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调查取证,他去了一趟撮篓湾。这个偏僻的山村现在已经不能叫“村庄”了。面对着遍地的瓦砾,吴立民很难相信这就是扣子和他的乡亲们曾经生活过的村庄。由于刚刚发生的意外事件,山水公司暂时停止了施工,但各种大大小小的施工机械随处可见,被拆除的房屋废墟上,又竖起了几块巨型广告牌,用电脑制作的画面一幅比一幅华贵尊荣,看上去比天堂还要迷人。
吴立民没有找到扣子家的房子。实际上,在整个撮篓湾已经找不到一座完整的房子了。他走到一排临时搭建的工棚门口,向几个正在抽烟和晒太阳的建筑工人打听,一个蓬头垢面的小伙子叼着烟卷说:“你是问那个用铲子刺死张刚的钉子户的房子么?事情发生当天,就被拆迁队用推土机给推倒了……”
吴立民来到村外,看见堆满了石料和水泥的菜地上,有一座见缝插针搭建的窝棚。一个胡子拉碴的汉子正在晾晒尿片。窝棚里传来一阵婴儿的哭声。吴立民走过去,向他打听山水公司拆迁队长张刚被杀那天的情况。
汉子警惕地打量着他:“你是什么人?”
吴立民说:“我是何爱国的……老师。”
汉子的态度这才缓和下来:“扣子不是凶手,是那个家伙自己找死。不,这是老天报应!”他咬着牙说,“他们把我们逼成这样,老天爷都看不过去了!”
“可是,”吴立民犹豫了一下说,“那个拆迁队长的确是死在扣子手下的。”
“这不能怪扣子,扣子是为了我们大家才跟他们干上的。”汉子丢下手里的尿片,搓着巴掌,垂下了脑袋,“按理说,这事儿轮不上扣子,要跟他们干也应该是我。串通扣子写请愿书的是我,带头到乡政府请愿的也是我么……”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大牛。扣子是被我扯到拆迁这件事上来的,这牢应该我来坐!”大牛说着,突然抓住吴立民的手,“老师,你说扣子他会被判死刑么?”
吴立民心里一震,支吾道:“这个,我现在还说不清楚,关键看法院怎么定刑……”
“扣子是个前程远大的青年,是我们把他耽误了。”大牛紧紧抓住吴立民的手说,“您一定要帮帮他!”
吴立民觉得自己的手都被捏痛了。后来,他说想找扣子的家人聊聊,大牛连顿也没打一下就说,“扣子娘住在他姐家,我领你去找她们吧。”
吴立民走进何爱香家时,扣子娘还躺在床上。何爱香刚去看守所探视扣子回来,正在给娘喂药,一听说吴立民就是那个给扣子许多帮助的老师,原本愁眉不展的脸上仿佛照进一缕阳光,舒展了不少。
“老师,我弟弟小时候连一只鸡都不敢杀,怎么会杀人呢?”何爱香说,“那个拆迁队长张刚把我娘推倒在地上,我娘一直有哮喘病,哪里经得住推?扣子是为了保护咱娘才拿起那把铲子的……”
吴立民一边做笔记一边问:“你当时在现场吗?”
何爱香说:“我不在。我是后来才赶到的。我一进门,看见我娘躺在地上,快闭过气去了,就赶紧背着娘去医院,医生说,再晚一步就没救了……”
吴立民转过脸问扣子娘:“大妈,拆迁队长张刚闯进你家时,扣子在干什么?”
扣子娘神情恍惚,显然还没有从这场意外的打击中缓过劲来。她愣怔了一会儿,才说:“扣子在干什么,他看书呢。那两天,他一直都在看书。”
“看书?他看的什么书?”
