小老虎回家。
佩英已习惯了这样的状况,就给娘家打电话,计划着回娘家吃好晚饭后,再去何晨母亲家接小老虎。娘家的电话响了好一会,才有人接。一听,是她妹妹呱呱脆的声音:啊哟,阿姐呀,我正在给娘拔火罐呢,你回不回来呀?
佩英说,哟,你在家呀,你给娘说,我回来吃的。
这么说来,姐夫今晚肯定又有应酬,又不在家吃喽!
佩英放下电话,到镜子前梳洗了一番,做出门前的必修功课。
镜子里的自己竟有了双下巴,真提前发福了?看来日子太安逸了,安逸得如玻璃鱼缸里的热带鱼。真的,除了那事,什么都安生。反差真是太大了。在前面那段不堪回首的短暂婚姻没解脱前,她总是提心吊胆的,怕人提及。总觉得就如沿着街边的屋檐下小心翼翼地前行,沿街楼上不知哪个窗口会突然将洗脚水倾倒下来,把她溅得满身腥臭和污糟。
她与陈士度,是通过媒人介绍认识的。那时她对男人似难产生激情来,思忖凡男人都是大同小异的,既是这样,不如找一个厚道老实的男人,有点安全感,过日子踏实。这样就找了陈士度。陈士度在客运公司开苏北的长途班车,自确立恋爱关系来,他们习惯每周碰一二次头,碰头无非是去刚开张的城市综合体的楼下,吃过一两次肥牛火锅、酸菜鱼,再去楼上的影院看几场电影。恋爱谈得清汤寡水的。陈士度有时从苏北捎点山芋、草鸡蛋之类的农产品来,中秋节送点月饼、老酒,过年送条大青鱼、一只猪大腿。
就这样,双方父母都催着他们成婚,佩英犹犹豫豫的,勉强与陈士度结婚登记,婚事正在筹备中,婚姻之车虽缺欠动力,却在各种外力推动下向前行驶,已无法刹车,也无法改变运行方向。恰在这时重逢了何晨,让佩英看到了希望。
婚礼前几天,单位组织职工献血,佩英不顾同事们的劝阻,报了名,献了血。新婚之夜,眼看着新郎新娘就要进入洞房了,娘心痛女儿,就泪光莹莹地对女婿说,士度哇,佩英刚献过血,身体弱着呢,你要体贴一点的喔。
士度咧着嘴,听话地点头。
那个初夜,两人一夜无话,各自睡各自的。士度本有点惧怕佩英,加上奉了岳母大人的旨意,就更不敢冒犯她了。第二天一早,佩英起床梳洗罢了,就收拾一下包裹回了娘家。这一回,就是一二个月,起先陈士度来过岳母家几次,请佩英回去。
佩英没给他好脸色看,说,要回你回,我要冷静一下,好好想想我俩的事。
士度只能是空手而归。
新娘不住新房住娘家,此事引得好事者好奇,就转弯抹角地来打探。妹妹佩芸就为姐姐鸣不平:这有什么好问的,我姐洞房等于没进哇,还是黄花闺女的身子哇!
这话就此传开去,待传到陈士度耳里已是添油加醋成了“陈士度是个无能的男人,老婆还是黄花闺女”“陈士度不能满足老婆,所以老婆住娘家”。
陈士度周围的兄弟不答应了,怂恿他:陈士度你人再老实厚道,也不能咽下这口气哇!说你无能,你就要证明给她们看,你到底是不是有能力的。还有喜欢打抱不平的兄弟说,士度啊士度,你不觉得丢脸,我们还觉得脸上无光呢!我们不能袖手旁观,你好心没好报,我们必须为你讨回这个公道。
那天轮休,中午一帮兄弟与他在小酒馆喝酒,一边为他鼓劲打气,一边在他火上浇油。酒一直喝到下午,已到了佩英下班的时间。兄弟们说,是雌是雄,索性就在今天见个分晓!
士度,别怕,有我们在一旁为你撑腰呢!她是你明媒正娶的合法老婆,怕张卵哇!
陈士度带着一身酒气,守候在佩英下班的路上,堵住了她。他借着酒胆说,你、你跟我回去!
佩英横眉立目地说,我不去!
借着酒劲,陈士度没了往日的胆怯,吼着:你是我老婆,我要你跟我回家去!
