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小姐是一年前与吴也之相识的。
至于他们相识的经过,实在可以说是一个平淡无奇的故事。
那时她白天读书,夜里在一家小酒吧打工。有一次几个喝多了酒的人借着酒劲儿对她动手动脚,企图占占她的便宜。她吓得手足无措,面如土色。酒吧老板不敢管,只在一边赔笑脸。在岛城,几个小流氓污辱妇女,是小菜一碟。谁要是不识相,立刻就会血流满面。
那天刚好吴也之也在。看见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可怜巴巴的样子,心里很是不忍。他的拳脚功夫尚可。虽然被捣破了鼻子,但还是打散了那几个人。
他们就这么相识了。
朱颜看得出来,吴也之不仅外表英俊,还生有一副热心肠。像他这样的人在岛城是少有的。她感激他,并且很快爱上了他。
一个女孩子爱上一个人,有时候其实很简单,只要偶尔有一件小事情就足够了。
他们很快就如胶似漆,难舍难分。她感到幸福和欣慰。因为她找到了她一生中可靠的保护人。
9
对一般的岛城人来说,这是一个极其普通的上午。但对朱颜来说,却有着再生般的意义。两天两夜的恐怖经历,一旦获得了自由,她感到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和值得热爱。
经过半个夜晚的休整,当她站在导演面前的时候,除了有些憔悴外,她还是那么的美丽迷人。
陈克仔细地打量着她,好像在检验一件失而复得的艺术品是否被毁坏了一样。他的眼里跳动着复杂而难以捉摸的光芒。好一会儿他才轻轻问:“朱小姐,你没事儿吧?”
朱颜勾着头,怯怯地说:“陈先生,谢谢你的关心。我还好。我……”她犹豫了一下,“今天就开始吗?”
周亚宏先生正坐在一边吸他的雪茄。此时他站起来,含笑说:“陈先生,您看是否让朱小姐先休息一下?哦,两天两夜的心力交瘁,会搞垮一个人的。”
“可是,”陈克耸耸肩说:“那么多人在等她呢。”
“她确实应该休息一下。这部片子追求的是高质量高层次,总得要求严格一些。让她明天再试镜头吧。只一天,怎么样,陈先生?我想您会同意的。”
陈克无可奈何地说,“好吧朱小姐,咱们明天这个时候来吧。您不知道这两天两夜我是怎么过来的。艺术是我的整个生命,我不能忍受艺术受到摧残。我的要求是严格的……好了,朱小姐,您可以离开了。”
周先生说,“您先等一会儿,我派辆车送您回家。以后上下班您就坐我的车好了。”
朱颜道了一声谢,走出办公室。陈克怔怔地望着门,停了停才吸了一口气。
周先生把雪茄从嘴上取下来,瞅了一眼陈克乱蓬蓬的头发:“亲爱的陈先生,您真应该理一下发了。而且,您也该找一个漂亮的夫人了。对吗?”
陈克望了周一眼,又垂下头去。
“还有,您得学会吸烟。特别像我这种加长雪茄,吸起来余味无穷。”周亚宏吸了一口,“陈先生,两天两夜过后,您难道没有从朱小姐眼里发现点儿什么吗?她的眼里多了几分深刻。是的,是深刻。这是她从前没有过的。”
“还有恐惧。”
“没错儿。亲爱的陈先生,这不正是您需要的吗?说不定朱小姐因祸得福了呢。也许她会很快进入角色了呢。”
“那么,过半个小时再看看吧。叫她晚一会儿回家。可我总担心,她的这份深刻能否保持下来。像她这样的女孩子,说不定很快就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而且还会把这次死里逃生当成一段有趣的故事津津乐道是吗?陈先生,您对艺术的态度真令人佩服。难道我对艺术就漠然置之吗?您放心,她不会的。至少在这部片子完成之前,她会一直保持着这份深刻。”他拍拍陈克的庸,“好了,我对你们,尤其对朱小姐,抱有极大的希望。半小时后试镜头有必要吗?您会成功的,朱小姐会成功的。我丝毫也不怀疑我的这种预感。”
他望了沉思的陈克一眼,走出办公室。外面是很好的天气。在这样一个好天气里,他没有理由不信心百倍。
“换句话说,好戏还刚开始呢!”他自言自语地说,“每一件事,谁都希望有个满意的结局。我同样也不例外。”
他在五月美丽的阳光里钻进他的轿车,坐在朱颜身边,对司机说:“送朱小姐回家。”
在朱颜下车前,周先生攥住她的手说:“朱小姐,以后您可得小心些。您要学会保护自己。记着,您不是一个平凡的人。”
周先生轻轻揉着她的小手,使她感到了一阵温暖弥漫在心头。她点点头:“周先生,我记着了。”
周先生松开手,把一只漂亮的坤包塞过来,“您原先那只找不回来了。不过这一只的质量更好一些。好了,您回家休息吧。听陈先生说,昨天有个小伙子来找过您。他是您的男朋友吧?我真想见见这个幸运的年轻人呢。您可得珍惜这份友情呀。另外,这两天的经历您最好先别跟您家里人说。包括那位年轻人。免得他们担心,影响了您的事业。”
朱颜点点头,表示一定照办。
10
朱颜的家住在一片普通的居民区里。门前那条巷子窄窄的,车子开不进来。
黄昏时分,在巷口,朱颜看见了吴也之。他一脸的疲惫和焦灼,衣冠不整,显然经历了一场磨难。此时远远见了她,他竟然还呆呆的,好像并没有看见她。
“也之——”朱颜叫了一声,才见他猛地一醒。她忘情地扑进他的怀里。这是亲人宁静的港湾一般的胸怀。虽只仅仅两天两夜的时间,但在她心中,却仿佛已经过两年、二十年、二百年
吴也之紧紧拥住她颤抖的身子:“颜颜,你好吗?”
