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送着仓央嘉措的队伍来到了青海湖边。他们一方面想等待皇帝的旨意,另方面也已经跋涉了四个多月了,难得来在了这个美丽得醉人的地方,于是驻扎了下来。
仓央嘉措对青海湖一见倾心,它比他见过的西藏羊卓雍湖辽阔得多,蓝天和白云则是一模一样的,这使他有了回归故里的感觉。
商南多尔济陪同皇帝的使臣飞马来到他们的驻地,席柱、舒兰、达木丁苏伦一齐跪地接旨。康熙皇帝在圣旨中指责他们:“汝等曾否思之,所迎之六世达赖喇嘛将置何处?如何供养?”
席柱等人接读上谕之后,从皇帝的措辞中,仿佛看到了正在大怒的“龙颜”,听见了皇上呵斥他们办事不力的声音。个个万分惶恐,人人胆战心惊。弄得不好,是要革职充军的。尽管皇帝曾经下过将仓央嘉措“执献京师”的命令,但是显然又改变了主意。看来,皇帝是不允许真的把这位假达赖弄进京城的。他们这时才发现,押解仓央嘉措原来是一种蒙起眼睛划船的差事。
席柱意识到自己负有主要责任,急得坐卧不安。仓央嘉措成了他们手中的一团炭火,顶在头上的石磨。既不能再把他交给皇帝,又不能退还给拉藏汗,更不敢送给第三者(比如那个策妄阿喇布坦)。怎么办?他想遍三十六计,最后还是选中了其中的最后一计——“走为上”,但不是他走,而是让仓央嘉措走。既然京师和拉萨都容不得这位不真不假的达赖,让他在途中一走不就了事了吗?如今皇帝是不会向他们要这个人的了。
席柱也是个当不上官时想当官、当上了官还想越当越大的人。为此,生怕有过,只想立功。他得出一条基本的经验:要想让皇帝了解自己的忠诚和才干,首先就得体会出皇帝的心思和意图。对于仓央嘉措的处理,如果能不使皇帝为难,就会逢凶化吉,加官晋爵。否则,可就凶多吉少了!
当天,在明月初升的时候,他们召开了紧急的秘密会议。下面是他们的发言。
席柱:还是皇上想得深远,是啊,把仓央嘉措送到北京以后,到底怎么处置为好?
舒兰:因为这不是我辈有权决定的事,所以我也不曾考虑过。想来我辈确有过错,依赖性大,未能勤于思虑国事。
席柱:我们要理解皇上的难处,领会皇上的意图,为皇上分忧解愁啊。
达木丁苏伦:那怎么办?把这个假达赖送到别处去?
席柱:不管怎么说,北京是不能去的了。如果把他放走,由他去了别处,固然比较人道,但是风险太大,他不论走到哪里,一旦被人识破,暴露了身份,我们肯定要担负罪责。
达木丁苏伦:送不得,放不得,只有一种办法了,把他干掉!
