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一定腿酸了,一定喘气了。熊瑞根可怜起那小虫来,但最终还是坐着没动。
周正林盘腿坐在工具箱上,双手合十,垂着眼皮,嘴里念念有词,俨然一个诵经的和尚。班里的同事大笑,凤琴弯腰揉着肚子骂他:“短命的矮倌!”他却什么事也没有一样地捧着玻璃罐呷茶。
“好了好了,发言发言,选厂先进一名。”待笑声止了,矮倌仿佛才记起,自己这个工会组长主持班后会的使命来。“瑞根,在想你那赚大钞票的少奶奶?你一班之长,带个头。”
瑞根目光丢开了那虫,清清嗓子:“大家说。”
大家并不说。老郑头又打瞌睡了,脑袋像鸡啄米般地一点一点。凤琴和她的女徒弟面对面理着回丝。回丝是发来擦机床的,这些女工们却极有心思地理成一团团,给孩子、丈夫结纱裤纱衣。这是明摆着的公私不分。瑞根看不惯,却只是用眼睛乜乜,从不吭声。
“有啥说啥,不是请客吃酒水。”瑞根想说句笑话,声音却嗡嗡的。他耳朵留神着,等待别人提他的名字。
瑞根从插队的乡下招工进厂八年,每逢评年度先进个人,大家还没坐定,便一齐道:“还评啥,把我们的老先进报上去。”他当了七年厂先进生产者,还当了两年市劳动模范。一年忙到头,表彰会上戴红花,是他一年中最得意之时。那回他披红戴花,坐彩车,在军乐队伴送下,缓缓绕城一周,去开劳模会。途经家门口,邻居们拥在他们家门外,欣喜而妒羡地望着车队。
妻子雪莲抱着儿子,呆呆地望着车窗里的他。儿子挥着小手,“爹爹——”
他鼻子酸酸的,竟滚下泪来。
当晚市长设宴招待劳模们。市长一桌桌地敬酒,来到瑞根他们一桌,问:“那头一年干了两年活的老黄牛呢?”
在旁人的推搡下,他才站到市长面前,光咧着嘴笑。
市长举起酒杯:“来,敬你一杯,祝老黄牛身体健康!”
瑞根慌了,颤巍巍地抓起酒杯,也想说几句回敬市长的话,可只是喉结滚动一下,终于没说出什么惊人之语。同桌人都为他感到惋惜,市长一走,便一齐罚他喝酒。他嘿嘿笑着:“不会喝,我!”一杯又一杯甜得粘嘴的二泉酒却不可抗拒地灌下肚去,他醉了。吐了一地,把胸前的大红花也弄脏了,让他心疼了几天。
那真是令人心醉的日子啊……
“老郑头,到站了!”矮倌伸手在老郑头脖颈上拍一掌。
老郑头抬起脸,张着嘴,拖一丝闪亮口水:“啊,啊。”
“怎么,嘴唇又生疮了,要不要我矮倌再给你杀个西瓜?”