她努力地使自己不流泪。她记着周先生的话。她不能告诉他事情的真相。他会受不了的。她不想让他为她担心。再说,虽然她经历了二番令人难以置信的恐怖,但她完好无损地脱险了,这就更不必要说了。她偎在他的怀里,望着他有些消瘦的面孔,心里一热:“好哇。我很好。这几天我一直想给你打个电话,可就是没时间。让你惦记了。”
吴也之爱怜地说,“这几天你去哪儿了?那个大胡子导演说你去熟悉外景地了。是真的吗?鬼才信他的话。一看他就不是个好人。你没受委屈吧?”
朱颜又感激又勉强地笑笑:“我确实去外景地了。你可别乱说,陈先生是个好人,典型的艺术家风度。虽然表面上凶了点儿,可他心里有一团火。还有周先生,更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能认识他们我真幸运。”
吴也之长长松了一口气:“那就好。看见你完好无损我真高兴。走,咱们出去走走吧。”
回来后朱颜好好睡了一觉,精神恢复过来了。她没有拒绝吴也之。再说有也之陪她,她就有了主心骨。
“颜颜,我真担心你。”
朱颜的心里一颤,“担心我什么?”“这几天你瘦了。我看得出来,你的心情也不大好。”
“我瘦了么?我怎么没觉出来?”
她紧紧挽住他,生怕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了。走了一会儿吴也之叹了口气:“颜颜,凭你的天赋,你一定会成为明星的。只是到了那时,你就不会理我了……”
“不会的也之。你信不过我吗?今生今世……也之,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爱你。我想不出失去了你我该怎么生活。我不能没有你。我是一棵小草,你就是一棵遮风挡雨的大树呀。”
天黑透了。他们转到一家公园,在僻静处的一张木条椅上坐下来。朱颜把头埋在吴也之怀里,枕着他望头顶上的天空。这样过了好久,吴也之说,“颜颜,我看得出,你心里有什么事儿瞒着我。”
朱颜哆嗦了一下。她望吴也之的脸,昏暗中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但她能猜测出他此时的表情。犹豫了一会儿她说:“也之,本来我不想告诉你,我是怕你为我担太多的心。这两天,我被一个叫什么‘猎刀帮’的绑架过……”
吴也之像是受到了突然的一击,他颤抖着问,“你……你受过伤害吗?”
“没有。他们还没来得及伤害我,周先生及时救了我,很及时。”她平平淡淡地说,似乎只是叙述一个有些后怕的梦。醒了的梦,再可怕也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你不知道,我多么盼望你能去救我,那两天两夜我好想你。他们绑架我为的是把我的器官五脏卖给别人,卖个好价钱。那场面真是恐怖,已经有一个可怜的女人被他们分割了。在最后时刻是周先生的人冲了进去。没有周先生,我这会儿只怕已经成了别人身体上的一部分了。我……也之,我遇到了危险,你若知道了,会去救我吗?”
吴也之松了一口气:“会的。我会毫不犹豫地去的,为了你,我可以死。只要用我的死能换得你的生,我决不会后悔!”
