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找了,我们都可以。”李二锁领着他的老乡袁强伟不知啥时候立在了他们的身后。袁强伟胸前别着一朵小白纸花,左手臂上还戴着一个黑纱,眼皮肿肿的,也像伤心哭过一场。
四个人刚用白绫绸把“四蹄雪”裹好,团长同着已转业到县里当畜牧局长的魏参谋走进来了。四人赶紧起身立正:“首长好!”
团长摆了摆手:“这个场合,还是随便点好。这个主意是你出的?”他指着白绫裹身的“四蹄雪”问益西彭措。
“不,是王排长从县里专门买来的。”益西彭措回答。
“好,好哇!重情重义,知恩必报。谁说当兵的只晓得喊一二三,谁说当兵的不懂情和爱?!”团长眼睛发潮,有些感慨万千了。
“是呀,鲁迅先生说,无情未必真豪杰。下到地方,我才感到,部队里的战友情,那才是世界上不带任何功利、不掺半点虚假的真情!”魏局长也深有感触地接了一句。
下午两点半,“四蹄雪”的追悼会正式开始。
悠长的马号,将全连的军马集合在二连的操场上,在主席台周围组成了一个凹形。骑手们同自己的战马都显得十分庄严肃穆,一种痛失战友的悲哀,显现在每个人、每匹马的脸颊上。操场往日挂银幕放电影的两根竖起的木杆之间,扯起一条白布横幅,上面用黑墨写着十一个大字:沉痛悼念无言战友“四蹄雪”。团长、魏局长、王其贵、王排长、三排长和益西彭措立在横幅之下。
主持追悼会的二排长待执勤班长整队完毕之后,向前跨了一步:骑兵二连沉痛悼念无言战友“四蹄雪”大会,现在开始!全体脱帽,向两次荣立三等功的优秀军马“四蹄雪”默哀一分钟。
这短短的六十秒,掀起了所有在场的人的感情波澜。“四蹄雪”生前所有的举止形态,全在那一瞬间复活了起来。它的倨傲、它的勇敢、它的直率、它的善良、它的……乃至它的风流、它的放荡,都令人感到那么真诚、那么可爱。就连平时对它怀有成见的人,此时都在内心深处突地生出一种悔意、愧疚和自责,生出一种“如能重来,我必将善待”的希翼和企盼。死神真是一个会作弄人的精隆:它对生者无情而残酷地进行着肉体和精神的折磨,用它那尖利无比的恶齿,狠狠地咬啮、撕扯着他们极度哀伤的心灵,像品尝一盘美味佳肴那样慢慢咀嚼、吞咽着他们浸满酸楚的灵肉,从中获取帮助死者讨回某种应有的公道的快感;对死者,它却是那么平和、安静、慈祥、温暖。
“默哀毕。下面,请三排长致悼词!”二排长的话音,把人们从思绪的幻海中拉回了现实。
三排长双手捧着文书孟超祥拟写的悼词,低沉地读了起来:“今天,我们二连全体同志和战马,怀着十分沉痛的心情,悼念我们最亲密的无言战友、两次荣立三等功的优秀军马一一‘四蹄雪’。”
“‘四蹄雪’,档案编号154,一九六一年九月出生于甘肃山丹军马场,一九六四年来到我们二连服役。它英勇顽强,果敢灵活,吃苦耐劳,勇于牺牲,在参与抗震救灾,御雪抢险等危难险重任务中,表现突出,五次受到嘉奖。它曾两次不惧艰险,在危急时刻挺身而出,英勇救护革命战士,荣立三等功……一九七四年十二月七日,在进行千里野营拉练中,为抢救掉入冰河的战士,染患重感冒并发肺炎、胸膜炎终至败血症,经全力抢救医治无效,不幸于十二月二十八日凌晨五点十分病故……”
追悼会结束,团长、魏局长等人正准备离去,营门带哨的班长匆匆跑了进来:“报告团长,营门外有十多个藏族老乡要进来见您。”
“哦?!快请他们进来!”团长略觉有点诧异。
话音刚落,老扎西郎措已带着人涌进来了。老远,他就冲着团长喊开了:“二连长,哟伙,看我糊涂了,你早是团长本部拉了哩!”