佩英一看势头不对,就向路人求救。这时,陈士度的那帮兄弟就对围拢来的路人说,没什么好看的,人家是小夫妻吵架。
夫妻船头吵架,船尾搭腔,旁人别多管闲事。
本想围拢来的行人又退了回去,眼看着他们一干人将佩英带走。
佩英被带回新房。
房门关上了,那帮兄弟在门外说,士度,她是你合法老婆,你们是合法的,你到底有没有用,证明给她看!别怕,我们就在门外。
佩英一看不对,就惊叫:陈士度,你想干什么!
陈士度喷着满嘴酒气说,你是我新娘,是我老婆,我要你!说着,强行把她的双手捆在床背上。
佩英一看,再强硬已无济于事,就换了口气说,士度,我们好坏夫妻一场的,你不能这么对我。
陈士度说,你要相信我,我真的能行的,我会好好把你爱个够!
士度,你放了我,我对你说实话,我俩已没感情了,不瞒你说,我心中已有了人。求求你放了我!佩英哭泣起来。
静默片刻,陈士度咆哮起来,你是我的,谁也别想要到你,今天我要定你了!
佩英呼天抢地哭叫起来。
这次婚内强奸的结果,自然是两人的离婚。佩英向法院提出离婚起诉,后在法院调解下,协议离婚了。陈士度是极不情愿地在协议上签了字,直到离开都不敢抬头看她一眼。
四
时间是医治心灵创伤的良药,全新的婚姻又何尝不是治愈伤口的良药呢!出了与陈士度的事,佩英没有在第一时间告诉何晨,过了几个月后,佩英才告诉何晨。
何晨很有绅士风度地当即表示,佩英,这事你怎么不告诉我呢?你应该相信我,我会以我的爱来弥合你心头的伤痕。
佩英与何晨结婚了,时间距与陈士度离婚后大约半年多。
佩英进入了一个全新的生活,担当起全新的角色。她认真当起家庭主妇来,操持起家里的一切。何晨身上、连同他儿子小老虎身上一年四季的穿着,都由她操办。何晨工作忙,婆婆那边的冷暖也都由佩英经常前去过问。何晨换下衬衣时,总是关照说,放洗衣机洗洗省事。她看着衬衣领子上的那些商标,先驰、普莱诗、杰尼亚,舍不得放在滚筒洗衣机里洗,都是小心地手洗的。她知道好多品牌的衬衣不是参加会议由会上发的纪念品,就是随领导下去调研时人家送的。将这些衬衣洗净后,佩英摊开烫衣板用电熨斗熨烫得笔挺,然后叠好,每天早晨何晨起床后,都要提醒他换衬衣。除了衬衣,还有何晨的皮鞋,也是佩英经常关注的,要隔三差五为他擦得锃亮。
佩英认为,一个在公众场合抛头露面的男人,首要是须穿着得体体面面的。一个男人走出去,穿着得体与否、整洁与否,不仅是这个男人的脸面,也是男人背后那个的女人的脸面。都说是男人身上带着女人一双手,男人的穿着,体现着女人的勤快和品位。而最能体现这些的,是男人的衬衣领子和皮鞋。男人走到人面前,不用开口,一看领子和皮鞋就知道这个男人的家庭情况和品位,基本是八九不离十的。
何晨上班穿的西服只有那么一件,他盯着穿,胸前的里衬已有些起皱了。佩英说了好久,要给他置办一件新西服。
何晨笑笑说,让你受累了,马马虎虎穿穿算了。
佩英说,等你有空我们一起上街去。
何晨说,随便找爿服装店挑身合适的成衣,穿了一付钱就跑,省事。
佩英说,不行,西服一定得量身定制才合身,才妥帖的。穿在身上才气派,才能体现精气神。
当领导的秘书,节假日、双休日都难得捞到休息。每天也难以按时下班,晚上不是陪着领导有接待任务、应酬,就是在办公室赶材料。有时晚上连夜开会,领导讲几个要点,当秘书的要准确领会,把握住领导的精神,连夜整出材料来,第二天早晨一上班就交到领导手中。
上个星期天终于捞到半天有空,天也晴晴朗朗的,佩英的心情也像天气一样阳光灿烂,就和何晨带着小老虎一起去市中心的商业繁华地段。店家是佩英提前看好的,店招牌上写着粗壮的艺术字:佛罗伦萨洋服定制。
佩英说,西服就是西服啵,还干吗偏要弄个“洋服”嗄?
何晨笑说,这你就不懂了吧!最省力的创新,说白了就是提法的创新、说法创新和定义的创新。
佩英说,多此一举,反而弄复杂了。
何晨难得与家人过星期天,心情也特别好。他说,你在手机里没看到一个段子?现在乞讨的改叫众筹,算命的改叫分析师,八卦小报改叫自媒体,统计改叫大数据分析,忽悠改叫互联网思维,办公室出租改叫孵化器,放高利贷改叫P2P……
佩英笑说,去你的!你们大秘书写材料,整天就是这样玩概念的吧?
