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断无人区-苦雪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1.在昆仑山口下车的前一刻我如果能预料到前路发生雪崩,也许就越过了这一站。那样,我将终生后悔。

    当然,我是没有任何犹豫下车的。

    这个落雪的日子因为太阳光的装点显得格外奇异、壮丽。雪白的地面和山峰被太阳涂抹得非常富有弹性,遍地都是美好而饱满的线条。其实,那不是线条,而是太阳的光芒。我最直接的感觉是昆仑山的太阳真毒,每一缕阳光都如芒针刺背,射在雪地上连弯儿都不带打又反弹射回,晃得人眼睛里像揉进了灰石沫一样极不舒服。

    使人无法理解的是照着太阳下雪天气并不暖和。于是我有个猜想,那太阳肯定是结了冰。我用胳膊裹了裹大衣,身上立马紧凑了许多,风雪被裹在了大衣之外。我的身前身后身左身右都是空荡荡的、蒙蒙胧胧的雪山轮廓。如果是没有到过高原的人单凭我写下的这些文字理解,大概会认为这是一幅相当美丽而诱人的画面。其实不然,这种空旷、单调到极处的氛围最容易使人产生孤独甚至惧怕的感觉。当我踏着峡谷中根本无路可言的雪坡行走时,莫名奇妙地总是担心这雪山会膨胀起来,把我挤上山巅以至山外的某个人根本不去的什么地方。

    我已经无法辨出去兵站的方向了。雪地上闪烁着蹦蹦跳跳的玻璃碎片似的东西,那会是阳光么?

    我捏起一个雪团,砸向太阳。

    “喂!赶路的先生,别往前面的死路上撞,西边有便道。”

    声音绵长、脆亮,久不散去。辨不清是男是女,也不知道来自何处。四周空空,雪原雪谷深而莫测,不见人影。

    “喂,喊话的热心人,这里没有先生只有学生。我是一个兵,来自噶尔木城。”我唱了起来,开个玩笑。目的想把那个人引出来。

    我确实需要个伴儿。

    没有人应和我。

    雪山死寂。

    雪花搅着阳光依旧飘洒着,地上的玲雪被太阳烧得滋滋响着。

    我打了个冷颤,这才发现脚下的雪地里用石块垒拥着一块木牌,上面画着一个鸭嘴似的箭头,写着汉藏两种文字:“不冻泉兵站由此前进”。

    我身上生出一股暖意。

    从听到那个指路的声音却没有见到人以后,一种难言的惧怕咬着我的心。我加快步伐赶路,当然是走便道。风扫积雪,地上留不住脚印。那个一直没有从我耳畔消失的声音是推助我赶路的一种动力。

    人在旅途上不会觉得远路很远。当兵站那缕蓝得耀眼的炊烟出现在眼前时,我觉得这才是一瞬间的事。

    就在我踏进不冻泉兵站大门的那一刻,我分明觉得一阵风雪犹如一只手似地推我进了门。我刚进屋,身后就变戏法似地闪出一个人来。

    “你颠得好疯,我到底没追得上!”

    还是那个很绵脆的声音。我扭头看去,他裹着皮大衣,扣在头上的毛皮帽遮去了半拉脸,绒毛上索索拉拉地吊着冰珠雪豆,浑身上下的衣褶里夹着雪花。一双粘满雪迹的毡靴活脱脱表明这是一个山野踏雪者的形象。我明白了,准是他在昆仑山口喊我走便道。

    我想,在这个风雪天由于他的多情,不少行人、车辆才没有冒冒失失地窜进雪窝里。

    进屋后我仍然觉得被我带进屋里的寒风像胶水似地紧紧粘在身上,但是毕竟要比田野上暖和得多,不一会儿衣服上的积雪就开始化了。他站着的地面上渐渐地落下了一个水漉漉的湿圈。我看看自己的脚,也有个水圈圈印。

    他衣服上的积雪已经差不多被暖气舔完了,军装露出了本来的绿色,肩章上的军衔也清晰可见,上尉。眉毛上的雪迹化掉后,看清了他那双急于想说话的大眼睛……这时,他摘掉了帽子,“突噜”一下蹦出了两条短刷刷辫子。

    “你……”我惊呆了,是个女军官!

    她一下子变得不好意思起来,腼腆地说:“我是兵站军医宋姗,代理站长。”

    “代理?那站长呢?”

    “还没生出来哩!”

    “你的话太夸张,我不明白。”

    她严肃起来,说:“不明白的事天天都会遇到,你能想到不冻泉这个地方把有些人吓得腿肚子转筋吗?你听听:‘不冻泉得了病,五道梁要了命’。鬼门关,就是我脚下这块地。来了还不是送死?”

    我仍没有听出她愤然不平的所指,但是总算明白了她“严肃”的起因。说完,她操起铁簸箕在墙角的牛粪饼堆上铲了一下,出门了。我想,她是生火炉去了吧!

    兵站助理员小曹这时走进来,对我说:“宋站长,好人!”听得出他已经捕捉到了刚才我和宋姗的对话了。我从小曹嘴里得到了不冻泉兵站和宋姗的一些情况……

    不冻泉兵站空缺站长已经两年零三个月了。

    这期间有三个人选走马灯般在这里代职一段时间,在代职期满后,三人都郑重声明自己身体不适应不冻泉的恶劣环境,婉言拒绝了正式任命。军人虽然要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可是任何一级组织都不会把一个有高山反应的人往死亡线上推。话又说回来,在这海拔四千多米的地方,连牦牛也不能保证就没有高山反应,又有准会天生地适应它呢?

    “有的人心甘情愿地死在舒适的床上,有的人则变着法儿把骨骸埋在荒郊山野。”小曹大概不会是诗人,他却出口成章地朗诵了两句诗。不知是不是他的“作品”?

    我仍想着宋姗铲牛粪饼的那个动作,太熟练、地道的藏民劳动动作!

    小曹接着他的话题说下去:“就在第三任代理站长坚决要求卸任的时候,宋医生本来要随爱人内调,她突然改变主意,不走了。她找到兵站领导说,不冻泉把三个男人吓得趴下了,它欺人太甚。我宋姗准备留下来领教领教,看它把我能吃了还是能撕了?”

    宋姗就这样把打起的背包又摊开,留下了。不冻泉兵站确实需要这个医生。没出两个月,一纸命令下来,让她代理站长。不冻泉兵站确实需要个站长呀!

    从此,青藏高原的山水间到处都能听到人们在谈论一个话题:

    不冻泉兵站第四任代理站长是个女的。

    女军人当站长在青藏线上尚属首例。

    “她代理站长多久了?”我问。

    “一年零一个月了。”小曹的口气里充满对自己领导的由衷赞许。“她的一个老乡告诉我们,她当兵前就是个倔敦敦烈女脾气,谁要掸她一指头,她不还一脚也要给一拳。实实在在的男孩子性格。她特看不起那三个溜号的代理站长,他们还算男人吗?”

    这时,棉布帘子掀开了,宋姗回到了屋里。她笑问:

    “你们是不是在讲我的怪话?”

    我说:“正等你呢,你还没有给我讲你当站长的事嘛。”

    她没吭声,在我对面坐下。

    2.我们坐的地方是兵站的会议室。

    宋姗四周环顾一番,说:“你坐在这儿吧!”说着她便起身,朝我而来。我明白了,她是要和我换位。我想,我坐的这个地方临窗,她是怕冻着我。

    她显然不愿意拐弯,话题直冲冲就来了:“我绝对没有当站长的瘾头,34岁了,上尉正连,该是向后转的人了。说来碰巧,我内调的那阵子正是第三任代理站长闹着离开不冻泉的时候,不知道内情的人,还以为我也是被不冻泉吓跑的呢。”

    “不服气,再加上怕被人误会,你就留下了?”这是我的猜度。

    “女人留在男人趴下的地方,她要站起来!”说着她起身,将一把钥匙甩给我:

    “你住二号搂307房间,咱们是邻居。”

    我摸着热乎乎的钥匙,突然想到,她刚才铲牛粪饼肯定是给我住的房里生火去了。

    我们出门。

    宋姗在院子里指着山坡上一栋白亮白亮的楼房告诉我,那就是二号楼。我仰头望,觉得那楼是一座山,离我很遥远。

    “那里海拔多高?”

    “4300米。”

    “这里呢?”我踩了踩脚下的地面。

    “4200米。”

    我很羡慕这种独特的环境,一个院落跨着山上山下两个海拔高度,站在高处看低处,人如蚁。立在低处望高台,人像鹰。我不由感叹道:“你们这院里,是两个天地,两种境界!”

    宋姗不以为然地问我:“境界?什么境界?”

    我一时难以回答得清楚,只好说:“我相信每一个初来不冻泉兵站的人都会像我一样,对你们这种半在山上半在山下的院落很有兴趣!”

    “那是旅游观光者的浪漫心情,我们没有。”

    “每天都在海拔四千米以上的地方承受高山反应的折磨,呆在山下受不了时便跑到山上的客房里缓口气。在山上还是撑不住时,就只好从床上滚到地上去躺着,仍然难受得不行,就跑到院里去撞墙。”

    “撞墙?”我的心一收缩。

    “没关系,是雪墙,撞一撞会很舒服的……”

    我的心被搓揉得快支离破碎了。我打断了她的话:“难道就没有一点儿欣赏高原庭院这种独特风光的闲情逸致?”