扣子娘回答不上来。何爱香说:“我弟弟喜欢看书,他就是个书呆子。我们从来不懂,也不问。”
随着调查取证工作的进一步展开,吴立民越来越确信,扣子作为命案的当事人,主观上并无杀人动机,更为重要的是,被害人及所属山水公司在拆迁过程中对扣子构成了人身财产侵犯,此外,事发之前,扣子曾经向县市领导写信投诉山水公司的违规拆迁行动,但有关领导均未给予回复,却授意或者怂恿当地政府和山水公司采取了强制措施,从而间接导致了悲剧的发生。吴立民觉得,这起命案在定刑上适用于防卫过度或者过失杀人,而不是故意杀人。法院应该对扣子从轻量刑,甚至无罪开释。
做出这样的推断后,吴立民在办公室里暗暗舒了口气。他以前对暴力拆迁致死人命的案子听说和接触过不少,因此,他对案子的胜诉信心十足。他甚至想,等案子了结之后,自己还可以写出一份调查报告,就我国现行的征地和房屋拆迁条例提出修改意见和建议呢。对这一问题,司法界早已提出过种种质疑,社会上的意见更是汗牛充栋,是到了该从根本上解决的时候啦。
第二天早晨,吴立民在街上过早时,习惯地买了一份晨报,一篇文章映入眼帘:“是过失杀人,还是情杀?——撮篓湾拆迁命案再报告”,标题十分扎眼,吴立民连早餐也顾不上吃,赶紧看了下去。
最近,本市郊区撮篓湾发生了一起由房屋拆迁引发的人命案,村民何爱国(小名扣子)在同山水房地产公司拆迁队长张刚发生冲突的过程中,用一把生锈的铲子将张刺死。这本来是一桩充满血腥味的暴力事件,犯罪嫌疑人何爱国罪责难逃,但不少人,包括一些媒体记者和法律工作者置基本的事实不顾,把何爱国打扮成一个抵制“野蛮拆迁”的维权英雄,呼吁法院从轻判决,乃至于无罪开释。而对于被害人张刚不仅没有投以起码的同情,还指责他是野蛮拆迁、侵犯村民利益的帮凶。
这绝非笔者的主观推测。何爱国虽为撮篓湾村民,但案情发生时,他已经从电大毕业,并且在城里有了一份临时工作,更何况,撮篓湾的大多数村民已经接受了山水公司的拆迁补偿条件,唯独何爱国拒绝接受,成为了村里最后一个钉子户。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据了解,张刚的未婚妻常小娥曾经是何爱国的恋人,两个人青梅竹马、感情很深,中学时何爱国因故辍学,常小娥迁至省城,上了大学,并结识了当时还在部队服役的张刚……
何爱国这样做,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借机向自己的情敌张刚复仇!
吴立民看完这篇文章,不禁眉头紧锁。他觉得,案情也许比自己预想的复杂多了。
一个月后,法院正式开庭审理撮篓湾命案。
吴立民进入法庭时,看见一群农民聚集在法庭外面,嚷嚷着要求进入法庭参加旁听,他们手里举着几条标语,“山水公司野蛮拆迁违法!”“何爱国无罪!”“我们要土地,不要楼房!”为首的是大牛。法警为了防止村民们擅自闯入,在法庭门口站成一排密集的人墙,不时跟村民们发生推搡,秩序显得有些混乱。
在旁听席上,吴立民看见了扣子的姐姐何爱香。
扣子在法警押送下走进法庭,看见坐在辩护律师席位上的吴立民时,面无表情,仿佛两个人压根儿就不认识。
案件的审理过程沉闷而冗长。正如吴立民事先预料的那样,当他作完辩护陈述后,控方律师马上提出了异议,控辩双方在如何定刑上展开了激烈的辩论。吴立民坚持认为,扣子作为撮篓湾村民,在抵制山水公司强制拆迁过程中采取的行为属于一种正当的维权行为,而被害人张刚在执行山水人家公司拆迁时,客观上对被告的人身和财产构成了威胁,扣子致张刚死亡属于防卫过度。控方律师则认定扣子杀死张刚行为动机不是维权,而是一种情杀,并且言之凿凿地举证了扣子和常小娥、张刚之间的“三角恋爱”关系,观点跟吴立民在报上看到过的那篇文章如出一辙。
对于控辩双方针锋相对的观点,审判长和陪审委员决定不了。最后,审判长直接向扣子提问:
“被告人何爱国,请你回答法庭一个问题,你爱常小娥吗?”
吴立明把目光投向扣子,心里不禁有些紧张。
扣子迟疑了一下,说:“是的,我爱她。”
审判长又问:
“你知道张刚是常小娥的未婚夫吗?”
扣子坦然地回答:“知道。”
控方律师显得很振奋,插了一句:
“你是因为妒忌张刚,才动手杀死他的吗?”
这一刻,吴立民觉得自己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他马上抗议道:“所谓‘三角恋爱’纯属媒体的捕风捉影,控方律师这是在明显地诱导被告,我反对!”
但审判长制止了吴立民:“反对无效。被告人有义务回答控方律师提出的问题。”
扣子咬着嘴唇,低下头去。法庭上的空气仿佛凝固下来了。所有人似乎都在期待他的回答。
大约一分钟后,扣子抬起了头。
“不,”他用肯定的语气回答,“我没有想杀死张刚。是那把铲子自己从我手中飞出去,杀死了他。”
扣子的回答显然使法庭内所有人感到意外。吴立民觉得心里的压力一下子减轻了许多。
法庭在经过短暂的休庭后,宣布了判决结果:扣子因过失杀人,判处有期徒刑三年。既没有采信吴立民提出的“防卫过度,无罪开释”,也没有采信控方律师提出的“故意杀人,应予严惩”。
当审判长宣布判决结果时,站在被告席上的扣子表情平静,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随后,吴立民就离开了法院。很显然,他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穿过旁听席时,他甚至忘了跟扣子的姐姐何爱香打一声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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