进了店堂,他们在料子架上挑了一种黑色的精纺呢料,接着就请裁缝师傅量尺寸。佩英让何晨把外套脱了,说这样量的尺寸才合体,否则西装穿在身上像罩了一口钟。
裁缝师傅说,一听就知道,你太太是很有见解的哇!
大师傅好眼力哇!何晨以立正的姿势站在地中间,一动不动地让他用软尺在身体各部位丈量。量至背部,师傅说,你背有点驼了,年纪不大,估计你是长年坐办公室的吧?我会给你做些尺寸调整,可以弥补得看不太出的。
店堂的一切对于小老虎都是新奇的,但他不像调皮的男孩东转西转。他谨慎地站立原地,仰脸细看竖在店堂内的塑胶模特儿,后退时不小心差点把另一个塑胶模特儿撞倒了,幸亏佩英手扶得快。
佩英说,小老虎当心哇,摔坏了,要把你押在店里作赔偿的哦。
裁缝师傅说,说我好眼力,一点不错,我一眼就看出这孩子长得像妈,你看,特别是眉眼。裁缝师傅边说边用目光在佩英和小老虎的两张脸上来回扫描。
是吗?佩英兴奋得脸色发红发亮,抚摸着小老虎圆圆的脑袋,也忍不住低下脸去细看孩子的眉目。
小老虎被看得害羞起来,一头钻在佩英的怀里。
佩英确实想与何晨能怀上一个孩子,最好能是一个女儿。都说女儿是小棉袄,贴心。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儿子了,再有一女儿的话,那么就是品种齐全了哇。
偏偏是事不遂愿。
五
佩英回到娘家,除了娘为她要做这做那好吃的忙碌外,就是妹妹佩芸兴奋异常,围着她身前身后的忙乎。一来是妹妹与姐姐的感情笃深,姐姐前一段不幸婚姻让妹妹心痛,二来是现任姐夫的体面,让妹妹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因此对姐姐的生活充满了好奇。趁娘在厨房忙碌,佩芸盯着佩英的脸看。
佩英看到妹妹以这等目光瞧着自己,就羞涩地惊怪道:做什么那样看着我?
佩芸索性将脸贴近去,额头抵住了姐的额头,用调皮的双目顶住了她的双眸,使她无法躲避。佩芸耍赖般地说,快坦白,和我姐夫怎么样?快坦白,分享一下!
佩英擂妹妹,死丫头,你想分享什么?
你们的激情,你们的浪漫,你们的幸福!从实招来,否则大刑伺候!佩芸撮起两只手的手指,在嘴边呵着,就直奔佩英的胳肢窝而去,要挠痒痒。
佩芸的手还没到,佩英就先咯咯地笑了起来。她笑喘了气,你这个疯丫头,耍流氓呀!
佩芸不依不饶,非要她说实话。佩英就说,我说我说,你让我喘过气来。佩芸就止了手。
佩英喘平了气,理理了衣衫和头发说,和你姐夫好着呢,只是他每晚要半夜才能回家。
佩芸说,难道他在外面有“情”况?不会吧?