这滑头!瑞根明明知道矮倌在出招,可不知自己该如何为好。只认定,他弄瓜的手段是要打问号的。
刚立秋,“秋老虎”天出奇的热。老郑头嘴角边生起了疮,接着有两个徒工嘴角也都生了疮。
趁着中午休息,矮倌跃上自行车往厂外跑。不一会就弄回十多个西瓜,抛篮球般地给全班每人扔了一个。老郑头觉得奇了,西瓜早落市了,他转了几天市场都没买到,便问矮倌。矮倌一掌砍了个瓜,大口吃着:“反正不是偷的,处理价。”
原来,他骑车沿着运河跑了一大段,好容易看到一艘水泥挂桨船,装着小半舱西瓜。一个农村小伙子正蹲在船头,边吃饭边回答岸上的问话:“瓜不卖,送亲戚的。”
矮倌眼睛一亮,停好自行车,跳上船头,在那农村小伙子头顶拍了一掌,笑着:“你家伙到了城里,也不来看看老朋友。”
小伙子睁着迷惘的眼打量他。
矮倌又在他肩上一拍:“你呀你,发了财就忘了朋友,还记得那天——啊?哈哈……”
小伙子搔头摸耳想了半天,实在记不起“那天”,心想:乡村办了厂,和城市工人交往多了,也许在哪里和这位“老大哥”有过交往,要不别人怎么会和自己如此热络!见对方这般亲热,小伙子不再好意思打听对方姓名,跟着热乎起来:“啊啊,是你。”
“我说你家伙不会忘记朋友的嘛。”矮倌和他东南西北地聊了一阵,跳到舱里,在瓜堆里拍拍这,拍拍那。“孩子们闹嘴馋,想吃西瓜。给我来几个,反正亲兄弟明算账。刚才我跑了几个摊,瓜比这好,一角伍一斤,我嫌贵,你这瓜每斤一角,不要让人家说我揩你的油。”说着,往网袋里塞了十几个瓜,掏出张纸币递给那小伙子。
小伙子有些尴尬地挡他的手:“钞票,算了。”
“那不行,我喜欢桥归桥,路归路。”
班里的同事边享受西瓜的沙瓤甜汁,边听他的讲这瓜的来历。
“你到底认得不认得他?”老郑头问。
“前世里认识的。”矮倌说,顺手把半爿瓜皮扣在老郑头脑袋上。
瑞根的瓜正吃去大半,便止了口。这瓜来得正路吗?他总觉得矮倌很像雪莲店里的那个老板,他要是辞职下海开店,也定是把好手。趁人不注意,瑞根把瓜盖在铁屑下,倒了……
“吃哑药了?毛丫头你说说。”矮倌在催凤琴的徒弟发言。
瑞根又去看那翠绿的小虫,它已滚落到窗下了。他似乎感到这回厂先进个人的红花,是必定戴不到胸前了。
凤琴的女徒弟涨红了脸,说:“要有两个名额多好,熊师傅,周师傅都……”
“好了好了,我们下班还有孩子、炉子,”凤琴打断徒弟的话,飞快地绕着回丝,“你们不开口,我说!我评矮倌为厂先进个人。”
“没意见,周正林合适。”
“就周师傅吧!”旁边有人急忙附和。
矮倌挥挥手:“摆摆理由,具体举例说明。”
“要说事迹,瑞根也够格的,只是名额就一个。”老郑头早已不打瞌睡了,却还是埋着头,慢吞吞地说,“比起来,正林更合适些。瑞根主要靠死做,加班加点,正林脑子活,点子多,他搞的样板刀,把两次进刀并成了一次;我们班这次不加班加点,完成承包任务,全靠他这把刀。当然,瑞根也不错的,只是名额有限。”吞吞吐吐,也许他记着那年出了疵品,瑞根带病帮他返工的事吧。
“矮倌还为厂立了大功,”又有人冒出来,“上半年他借到厂供销科两个月,把积压在库里的那批电磁铁推销了不说,还签了几张合同。厂报上不是说了,改革需要他这样的人!”
“要是没矮倌签那几张合同,我们奖金哪能拿这么多!”
瑞根直了直身子,觉得大家的目光都在注视自己,该是表态了。于是,咳了一声,说:“我也同意老周当厂先进个人。讲贡献,老周确实不小。”这话说出口,倒觉得是真心诚意的。
“既然大家选我当先进,我也不客气了,以后多先进先进。”矮倌一挥手中的笔记本:“没意见就这样了,瑞根?——散会。”
瑞根在车棚取自行车,老郑头凑来低声说:“其实,矮倌在厂长面前是吃香透的,听说马上要调他到供销科当副科长哩。唉,现在,需要的是诸葛亮,不是老黄牛哇!”
瑞根露了下牙,算是一笑,没吭声。现在的厂长是个有文凭的大小伙子,过去老厂长是看重他的。有几个月,车间里加工铜件,瑞根见机床底脚角角落落里嵌满了金星星,便用吃饭休息时,拿了笤帚畚箕,小心翼翼地扫,聚在一起用淘箩凑在水龙头下淘洗。淘尽了尘土,撮起了一撮撮金星星般的铜屑。淘着淘着,突然肩上被拍了一下,把他吓了一跳,回头看,竟是那从部队转业来的厂长。
厂长很激动,抖抖嗦嗦地摸他的手。
“厂长,我……”他不知所措。
厂长一摆手:“你不用说,我知道!”转身把一帮正在下棋、打扑克、理回丝的工人叫来,端起半脸盆铜屑,说:“看看,这是真正的沙里淘金,这才是主人翁精神,我们的企业就需要这样的老实人!”