    “当然会有的,那就是后院落雪前院放晴的日子,你才难以想像出我们那个乐呵劲呢!尤其是那些入伍不久的新兵,几乎全跑到山上拥抱雪花去了。不过,这种热闹的场面肯定不会长久,很快高山反应就把他们袭击得失去了欣赏风景的雅兴。”

    宋姗举目望着山坡上的楼房,不语;我却在琢磨着一个问题:

    她为什么要安排我住在山上?我试探地说了一句话:“登高远望是住在2号楼的人独有的福份,我真自豪,也感谢你给了我这样一个机会。”

    “作家站在这个高度,才能看清每一朵雪花是怎样向人间飘落的,这样你写出的高原六月雪才有魅力。”

    她很会讲话,有艺术性。我总算明白她让我往307号房间的用心了,不能不说这是良苦用心。我的肩头和心里同时感到沉沉的。我有了问她问题的勇气:

    “那么,你呢,住在那个高处是不是与一个站长对自己的严格要求有关?”

    “也许是吧。站长站的地方如果看不到全站的任何一个角落,那站上就会出现许多灯下黑。”

    “可是,这样一来高山反应的干扰使你无法兑现自己的承诺。”

    “假如高山症可以轻易地把一个医生撂倒的话,那么,人们就完全有一百条理由怀疑他能不能守住脚下的这块雪原了。”

    我必须心悦诚服地承认我的问话在她那犀利而精妙的语言面前十分的软绵无力,我暂时不想再问什么了。

    她起身,抬腕看表。“再过半小时开中午饭,我还要回昆仑山口去,失陪了。”

    “为车队引路?”我问。

    小曹摆手,示意我别这么同。宋姗倒不在意,说:

    “接个人。”

    说罢,她已经掀开门帘,一股极不规则的野风卷着雪粒扑进屋里,她一个趔趄,迎了上去。

    太阳依然很红。

    雪花还是那么漫不经心地飘飞着。

    我和曹助理回到会议室里。

    “宋站长到山口去接谁?”我按捺不住心中的疑问,终于又提起了这个话题。

    “接她的儿子兵兵。”

    “儿子?”我有些惊奇。

    “她已经到山口跑了三四次,都是扑空。”

    霎时,我觉得我从这雪山拥挤着的不冻泉腾飞而起,到了另外一个什么地方。在那里我看到了正在风雪中跋涉的兵兵,于是我与他一路同行。可是,不冻泉离他太遥远了,他离我也太遥远了,我和兵兵怎能走在一起?

    不少人都不知道,青藏高原曾经是一片海。

    3.我坐在307房间的床边,犹如不倒翁似的头重脚轻,感觉随时都会栽倒。

    缺氧。

    其实,到后来就不是头、脚失去平衡的问题了,浑身上下没有一块舒服的地方,尤其是两个鬓角,明明是一个大力士操起榔头在狠劲地敲打呢!我算体会到高山反应的滋味了。

    小曹把像一枚导弹似的大家伙一步一挪地搬到我房间。我看到他是从宋姗房里搬来的。

    “首长,到这里来的人谁也离不开这个氧气瓶。它是救命神。”

    小曹拍着那枚“导弹”说。

    “不要叫我首长,我只是个作家。”

    “作家的才华了不得,知名度高,我就崇拜作家。”

    我笑了。他很纯。

    “小曹,兵站的氧气是定量供应吧,要不你不会把站长的氧气瓶匀给我。”

    他没想到我发现了他的秘密,赶紧圆场:“氧气定量倒是真的,青藏高原空气中的含氧量不足内地的一半,谁来到这里也吃不饱氧气。不过,把站长的氧气给你与定量无关,这是她让出来的。”

    我说,这氧气我不能用,否则我心里由此产生的内疚,绝不亚于高山反应给我带来的痛苦。小曹说我的这种心情完全没有必要,他作了如下解释:

    “你和宋站长不一样,她是老高原了,高山反应碰到她身上,像吹了一阵风一样就过去了。你不行,初来乍到,生活上有很多不习惯,弄得不好就被这种内地人连听也没听说过的病缠得躺倒了。宋站长把氧气让给你是情理之中的事,你要客气就见外了。”

    我说:“好,这件事我们就此打住,你给我说说宋站长的家里事。”

    没想,他全方位地反对我的这个建议,说:“戳别人的痛处是很不道德的!”

    “戳痛处?”我感到很茫然,反问了一句。

    他大声地说:“女人的心比男人更容易受到伤害。苦日子会把一个女人熬干的!”

    说完,他静站在一旁喘息着,我相信这不是缺氧带来的结果。

    之后,他竟抹起了眼泪,我想,都怪我多嘴。

    在我的感觉里,过了好长好长的时间,他才拿出一封信,对我说:

    “这是宋站长儿子兵兵的来信,早上才收到,我还没有来得及交给她。最近一个时期,儿子对宋站长正在进行全面地‘轰炸’,几乎每三两天就有一封信,要求妈妈离开高原。先是乞求,接着就是威胁,再下来就是最后通牒了。母亲比站长难当啊!”

    “你不是说宋站长到昆仑山口接儿子去了吗?”我问。

    “是呀,宋站长的一个老乡上个月回家探亲,站长托他把兵兵带着回高原。按说路上有叔叔照管,兵兵会顺顺当当地到妈妈身边,可是不知为什么站长却一次又一次地扑空,接不着!”

    我的脑海里有诸多的疑团,但是,我却不知该怎么问,也不敢问。

    那里,小曹用拳头砸着自己的脑袋,又哭了。

    西部军人的眼泪不但忧伤而且动人。因为那不仅仅是水,还有血……

    4.当小曹告诉我宋姗家事的时候,他说了这样一句话:虽然这种揪心的悲剧在西部军营里并不罕见,但是,当它摊到一个女军人的肩膀上时,她承受的痛苦折磨是双倍的……

    那个已经过去了的事本该称作历史,宋姗一直把它当作无足轻重的事看待,她不愿对任何人提起它,因为那样只能使她伤心。

    这是小曹告诉我的。

    宋姗主动要求留在不冻泉兵站后,带来一个在一些人看来情理之中的后果:家庭危机。

    她的丈夫霍磊肯定包括在这些人之中,否则他不会一夜之间反目成仇,把爱妻推到了昆仑山的悬崖边;这也是事实:他不会把她推下去,因为他明白,让她站在这个地段,比叫她坠入谷底更容易使她回心转意。

    然而,他错了。

    霍磊也是个高原军人,在雪山医院当副院长。人们并不怀疑他曾经爱过这块高原,要不他不会干到现在这个不算很低的职务,也不会娶一个立志献身高原的女军人为媳妇。不过,这些肯定都是蒙上灰尘的事了,现在的霍磊连每天早晨起床后第一次呼吸出来的都是两个字:内调。什么是内调?这是高原军人的专用名词,即调离高原到内地。霍磊经过一年多的努力,花费了不少精力、心力,当然更重的是财力,才办成了自己和妻子凋到中原某城市的手续,眼看就差开个介绍信便永远地和高原拜拜了,他极其美地谋计着如何在即将立足的那个城郊为他俩建一个北京四合院式的独门独院。俩人?不,是三口之家。得把从小在姥姥膝下已长到10岁的儿子接回来,让他知道这个世界除了姥姥最亲外还有爸爸、妈妈。三口人终于可以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了。别人还在为达到小康水平而愉快地奔忙时,他们已经很幸福地宣布:小平同志提出的目标我们开始实现了!

    乐极生悲。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宋姗出其不意的行动打乱了他的阵脚。这使他十分恼火,也使他的决心变得更铁:你宋姗即使把我这个美好的蓝图点火烧了,我也要从灰烬里拣出来复归完整。

    不难理解霍磊这种破釜沉舟的决心,为离开青藏高原这块连兔子都不来拉屎的地方,他是以豁出命来付出代价的。

    他极力挽救宋姗造成的这种被动局面,在一次又一次地做工作却没有任何效果时,他不得不给宋姗显示了大丈夫的不可撼动的威严:除非昆仑山山崩地陷,否则我是不会改变决心的。

    宋姗的话始终没有失去做妻子的柔情。她说:我送你先走一步,一旦不冻泉兵站允许我离开时,我一天也不多呆,立刻就追你而去。

    霍磊肯定不会满意这种外交辞令式的回答。

    这是他离开高原的前一夜。

    屋子里的气氛严肃得到了只要有一点火星就立刻会起爆的程度。两把在兵站食堂可以看到的那种有个简单靠背的椅子,互相仇视地对站着。椅子上没有人,宋姗靠床栏站,霍磊屁股顶着桌角斜身而立。

    应该有许多话要说。

    又似乎一句话也不用说了。

    沉闷的冷场……

    这是丈夫对妻子吗?这是高原战友对高原战友吗?