佩芸见佩英先是耳红起来,接着整个脸颊就如敷色的宣纸一样渲染成了一片红,在妹妹眼里这自然是姐姐幸福的羞涩了。而从佩英来讲,有人问起他们的婚姻,她就会觉得别人已洞察到他们婚姻不可言说的隐秘部分,耳就不由自主地热起来,这种局部的燥热又扩展成全体的脸热。
与何晨的新婚之夜,佩英是怀着感激之情的,感激何晨对她不嫌不弃。对新婚之夜又是有期待的,何晨这么有文化、有思想的人,她想他一定是会温柔有加,他那份情深意重是会有层次、有节奏地表现出来的。可佩英心里一直有份担忧,怕因被强奸而沉淀在心灵深处黑簇簇的残渣,会在新婚之夜被触动,升腾弥漫开来,影响她与何晨初夜的质量。为了排除婚内强奸给她心灵带来的阴影,能毫无旁顾地迎接何晨,保证有一个高纯度的欢愉之夜,婚前她特地去找了心理医生。
从报纸中缝的小广告里,她找到这个心理医生的电话和地址。她犹豫再三,躲在护城河边小公园的树丛里拨通了电话,吞吞吐吐地说是为一位朋友咨询的。医生似乎明白是怎么回事,说这样吧,你让你那位朋友直接到诊所来当面谈吧,让你那位朋友放心,给当事人保守秘密是心理医生的职业道德。
佩英戴了一副太阳镜,还戴了妹妹的贝蕾帽,在附近的公共厕所穿戴时,从洗手池上的镜子里照见自己这副女特务的模样,自嘲地用四个手指轻轻拍打自己的脸颊。她按地址走进一个居民小区的大门,然后按保安的指引,找到小区沿街房背面的一扇门,揿响了门铃。
经过半天谈话诊疗,当她离开那儿时,心头好似放下了一块沉重的石头。医生说,强奸她的人当时与她还是夫妻,因此这事处于传统伦理道德范畴的模糊边界上,伤害程度取决于她的认知,只要调节好心理,她的情况还是可控的,一个高质量的新婚之夜还是可期待的。
走出那个小区大门,那个指路的保安盯着她看了一眼的,佩英透过太阳镜镜片还看了他一眼,嘴角不由得翘了翘,挂上了一个微笑。走出那个小区时,她想起一个不太贴切的文学人物和细节,那个人物就是祥林嫂,以及她去庙里捐了门槛后如释重负的心情。
为迎接新婚之夜,佩英悄悄作着各种准备,包括洗涤清自己的心灵。觉得只有这样,她才能配得上何晨。
那晚进了洞房,何晨本已进浴室洗澡去了,又折回来取手机检查电池,插上充电器给手机充电。洗完澡出来,已坐到床上,又突然几步跨到窗台前检查手机屏幕。
佩英问,今晚还会有电话哇?
何晨自讽地摇头笑笑,嘿嘿,有病了有病了,半天没听见手机响,就会担心有无信号。
一丝阴影掠过佩英的心头,稍有不爽。
他们上床一番温存后,佩英觉得身心的花蕾都已绽放,她全力舒展开花瓣,等待着蜂鸟尖锐的长喙探采花蕊中的甘甜花蜜。但这样的时刻一直没等待到,再看何晨已心灰意懒翻身躺下。
佩英贴近他脸柔声问,你怎么啦?
何晨紧闭着双眼说,唉,看来今晚我不行了。
佩英安慰他,没事的,你累了,今天就早点休息吧。
他们就这样静默着,足有半个多小时,佩英以为他睡着了,就轻轻放开他,给他盖好被子。
何晨突然说,佩英,对不起了。
佩英低低说,来日方长,不急。
六
如果说男人是女人认识世界的一扇窗口,那么陈士度和何晨是佩英认识世界的两扇不同的窗户。这两扇窗所呈现的两个不同世界的差异,让佩英心生狐疑。
她和何晨毕竟不是两小无猜的初婚,各自有过的经历使他们都不再是一张白纸。她不明白什么工作会使何晨这么没日没夜忙碌,什么忙碌的工作能让一个男人不知厌倦地热衷于此。佩英不想就此糊里糊涂地度日,想弄清楚这其中的曲折原委。
终于有了机会,佩英又接到何晨不回家吃晚饭的短信。她下班回到家里发现他有一串钥匙忘在书桌上了。钥匙一个个看过来,都不是匹配家中门锁的。钥匙对应的每扇门后,都会是一个秘密的世界。每把钥匙,都有可能是一个故事。这就促使她下决心迈出探究的一步。她草草扒拉了几口饭,既没给何晨打电话,也没给他发短信,就梳洗一番出门去。
比起白天的人来车往,夜晚的市委市政府大门口清静多了。白天雄纠纠站立在大门两边的武警哨兵已经下岗了。听何晨说过,地市级的政府大门本是不够武警站哨的规格的,为了展示形象,由市财政每年支出一笔费用给武警支队,再以变通的名义让一个班的武警驻守在政府大院,负责每天站哨。哨兵完全是站着摆样子的礼仪兵,只对一百号以内车牌号的小车敬礼,人员进出大门还得找传达室。
佩英走近传达室的窗口,说是找何晨的,来送钥匙。为了证明动机无假,她还特地哗啦啦地举起钥匙串。
传达室坐着两人,一个在窗口桌边,一个在里面在埋头看报,听到她说找何晨,都抬头看了她几眼,目光里似乎有些内容,仿佛都是知道她的。他们热络地说,哦,是何主任家属,去吧去吧,在五楼。
佩英往里走。大院竖着光秃秃旗杆的广场上,黑黝黝的,远处的黑暗之中,高高低低闪烁着好多红星星,一亮一暗。佩英惊讶了,这发亮的红星星是什么呀?朝前再走几步,恰好这时大门口驶进一辆小车,车灯的光束扫射过来,才看清那里停着一溜排黑色的小车,反光的车牌号都是两位数的小号码。车旁站着蹲着好多司机,都吸着烟,在黑暗中打量着从门口走来的人影。佩英这才明白,闪烁的红星星是这些司机吸的烟。看来,这些为领导开车的司机,都在静候不知何时下楼来乘车的领导。佩英为这些司机操起心来,都是有家有口的人,若是每晚这么没完没了等领导,这日子还能过吗?