他说得铿锵有力,斩钉截铁,朱颜只觉得一股巨大的热流涌进她的身体。她紧紧伏在他身上,轻轻说:“也之,有了你我真幸福,真的……”
吴也之开始抚摸她。在他的手下,朱颜觉得自己已经快要化成水了。她一阵迷濛,呻吟着说,“也之,这两天有件事我好后悔,我应该把自己给了你……你是我心里爱的人,只要你喜欢,你就把我拿去吧……”
从第一次见到朱颜,吴也之就不禁为之倾倒了。后来他们恋爱了,他曾几次想和她发生那种关系,都被她坚决地阻挡住了。她自幼就受到父亲的正统教育,显得有些封建意识。但现在不同了。因为前两天里,她切切实实地体会到,自己宝贵的贞操还受着暴力的威胁。要给,就得给最可爱的人。
吴也之欣喜若狂。就在他俯下身来亲吻她的时候,周围忽然响起了嘿嘿嘿嘿的冷笑声,那么刺耳和狰狞。对二人来说,这不啻是晴天响雷。尤其朱颜,更是吓得手足无措。
吴也之站起来,在朱颜身边,犹如一尊保护神。
是四条汉子,从四个方向围了过来。
“嘿嘿老三,你看,两条野狗打架呢。”
“什么野狗。老二,是两个流氓在干好事儿。妈妈的,老四老五,咱也淌淌这混水,弄上一身臊味儿。”
“妙极妙极!”
正慌着的朱颜的心脏突然停止了跳动。她听出来了,这老三老二,正是绑架了她的那两个人!冤家路窄,刚刚逃出狼窝,偏偏又遇上了他们。她不由惊叫了一声。
“颜颜,你怎么了?”
“他们……他们就是……”
话还没说完,只听一阵掌风响起,一条汉子朝吴也之扑来,在他肩上狠狠削了一掌。吴也之疼得哼一声,松开朱颜冲了上去。
那四个人把吴也之围在了中间。
“也之——”
“颜颜,别怕!”
四个里的老三说:“哥儿几个,咱一起废了这个子。那女的么,自然是咱兄弟的小菜儿。来,并肩子上呀!”
这四人的身手都不凡。吴也之虽也有几分功夫,但毕竟是一对四,才一分钟不到,就被打翻在地。朱颜扑过去,发疯地扒拉他们:“你们别打他了。求求你们放了他……”
吴也之在他们的拳脚之下大声喊:“颜颜,快跑。别管我——”
不,不!朱颜不能丢下她的心上人。要死,就一起死好了。可一转念,她又想起了她心爱的事业。不,她不能死,也之也不能死。她想到了报警。对,去报警!
刚跑出两步,她的胳膊就被一个人抓住了:“小妞,想报信儿?陪爷爷几个玩儿玩儿。待玩儿过了随你怎么报。就是报到联合国也行啊。”说着一只手来拧她的脸。
“流氓!”朱颜狠狠给了那人一个耳光。
那人缩回手:“妈的这妞儿还挺逞能呢!哥儿几个手下狠点儿,有刀子的给那小子放放血。”
只听吴也之惨叫了一声,像是真挨了一刀。朱颜心一紧,身子一扑扑到吴也之身上:“要杀一块儿杀吧!你们这些臭流氓!”
那几个不约而同地住了手。庆幸的是老二老三并没有认出她来。那老三悻悻地说,“妈的这三八,横下一条心了。得,瞧她这能耐上,就且饶了这小子。哥儿几个走哇,天下的妞儿有的是,犯不上栽这妞儿身上。”
说走就走,这几个人一闪就不见了。好像他们从来也没出现过似的。
11
第二天一早,朱颜从医院直接去了宏观。吴也之得在医院躺几天。他挨了一刀,伤不算重。她没想到自己刚脱离了狼窝,也之又被人刺伤了。她的心很难安静下来。
不过片子拍得还算顺利。在导演陈克的循循诱导下,她可以进入角色了。然而目光敏锐的陈克从她的眼神里觉察出另一种情感的流露。他是个一丝不苟的导演,他知道这会潜移默化地影响到以后的效果的,他为之深深担忧。
如此过了两天,第三天上午一上班,他把她叫到办公室。只有他们两个人。像从前一样,他还是那种不修边幅的形象,不同的是他点上了一棵香烟。他吸得很笨拙,他的目光倒是炯炯的,看得她有些发毛,不知道他找她是为了什么。
看了一会儿,陈克不动声色地说,“我有一个问题,您必须如实回答。”
她点点头。
“被绑架期间,您失过身吗?我是说,您被他们强奸或者轮奸过吗?”