    空气中渗透着两人重重呼吸的气息。终于,霍磊说话了。因为已经到了凌晨六点钟,再有两个小时他就要动身下山了。

    “我仍然等着你改变主意。不过,这肯定是最后期限了,时间对你对我都是无情的。”

    屋里一角放着两个已经捆绑好的旅行箱,给人的感觉那箱子各长着一只大大的眼睛,怒视着屋里的主人。也许是主人太冷落它们了。

    宋姗无语。

    她犹豫了一下,掂起一个箱子。那是要送丈夫远行的动作。

    她看了看表。

    “你给我放下!我要听听你最后一次的表态。”他实在无法控制自己的激动,大声吼了起来。

    宋姗只好放下箱子。

    “我已经说过多次了,我先送你下山,随后我会跟着你走的。”

    她的语气还是那么平静,但是能听得出她已经很疲倦了。

    “那好了,你必须承担由你引起的一切后果!”他的吼声再一次在这间很寂静的屋里响起来。

    宋姗抬起了头,她真的不认识这个和自己相爱相守了十三年的男人。她不得不问道:

    “话既然已经说到这个份上,那就请你再明白地告诉我是什么后果?”

    “你自己明白!”

    他拎起箱子大步走出了门。

    屋外,大雪弥漫。

    宋姗追了出去,声嘶力竭地喊:“霍磊……你不能欺侮我的兵兵!”

    ……

    宋姗无论如何不会把本该放在心里的事置之脑后的。和她的那些同龄人相比,她对事业的执著追求肯定是出类拔萃的,这也许因为她是个兵的缘故。兵站的各项工作头绪繁多,白天没有任何闲暇能让她去考虑她和霍磊之间已经呈现复杂局面的矛盾。确实没有。站长是兵站的顶梁柱,是过往指战员们的衣食父母。这样倒好,省得她去牵心那些永远也理不清的麻麻缠缠的家事。她总算悟到了:拼命地去干工作可以忘掉哪怕压得人难以喘息的烦恼。

    最叫她牵心的是兵兵。真不敢想像自己和霍磊这么一闹腾会给儿子带来多大的伤害。白天地总是被那些忙不完的工作占据着脑子,尢法给儿子腾出空位。只有到了夜里,她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时,心儿才从雪山冰河飞到家乡,与兵兵进行心灵的对话……她拿着儿子周岁那年在噶尔木照的那张全家合影,呆望着,回忆着。真是,儿子的脸上集中了两个人的特征。俗话说:眼像妈,嘴像爸,是儿苦当家,是女一枝花。难道灵验了,兵兵要受苦吗?

    她掉下一滴眼泪,泪珠滴在照片上。她用手慢慢地去擦那泪迹,这才发现泪正落在丈夫的脸上。她的手停在半空中,久不去擦……

    恨这个人吗?她不知道。

    ……泪水不知什么时候溢满了宋姗的眼眶。

    整整一夜,她手里攥着那张照片,不眼。她没有病,但是,她觉得浑身上下疲乏得像得了一场大病一样无法支撑。这个夜像一千零一夜那么漫长。一千零一夜,这么多的时间,足可以把人熬成干灰了!

    脸颊上凉凉的,似有一条小虫在爬动。她没有擦那泪水,想着,让自己烫烫的脸颊把泪水暖热,暖化。眼泪怎么能是冰凉的呢?

    一辆汽车走过夜的尽头。

    雪水河里卷着冰碴的水被车轮带走,哗啦哗啦地响着。

    夜被这响声扯得更长……

    5.小曹摇着手中的信,对我说,这一年多来,我算看出来了,站长盼儿子的信,又怕收到儿子的信。

    怕信。

    又是日照满天、大雪纷飞的傍晚,当小曹把一封信交到宋姗手里时,他觉察出一些。

    “站长,信。”小曹说。

    宋姗正和客房招待员谈事,听了没大在意,只是点了点头。

    谈完事,她并没有理会小曹,又向炊事班走去。小曹不得不加重语气又说了一遍:

    “站长,有你的信!”

    宋姗这才回头望了望小曹,接过了信。小曹看得十分真切,她用目光扫了一下信皮,脸色立刻变得紫红,手颤颤巍巍地将信塞进了衣兜里。

    宋姗急匆匆回到房间。

    是兵兵的来信。

    屋里很暗,玻璃窗上冰冻着各种雪雕成的花纹。今晚兵站停电——后院小山房有一台小发电机,站上自己发电,机器经常出故障,每次都请人鼓捣三四天,才能重放光明。严格地说,蜡烛是不冻泉兵站的光源,它的使用率绝对超过了发电机。

    她在烛光下很费劲地看着信。发信的邮戳是4月29日,儿子一周一封信,时间很有规律。但是,信何时到昆仑山收信人的手里就没个准点了。遥远而闭塞的不冻泉没有邮局,兵站所订的报刊以及信件是从噶尔木托人带上来的。这就出现了一个难以避免的问题:由于不能定时定点地收发信件,更多的时候那些从祖国各地来的信只能躺在噶尔木邮电局的方格橱子里睡大觉。兵兵的信颠颠簸簸到宋姗手里已经是第59天了。

    她要急着看儿子的信,“吱啦”一声撕开了信皮,连那圆圆的邮戳以及被邮戳盖去一个角的邮票也撕破了。宋姗是个集邮爱好者,收集了数千种邮票、邮戳印,也许这封信的邮戳邮票最该成为她的收藏品,却弄坏了!

    烛光极暗。

    朱姗把信纸送到眼皮底下揣摸着读信。目光拽着她的心,一起钻进了儿子写下的那些歪歪扭扭的字里行间。兵兵先是写了对妈妈的思念,接下来他所记述的每一件事都蕴含着对妈妈的抱怨,或者更直接地说,是一种带泪的控诉……

    懂事而又不懂事的儿子呀,你分明用一把磨不出刃的钝刀子在割妈妈的心!母亲那本来在儿子眼里撼不动的威严,被这把刀戳得溃不成军。

    负疚!母亲愧对儿子了。她真想大喊一声:“兵兵,饶我!”这样,也许能卸下一点负荷。但是,嘴张开了,她却没有喊出。

    她哭了。

    嘤嘤的声音,在深夜里被那卷着冷雪的风送出很远。好在她的左邻右舍大都是住站的客人,谁也不认识谁。这样,倒能让她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

    雪埋掉了夜里发生的一切,包括宋姗的痛哭。

    早饭后,她照例去上班。但是,她的脸上留下了昨夜的伤痛。

    小曹也许有些冒失,他走到宋姗面前,说:“站长,你有心事,瞒不过我。”

    宋姗不想瞒,也没有必要瞒。她把信交给了小曹。

    小曹安排完一切该安排的事情后,坐在兵站后院山脚下的土坎上,读起了兵兵的信。

    雪停了。太阳也钻进了云层里……

    亲爱的妈妈:

    兵兵好想您!您想兵兵吗?你往我跟前坐坐,我把手放在你的心口上,如果您的心嗵嗵连续跳五下,那就说明您想兵兵了。这是老师那天上课时告诉我们的,她说她小时想念在新疆边防当连长的爸爸时,常常这么做。

    爸爸经常很晚才回家,他很忙,每天晚上他回来时我都睡着了。我睡时总要把拴在我手腕上的一根长长的皮筋绑在门锁上,这样爸爸一进屋我就会醒来的。昨天爸爸一夜没有回家,他到市里开会去了,开三天。咱家对门的王奶奶管我吃饭、睡觉。我上学过马路车很多,我真害怕。王奶奶特喜欢我,她说:兵兵,你就到我们王家来当孙孙吧!我说,不,我有爸爸妈妈,他们不会答应我离开的。王奶奶说,我还没见过你妈妈长得是啥样呢!妈妈,她真的没见过你吗?

    妈妈,我还要告诉你一个让你不会高兴的事。我这次算术考试又考了50分,跟上回一样。老师出的题目,我都学过,看起来也面熟,可就是它们认识我,我却不记得它们。老师找我谈了话,问我,你爸爸妈妈不给你夫倒(辅导)功课?我说爸爸常去开会。妈妈在青藏高原当兵回不来。我老师叹了口气,又问,你爷爷奶奶呢?我告诉她,我只有一个姥姥,她住在离我们家好远好远的上海。

    老师听罢好长时间没讲话。

    妈妈,我真的好想您呀!你们那个不冻泉天气冷得真的能把人的鼻子冻掉吗?这是爸爸告诉我的。我才不相信呢!我不怕冷,只要不冻泉有学校,妈妈,我就到您那里去上学。到了您身边,我一定好好学习,再加上有您的夫倒(辅导),我的算术一定会考及格的。

    妈妈,您来信要我的照片,我给您寄上。这张照片还是我5岁那年您回家时带我去照相馆照的,从那以后您再没回家,也没人带我去照相了。

    儿子兵兵

    4月29日

    ……

    她什么时候泣涕涟涟地哭了起来?不知道。

    什么时候停止了哭声?不知道。

    什么时候入睡、或没有入睡?也不知道。

    不冻泉的夜,远处仍有雪水河的水浪拍岸的声音。这声音穿过夜的尽头,似乎一直流到她的枕边,又似乎接着流到了遥远的故乡。

    她没有入睡。

    ……当阳光从被报纸粘连着的窗玻璃的缝隙间射进来,落在粗糙的水泥地面上时,她仍然未睡。啊,上班的时间已经过了半小时!