瑞根的手脚真不知如何放为好,垂着眼皮,双手一会扯衣襟,一会儿拉下摆。
这个“现场会”带来了热闹。车间团支部、民兵连,都向熊瑞根学习沙里淘金,开展义务劳动,扫垃圾,淘垃圾。
矮倌说起了怪话:“沙滩上拣芝麻——不够工夫钱。”
不管怎样,老厂长每当教育小青工,总是把“老老实实”的熊瑞根掮出来。
推着自行车路过厂门口的光荣台,瑞根扫了四周一眼,见没人注意,便瞥了眼那上面自己的彩色照片。每年拍照,那是笑得最好的一张,眼睛眯小,露出一排整齐的牙;脸被胸前的红花耀得红红的。
那花……那花呀!他突然一阵心酸,骑上车猛蹬。
回到家中,懒懒地坐到床沿,浑身似乎散了架一般。他仰天倒在床上,望着墙出神。
墙上挂着一幅油画。是一个袒胸的外国女人。画框朝外倾斜,与墙造成一个夹角,搁着一大卷奖状和几朵绢质的红花。都是瑞根没日没夜站在车床旁摇拖板摇出来的。那外国女人的位置,本来放着一张市长签发的奖状。那天雪莲自言自语般地说了声:“换了吧!”便取下了那奖状,正要挂上那外国女人,瑞根发话了:“不是挂得好好的吗?”
雪莲望他一眼,抿嘴一笑,挂上了外国女人。把当年也是她亲手挂上的奖状,很随便地卷了卷,放在外国女人的背后,一拍手上的灰,柔声说:“这画一挂,房间里的气氛立马就不同。”
瑞根张着嘴没说出话来。
……
“爹爹,你不烧夜饭,尽躺着,像只猪!”在做作业的儿子竟站到床前来,像挥警棍一样地挥着铅笔说。
瑞根一瞪眼,坐起身,抓起鞋子:“小赤佬!”
儿子拔脚就往外间跑。
瑞根扑了个空,差点没摔倒。他愣愣地坐了会,起身开炉门、淘米。他是很少这样早回来的,下班总要在车间加一歇班,烧夜饭一直是雪莲的事。最近她却回来晚了,说店里生意忙。什么店呀,那个小鬼头办的,在西河头拐角处一间门面,卖奇装异服的店。那个小鬼头当当供销员蛮好,却去倒卖钢材。吃了三年官司回来,在雪莲那个街道生产组洗回收的塑料布,也蛮好,却又去开店。又把雪莲拉去站柜台。瑞根想:对没有城市户口的她,没有比站柜台更轻松、更干净的了;薪水又多,政策也鼓励,便同意了。
不久,凤琴来上班,穿着一件暗橙色的海花绒短大衣,一进车间就嚷:“路过西河头,在瑞根老婆店里买的,半年的奖金光了。”说着,像时装表演一样,转着身子,让大家欣赏,“瑞根老婆真不错,还像个大小姐一样,笑眯眯,怪讨人欢喜的。老板有眼力,靠她那脸蛋就会生意兴隆。”
下班后,瑞根去浴室洗澡,在更衣室被电工班的一个小伙子叫住了。他边套高领羊毛衫,边对瑞根挤眼睛:“你老婆的服务态度一级了。我去买羊毛衫,横挑竖挑没称心的,你老婆笑嘻嘻地为我挑了这件,不错吧?试穿时你老婆亲手给我翻好领子。嘿,那手,弄得我脖颈痒兮兮的……”
瑞根铁青了脸,挥起毛巾,像鞭子一样朝那张得意洋洋的脸抽去。
小伙子怪叫一声,逃了。
瑞根下决心,非要雪莲离开那店不可。晚上,儿子睡了,他还青着脸,愣愣地坐着。雪莲用手摸了下他的额头。
他猛地推开了她的手:“你听着,你立即给我离开那店,穷死也不去塌台!”