这简直是个荒唐而不可思议的问题。朱颜有些恼怒。她想反唇相讥,或者责问他的动机。但看到他那严厉的、不掺杂任何感情成分的目光,她泄气了:“没有。没有发生过那种事情。”
“那么您和您的男朋友,就是那个挺有火气的令人讨厌的年轻人之间,有过性关系吗?我是说性关系,做爱。”
朱颜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通红。她想起了那一夜,她默默地等待着性爱之鸟翩翩光临,心境神圣而脱俗。但过后想想,又令人难以自容。
过了一会儿她恢复了平静,坚定地摇摇头。
“可您的眼睛分明告诉我,您在回忆您过去的男女之私。什么也骗不了我的。我可以这么问您而决不允许您怀疑我的人格。马丽娅小姐此时流露出来的绝对不是您现在的情感。因此,您还属于朱颜而不属于马丽娅。您明白吗?您那可恶的朋友误了我多少事情!”
朱颜忽然愤怒起来:“陈先生,我不容许您这么污辱他。他是好人。我也是清白的。清清白白。怎么,还需要让医生出具证明吗?”
“那倒不必。”陈克把大半截香烟在桌角熄灭,“我都快焦头烂额了。见鬼,我怎么会干上这一行。朱小姐,您的话我信。但您必须、熄灭您心中的爱火。您应该仇恨,绝望中的仇恨。只有这样,才是真正的马丽娅。您再认真地考虑一下。因为我不希望我导出一部平庸的片子。同样也不允许您成为一个平庸的演员。”
朱颜沉默不语,黑亮的头发长长地遮掩着面孔,似乎正在承受着一种难言的苦痛。
陈克的心一动:我是否要求得太严格了?她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子吃得消吗?另外,她的心神不宁,难道她别有隐情吗?他于是顿了顿,口气和蔼地问,“好了朱小姐,我们不谈这些。最近您又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儿了吗?您告诉我,别憋在心里。就当我是您的一个朋友吧。虽然在心里您未必愿意承认。”
朱颜抬起眼来,见陈克面色平和,布满着许多真诚,不由长叹了口气:“陈先生,我知道您是个好人,心地善良。我男朋友心也好。三天前,就是我被周先生救出来的那天晚上,他让人给打了。”
陈克的眉头跳了一下:“伤得重吗?”
“他腿上挨了一刀,现在还在医院里。陈先生,您说我能不担心吗?这可是从来也没有过的呀。”
陈克又点上一支烟。他望着朱颜,不久前见到她时,她还那么天真活泼。这才短短几天,她就变了,和从前不一样了。这是因为什么?岛城这个社会太复杂了,你就是在这里生活一百年,也未必摸得透它的脾性。他在心里长长叹息了一声:“朱小姐,您真心地爱您的男朋友吗?”
“真心。”朱颜回答得没有任何犹豫。
“……那么,您真心爱您的事业吗?”
“真心爱。”
“那您应该做出牺牲。我是说,一个人,在他的一生中,是不可能什么都得到的。比如我,是为艺术而活着的。”
“您是说,我只能有一种选择?”
“也许是的。”
“不,我都爱,电影事业、也之,哪一个我都割舍不下……”
陈克望着因激动而无法冷静下来的朱颜,心里升起一团慈父般的情感。但他苦笑了:“您知道周先生的一句不传名言吗?”
“不知道。”
“以后您会知道的……”
陈克无力地摇摇头,坐到椅子上,把头埋在膝间,片刻又抬起来。她惊讶地发现他的眼里蓄满了泪水。她慌了:“陈先生,您怎么了?”
“没什么。我是叫烟呛的。”他笑。可笑得很勉强,“以后您多注意些。这个社会太复杂了。我不希望您像我,一个艺术疯子……好了,您去吧……我希望是我错了……”
12
白天在公司拍片,晚上就去医院陪吴也之。吴也之的伤不重,加上有朱颜照料,好得很快。他的心境不错,有时候还逗朱颜笑。可她笑不出来。即使笑一下,也显得心事重重。
陈克的话使她想了很多。在两点之间选择,凭心而论,吴也之比电影更值得她去爱。毕竟一个是活生生的人。另一个只是一门艺术。但她有自己的追求,她不甘平庸一生。电影明星这个桂冠有着巨大的诱惑力。这两样,她都不能丢。
她知道,她所在的这个剧组已经引起社会的注意了。而同时,她的美丽又使她的生活潜伏着某种危机。她感到,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人突然来一家伙。她已经领略到了“猎刀帮”的厉害,她害怕吴也之再受到连累。
这不是不可能的。
坐在吴也之的病床前,她时常走神儿。陈克先生的话是有道理的。有时候在大衣镜前,望着里面的那个美丽的人儿,她发现自己活得很累了。
但她还想不出来自己该怎么做。退出宏观她是绝对不甘心的。再说她也退不出来了。那就只有走下去,不回头地走。
在摄影机前,她的眼睛里开始闪烁出仇恨的光芒。尽管还比较淡,但这说明她开始理解马丽娅小姐了。而从那天往后,陈克又变得不苟言笑起来,也很少去启发哪个演员。他更喜欢发火儿。不过他没对朱颜发。有时望着她,眼睛里流动着的多是歉疚和爱怜。
周先生不时地来这儿看看,笑吟吟地吸着雪茄,又笑吟吟地走开去。对眼前的一切他似乎很满意。
吴也之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第八天黄昏他打了个电话给朱颜。告诉她他马上就要出院了,让她去接接他。她去了。即使没有这个电话,她还是要去的。也之的父母都在外地。在岛城,最亲近的人就是她了。
赶到医院里,吴也之已经办好了出院手续,正坐在大厅的椅子上等她。一见面,他就紧紧握着她的手,笑着说:“颜颜,今天片子拍得怎么样,顺利吗?”