她进了门厅,见挂着总值班室牌子的窗口亮着灯,有人在窗口边捧着茶缸喝水,边从茶缸上方看着她走进电梯里。到了五楼,出了电梯迎面第一间就是会议室。门露着一条缝隙,烟雾从门缝里飘散出来,飘散出来的还有一个人大声的说话声。
这说话的人,语气短促,很硬,好像是在批评什么人的贯彻力不强。开会嗓门喊破,一到真正贯彻落实,就疲软。
疲软两字很扎耳,佩英听了心头一惊,就为何晨担心,若是他此刻也坐在里面开会,听了这两个字,心头会是怎样的反应?
佩英不知道何晨在哪个办公室,就顺着走廊走过去。好多办公室门上方的气窗都透着亮;敞着门的,光波泄到走廊里。哗啦哒,哗啦哒,桌面印刷机在赶印着什么文件,纸张有节奏地吐出来。电脑键盘在嘀哒嘀哒响。走过敞着门的办公室,她还特地往里瞥一眼,瞥一眼,在加班的有男有女。似乎女的还都年轻。有个女的抬头看着她从门前走过,还起身倚在门边从后面盯着她看。
走廊尽头是卫生间,她闪进卫生间的门,照例先是男女共用的盥洗室。佩英既走到此,也就打开了水龙头装着洗手,又对着镜子理了一下头发。她想以此消磨一些时间,让身后盯着她的那双眼睛打消怀疑。她揣摸着如厕所需的时间,东瞧西看,发现这个装修得如星级酒店盥洗室的洗手池下方,极不相称地塞满了用过的菜碟汤盆,上面还沾满了饭粒菜屑油腻。她不解,机关食堂一日三餐听说不错的,怎么在这里会有这么多吃过的饭盆菜碟?她把所有的碟盆罐碗全部端进了洗手池,用洗手液和擦手纸洗了起来。她似患上了心理强迫症,看不得有这么多油腻肮脏的碗碟堆放在面前。
正洗着,身后有个女声问道:请问,你是哪里的?
佩英扭头一看,就是刚才盯着她看的那个女人。佩英也打量着她。先从脸,再到胸,再看腰。
那个女的被她看得不自在起来,就皱起眉来,眼看就要发作。
佩英说,哦,我是找何晨的。
那女的脸就立即舒缓,原本被拉长的线条就朝横向舒展开去,眉眼也就弯弯的了。哦,是何夫人吧?啊哟哟,油腻腻的快放下吧,别洗了。都是同事们加班,没时间去食堂,错过了用餐时间,打电话从大院后面的小饭店要的外卖。放着,一般过几天饭店的人会来收集的。
那个女的陪佩英来到走廊那头的会议室门外,朝门内探了一头,过了片刻何晨就出来了。
何晨刚压了嗓子问,什么事?就看见了佩英,很吃惊的样子问:你怎么会来?
那个女的按着嘴笑,开始我以为何夫人是机关管理局新来的呢。
何晨口气就有点不耐烦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书记正在里面讲着话!
那女的赶紧低下头离开了。
佩英到包里去翻钥匙,发出稀里哗啦的声音来。何晨怕她发出的声响会传进会议室,就把她拉到一边:黑灯瞎火的,你怎么会不言语一声就来了呢,吓我一跳,还以为家里出什么事了。
佩英终于找到钥匙,交到他手中,红着脸结结巴巴说:怕没了钥匙,会耽搁你的事。
啊哟,这是会议室、会客室、文印室的备用钥匙,其他人手中也有的,不耽搁任何事。
佩英指指门内,你们每晚半夜半歇地不回家,都是这样开会?
何晨苦笑着说:能早回家,谁愿意这么“熯”在这?