“我?”雪莲睁圆了眼睛,“我又没偷东西,又没偷人。”这女人,气恼时也是细声细气的。那双杏眼却越来越亮,终于涌出了泪珠。
一定要她离开那店,离开那小鬼头!瑞根默默打定主意。
“我怎么塌台啦?”她扭过身,扑倒在床上,抽泣起来,“没良心的,我每个号头拿回来百来块,还大闸蟹、大青鱼的拎回来,物价那么高,靠你的几十块能过日脚?”呜呜地哭,那显得单薄的肩抖着,让人看了心里就怜惜。
他心软了,坐到床前去抚摸那颤抖的肩。
她一扭肩,甩开他的手:“啥年月了,还以为你老实巴交的死做吃得开!”
瑞根的手触电般地一抖。过去,她可不是这样的。
……
“爹爹,饭焦了。”儿子从门边探出头,小心地望着他的脸。
瑞根这才记起饭来,手忙脚乱地端饭锅。儿子跑进来帮着掀焐窠盖。
瑞根手指烫了下,丝丝地吸着冷气。儿子又跑去拿来肥皂:“爹爹,擦擦肥皂就好了,老师说的。”
他擦擦肥皂,痛果然减轻了许多。回头见儿子仍小心地盯着自己的脸,问:“你爹爹脸上有西洋景看?”
儿子一笑,露出豁了口的牙齿。“爹爹,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不能骂我的。”
“唔。啥事?”
“下午上语文课,周老师批评我的作业。我头钻在课桌里说:‘周老师吃狗屁!’坐在我旁边的李小娟告诉了周老师。我不承认,周老师要我叫你到学校里去,我说,不要去叫爸爸了,我是说请周老师吃,吃狗肉。周老师也笑了。”
“你,谁教你的!”他既好气又好笑,望着才上一年级的儿子,觉得简直不像自己。“以后,不许学得这样滑!”
“我不这样说,你就要被叫到学校去了,你不难为情吗?”儿子撅着嘴说。
瑞根心情似乎好了些,雪莲还不见回来,他和儿子草草地吃完晚饭,吩咐儿子:“把碗洗洗。”
儿子好像早已想好了的,说:“我还有好多作业。”
瑞根只得自己动手收拾桌面、洗碗。过去他是不洗碗筷的。有时早回来,他也想帮着做点家务,雪莲总是拦住他,用那单薄的肩膀撞他:“去吧,在厂里当劳模不够,回家还想抢劳模当,憨牛犊!”
“憨牛犊,我的!”甜甜的,软软的。听了,心里痒痒的、酥酥的。
还是在那个小乡村里插队,同知青组共四人,两人通路子、开后门,招工、上大学走了,还有一人做了一大包祖传梨膏糖,走村串巷混饭吃,临走,劝瑞根:“跟我出去,拉拉场子,总比在田里锄土坷拉好。”
他摇摇头,还是脸朝黄土背朝天地干。
忘不了那黄昏。拖着沉沉的腿从大田里回来,草草地填饱肚皮,横在床上,用草根剔着牙缝,悠闲地放屁。那时一日三顿,除了山芋还是山芋,结果造出好多气体。
他望着小窗外。乌黑的浓云在翻滚,空气中弥漫起土腥味。想着在县知青积极分子大会上吃过的大块大块红烧肉的味,不由咂了咂嘴。
窗口闪过一个人影。那芦扉门吱地推开,传来吃吃的笑。
他腾地坐起身。雪莲端着一只脸盆,故意站得远远的,一歪头,说:“猜猜,啥好东西?”说着,把脸盆往桌上一搁,抬起手背一按嘴,又笑:“瓮头里的好小菜。”
“螺蛳!下河了?水挺冷的。”
“队里罱河泥沤肥,我在河泥堆中拣的。”姑娘把脸盆推向他,自己捻了颗,啧啧有声地吃起来,“邻村的知青都结伙去打狗,昨夜里把河东罗瞎子的狗打死,煮了。没叫你?”