舒兰:仓央嘉措不是在唐古拉害过病吗?就让他害病死去吧。
席柱:唉,也只好如此了……
席柱请来了仓央嘉措,叫左右一律退下。
“您受苦了。”席柱非常客气地对仓央嘉措说,“事已至此,无须多言了。我也是个信佛的人……我劝您,我恳求您,逃走吧!只要您逃走之后永不暴露身份,一切后果由我一人承担!”他拍了拍自己的顶戴,等待仓央嘉措的回答。
仓央嘉措一听这些话,感到非常意外。事情发生了什么变化呢?他一时无法回答。他想:是拉藏汗要暗害我,这位好心人要搭救我吗?不是的,拉藏汗已经得了势,我也离开了西藏,他何必再背个杀我的名声?皇帝不是叫我进京吗?席柱怎么敢于违抗圣意呢?逃走?即使是应该逃走,可以逃走,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回西藏,人们会认出我来;拉藏汗已经容不得我,还可能引起骚乱和争斗。去民间,又怎样从头去编造自己的历史?去寺院吧,我早已厌倦了那种生活……
想到这里,他主意已定,满腔怨怒地质问席柱:“当初你们和拉藏汗到底是如何商议的?为什么现在又要让我逃走?在拉萨的时候,你对着成千上万的人高声宣布:‘你们的达赖佛爷,是奉皇帝的诏请,到北京去朝觐的。’如今,我若不抵达文殊皇帝的金殿亲自觐见过皇帝,就绝不再去任何别的地方!”说罢,拂袖而去,一头钻进自己的帐房。
仓央嘉措仰卧在一块又脏又破的毡片上,两汪热泪在眼眶里打转。
帐房门口罩上了一道阴影,达木丁苏伦侧身而进。
仓央嘉措没有让座,对方也没有坐的意思,再说此处也没有可供落座的地方。
达木丁苏伦斜眼盯着帐房的一角,脸上毫无表情,告诉仓央嘉措说:“出帐房不远,就是库库诺尔[1]。今天是十月十日[2],月亮已经很亮了,路上并不难走。我们决定,今天晚上你可以单独一个人去湖边赏月。”
“什么意思?”仓央嘉措翻过来问。
达木丁苏伦瞥了他一眼,又盯住那帐房的一角说:“大皇帝来了圣旨,说你进京之后无法供养,明白了吧?自己选择好了,想升天,想入地,都行。”说罢,撩门而去。
青海湖边。一丝风也没有。夜,静静的;岸,静静的;水,静静的,都像在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水中的月亮是虚幻的,却能使青色的湖怀抱着一颗巨大的珍珠,沉睡在幸福的梦中。这明亮的珍珠自古至今人人喜爱,却没有谁能够捞到。
水和天的遥远距离虽然无法改变,它们却能够在人们视线不及的一端紧密地挨在一起。今夜,水和天又在青海湖上偷偷地拥抱了。它们在悄声细语地说着什么。说着什么呢?无人听到,大概是关于谁的命运吧。
湖心山的影子,模糊到了不存在的程度。在茫茫的青海湖中,它是一座孤岛。孤岛有孤岛的骄傲,孤岛也有孤岛的凄凉。孤岛的诗意在于清高。
明媚的月亮已经圆了大半个,凄清的亮光照在青海湖上,凛冽的冷风从远山吹来,千顷银波无声地闪动着,没有一个人影,没有一只飞鸟,没有一只牛羊,天地都屏住了呼吸,似乎在静静地等待着圣物的降临。
仓央嘉措被特地允许到湖边来散心,赏月。
他漫步来到湖边,望着浩渺的湖水,忽然,“泼剌”一声,一条巨大的湟鱼跳出水面,弯卷的鱼身腾起很高,让月光梳洗了一下,望了仓央嘉措一眼,又“啪啦”一声跌进水里。
仓央嘉措不禁向它伸出双手,像是要捧住它,又像是为它送行。
他想,这鱼儿是在启示我,让我像它一样遁去吗?是在为我引路吗?又想,押送我的人也许是要给我机会让我逃走吧?他回顾身后,见有人影隐在不远的石头旁边。他明白了,监视他的人并没有撤去,故意放他逃走的猜想只是天真的愿望。唉,即使他们放我逃走,我孤身一人,天寒地冻,荒原苍茫,人生地不熟,身无分文,肯定会迷路、冻饿而死。我哪里也不能去,我哪里也去不了,这美丽的青海湖就是我的归宿。
他感到他的后背被什么沉重东西狠狠地撞击了一下,让他的身子和天上的月亮一起漂在了湖面上。他极力睁眼,想看个明白,但是睁不开。却似乎听到了一个女子在湖边哭诉,极像是于琼卓嘎的声音。
注释
[1]库库诺尔:蒙语,青色的湖,即青海湖。
[2]此处系依蒙古旧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