七
每天,佩英都要打开酒柜,晃动大肚磨口瓶,让浸泡的药与酒更均匀相处,加速药与酒的相融。她凑上鼻子吸动着鼻翼,闻一下酒的香味,掌握着药酒泡制的进度。这药酒里寄托着她对美满生活的希冀。她不相信外面各种打着中医藏医传统医学牌子、纳米高分子现代技术牌子的壮阳药,也不放心那个全球著名的蓝色小药片,不是怀疑药的真实成分含量,就是担心药有副作用。何晨身体的健康是她幸福和未来的保证,她决不会只顾眼前一时之快而杀鸡取卵,给他的健康留下隐患。她到处打听,觅得民间一位老中医,讨教于他,是这位胡子拉碴、一派邋遢的老郎中给了她这个方子。正用小酒壶啧啧有声呷着酒的老郎中接过佩英的诊金,抹一把胡子说,放心,这方子管用着呢,一定药到病除,定让他金枪不倒!
有关泡药酒的前前后后,都是背着何晨进行的。佩英一直在考虑,此事如何向何晨启齿,让他配合服用。如实向他说,有这么一个方子,如何神奇,要他按时按量服用,保他变成猛男?肯定不行,这等于在说他必须借助药物,才能成为男人。这是何晨的自尊心所不能接受的。考虑来,思量去,佩英也没想出一个好办法。就这样一个星期过去了,药酒呈出琥珀色,按老郎中的说法是可服用了。
就在这时,天易良机。那天下午何晨给她发短信,说领导去北京开会不在本地,他今晚回家吃饭。佩英接了这个短信,如过节似的,向单位领导要求调休两小时,提前回家,去菜场买来小菜精心烹制。
何晨虽比平时早进家门,一掷上班用的皮包,一屁股坐在沙发里,却是一脸的疲惫。佩英把烧好的菜从厨房端出来放到餐桌上,他只是说了一句,我来端吧,嘴虽这么说,却不见他挪窝。
佩英说,不用的,你歇歇。
炒了五个菜,煲了一砂锅扁尖虫草老鸭煲,放了满满一桌,立即氤氲起浓郁的家庭气息。
何晨似乎被这气氛所触动,起身去帮着拿来筷箸汤勺。
佩英不适时机地说,难得在家吃饭,反正有菜,喝两口?
何晨笑笑,好哇!
佩英又说,你在外面茅台、五粮液好酒喝惯了,今天让你喝喝没喝过的酒。说着就去酒柜内取酒。
何晨叮着追问:哟,你还藏着好酒?
佩英递上一盅泡的药酒,你先尝尝对不对口味。
何晨偏着头低下视线来看那透过玻璃酒盅的琥珀色,端到嘴边,撮起嘴唇咂了一口,眯了下眼睛,在品味这酒下肚时的感觉。
佩英盯着看他脸上的表情。
酒的色泽,酒从舌尖流淌至嗓子眼时,与敏感的器官粘膜的接触,何晨已品出其中的滋味来了,知晓酒里浸泡着妻子的一片苦心,再睁开眼睛时有了泪花。他掩饰说,唔,呛了一口,呛出泪来了。好酒哇好酒!
佩英在内心松了一口气,说,这是给你泡的养生酒,以后即使你不在家吃饭,每晚临睡前,都喝这么一盅。
何晨点头应允。
佩英不喝白酒,倒了小半杯红酒陪他。边喝边聊起家常。趁着小老虎今天在奶奶家不在身边,佩英说,小老虎是个乖孩子,但作为男孩子是否太文弱了,看到报纸上有过报道,说现在孩子的教育雌性化,从小与奶奶、外婆一起的多,幼儿园、小学的老师又一路的是女老师,这对孩子,特别是男孩子的性格塑造不利。看来我们以后还得有意识培养他性格中阳刚的一面。
这是一个社会问题。何晨叹了口气说,怪我工作太忙,没更多的时间陪他,对儿子教育上无法多付点精力。一是对你,二是对儿子,这一直是我心头之歉疚哇!