团长迎上去,握着他的双手:“扎西阿爸,你好哦!”
“团长哦,听说‘四蹄雪’升天了,我们来看看它哦!”
团长心头一热:“好、好,谢谢你们,谢谢你们!”
进了草料房,扎西郎措他们每人从怀中掏出一根哈达,轻轻地放在了“四蹄雪”身上,然后在“四蹄雪”头前焚起了柏枝和藏香,向空中撒了糌粑和青稞酒,又双手合十,低头含首,口里念叨着经文,绕着“四蹄雪”走了一圈。他们用藏族一种最高的礼节,为“四蹄雪”送别和祈祷,在场的人都被这肃穆的仪式感动了。
仪式进行完了,扎西郎措拉着团长的手问:“团长啦,你们啥时送‘四蹄雪’走,葬在哪里?”
“这……”团长没有思想准备,一时语塞了。
“团长啦,你放心,受过哈达的‘四蹄雪’会受到神的保护的。我向你发誓,决计不会有人敢去惊动‘四蹄雪’的甜梦。我们来这里,除了看它,就是想一起把它送到它安睡的地方,不让它孤独上路,你答应我们吧,求你啦!”扎西郎措可能来之前就猜到了部队的顾虑,所以直截了当地讲明了意图,好让部队所有的人放心!
“行!”团长拿定了主意:“三排长、益西彭措,准备车与马,咱们军民一道,送‘四蹄雪’上路!”随后掉头对身边的魏局长:“咋样,老魏?‘四蹄雪’跟咱们两个的缘分深啦,干脆把它全部安排妥贴,我们再走,行不?”
“那还用说。我们来不就是为了送它的吗?”魏局长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胶轮大车来了。益西彭措、王其贵、袁强伟、田奎俊、李二锁、老扎西郎措等人,把裹着一身白绸的“四蹄雪”抬了上去。身下,垫着益西彭措专门请人上县民贸公司为它买回的一床红色黑边的线毯。往日一匹马拉的两轮胶轮大车,套上了三匹,每匹马的头额上,佩着一朵纸扎的小白花。
“哦呵呵一一,起程啰!”随着老扎西郎措一声苍老粗旷的呐喊,人们护送着大车,缓缓驶出了二连的营门。驭手细心选择着路线,轻声吆喝着拉套的马儿避过石块、坑洼,生怕因为颠簸惊醒了熟睡的“四蹄雪”。
大车尚未走到窑洞,远远就望见有一群民马站立在那里,既未啃草也未散群,静静地注视着送葬的人群。大车缓缓地走过它们面前,正要离去,惊世骇俗的一幕出现了:只见一群民马,伸开脖颈,仰头朝天,张嘴长嘶起来。“嗯哼哼一一!”群马长啸,惊天动地。那啸鸣,哀婉凄楚,荡气回肠,揪人心肺,令人动容,霎时将一种悲怆的气氛推向了极致。紧接着,二十多匹大大小小的马儿,前腿一屈,齐刷刷地朝着大车跪了下来。
“是‘穷琼’!”有人惊声呼了起来。
老扎西郎措定睛一看,没错,是自己家的“穷琼”领着一群“四蹄雪”的朋友、玩伴、儿辈,专程为“四蹄雪”接灵、送葬来了!
“‘四蹄雪’,你值呀!”可算是骑兵行武出身的魏局长感慨万千:“我是几乎跟马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人了,却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奇特现象,第一次见到一匹战马死后享有如此高规格的礼遇。‘四蹄雪’,你没枉来这世上一遭,你没枉来这支骑兵部队呀!”
“今生今世,恐怕再难碰见哪匹战马会有你这样的奇遇了!”
团长伸手轻抚“四蹄雪”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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