    她匆匆起床,拣起掉落在地上的兵兵的信,揣进了衣兜,大步出了门。

    残缺的日子,往往阳光很充足。

    她即使在自己的小屋里昏死过一百次,一旦醒过来以代理站长的形象出现在不冻泉这个小兵营里时,必又活得很精神。她挺胸收腹,走路带着正步的节奏,兵头们就应该如此。

    白天不属于宋姗。她照例要去忙一个站长应该干的每一件事,包括发号施令,连接待班的一盏马灯摔碎了需要购置新的这样一件事也要她签字;包括主持站上召开的几乎每一个会议,而且必须来一段内容差不多的开场白;包括到炊事班去板着面孔训斥一个昨夜来按时归营的战士,训斥后还得布置班长多留意这个战士的异常表现;包括给一个压床板的病号送一碗挂面汤,如果其使性子不吃时还得扶起他喂到嘴里;甚至包括去给正闹着离婚的那位助理员的夫人做劝说工作……在这个只有三十来个人的小站上,别的上百人上千人的大单位出现的矛盾和问题这里绝对一样不少地都会有,而这些事情哪一样少了她这个站长都不行。她要不厌其烦地去做,一次没做好,再去进行第二次、第三次,直到划上不仅她站长满意而且大家都没意见的句号为止。总之,白天同志们只能看见站长脚不沾地忙前跑后,很少有人知道夜里她还偷偷流过眼泪!

    就这样,宋姗又忙了一天。

    这时,她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准备歇口气,一个穿着油渍工作服的汽车兵,气喘吁吁地追进屋里,说:

    “宋站长,堵车了!”

    “在什么地方?”

    “昆仑山口!”

    6.傍晚。昆仑山口。

    飞雪已停,又起了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糌粑混合着牧草的呛人气味。夕阳毫不吝啬地将它的余辉给岿然屹立的雪峰镀上一层金光。从山腰突兀而出的地方有一顶升腾着袅袅炊烟的藏家帐篷,帐篷顶上伸出几杆随风飘曳的经幡,它在布满夕阳碎片的苍空映衬下显得神圣而肃穆。

    青藏公路正足从这顶帐篷下面穿过,堵车的现场就在这里。

    依旧是风卷着雪。不同的是太阳渐渐滑进了山里。

    夜幕由远而近地合拢了昆仑山。

    堵车!

    这种人车杂乱无章、道路几乎要被踏翻的状况,是在高原上跑车的司机和养路工人最不情愿看到的事情。没有办法,就像昆仓山必然会有暴风雪一样,这段号称“盲肠”的地面上经常发生堵车现象。此刻,停驶在这段傍山险道上的汽车往少处说也有百辆,而且呈现着越堵越多的不可阻挡的势头。

    五花八门的各种牌号的汽车与开车的人服饰仪表配得如此融洽:工作服油腻且袖口吊着索索布条、脚登布满灰尘旅游鞋的老司机多为驾驶压路机或大型载重卡车的;西装革履,领带鲜艳,铮亮的小分头梳得一清二楚的司机开小卧车是必定无疑;藏族司机最容易辨认出来,他们那紫膛色的大方脸盘以及洁白似玉的牙齿,钻进任何地方的人山人海里也不会淹没其身份;尽管不步小青年司机没有佩戴军衔和领章,而且也没穿军装,但是人们仍然能从他们那独特的衬衣、鞋袜上识别出是高原汽车兵,他们驾驶着清一色的一个型号的汽车,或解放牌车,或黄河牌车,或从日本进口的日曼车;当然,那三个驾驶着越野赛车的老外人们一眼就能看出……

    堵车现场的混乱、臃肿是触目惊心的:不少车辆在作了最后的挣扎仍没冲出围困后便瘫痪在了原地:有的竖放着,有的横爬着,有的侧卧着……可怕的还不是已经有了这些怪模怪样的停驶了的汽车,而是仍然有不少司机闹闹嚷嚷地吆喝着要另辟蹊径,开车闯出困境……

    堵车地段的旁边约50米就是悬崖峭壁,因为天黑,望不见崖底,只能听见从黑洞洞的崖下传来沉重的流水声和水声碰在崖脚发出的回音。

    喊叫声,喇叭声,马达声……

    就在各路司机都你争我抢地想走出“盲肠地段”,却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挪动半步的时候,有一个人悄不声地挤进现场了,来察看地形,为车队谋求出路。

    宋姗。

    雪花飘飘,寒风阵阵,偶尔从藏村传束一两声牧犬的叫声,叫声拉长了昆仑山狂躁的夜晚。

    浓重的夜色如锅底般扣在昆仑山的上空。那些瘫下来的汽车陆续亮起车灯,昆仑山麓闪烁起了刺眼的光波。不必奢想,它不是大山美丽的项链,那一颗一颗的亮光分明是昆仑山在困扰中淌出的泪珠。

    这阵子,就连那些最能折腾的像公牛一样的司机也蔫得没有任何力气和空间去挣扎了。司机的无能为力使许多乘车人心里原先仅有的一点走出围困的希望彻底破灭了,他们没有经过任何串通就不约而同地扎成堆,准备步行突围,而且清一色地每人都掂起了大包小包。

    本来就乱哄哄的昆仑山口又添了一层混乱。可以肯定地说,数百名乘车人的起哄比司机们争路带来的后果还要糟糕。

    夜里通过昆仑山的汽车井没有中止行驶,它们无一例外地撞进了堵车的泥沼里。山口的车越堵越多。

    悬崖下,激流撞石的咚咚声也许由于深夜的寂静听起来更重了。堵车现场的人们仿佛感觉到脚下的土地随着它的节奏在颤动。

    黑绒般的夜幕灿烂着一个明亮的小点。那是昆仑山巅的一颗星星。

    青藏高原醒着。

    宋姗猛乍乍地站在了阻车队中间一台车的驾驶室顶上。人们的嘈杂声淹没了她最初的讲话声,她不得不用粗喉咙吼着自己急于要说的话:

    “朋友们!朋友们!”

    依旧没有人理睬地。她不得不把双手举过头顶,击掌,嗓门又提高了许多:

    “朋友们,请大家都静一静!”

    嘈杂声似乎稍稍小了一些,但足,她的声音仍然被淹没着。

    嘭!嘭!嘭!

    有人敲起了驾驶室顶。那是在帮助宋姗维持秩序。

    现场出现了短暂的肃静,宋姗乘机再次大声对大家说:

    “朋友们!开车的司机朋友们,乘车的旅客朋友们,昆仑山口这种争道抢路的局面再不能延续下去了。这样下去什么不愉快的事情都可能发生。现在,大家都听我的,我就是这里的临时总指挥!”

    随着她的话音,一双双眼睛被牵到了驾驶室顶。可是,天黑,没人能看清她的面容。

    人们努力分辨着。突然,一个嗓音像竹尖一样尖尖的人递上了一句话:

    “小姐,请你通报一下姓名!”

    “我是不冻泉兵站代理站长宋姗!”

    人们立即肃静下来。

    不冻泉兵站代理站长!在这些高原游子们六神无主的时候,这样一个严肃而温暖的职务的出现,无疑像海涛中的港湾,立即卸去了不少人身上的疲劳和严寒。

    风停了。山中的空气层静得能渗出声音来。

    宋姗把手中的那盏灯往高处提了提,让人们看见了她的脸。毕竟是女人的肤色,比在场的任何一个人的脸都显得白净,由于灯光明暗的折射,她面部的线条和棱角显得分外地清晰、刚劲,透露着一种显而易见的坚毅美。虽然是夜里,人们还是能感觉到她的那双眼睛能穿透一切。她站在驾驶室顶上,这里的车、人包括远处的雪峰,在她高高的目光下一览无余。她仍然用大嗓门跟大家说话:“大家不要吵吵,听我统一指挥,准备走车!”

    个别人发出了疑问的噪喊,但显得十分孤立。又有人敲了一下驾驶室顶以示警告。

    宋姗接着说下去:

    “我是个山里人,堵车的事经多了,几乎无一例外地都是因为司机争道而使情况变得糟糕不堪。大家只有互相礼让才能通路,使每一个人都走出去。现在我对大家惟一的要求是,你们每个人都当一次军人,服从命令听指挥。哪台车进,哪台车退,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自做主张挪动一步!”

    她在下命令了,把最后一句话咬得格外重,准都能感到它的分量。这是军人的气质和威严。然而,此处毕竟不是军营,就在有的司机登上驾驶室准备执行她的调令时,那个“竹尖嗓门”又发出了质问:

    “尊敬的女站长,你这么热心于疏通车辆,每小时挣几个铜板?”

    宋姗的目光在黑压压的人群中一扫,很快就捕捉到了那个发话的人,回答他:

    “那位说话的,你提的问题有点太可怜了吧!如果每个人整天都琢磨着往钱眼里爬,那么人索性把两只手也变成腿得了。”

    人群中爆起哄堂大笑。

    那人急了:“你糟践人,谁是四条腿?”

    宋姗:“你很聪明。可是,我要告诉你,一个不懂得尊重别人的人,怎么会得到别人的尊重呢!请你不要忘记你面前站的是一个军人!”

    那人撇着怪腔怪调说:“亲人解放军同志,你别说大话,解放军怎么啦,离开钱照样没治!”

    宋姗激动了:“你只说对了一半,人没有了钱是活不了。但是,我们这些兵们肯定不是为了钱而活着。不信吗?我可以举出一百个例子来——洪水来了,战士们扑进激流中救出了一个又一个受难者,有谁给过他们一分钱?地震发生了,有多少战士为抢救被挤压在楼房废墟中的群众而献出了自己的生命,难道这也是能用钱买来的吗?”