“还行。你全好了吗?”
“全好了,您瞧,我这条腿多有劲儿。”他说着抬起腿来踢了一下。
朱颜看见他的眉头皱了一下,像是刚才那一踢扯动了伤口,不由有些嗔怪道:“你别这样孩子气。得像个男子汉。”
“我不像男子汉吗?”
“像,像极了。简直就是了。”
这是一个美丽的黄昏。出了医院,朱颜把她半路上买的一束鲜花递过去,吴也之捧在手里,嗅了又嗅:“真香呀!就像美丽的颜颜一样香。”
朱颜却没有多少高兴的意思。走了一会儿她低低说:“也之,我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
“那事儿还没完。”
“怎么?”
“我一直没敢告诉你,那天晚上的坏人,就是绑架我的那些。”
吴也之吃惊地望着她,“怎么又是他们?你没看错?”
“我听出来了,就是那个‘猎刀帮’的。是不是……碰巧了?”
“有那么巧吗?”
“他们不是没认出我来吗?”
“是呀,后来他们又莫名其妙地走掉了。按说他们不会轻易放人的。这是怎么回事儿?”吴也之苦苦思索着。
“也之,你说我该怎么办?”
“你们周先生每天还派车接送你吗?”
“嗯。”
“颜颜,我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头。可我又想不明白。也许……唉,这是怎么回事儿?也许他们盯上你了。可他们为什么又不动手?”
“也之,我怕……”
“别怕。有我在,你别怕。我要救你,就像当初一样把你从坏人手里救出来。为了你,我什么也不怕的。”
他们走进一条僻静的街巷。走过这条巷,再走不远就是她的家了。她现在什么也不想,只想快快回家。走到巷中心,一辆黑乎乎的中型轿车迎面驶来,紧紧贴着吴也之的身边擦过去。要不是他闪得快,只怕就被撞着了。
这使他大为恼火。
车在他们身后不远的地方停下来,从车门伸出个大脑袋:“你妈妈的那个的,不要命啦!”
吴也之想过去和他们理论,朱颜拉住他:“别理他们,快回家吧。”
吴也之忍住气,顺从地点头。走出五六步才发现手里的那束花刚才被车挂落在巷中央了。他想也没想转身跑过去弯腰拾拣。手刚刚抓住花束,就听到朱颜一声尖叫,只觉得身后受到了猛烈的撞击。他摔倒在了地上。一辆轿车从他身上碾压过去,迅速开出巷子,消失在了拐弯处。
一切来得那么突然,令人猝不及防。
朱颜只来得及叫了一声。她眼睁睁看着事情发生了。但她束手无策。怔了一会儿她才扑过去。
吴也之蜷曲着卧在血泊里,一息尚存。他吃力地把那束花举到朱颜面前,冲她笑了一下,身子一软,沾血的花落到地上。
朱颜抱着他的头,欲哭无泪。在她的周围,仿佛什么也不存在了。只有血,只有她的男朋友的血,在昏黄的天气里,那么红,那么像火……
13
周亚宏先生刚刚走进自己的办公室,陈克就闯了进来。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进了门他一言不发,定定地望着周。周先生燃上一支雪茄,笑了一下:“陈先生,您有什么事吗?”
“您不知道吗?您的消息一向灵通,您会不知道吗?”
“到底发生了什么?”周迷惑不解。
“来棵雪茄。”陈克吸了一口周递过来的烟,悲切地说,“昨天黄昏,朱小姐的男朋友被车撞死了!”
“什么?”周先生吃了一惊。他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他站起来,急切地问,“是真的吗?”