几杯酒下肚,何晨话就多了起来。当着老婆的面,他说起秘书这饭碗不好端。不仅自己累,还连累了老婆孩子。他大学同学在外资企业当了个中层,双休日、节假日都是能休到囫囵假期的,偶尔节假日里老板有急事来个电话询问一点工作上的事,老板要为占用了员工的个人时间千道歉万赔礼的,让人感觉到对人的尊重。不仅有做人的尊严,而且待遇也不低。不说年薪收入,就是每回出差,规定他们必须住四星以上或住当地最好的酒店,以维护企业的形象。我们秘书这职业真像北方那句俗语,驴屎蛋子外面光。工作时间不保障,占用你休息时间是完全应该的,没人向你致歉说句暖心的话。你不能有自己的思想、个性,没有自己的时间,一切都是以领导为中心。整天看领导的脸色哇!难怪有人把我们这一行称为“公公”。
佩英安慰他说,应该往前看吧,跟在领导身边工作虽说辛苦,但能学到好多,还有前途。
何晨哈哈大笑起来,朝她摆手,大错特错了,你千万别指望哇!没日没夜地跟领导几年,最后领导安排你去块面上或条线上当个副职,正职是当不上的,你看吧,历年来各任领导秘书的归宿,基本是没有当正职的。也许是后任领导对你这个前任领导身边的秘书,不会彻底信任的吧,总觉你是前朝的人。
佩英把他手中的酒盅要收走,何晨不放手,说今天要喝个舒坦。他举起酒盅,老婆我敬你一杯,让你跟我受累哇!我本事不大,我无能。整天周旋于领导之间,既不能显示我无能,又不能显示我太能,要照顾到四周,要考虑到各领导的特点。书记说要借鉴国际大城市的发展经验,把我们这城市打造成创意产业基地;市长说我们这个城市定位应考虑历史和现状,还应该是制造业基地。你说我们这号秘书应该怎么办?
佩英以妇道之见说,书记、市长谁大听谁的哇!
不错,但书记他在这个城市能呆多久?他一走,保不定就是市长接任,我们还得留在新领导手下过日子哇!
不知是酒精起了作用,还是酒中的药性起了作用,何晨把脸搁在佩英的肩膀上,眼睛有点睁不开了,看上去就有了一点色眯眯的样子。佩英,老婆,不管在哪位领导手下过,我首先要在你手下过哇。你是我领导哇。
咯咯咯,我是你领导!佩英觉得他的身体在往她怀里靠,心中就一喜,莫非这药酒真的就这么灵验!喝这么一回就起作用了?扶他进房间,让他躺上床去,给他脱了鞋,刚俯下身去把他头放正在枕头上,何晨趁势就搂住了她,一滚就把她压在了床上,喘着粗气在她的脸、唇、脖颈上狂吻一气。
佩英浑身泛起热潮,气也喘了,幸福之河的涓流在全身血脉中漫延流淌。她在心中轻念一句:上苍到底是公平的!
就在这时刻,手机突然暴响。手机是在他脱下后扔在地板上的裤袋里响的,响得如夏天的雷暴一般让人心惊肉跳。
何晨立即软瘫了下来。
手机固执地响个不停。
佩英叹了口气,也平静了下来。她爬起来,光着脚,踮着脚尖踩在冰冷的地板上走过去,在裤袋里掏了半天把手机拿了过来,递给何晨。
何晨的酒意全然没了,又恢复往常一样,完全又变成了平日的何晨。他把手机贴上耳朵,很理智地开口,喂,哪一位哇?
书记虽去北京参会了,但他平时有审稿的习惯,凡涉及他的报道,不管时间多晚都要经他亲自审定,而书记的夜晚永远是忙碌的,不是公务会见宴请,就是安排了会议,常让报社夜班的同志因一篇稿件的缺位而无法付印。今天上午书记飞北京去之前顺道视察了空港产业园,就发展高新技术在现场讲了话,记者写了稿件却因书记不在本市,不知该请谁审稿把关,报社值班总编就电话请示市委秘书长,秘书长说上午他未能随行,对情况不了解,让书记的秘书审稿吧,于是值班总编就把电话直接打到何晨的手机上来了。
这个电话打得真不是时候,简直就是砸场子。把人家整整一星期的精心酝酿计划全都打乱了,把正在起效的锁阳药酒药性又压回原点。且这危害,不仅是危及眼前的这场刚开头的好戏,恐怕更深远的负影响还无法估量。
听说是秘书长关照由他代书记审稿,何晨一反刚才饭桌上、酒后对妻子倾吐时的愤世嫉俗,似乎头脑立即恢复清醒,高度的责任感自然而然地被召唤起来,他冲着手机话筒说,梅总,你把稿件传过来,我马上上网来看。
何晨迅速地起来,打开书房里的电脑。
趁这当儿,佩英已经绞来热毛巾递给他擦脸,又倒来一杯茶放到书桌上。做完这些,她就蹑手蹑脚地退出书房,把门轻轻带上。她想了想,又打开酒柜察看了药酒瓶的塞子有否塞紧。浸泡的药酒若漏气,是会影响药效的。