    说到动情处,宋姗说不下去了,人群中却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掌声。

    宋姗依然难以控制住奔放的情绪,喉咙里哽咽着说不出话。

    突然,她想起了儿子兵兵,真想把兜里那封信掏出来,扔在那个人面前,告诉他:你知道吗?此刻,在千里之外一间简朴的平房里,一个孩子正呼叫着妈妈。可是,他的妈妈甚至连答应一声儿子呼唤让他听听妈妈的声音都不能。因为她的妈妈正在昆仑山口疏散车辆,用你的话说她在赚钱?

    宋姗只用了几秒钟想了这些。

    待她重新抬起头来时,那个“竹尖嗓门”不知什么时候走人了,宋姗发现那块地方空着一个位子。

    宋姗站在高高的驾驶室顶上,用劲拍了拍巴掌,让人们静下来。她身旁站着的一个小伙子,替她举起了那盏马灯。霎时,堵车现场变得鸦雀无声,司机们一个个登上了自己的驾驶室,用满含希望的目光望着她,等候命令。

    战士整装待发前的气氛。

    宋姗说:“刚才我看了一下路况,从那块1120公里的里程碑的地方拐下公路,有条曾经走过汽车的便道,我们就从那里开始松动,走车。”

    她用目光扫了一下人群,说:

    “谁打头?车况好一点的,驾驶技术上能露一手的。”

    说毕,她笑了。露一手?谁愿意在这时候毛遂自荐呢,没想,她的话音刚一落,就有七八个司机回答她:“我来!”

    她感动了,这么多人愿意“表现自己”!这也许是她没有想到的。她指着一个黑脸膛的年轻司机,说:

    “就是你了!你给大家开路,担子不轻啊!”

    于是,她跳下车顶,大步走到了里程碑前。这时,停了的风雪又吼叫起来了。

    她站在里程碑上。

    她的臂膀抬起来了。

    “里程碑右边的那两台北京121吉普和黄河牌卡车,暂时别动。”她指了指那位黑脸膛的司机,“小伙子,吃上档,准备走车!”

    一时间,所有的汽车都发动了起来,马达齐吼,山与大地一同颤动。

    隔,开始通;阻,渐渐化。

    深夜两点过五分,宋姗披着一身昆仑山的寒雪回到了306房间。进屋后,她没有马上点灯,她静立了好久,衣服上的积雪仍没有化。这时,她的心里莫名其妙地萌发出一瓣绿芽似的柔情,是做妻子的感情?还是做母亲的感情?她觉得屋里好像有一个久盼的什么人在等候自己,她划根火柴,点着蜡烛,桌角那块她每次进屋必定先看一眼的地方,果然放着一封信……

    7.小曹告诉我,那一段时间兵兵的来信非常频繁,三天两头就有一封信。这些信多半都是经我的手送到站长宿舍的。那天晚上,她去昆仑山口疏通车辆,我把兵兵的又一封信放在了她的桌子上,希望她当天夜里一回来就看到儿子的信,这对她也是一种安慰。

    小曹说,当然,这只是我的善良的愿望……

    一瞅见那信皮,凭感觉宋姗就知道是儿子的信。完全是一种本能的动作——她将儿子的信长久地按在胸口,微闭双眼,沉浸在舒心的陶醉中。

    是的,不管儿子在信中诉说的是思念还是抱怨,那都是贴着母亲的肺腑喊出来的。

    奇怪的是,今夜她却没有马上拆开儿子的信去读。这破例的行动起码使人会有两个方面的猜测:一是太累了,昆仑山口的那场消耗战确实拖得她精疲力尽,她不愿带着这样的情绪去读儿子的信;二是今夜她要在睡梦中猜猜儿子信上写的内容。要知道,猜测娇儿在信中说了些什么对于母亲是一种快乐,一种享受。当然,也许还有其它方面的考虑,但是,从她的笑脸上可以得出结论:她不愿去假设除了高兴以外的任何可能。

    将信放回原处,宋姗上床睡了。

    昆仑山的夜进入了一天24小时中最静谧香甜的时分。山中落雪微微擦地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一声轻轻的哀叹在睡梦中划破了雪夜的薄膜……

    整个2号楼通道里很安静。

    次日,宋姗早早就醒了过来。第一件事便是拆阅儿子的信。

    感觉告诉她外面还在落雪,在这样的黎明读远方儿子的信,肯定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但是,她没有想到,一盆冰碴搅和着寒霜的水浇到她热烫烫的心里:

    妈妈:

    您真的已经不像我的妈妈了。我给您写了好几封信,为什么您连一个字都不给我写?您到底还管不管我?

    我很想您,妈妈,我白天黑夜都在想您。爸爸说我怎幺这幺没出息,离开妈妈就活不成了?

    妈妈,昨天晚上我哭了一夜。爸爸又没有回家。妈妈,您再不管我,我也不要您了。不!我谁也不要,就要您……

    宋姗眼前一黑,栽倒在床上。她的意识仍然很清醒:这个世界无论变得多么狭窄而与她过不去,兵兵却是她在这世界惟一的果实。即使地陷天塌挤扁了她的肉体,她也要守住儿子!

    冰冷的风拂开了窗户上的夜色,屋里亮了,宋姗坐起,梳理一下散乱的头发,唤道:

    “小曹!”

    小曹跟声进了屋,他看着脸色蜡黄的站长,忙去扶她。

    “站长,你夜里没休息好?”

    “还好。你通知站上的几位领导,原定上午要开的碰头会,推后举行。我身体有点不舒服,上午要让医生检查检查。”

    小曹稍稍犹豫之后,还是把憋在心里的话吐了出来:

    “站长,你不要骗我了,我知道你昨晚一夜没睡觉。一定是兵兵的来信讲了什么事吧!”

    哄骗这样纯正而真心爱护自己的年轻部属肯定是有罪的。

    宋姗把信递给了小曹。

    小曹并不认真地用目光扫了一遍信的内容。不语。

    沉默很久,小曹才说出了下面的一番话:

    “责怪兵兵无论从公理上还是良心上讲都是没有道理的。小小的娃儿,许多事情他还似懂非懂。想妈妈是人之常情,想到极处,便有了抱怨,抱怨再过分也是对妈妈的爱。我都当上解放军叔叔了,在头二年常常在夜里用被头蒙着脸哭娘呢,远离妈妈的孩儿最孤独。”

    听着这在情在理的话语,你能相信站在面前的是个几天前才提干的22岁的娃娃兵吗?宋姗的心头好暖,她真高兴能有这么个早熟的娃娃军官。她对他说:

    “有些事情也许你也似懂非懂,你完全可以说别人不知天是圆的,但是你自己很可能就不知地是方的。”

    小曹听不大懂这话,呆望着令他尊敬的站长。

    宋姗忙解释:“小曹,我一丝一毫没有损你的意思。可你应该明白,我是在说真话。”

    小曹依旧望着站长,不语。

    “小曹,你真的不明白吗?兵兵是在爸爸身边呼喊要妈妈的呀!”

    聪明的小曹不是不明白,而足不便把心里的疑问提出来。现在听站长这么一说,压在他心中的怒怨终于被点爆了。

    “霍院长做事太绝情,不要说夫妻、父子感情了,即使对高原人稍微有点同情之心,他也不会让兵兵落得这么惨!”

    宋姗已经没有了探讨自己和丈夫之间谁是谁非的兴趣,那样确实太累。她岔开话题,对小曹说:

    “我准备把兵兵接上高原。这样,我就没有那么多心理负担了,兵兵也会比现在好得多。”

    小曹惊愕地站了起来,说:“你疯啦?兵兵受得了高原缺氧的罪吗?再说他还要上学呢!”

    宋姗却显得出奇的平静。她说:

    “其实,我们有时表现得很愚蠢,总是自己跟自己过意不去;绊子多半是自己给自己使出来的。何苦呢!提起不冻泉这个地方,不少人都说它氧气多么少,海拔多么高,对生命的威胁多么大。这些龇牙咧嘴的现象肯定都存在着,高原如果像北京、上海那么好,还不把内地的人都吸引来了?问题是,人是活的,可以征服恶劣的高原环境条件,从而适应它。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这才是真理。”

    小曹静听着。宋姗接着说:“我做过调查,依据在手。50年代末,也就是年长一点的人看电影《昆仑山上一棵草》的那个年代,一个道班工人的妻子在这里生下一个男孩,孩子长到一岁半才送到内地。这孩子在不冻泉的一年多时间里,除了缺氧带来的一般人常有的那些反应外,并未染上其它疾病。‘文革’中,一位过路的女军人在不冻泉早产生下了小孩,住站20天后送往噶尔木,母女安全。我想,不冻泉既然可以接纳新生儿,兵兵已经十岁了,为什么不能来这儿生活?至于孩子的上学问题,我每晚都可以匀出时间给他当家庭教师。”

    “这么说,已经下了最后的决心?”小曹仍然不相信站长的这番话会是真的。

    “我别无选择!”