“已经有消息传过来了。”
“太不幸了。”周沉重地摇摇头,“我怀疑这消息的可靠性。就在前几天我还邀请朱小姐有机会带他去我家里做客呢。可谁知……”
“是的,你永远也邀请不到啦。一个多么好的年轻人,虽然只见过一面;而且他还对我发了火儿。可谁也见不到他啦,他死啦,上了天国!”
“陈先生,您别太过激动。这对您的身体不利。再说我也十分震惊。我一向主张仁爱。每一个人的死都会伤了我的心……”
“周先生,您知道吗?这么一来,朱小姐又不能正常工作了。”
“怎么?”
“她已经住进医院了。”
“严重吗?”
“昏迷不醒。”
“她住在哪家医院?”
“仁和。”
周先生哦了一声,拨通了桌子上的电话。陈克望着他,大口大口吸烟。他想说什么,又暇了回去。过了一会儿周先生放下电话:“朱小姐已经苏醒过来了。大夫说没什么危险。这是不幸中的大幸。您放心吧陈先生。”
陈克低低说:“而且还会因祸得福,对吗?”
周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脸上闪过一丝不快;不过他马上又笑了:“哦,原来陈先生还精通老子的玄学呀。妙极了。哈哈,真是妙极了。”
“我很愿意如此。”
周先生信心个足:“会的。朱小姐一定会不负重望,化悲痛为力量,出色地完成这部片子的。”他的话题一转:“只是您的火气未免太重了些。我说过这会伤了身体的。咱们是搞艺术的人,除了艺术之外关心的还应该是艺术。一辆车子撞死了一个人,这是警方关心的事情。我们应该和朱小姐二样,拿出高质量的片子来。不是吗陈先生?”
陈克低下头:“咱们去看看她吧。我担心她会承受不了这个打击。我问过她,她说她很爱这个年轻人。唉,一连串的变放,真够她受的。”
“好吧,我们马上去看她,让她知道,还有很多人关心爱护着她。”他叹了广口气,“朱小姐真是太不幸了。不过,时过境迁,她会好起来的。”
陈克看了周先生一眼,一声不响地走了出去。早晨的空气十分新鲜,路边上的花坛里,一种不知什么名儿的花开放了,颜色红彤彤的,像血。
14
在医院里昏迷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早上她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一个陌生的世界和一群陌生的人。渐渐地那些人变得不陌生了。她认出了他们。有父母、周先生、陈先生。他们都焦灼而热切地注视着她。她张开嘴,凄惨地笑了一下。
周先生忙抓住她的一只手,关切地说:“朱小姐,您好些了吗?您不知道我们是多么地焦急。谢天谢地,您终于化险为夷,平平安安地挺过来了。”
她没说什么,又慢慢闭上了眼睛。她的脸色苍白而平静,什么表情也没有。
周先生低低叹息了一声,“朱小姐,我已跟警方打了招呼,请他们不惜一切代价缉拿肇事凶手,让他们受到法律的严惩。多好的一个年轻人啊!不过您也别太过伤心,身体要紧。您热爱的事业还在等着您去完成呢。”
第二天中午她就出院了。她去参加了吴也之的葬礼。守在心爱的人的身边,她的心情十分复杂又十分纯粹。她已经不必再去做什么痛苦的选择了。她的心上人死了,永远不复存在了,剩下的,也只有电影了。
安葬了吴也之,她就去公司了。亲眼看着吴也之埋进地下时,她默默在心里发了一个誓。是与吴也之有关的。警方查了几天,没有结果。她不甘心没有结果。
她变了。在镜头前,她的目光阴郁深沉,闪烁着绝望与仇恨的火焰。面对影片中的敌人,她心狠手辣、残酷无情。她把自己的才华发挥到了极致。她够压抑的了,她需要发泄、发泄,使仇恨刻骨铭心!导演陈克吃惊异常。然而仔细想想,又没有什么好吃惊的。因为她的一系列遭遇太像马丽娅小姐了。她就是马丽娅,马丽娅就是她。她们已经浑然一体,不可分离了。影片从此拍摄顺利,一气呵成。在岛城及港澳台地区上映后,立即产生了巨大的轰动。人们纷纷走进影院,争相一睹朱小姐的迷人风采和高超演技。影迷们对她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如痴如狂。影片获得空前成功,朱颜小姐一夜之间成为人人谈论的话题。
第二年年初,朱颜小姐荣获本届岛城国际电影节王冠奖影后桂冠。她终于成了一颗光彩夺目的影坛巨星。