“狗是人家看家护院的。”
“听说,又要招工了。队干部都推荐你哩。”
“我?”
“到底老实人不会吃亏的。”
他们高高兴兴地凑着脸盆吮食螺蛳,补充着贫脊的肌体。同时,愉悦地交流着目光和言语,补充着他们饥渴的精神世界。瑞根这个从小失去母爱的孩子,一直怀疑自己的命运是最不济的。得到雪莲——这个父母的宝贝蛋蛋的念恋,既受宠若惊,又怀疑这份情感的真实性,害怕会随时坠毁,害怕这会成为一场梦。
窗砰地撞上又弹开,起风了,旋即下起了大雨。
瑞根跑去关窗。
“我还能回去?这么大的雨。”雪莲说。
“我这儿有伞,正好一把。”瑞根毫不思索地说。
“我怕的,一个人走路。”雪莲胳膊伏在桌上,脸埋在中间。
“我,我送你。”瑞根脸热了,低头左看右看地好像在找什么。
笑,轻轻从胳膊中飘出,吃吃的。
他打开那把发黑的油布伞,送雪莲回家。雨,哗哗地泻在伞上。风,裹着雨屑横扫过来。雪莲跨出的腿不由颤抖起来,一滑,他忙伸手去拉,雪莲就顺势倒在他怀里。仿佛一尊雕塑,两人一动不动地凝固在雨中。在伞下的那块晴朗里,两颗心如小兔子般地蹦蹦跳。
雪莲脸贴着他的胸脯:“我,喜欢你!”
“你,”瑞根似乎用尽全力问,“你喜欢我啥呢?”
“老实,喜欢你老实!我的憨牛犊。”
……
时钟敲了九下,雪莲还没回来。瑞根收拾好灶间,蹑手蹑脚地回到房里,怕打扰在用功的儿子。
儿子斜倚在沙发上,见他进来,慌忙把一本书塞到屁股下,贼忒嘻嘻地笑。
瑞根走过去挖出那本书来,却是一本武打连环画,瞪圆眼睛:“这是做作业?”
儿子揉着眼,佯作很困状:“姆妈还不回来。”
安顿儿子睡后,瑞根熄灯,上床躺着,静静地等待雪莲回来。想和她聊聊,把班后会上的遭遇,心中的郁闷,统统吐出来。相信会像过去一样,得到她的宽慰。
四周很静,灶间传来嗞嗞声。他在蜂窝煤炉上燉着夜饭和菜,是给雪莲留的。这么晚不见回来,定是饿坏了。过去,瑞根加班回来,雪莲总是守着燉着饭菜的煤炉,做针线。他拖着疲惫的腿,一跨进家门,便见她的笑脸,然后在他面前变戏法似的端出一碟碟下酒菜,一只牛眼盅斟满了酒。酒,只能一小口一小口地抿,喝多了,雪莲便撅起嘴来:“伤胃的!”瑞根咂着酒,吃着特地为他炒的下酒菜,听坐在桌边的雪莲讲白天邻里间发生的事:“张家从小就送了人的女儿,今天回来了。”“李师母早晨买菜,被扒了只皮夹子。”这就算是瑞根每天的娱乐生活了,也是整天不在家的他,与邻里信息联系的唯一途径了。雪莲讲起来,翘着手指比划着,兴致很高,他总是像咂酒一样地听,绝少插嘴。但这样的日子,还是她在街道生产组的时候,还是在没有全民经商,没有个体户的时候。他怀念那日子。
“橐橐橐,”门外响起了高跟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门开,灯亮,雪莲穿着一身白得耀眼的套装,领口露出宝蓝色的衬衣,显得年轻,活泼。她很兴奋,迈着轻捷的步子,旋了个舞步,凑着镜子用面巾纸擦去口红。
瑞根咳了声嗽。
她扭过头来:“你还没睡着?”