    “可是……”

    “现在我顾不得那么多了,先把眼前这一步路走出去,至于今后会怎么样,我想车到山前必有路。”

    “就怕那车走不到山前。”

    “既然我已经驾起了辕,就一定会把车拉到我想去的任何一个地方!”

    “你真是这么想吗?”

    “我不说假话。”

    ……

    两人都无话可说了。

    宋姗收起了那封信,不是放进抽屉,而是装进了衣兜里。

    这时,房门开了,炊事班长王喜娃带着一股风走进来,激动地说:

    “站长,我赞成你的意见!”

    “你,赞成我的什么意见?”

    “你不要瞒我了,我都听到了。站长,把兵兵接来吧!这里的环境、条件是比内地差一些,但是我相信兵兵来了以后会比他在老家玩儿得开心,生活得舒畅。因为他在妈妈身边啊!我总是这样想,人活在这个世界上说穿了就是活的一种精神,如果失去了这个精神,你就是给他吃人参、穿绸缎、住高楼,他也照样痛苦。兵兵一旦来到有这么多人爱他、关心他的地方,他的精神愉快了,就会健康成长!”

    宋姗把双眼瞪得大大的望着面前的王喜娃,这个天天都在眼皮底下打转转的战士现在突然变得陌生了,也变得亲切了。平日,宋姗与包括喜娃在内的自己的部属之间,也许有一种由于军队纪律相隔所形成的自然的距离,他们总是站在远远的地方,投给她以敬畏的目光。今天,当她以兵兵妈妈的身份出现在部属们面前时,他们给予她的除了对站长的尊重外,更多的是知心战友的温暖。

    她用充满谢意的目光再次望了望这位可亲可爱的炊事班长,说:

    “喜娃,你说的很对,完全是这么回事。谢谢你对一个孩子的母亲的理解。”

    喜娃有点不好意思了,小蒲扇似的巴掌直摇晃:“站长,你过奖了,烧菜焖饭的人讲的都是大实话。”

    稍停,喜娃又说:“站长,至于兵兵学习的事,包在我身上好了,参军前我当过两年民办教师,语文、算术都教过。”

    宋姗的眼睛一亮:“你当过民办教师?我的好先生哩!我真官僚,眼皮底下有这么一个宝贝人才竟然有所不知。我看以后你就当咱们站上的义务教师好了,副站长、李军医的孩子每年都随妈妈来队探亲,半年假期,因为无学校读书,只好和妈妈住在噶尔木借读,他们的爸爸每周回一次噶尔木,太不方便了。现在有了你这个教师,咱不冻泉兵站就可以办一个流动学校,立足兵站,面向昆仑山地区。”

    小曹也满脸飞霞地说:“真人不露相,喜娃,你这两把刷子藏得好深呀!”

    喜娃笑答:“这就叫不到火候不揭锅嘛!”

    哈……

    次日,恰好志愿兵毛勤勤回中原探亲,他便领受了一项特殊任务:把兵兵带上昆仑山。

    8.我毅然决定改变原先只在不冻泉兵站小住一夜的打算,而要留下来生活几天。我这是冲着宋姗来的,我还想见见她的儿子兵兵。

    我的心情异常沉重。

    宋姗的家事拴在了我的心上。我期盼着兵兵早一天来到昆仑山。

    很奇怪的感觉:我总觉得不冻泉兵站东倒的雪峰上会有一颗小太阳升起来。也许有了这个小太阳,这里雪搅阳光的天气从此会结束。

    雪峰之巅,夕阳鲜鲜地红。

    大约六点来钟,宋姗回到了站上。

    疲倦写满了她的脸。她来到我的房间,衣服上落着很厚的积雪。我想外面一定很冷很冷。

    “还没有消息?”我问。

    她摇摇头,头发上刚开始化了的雪水溅到脸上。衣服上的雪还冻着冰。

    我们默不作声地坐了好久。后来还是她打破了这难挨的沉默:

    “我的肚子好空,今晚陪你吃饭。”她马上又作了更正:“不,是你陪我吃饭。”

    我能想像到她的无奈,痛苦。我答应和她一同吃饭。

    她坐着的地方开始落下了水滴。我说:“换身衣服吧!”

    她又摇摇头:“不用了,吃了饭我还得去山口。”

    “这么晚了!”我的心里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我心里慌得要着火了,老觉得兵兵随时会出现在那里。”

    说着,她望了望窗外,黑沉沉的夜色无边无际。

    “这么大的雪,昆仑山早断了来往的汽车,不知兵兵今晚会在哪里过夜!”她自言自语地说,眼睛一直盯着窗外。

    这时,一股风雪扑打着窗子,零零星星的雪粒旋进了屋里。

    这雪何时能停?

    六点半钟吃晚饭。西部的时辰虽然比内地要晚个把小时,但是昆仑山深沟里的天还是黑得很早,这时如漆的夜色已经结结实实地笼罩了大地。我们坐在食堂里有一种钻进地下山洞里的感觉,外面雪花落在地上的沙沙声仍然听得见。

    宋姗闷着头吃饭,一碗米饭很快就下了肚。她确实饿极了,给人感觉雪山如果是一个大面包,此刻她也能一口吞掉它。

    我呢,食欲全无,米饭嚼在嘴里没一点味道。我不知道跟她说些什么才好。

    一顿饭吃了不足十分钟。

    吃完饭,我正要抽身往外走,被宋姗一下叫住了。

    “我请你看一幅画。”

    我摸着衣兜,我纳闷,还以为那画带在她身上。原来她掏出了一串钥匙,走到对面的会议室门前,拧开了门。一进屋我就看见屋内墙上贴着一幅画。

    画面简洁、明快。背景,远处的雪峰。雪线以下是一层沙漠。

    雪山冷清而孤寂,漠原荒凉而酷热。画面这种强烈的反差分明是在呼唤着一种什么。于是,出现在沙漠与雪线衔接处的那个苦瓜就有了寓意极深的意境。苦瓜画得很大,几乎占了画面的一半。

    我退后两步,拉开一段距离,欣赏这幅画。

    “不管雪峰也好,沙漠也罢,都把这绿莹莹的苦瓜衬托成了生命的写意。”这是我最直接的观感。

    宋姗似乎没有听见我的话,她的表情始终很沉静。这使我有一个感觉,她要给我讲什么事情了。

    我等待着。

    后来,我们一同回到了她的住处。她没倒茶水,我也没点烟,气氛无端地被营造得很紧张。

    “想听故事吗?”她一开口情绪就坠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中。

    我点点头。

    “那是一个很特殊的过路人……”她就这样开始了她经历的那件事……

    那天,他是突然出现在不冻泉兵站的。事先没有打招呼。他从越野吉普车上一下来,就提出去参观不冻泉。

    “来到不冻泉,不看不冻泉,等于没到不冻泉。”

    跟在他身后的人说首长这话说得极富哲理。他笑笑,摇摇头,说,大白话。之后,他们说说笑笑地簇拥着朝兵站后面的不冻泉走去。

    这时,兵站站长已经看出他是一位过路的首长,便把手头的工作放下,陪他参观去了。过去也有类似的情况,一些过路的首长不愿给兵站添麻烦,下车后直奔食堂碰见什么饭就随便吃一顿走了。

    站上一旦发现这种情况后,就会紧着忙乎一阵子,冷落首长总是不好的。

    不冻泉,千年故事今流传。

    当年,文成公主进藏路上,思念古都长安,一路叹息,一路流泪。一日,公主投宿昆仑山,午夜她听到山野不断传来的寒风呼啸声,思乡之情更浓更烈,彻夜未眠,哭泣不止。次日清晨,人们便发现在山口出现了一泓清凌凌的泉水,水清见底,热气缭绕。这就是后来被人们称作的由公主的眼泪汇成的不冻泉。天下河流皆自西而东归大海,惟公主进藏路上孤零零地蹦出了一条从东而西的小河,伴她入藏,为她解除寂寞。这便是今天的倒淌河……

    首长与随行人员步行来到了泉边。可是,泉在哪儿?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出现在面前的是荒漠里的一片乱水滩,根本无泉可言。站长上前指着水滩中间一处咕咕向上冒着水花的地方说:

    “首长,这儿就是不冻泉!”

    “不冻泉?这就是那个美丽传说中的不冻泉?”

    他对站长说:“连个标志都没有,谁知道是到了不冻泉!再说,也该把这个乱水滩修整修整了。”

    站长点头说,是,我们设法搞个牌子,写上不冻泉三个字。

    参观完不冻泉回到兵站。凭心而讲,首长今天并不尽兴,没想到不冻泉就是一片水泽地。

    眼下,他觉得有些饿,早晨从纳赤台兵站出发时只喝了一碗稀粥,当时高山反应使他头痛得吃不下饭。现在七八个小时过去了,肚子早饿得撑持不住了。

    他转身问站长:“每天开门七件事,吃饭是头一桩。怎么样,我们今天就在你这儿吃午饭,欢迎吗?”

    站长赶紧说:“首长,食堂早就在做准备了,你稍歇一下,马上开饭。”

    首长效开洪亮的嗓门爽朗一笑:“咱可是吃便饭,你千万别让我犯错误。”

    这当儿,秘书扯着衣角把站长拽到外屋,悄声说:“首长吃饭不离苦瓜炒肉,不知你这里的烹调技术怎样?”