她的性格一直阴郁而冷酷,她的目光一直令人不寒而栗。直到影片引起轰动,在影迷们癫癫狂狂的呼号声中,她的脸上才慢慢闪出笑容。随着影后桂冠的加顶,她的笑容多了起来,有时候笑得十分开心。这使周先生和她的父母以及许多人都松了一口气。
她不再是个冰美人儿了。她终于从那场恶梦里走了出来。
15
春天到了。岛城的春天暖洋洋的,到处都充满着勃勃生机。在这春天的一个夜晚,宏观影业公司董事长周亚宏周先生,在岛城最豪华的皇冠酒都,为荣获影后桂冠的朱颜小姐举办了一场规模盛大的庆祝酒会。酒会大厅济济一堂,出席者均是岛城的社会名流,以及电视台、各大报的知名记者。
朱颜打扮得光彩照人。她出现在大厅的时候,犹如一轮皓皓满月,令所有的人倾倒。社会名流、名贾大亨纷纷上前敬酒,色迷迷的眼睛里仿佛都伸出了贪婪的手来。闪光灯一闪一闪,她微笑着,应付自如。
整个酒会热闹非凡,只有衣衫不整的导演陈克满脸忧郁,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拼命喝酒。
直到午夜时分,酒会才尽欢而散,朱小姐由周先生陪着,送走了烂醉的客人,又让人把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的陈克送回家。之后,周先生微笑着说:“亲爱的小姐,您愿意随我去解开一道谜吗?我想您会很感兴趣的。”
“是吗?”朱颜轻轻一笑:“我倒是很想去猜一猜呢?至于感不感兴趣,那要看谜底是什么了。”
朱颜坐进周先生的车里,周对司机说:“磊然苑。”转过脸看着朱颜:“您不是一直想看看我的‘磊然苑’吗?今天您就会发现,那里原来是一个很普通的地方。”
“不见得吧?气度风采如周先生者,还会有普通的东西吗?”
轿车悄无声息地驶进“磊然苑”的大门。院里静悄悄的,看不见一个人。周先生下车,替朱颜打开车门,笑着说:“朱小姐,请到小楼上去看看吧。那里有一个非常值得纪念的地方。”
“可以帮助我解开那道谜吗?”她下得车来,四周打量了一下。这是一个极有情趣的地方。虽是午夜,但却暗香袭人。从不远处传来海浪的拍岸声,如吟如诉。她的心不由一动。
“当然可以。”周先生笑吟吟着说,“什么谜底都可以在今天解开。当您面对着这个伟大的谜底,您一定会由衷地感叹,您辉煌灿烂的今天来得有多么不容易。它浸透了一个对艺术无比痴情的人的一片心血。”
“这个人是周先生您吗?”
“您会明白的。”
在周先生的引导下,朱颜穿过一条走廊,拾级上得三楼,再走过一段走廊。周先生推开一扇门进去,开了灯,再推开一扇门,开了灯。他和颜悦色地说:“谜底就在这里,亲爱的朱小姐。”
朱颜走到门口,有些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突然吃地一笑:“哦,双人床、沙发、写字台、彩电、冰箱、铜栏栅、浅绿色的窗帘,墙上的少女油画……一切如旧,一切都是没烧前的样子。真是好极了。这里确实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地方。”
“您读懂了吗?亲爱的小姐?”
“我以前曾经往这个方向想过。今天不过是得到了证实。”
周先生摸出一支雪茄:“我知道您兰质慧心,什么也瞒不住您。果然如此。您来一棵正宗的吕宋雪茄吗?”
“不。我来这个。”她信手从茶几上拈起一盒香烟,闻了闻,又看看牌子,“连香烟也照旧,还有打火机。一切都是原样,足见周先生是个有心人了。”
“哪里哪里。如果说我真是有心人的话,那我为的是艺术,至高无上的艺术。为了她,几十年来我日以继夜,已经青丝染霜了。”他说得有些伤感,脸上的笑容也如星火般黯淡了下来。
朱颜坐到沙发上,徐徐地吸着烟:“那也得像您这样真正懂艺术的人才行啊。要是换上一个平庸的人,他会得到什么好的结果吗?”
“您说得对极了。我有一句处世格言,陈先生没跟您提过吗?那是个令人佩服的艺术疯子。我的处世格言是这样的:做每一件事情,我追求的都是结果。至于用什么手段么,我认为手段是为结果服务的。只有聪明人才能体会到这一点。”
“漂亮极了周先生。您令我茅塞顿开。”
周先生点点头:“此情此景,此时此刻,您对过去发生的一切还耿耿于怀吗?”