八
佩英期待着那样的夜晚能够重来。在黄昏来临时,他们夫妻可以聚在一起喝点小酒,相互倾诉,让何晨持续高位的心理压力得到减缓,或许这样,他才能轻轻松松、踏踏实实做一个平常的男人。
但这样看来最起码、最平常的要求,已是奢望了。自那个未遂的夜晚过后,连续十来天,他们再也没有过像那晚那样悠闲地相聚在一起吃过一顿晚餐。往往半夜何晨回家,为不发声音而暗暗使劲提着门推门,不敢开灯,蹑手蹑脚进入,但守候着的佩英突然开了灯,反倒把何晨吓了一跳。日长时久,佩英也吃不消了,有时等不到他回来,就先睡了。这样,何晨半夜回来,为了不惊动她,自己就睡书房的沙发上了。
虽然等待的夜晚经历了很多,但他早一点、迟一点总是会回来的,可怕的今晚,甚至是今晚起的若干个夜晚,他暂不会回来了。她倚在落地窗前,掀开窗帘,望着楼下这座城市灿若星汉的灯火,悲叹生活为何要这么作弄于她。先是陈士度,又是何晨,一个无意,却行了房;一个有情,却至今无染。
有一件事,佩英深埋心底,一直没向任何人透露。陈士度强奸她的那个夜晚,其实不止一次,上半夜是第一次,这中间陈士度用毛巾给绑着手的她擦汗擦泪,还给她喂水,看得出,他对她还是有几分情分的。陈士度躺在她身边,眼含温情地看着她。他看着看着,下半夜突然性起,又要与她强行行房。佩英又挣扎、反抗,但是徒劳的,他又得逞了。要命的是,佩英居然有了快感,甚至还发出呻吟。那呻吟声怪怪的,如在呼唤一只看似养乖了的,突然趁人不备从头顶飞掠而过逃脱的鸟,一下就冲出了嗓门,连她也惊呆了,觉得这声音是这么陌生,怎么会是自己发出的声音?但分明是她发出的,她能真切地感觉到声带在喉头振荡,而且当时快慰之潮涌上来,她完全由不得自己,仿佛叫唤是快慰不可分割的器官一样。过后,她无时不刻不在为自己的呻吟感到羞愧。常常夜深入静时,只要她闭上眼睛,耳畔还能听到自己叫唤的回声。她怀疑自己天生就是贱骨头,血液中本就涌涨着淫荡的血球,否则,怎么会被一个不是自己深爱的男人强行交合时,会心生快意呢?与何晨结婚前,她去心理医生处求医,本是想请医生为她清除一下心底沟隙里的这些沉渣的,但面对医生她最终没有勇气说出这一隐秘心事,她指望能与何晨有炽烈的情爱、性爱,以此冲淡、洗白既往留下的屈辱。而偏偏她与何晨这般地别扭,有情爱而无性爱,使得那耻辱的呻吟声有时还会在她心头隐隐徘徊。
窗外的灯火看似无声,但在每盏灯火下,都在进行着有声有色的活剧,演绎着生命、生活的意义。佩英这样深信不疑。
这时候电话铃骤响起来,把佩英惊了一跳。她赶紧跑过去接电话,还撞倒了茶几上的花瓶。她将电话手柄贴到耳朵旁时,听到自己的心在大口喘气,耳机里立即传来脆呱呱的声音,不用说是妹妹佩芸。在这样的尴尬时刻,一般人是不会贸然打来电话的,即使急切地关心,也选择着时机、琢磨着用词,再是人家弄不清何晨到底陷得有多深,住宅电话上有无监听,所以往往不会在这个时候打来这样的电话的。
佩芸急急地问:不会是真的吧,我刚才听说,姐夫进去了?我不相信!姐姐你快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佩英说,你姐夫下班没回来,纪委只给了我一个简单的通知……
啊,竟是真的!佩芸没耐心听下去了,就嚷嚷起来:姐夫是受贿,还是女人的事?
佩英突然吼了起来,她涨红了脸,眼角还沁出了泪珠。你瞎嚷嚷什么!你这张乌鸦嘴!你听我说完,你姐夫只是协助调查,被双规的是他伺候的主子,那个领导!
哦,原来是这样哇!“协助调查”对姐夫今后的前程有影响吗?
这时候还去考虑这种事哇!我倒是希望他从此没了前程,平平常常过日子,他能像个一般的男人,我像个女人。佩英继续发着火,面对亲人,积压在内心的愤慨和冤屈终于不可抑制地爆发出来。何晨他不管以哪种身份出来,我终是等他,等他!呜呜呜……她又由忿忿转为号啕,又从号啕转为泣不成声。
2015年5月5日晚草毕
8月2日修改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