    站长一听愣住了。

    秘书马上小声说:“苦瓜,我们带着呢,你不用犯愁。”他又作了进一步地解释,“是那天我们在敦煌买的,挺新鲜。”

    高原兵站的炊事员最头疼的是做“无米之炊”。常常是早晨粉丝炒土豆,中午是土豆炒粉丝,晚上是粉丝土豆一起炒。高原缺乏青菜,土豆粉丝挂帅嘛。现在有了嫩鲜鲜的苦瓜,站长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秘书说:“苦瓜炒得好不好,关键是看出锅后能不能保持清脆鲜嫩的颜色。告诉炊事员,一定不能放野火猛炒。”

    站长接过苦瓜,进了炊事班。

    开饭的时间比原定计划推迟了半小时。难为炊事员,他是第一次炒苦瓜,连炒两次才勉强过关。

    问题出现在开饭过程中。

    站长确实没有丝毫与首长过不去的任何念头,天地良心,确实没有。但是由于心底太善,老实,造成了使首长难堪的局面。

    那天,首长一再用筷头戳着盛苦瓜的碟子说:“别客气,吃!吃!你们常年在雪线上工作,难得见到青菜。”站长嘴里应承着,就是不把筷子伸过去。首长见状,便挟了一筷子苦瓜,放在站长碗里,站长还是没吃。首长不悦了:“怎么啦,这苦瓜太苦?”按说话说到了这个份儿,站长的筷头无论如何该伸向苦瓜了,可是,没有……

    首长告别不冻泉兵站时,站长去送行。首长竟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

    ……

    讲到这里,宋姗久不言声,沉思着。

    我说:“你讲了一个你自己的故事。”

    她惊奇地望着我:“你听出来了?”

    “那当然。凭感觉。”

    “你说我傻不傻?”

    “此话怎讲?”

    “我没吃首长的一口苦瓜。”

    “是呀,那到底是为什么?依我的推断,首长是诚心实意让你尝尝鲜的。”没想,我这么一问,竟刺激起了宋姗压抑在心中的感情,她说:

    “这苦瓜我能吃吗?我当站长都一年多了,我们不冻泉兵站的餐桌上没有给指战员们放上过一次肉炒苦瓜或别的稍新鲜一点的菜,你当我这个站长太吝啬不愿意让大家吃好吗?不!是因为没有苦瓜呀!兵站一年中总有几次派车去人到兰州、西宁买菜,千里迢迢好不容易拉来一些青菜,可运到雪山至少有一半烂掉了。在蔬菜淡季,有的战七得病来到站上,想喝一碗青菜鸡蛋汤,我们都拿不出来。你说说,我能心安理得地吃一筷子苦瓜吗?”

    宋姗的眼里饱含着泪水。

    我理解她。那盘苦瓜,一定触动了她的隐痛。她的感情很脆弱。她说过,她对不起那些在不冻泉兵站吃不上青菜的战士们。

    我知道,有关苦瓜的故事她没有给我讲完。

    果然,宋姗说了话。

    “这画是首长离开高原一个月后,找人捎来的。同时还捎来了两句话:告诉女站长,这幅画不是专门送给她的。让她把画挂在会议室里,叫全站的同志看,也叫过往兵站的人员看。就这样,这幅画成了我们不冻泉兵站的一处风景。”

    “你是怎么领会首长的良苦用心?”

    “不知道。我只是遵照送画人的意见把它挂起来,让该看的人都能看到它。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各人会有各人的理解,不必强求一致。”

    “现在,我就想听你的理解。”我再问。

    “我想,光看是看不来苦瓜的。为了避免画瓜充饥之嫌,我铁了心要在雪线上培育出耐寒的苦瓜,让我们这些昆仑山的大兵们不但能看见画上的苦瓜,还要吃上实实在在的苦瓜。当然,我知道这个日子肯定很遥远,但是,只要我们的脚尖朝着它,再遥远的风景也会变成眼前的花朵。”她十分自信地说。

    接着,宋姗又给我透露了一个信息:从去年夏天开始,她已经在塑料搭棚里种植蔬菜了,而种出苦瓜是她最强烈的愿望。

    她抬腕看看表,说,我该去山口了。我心里老是慌慌乱乱的不踏实。

    我只能在心里祈祷她一路平安。

    随后,我送她出门,下楼。

    太阳已经滑进雪峰那边去了,天开始黑了。

    山呀,今夜谁和你在一起?

    9.当晚,我怎么也睡不踏实,烦躁情绪的折磨比高山反应的袭击还难受。不过,肯定不是苦瓜的故事在搅扰我,从宋姗走出会议室的那一刻起,苦瓜就不在我的脑海里占位置了;我的心跟着宋姗留在雪地上的脚印走了……

    次日凌晨,我被一阵隐隐约约的哭泣声惊醒。我忙撑起身子倾听,哭声好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时断时续,时高时低。

    这时天还没有大亮,这么早谁哭得如此伤心!

    我的心头罩上一层阴影。

    哭声渐大,似乎就在兵站的院子里。不知为什么,我马上想到了宋姗,便赶紧穿衣,下床。

    有人敲门。

    我一抽门闩,小曹就扑了进来。他的眼里饱噙泪水,一脸哀伤。

    “出了什么事?”我问。我知道我的表情一定很失态。

    小曹只是哭,一语不吐。

    我急了,仿佛已经知道是什么事了,冲着他喊:“你是泥捏的,怎么不说话?”

    他的眼泪淌成了线。结结巴巴语不成句地告诉我,兵兵出事了。他从西宁出发时身体就不舒服,有点发烧,很少吃东西。越往上走,情况越严重。昨晚走到小南川时,病情突然加重,是高山肺水肿,当时就死了……

    我喝住了他:“你给我住嘴!”

    小曹哭得更伤心了。

    我一口气跑到院里。这时天刚麻麻亮,建筑物的轮廓已经从夜幕上映了出来,院里堆放的东西也看得见了。宋姗抱着儿子的遗体呆坐在雪地上,她没有哭。兵兵的遗体用妈妈的大衣裹着。

    兵站的同志们远远地站着,个个低着头,谁也不说话。

    我走到宋姗跟前,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抬头望望我,又低头看看孩子,终于没有控制住感情,放声嚎哭起来。

    没有人劝她。

    我对她说:“外面太冷,把孩子抱到屋里去吧!”

    她哭声未止,但是抱着孩子走向2号楼。小曹和另一个战士忙上来扶着她。她踉踉跄跄地走着,像个老妇人似的步履艰难。

    兵兵躺在妈妈的床上。

    原先站在院子里的战士们这时呼啦一下全拥进了2号楼。仍然无人说话。

    算起来,兵兵离开老家到今天已经是第八天了。八天来,他饮风咽雪,饱受苦寒。此刻,他躺在妈妈的床上肯定是最舒坦了。是的,在妈妈身边,又是在妈妈的床上,这个世界多好!

    只是,他再也不能睁开眼睛看见他想念的妈妈了,尽管妈妈的泪眼一直望着他。

    宋姗似乎刚从梦里清醒过来,又仿佛进入了梦中,她开始忙起来了。她先找出自己的一件棉军衣,说,兵儿一路上受寒,身上穿得太薄,这会儿到家了要多给他盖件衣服,叫他暖暖和和地睡一觉;之后,她又说,这些天来,兵儿总是在雪地里赶路,鞋袜全湿透了,得给他换换鞋袜;末了,她拿出一个全新的软皮书包,说,兵儿从七岁剐上学时就嚷嚷着要书包,人家小朋友都有漂亮的书包,只有她用姥姥做的布兜当书包。我这个做妈的,一直没时间给兵儿办这件事,这不,前些日子才托人从北京买回了这个书包。兵儿,你醒醒,妈妈给你送书包来了!你醒醒啊,这个书包是妈妈从北京给你买的,你一定会喜欢它的……

    突然,宋姗转过身来,手里拿着那个书包,伸在大家面前,你们大家说说,我这当妈妈的怎么就糊涂了这么多年,兵儿向我要个书包,就这么点事,我怎么就没能满足他!忙,是忙,兵站一年四季过往部队不断,我哪无也是从两眼一睁忙到熄灯。可是,抽点时间,托个人去办办不也就行了吗!我为什么就不能让兵儿这一点要求满足了呢!兵儿啊,是妈不对。今天,妈妈给你送书包来了,你为什么不吭一声呢?你是对妈有意见了吧!兵儿,你能不能原谅我一次,睁开眼睛来,你睁开眼睛吧!

    宋姗惹得屋里的同志们泪流满面。但是,没有一个人去劝阻她,大家都默不作声地站着,任她说,由她做。有的战士感情上实在承受不了这种打击,便跑到屋外抱头放声痛哭!

    忽然,朱姗从床上抱起了兵兵。她不说话,只是紧紧地把兵兵往自己怀里抱着,拥着,好像有什么人要从她手里夺走兵兵似的。

    大家的视线都落到了兵兵身上。

    少许,小曹接过兵兵抱着。他也不讲话,只是静静地抱着,怕吵醒了睡熟的孩子一样。

    又过了一会儿,王喜娃从小曹手里接过兵兵抱着。他同样不说一句话,脸挂着两行泪。他一定想起了自己对宋姗许的那个愿,他要教兵兵学习,可是,现在他永远无法兑现自己的承诺了。

    接下来抱孩子的是炊事班的小陈。

    再下来是警卫班战士小李。

    再接下来是副站长张海望……

    我发现楼道里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大家都在等着抱兵兵。我也悄悄地站在队尾……

    “兵兵,你睁开眼睛,拿着这个书包上路吧!妈妈说什么也不能让你背那个布兜兜走,不能啊!”