“不,亲爱的周先生,正相反。我已经差不多全忘掉了,如果不随您来看谜底的话。我已经陶醉在洋房汽车、鲜花美酒和笑脸里去了。有句话叫吃水不忘挖井人么。只是使我百思而不得其解的是,那天午夜您为什么不把事情做到底?开始我还以为那个什么帮的老大是个多么有魄力的人物呢。”
“亲爱的,他使您失望了吗?”
“从他以后的工作水平上看,还不至于让我太失望。我非常赞赏您的话。追求结果,还有为艺术献身。那老二老三毕竟不那么聪明,您应该让他们开口不得。”
“他们已经开不了口了。”
“这还能叫人放心。”她想了想,“他们是怎样掌握我的行踪的?”
“您的坤包,就是我送您的那只。扣子是一个间谍使用的小玩艺儿。是它捍卫了您少女的纯洁,又使您一步一步接近角色,最终走上了成功之路。”
朱颜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她红着脸,向周先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得周先生有些痴了。但他毕竟是一个不同凡俗的人。镇静了一下他问道:“旧地重游,您有何感想?”
“周先生您呢?”
二人四目相对,一起笑起来。
“您不是以前的朱小姐了。”
“您也不是以前的周先生了。”
“不,我依然是以前的周亚宏。只不过以前您接触的仅仅是他的表面,或者是一个侧面。亲爱的,您认真研究过一个人吗?我可是研究了大半生。人这个字儿,别看只有那么两笔,可其中的含义真值得好好品味呢。”
“被别人研究也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不是吗亲爱的周先生?”
“您这么认为?”
“一点不错,您还想再认真地研究我吗?”
“那是我毕生的愿望。”
“妙极了。周先生就是周先生。我可以愉快地告诉您,我很高兴。不是迫于您崇高的压力。我感觉不到您的压力。我是心甘情愿的。”
“是吗?那我可太荣幸了。能有机会研究您这样的天生丽质,真可谓三生有幸。我会认真地完成这项神圣的工作的。”
朱颜站起来,慢慢踱到那面窗前。她试着推了一下,竟然能够推开了。望着外面的夜景,她有些神往地说:“这儿的确是个好地方,迷人的涛声、醉人的花香,够令人流连忘返了。不过您得告诉我,您那天半夜为什么不完成那项工作?”
“我原本就不打算去强行做什么事情。只有得到对方的密切配合,我才能体会到人生的乐趣。况且那时我为的是挺举您这颗明星,是手段之一。倘若做完了,岂不违背了我为事业献身,为艺术献身的初衷了?”
“太动人了。”她回过头来,目光突然变得咄咄逼人,“那我男朋友的鲜血,可以卖一个什么价钱?”
周先生的心脏哆嗦了一下。他感到了窒息。他双手扶着写字台,慢慢坐到沙发上。片刻,他脸上又浮出了一片笑容:“朱小姐,一切我都是为了艺术,真正的崇高的神圣的艺术。现在,您已经成功了,您成了令人仰慕的影后,难道这不值得欣慰吗?至于钱嘛,您知道,在这方面我不是个吝啬的人。”
“好极了。”朱颜送去一个迷人的微笑。她离开窗,款款走过来,斟了两杯白兰地,“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来,为了我们共同的夜晚,干杯。”
“干!”两人碰了一下杯,一饮而尽。
酒下肚,周先生有些沉迷。他抓住朱颜的手。他想起了二十年前他痴心爱过的那个女人,那个长得和她十分相像的女人。不过只是一闪而现。好像,面对真真切切的朱颜,他已经没有必要再去想别的女人了。
朱颜从容地解脱着她的衣服。周先生感觉自己身上的血液几乎在以光速流动。朱颜美丽迷人的身体强烈地刺激着他。现在,他已经可以稳稳地得到她了。当然,这也是事物发展的必然结果。任何一个由他挺举起来的女星,都有过这么一天。
只是今天不同。为了挺举朱颜,他花费了比以往多数倍的心血。当然,从任何角度上看,都值得。
望着完美的才二十一岁的朱颜,他激动得要死。他脱下自己的衣服。他赤裸的胸上有一道长长的疤。是刀疤。
朱颜的眼神有些异常。但片刻之后,她脸上还是迷人的笑、醉人的笑。
周先生有几分失态。他扑过来。突然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窒息。他想爬起来,想去取衣兜里的一种东西,但却被朱颜缠住了。她的手臂像章鱼伸出的触脚,牢牢地抓住了他。慢慢地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他听见一个女人在十分遥远的地方对他说,“亲爱的,你来呀……”
这是他最后听到的声音。好像是朱颜喊的,但更像是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女人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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