“吃饭吧,在炉子上。”他坐起来。
“吃了,在银都大酒店。老板戴了红花参加第三产业先代会,高兴哩,非拉我去吃。”
“……”
“你不高兴了?你呀,真是……”
她脱外套,扭头对着镜子欣赏了一眼自己的背影。
他想诉说在厂里的委屈,动了动嘴唇,没出声。
日光灯咝咝作响。
她换上了睡裙,到儿子的床前,弯下腰去端详着熟睡的儿子。
“儿子滑起来了。”瑞根找到了这个话题。
雪莲听了儿子说老师吃狗屁、吃狗肉的轶事,手背一按嘴角,一闪腰,笑了。
“你还笑!”瑞根忧心忡忡地说,“这么小就这样,大了……”
她脸朝一边倒去,耸起肩,动人地颤抖着,还在笑。
“你呀,憨得成精了,”她说。“宝贝儿子这样机灵,大了,肯定会有出息。”说着,吻了一下儿子的脸。
他默不作声,又躺下了。
“我也没说你不好呀,”雪莲坐到床上,“你是个好人,真的,我心里认定的。可是,到市面上要吃亏的。”
瑞根从心里叹息一声。班后会的事,他终于没讲出来。
昏昏的,一夜难寐。一早,雪莲拎着篮上菜场去了。瑞根起床,又望着墙出神。他从外国女人的镜框背后取出奖状和红花。一张张、一朵朵地翻弄。人真怪,流汗出力,给一张铜版纸,一簇染了红色的绢角角,便满足了。滚它的!拎下煤炉上的烧水吊子,蜂球眼里立即伸出橘红色的火舌,摇曳着。他迟疑了。
这算什么?不三不四的人都能得、能戴了,值个屁。火舌舔到那铜板纸、绢,欢欣鼓舞地摇头晃脑。
他推起自行车上班去。
尽管雪莲在灶间焐窠里焐着滚烫的泡饭,可他走进了运河大桥下的一爿早点铺,排队买筹。排在他前面的是个熟悉的背影,拎着尼龙网袋,盛着四只面包,几根菜皮,在大声训斥一个想插班的小伙子。
“老厂长!”瑞根庆幸总算找到一个可以倾诉心声的人了,拉着他的衣袖。老厂长回过头来一看,立即显出亲热:“噢,瑞根师傅!这样,你去找座位,我买筹。”
瑞根竟没客气,便参与了这个小小的合作。坐着瑞根找的座位,吃着老厂长买的豆浆、油条。
“老厂长……”瑞根唤了声。
老厂长一摆手:“早不是了,咱没文凭,年岁大,不中用了!买了张公园月票,每天去公园鱼池,喏,”举起尼龙网袋,“喂鱼。”
瑞根望着老厂长松弛的眼皮,把到了喉咙口的话又吞了回去。
“厂里怎么样?你还好吧?”老厂长显得有些凄凉。
他点了点头,已把自己的不快忘了,很想安慰安慰这位给自己戴过红花的老上级。
“鱼在等我了。”他用张纸擦了擦嘴和手,起身在瑞根肩上拍了拍,苦笑一下,拎着尼龙网袋一甩一甩地走了。
瑞根望着他在朝阳下拖着的长影,一阵激动,很想跑到运河边,痛痛快快地大叫一声。
他的冲动是很短暂的,毕竟没叫出声来。那样会妨碍别人,他是最不愿给别人添麻烦的。他又像平常一样,平静地趟进厂门。
车间里乱了套,下水道被铁屑塞住了,洗手池的水漫进了车间。
“瑞根呢?瑞根?”
清运铁屑,本是辅助工的事,那辅助工退休后,就由瑞根默默地承担起来。每天班后,当大家换上干净的衣服回家时,瑞根推起满满一车铁屑朝厂后废料场走去。昨天他竟把此事忘了,班后会一结束,就破例早早地回家了。
“瑞根平时这辰光也该来了。”
“会不会生病了?整天埋着头尽做。”
站在车间门口的瑞根,心里一热。大家并没忘记他!他突然为昨天没能履行义务而感到羞愧,如犯了滔天罪行一般不安起来,尽管这项工作并不是他的职责。
他咳嗽了声,垂头走进人堆里,推开正要动手通阴沟的老郑头的手,俯下身干了起来。
“瑞根来了。”旁人三三两两地散去了。
1985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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