    屋里,宋姗撕肝裂肺似的声音揪着大家的心。

    10.兵兵的遗体在妈妈的屋里停放了七天,不管白天或黑夜,都由妈妈和叔叔们轮流抱着。躺在亲人们的怀里这是兵兵短短一生中的最后享受了,每个人都巴不得多抱他一会儿,再多抱他一会儿。他的生命的最后时刻,失去了爸爸,叔叔们要多给他一点体温,使他在这个多雪的季节与妈妈告别时,脸上能多添一丝安慰的微笑。雪山是妈妈选择的家,也是兵兵最后的归宿。

    大雪下了整整七天。

    太阳照了整整七天。

    这是青藏高原对兵兵的特殊馈赠:太阳雪。

    第八天,天气放晴,红日跃出,清晰而宁静的雪山泛着一片赤金。微风轻吹,偶尔有雪片带起,把天地点缀得斑斑点点,使人觉得那停了的雪又漫天遍野地下了起来。

    第八天,宋姗第一次出现在大家面前。她在兵站的几间屋子里走出走进地给大家做工作,劝大家把头抬起来,不要太悲伤。她走到那个抱着兵兵遗体的战士跟前,说:

    “把兵兵埋了吧,乘着今天这个阳光灿烂的好天气,我们送孩子远行……”

    她的眼圈又湿了,说不下去了。

    昨天,她已经在兵站西侧那座山的向阳坡上给兵兵选好了坟地。她指着那个山坡对同志们说:

    “那里是我家的祖坟地。34年前,我的父亲,一个汽车兵,在青藏公路上走完了他一生的里程,倒在了不冻泉兵站的车场上。随队执勤的战友们把他匆匆忙忙地掩埋在山坡上,驾车继续西行去完成任务。今天,我把兵兵埋在这里,让他天天伴着爷爷,我也能看着他。”

    宋姗已经泣不成声了。

    听她讲话的人大概除了我,其他人一个个又惊又悲,他们不知道站长父亲的坟到底是怎么回事。从来没听人说过呀,她的父亲怎么会埋在不冻泉?

    这事我知道。

    那天晚上,我送宋姗去山口的路上,她忽然对我说,这几天等兵兵没有等来,不知为什么我总想起我的父亲,我要给你讲讲我父亲的故事。我父亲的坟,就在这座山头上。

    我是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宋姗在高原的根扎得这么深。只有这时,我感到我才真正地走进了这位女军官的心里,看到了她瘦小的胸腔里那颗博大的灵魂。

    60年代初的那个下午,天空一定是阴沉沉的,雪山显得很凝重。零零散散的雪花没有规则地飞飘着。汽车司机实在讨厌这种天气,视线不清,容易发生事故。

    此时,班长宋刚驾驶着汽车向边疆某地奔驰,正行进在昆仑山中。高山反应一次次地折磨他,只一眨眼工夫,他的头就剧烈地疼起来。高原生活的经验告诉他,在高山反应逞狂的时候,千万别软下来,如果那样高山反应很快就会把你撂倒,叫你再也起不来。再说,他还有这一车限时要送到边防去的战备物资,不能停车呀!他咬着牙坚持开车,离不冻泉兵站只有20公里了,车一到站就好办了。不断加剧的头疼迫使他不得不让助手用背包带把他的头牢牢地捆绑起来,这是老高原传授下来的整治高山病的“秘方”,有没有疗效、有多少疗效,这都是没底的事,反正一代一代的高原汽车兵都是这么干的。这时助手拿着背包带在宋刚的头上绕了三圈后,停住了,说:“班长,别这样折磨自己了,我看着太难受。”宋刚两眼一瞪:“我告诉你我难受了?”他马上感觉出这样的问话是自欺欺人,便换了口气,说:“正因为难受,我才让你给我治病嘛!”助手含着眼泪又把背包带在他的头上扎了三圈。他的脑袋已经完全失去了原来的模样,像负了重伤以后经过医生密密匝匝包扎过的那种情形。

    在通过昆仑山中一个胳膊肘弯子时,方向盘在宋刚手中飘飘忽忽地直画龙,多亏助手不断帮他扶方向,总算过了这道险关。

    他的头疼得已经无法再坚持开车了,整个脑袋好像在一瞬间就会发生爆炸,两个眼珠憋得都要蹦出来了。他不得不停下车,顺手拿出一把钳子在额角处按拧了一下,疼痛有所减缓。然后,他把钳子递给助手,说:“就用它,照着我刚才的样子,每隔一两分钟按拧一次我的额角。”助手不从,宋刚来了火气:“你以为我心里好受吗?咱是为了把这车物资按时送到边防,也是为了证实你和我都不是熊包!”助手不言声了,接过了手钳……

    20公里路走了三个小时。当这辆汽车停在不冻泉兵站时,同志们围上去一看,宋刚趴在方向盘上已经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半年后,宋刚的妻子生下了女孩,起名叫宋姗。女儿刚满月母亲就出家另嫁了汉子。

    宋姗没见过奶奶,奶奶早就过世了。她是在爷爷的怀抱里长大的。她15岁那年,爷爷临终前,手里攥着一个信皮,把孙女叫到跟前,断断续续地说了以下的话:

    “孩子,从此家这儿没有你的亲人了,你也没家了。这信皮上有你爸爸部队的地址,爸爸的部队就是你的家,那儿有你的亲人……”

    爷爷的话没说完,他眼里那盏灯就灭了。

    宋姗从爷爷紧攥的手里取出了那信皮,爷爷把儿子的信攥了15年,他不识字,他知道自己离开人世以后,这信皮会把孙女引到一个温暖的世界去。

    就这样,宋姗手里捏着那封被爷爷的体温暖得热乎乎的信皮,找到了高原,找到了爸爸的坟地,穿上了军装……

    在我了解到宋姗如此奇特而坎坷的身世后,一下子觉得整个世界都脱胎换骨似的变得使我无法辨认了。也许每个人的灵魂深处都有一个很小而又很大的封闭了的世界,这个世界只属于每个人自己所有。我可以断言,不少人的这个世界是一片荒芜着的空地。今天,当我无意间走进宋姗的这个世界里时,发现她多少年来在这里精心种植起了挡沙的绿墙,修建起了防洪的堤坝。这里是她温馨的家园。

    宋姗在给我讲了她的身世以后,再三地说了这样一句话:当初我执意留在不冻泉绝对不是因为这里有爸爸的坟。

    我相信。

    她讲这话时,还没有预料到后来出现的一连串的事情……

    全站的同志送兵兵去最后的家园。

    他由妈妈抱着,战士们每人手里拿一朵小白花跟在其后。

    没有一个人哭,只是那沉重而缓慢的脚步把整个昆仑山都踏得在微微颤抖。

    青青的天上挤着那么多即将落雪的云!

    11.我离开不冻泉兵站,奔赴拉萨。

    宋姗送了我二三里地,她始终不说一句话,我不敢抬头看她。她手里拿着给兵兵买的那个新书包。据我所知,她把兵兵所带的全部学习用具以及衣物都让远行的兵兵带走了,包括他们一家三口的那张合影。惟有这个书包留在了她身边。我几次劝她留步,她都摇摇头,照样朝前走着。走到昆仑山口插着指路木牌的地方,她才止住了步,招招手,算是与我告别。

    等我从拉萨回到京城的一个月以后。一日,我收到了宋姗寄来的一个包裹和信,包裹里是那个书包。她在信上说,上级已经决定她转业了,转业的原因她只字末提。我想,走与留,这本是部队的正常现象,没什么可说的。她信上写道,她不打算回中原老家,就在高原找个接收单位,落户。因为父亲和兵兵都在高原,她不忍心离开他们。她要一直在高原干下去,死在不冻泉,埋在昆仑山。

    信上还提到了苦瓜的事,她说,使她觉得内疚和遗憾的是,没有在不冻泉把苦瓜培育成功。不过,那幅画还在会议室挂着,她相信接任她工作的新站长会完成这个任务的。在信的最后,她才提到了那个书包,她写道:

    “你是个作家,走南闯北,没有不去的地方。如果有一天你有机会路过中原我的老家,请你打听到我爷爷宋新元的墓地,将这书包埋在那里。爷爷对我的养育之恩我永生永世铭记于心。他走得太早,不知道他还有一个小孙子兵兵,更不会知道兵兵这么小就走了。兵兵的坟墓在昆仑山,无法靠近爷爷,就让这个书包陪着老人吧!对啦,爷爷没见过兵兵,还不认识孙孙,书包里有兵兵的一张照片,他一看就知道了。有小兵兵在身边,爷爷就不会寂寞了。你找到我爷爷的坟以后,一定要站在坟头,替我和兵兵各叫三声爷爷。一定!一定!”

    我拿着信,沉重的心里久久无法平静,泪水不由自主地涌出眼眶。

    我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脆弱呢?

    当天夜里,我在灯下摊开信纸,想给宋姗回信,竟然写不出一个字来……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