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远莽到了省城。他看到蔬菜市场里到处都是球白菜，又大又圆，那是从许多个像核桃荒村那样的球白菜大衬里挑选过来的。不论他往哪个方向走，都像是被埋在了一堆球白菜里面。他的眼窝有些发红。
第三天，张远莽从省城带回了一个菜贩子。村民像过节一样兴奋，大家不停地在田里往返，球白菜在田里堆成了山，一座连着一座，连绵数里地，多么壮观的场面。张远莽很快就发现了问题，莱贩子只有一辆车，顶多能拖走一座山。无论张远莽怎么去制止，村民们都像比赛一样，唯恐落在了别人的后面，千劲更足地割着球白菜。
菜贩子本来准备花三千块钱的，结果只花了不到两千块钱就千挑万选了一车滚圆的球白菜。许多村民还没回过神来，汽车往前一蹿就绝尘而去了。过了好半天，大家还伸长了脖子干巴巴地望着，脖子都梗疼了，大家还那么望着。其实他们什么也看不到了，只是觉得这么望着远处心里才舒服。
过了三天，菜贩子终于被村民们盼来了。他带来了三辆卡车。但这次价格比上次出得更低。莱贩子诡秘地笑着说，就这价。大家总不能让一田的球白菜就这么在地里沤肥吧。早两天割在地里的球白菜已经有了腐烂的气味。张远莽的脸憔悴得就像一块上了苔藓的瓦片，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伶俐的口才现在成了一杆闷在水里的火炮。他垂下眼睑说，大家赶紧吧，别误了下一季。
这次收购后，人们就是把脖子拧断了，却再也望不到菜贩子的影子。村民们只好把滚圆的球白菜掀进了猪圈，后来连猪都不吃了，索性就让它在地里沤着。不到一个礼拜，球白菜腐烂的气味开始排山倒海一样在村里汹涌起来。空气里攥着一股潮湿的腐臭味道，像是在酝酿着一场憋急了的骤雨。
太阳刚从炉子坡一露头，就铲草一样撵走了黑夜。张远莽被一阵拍门声惊醒了。开门一看，是黄明清抱着脑袋蹲在墙角落里，脸上堆满了土黄色的惊慌。他看见张远莽一出来，就像一个落水的人，胳膊摇了两下，身子就瘫软了下去。张远莽只剜他一眼，他就尖起嗓子一声干嚎，说梅花嫌种球白菜亏吃大了，要上吊哇——
张远莽心里咯噔一颤，眼睛里就像掉进了许多土沫子，看不清事物了。他马上就想起了几年前的一件事，也是乡里号召各村推行公司加农户，发展村民种植天麻，结果公司卖完种子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拳头大的天麻也没人收购。三组的刘月红就因为赔得太多，半伸着舌头吊死了。他心里突然被这种联想揪了起来，冷汗只往后颈窝里涌。腿肚子立马就缩成了疙瘩团块，飞快地朝着黄明清家奔去。
王梅花脸上青灰灰的，正坐在门槛上哭哩，一声长一声短。旁边围了几个隔壁的女人家在劝说。大家看见村长一露头，都识趣地沉默起来，等着村长开口，看究竟怎么办。张远莽一脸汗水地扒开众人，站在了王梅花面前。王梅花见是村长来了，哭得更加欢势。这一哭就把村庄给惊醒了，忽长忽短的哭声把早晨的空气抽拽得麻怵怵的。张远莽一看这阵势，心里面就蹦出了一句咬人的狗不会叫，心里便停当了许多。劝慰了几句，就安排人去把治保委员李树明叫来了。
王梅花看见李树明来了，干脆溜到了地上，嘤嘤呀呀地号啕起来。黄明清脑袋低垂，像颗霜打的蔫茄子，却弯出了一根指头抠鼻子。张远莽斜眼看着黄明清，却用手指着李树明说，你给我听好了，你这个治保委员现在要认真履行好自己的职责，看好王梅花，她若有个三长两短，你给他哭丧、抱灵。说完，甩甩袖子就向外面走去。门口的人哗地闪开了一条道，眼睁睁地看着村长摇头晃脑地远去了。大家就觉得真是横竖看不透村长这个人了。
过了晌午，太阳已经当顶。李树明慌慌张张地跑回了村委会。他老远就喊，村长，村长。张远莽从刘雪花办公室里走出来，一脸地不高兴，她不上吊啦？李树明神色匆忙地说，她跳葛沟井里去了！张远莽心里一阵紧抽，急急往外迈步，那你还不把她拉起来？她要淹死了，看我怎么收拾你！说完，他的脸又扭成了一块破瓦片。
李树明停顿下来，喘了一口气，用手比划着说，才一巴掌深的水，刚够湿个脚背。我一拢身，她就喊我耍流氓，我啷个办？张远莽不紧张了，说你就让她在葛沟井里多呆会儿吧，我就不信巴掌深的水还能淹死个人，再说，葛沟井也就她一家人在吃嘛。搅得再混也是她家的事。给日姐的，她怎么这么个人。我的球白菜一颗也没卖出，往哪口井里跳呢？
张远莽一折身又往刘雪花屋里走。李树明在后面扯嗓子跟了一句，说王梅花在井里大喊大叫呢。她说什么麻烦你给我说清楚！麻烦你给我说清楚？张远莽皱着眉说，我还不想再当这个鸡巴村长了呢，让她说去。
张远莽突然愣怔一下，咧嘴笑了。她能晓得个锤子！说完，他又短促地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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