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驿站-云灯官错点鸳鸯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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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绪二十四年,农历岁在戊戌,公元1898年。

    雪屋会自从元月初八青年男子冰河赛马之后,各家各户就开始相亲恳谈。

    前三天,女孩、男孩都在众人面前亮了相,各人心里也都有了自己中意的人,只要两家父母一碰头,说明白了,事情也就有眉目了。剩下的几天,就让青年男女自由交往,相互了解,相互熟悉,只要没什么大的障碍,就单等元夕灯节那天,宣布定婚。至于早已定婚,行过了三媒六聘之礼的青年男女,也在等元夕之夜拜堂成亲。

    这几天,是灯官云柏年最忙的日子。他既要张罗元夕的婚礼,更关心各家恳谈议婚的情况。因为,站道上的习惯,结婚平时也可以自行举办,但议婚定婚,平时不能办。各站相距遥远,动辄几百里,远的就是上千里,别说站上青年男女根本见不着面,就是成年站丁,平日被捆缚在驿传劳务上,不能无故离站,故而相互之间也很少有见面晤谈的机会。而娶媳妇、嫁闺女,又是站人生活中唯一能自己做主的大事,大家不愿草率行事,所以平时对此避而不谈。只有来到雪屋会上,青年男女见了面,才肯正式议婚。

    云柏年不停地在各间雪屋中穿梭,询问各家议婚情况,登记准备定婚的男女姓名。

    云大召、云二召,跟在爹爹身后,帮爹爹找这家,串那家。

    二召一心忙碌,并没有发现哥哥有点心不在焉。

    这天,趁着老爹不在眼前,大召对弟弟说:“二召,你看咱爹光顾忙别人家的事了,是不是把咱哥仨的事给忘啦?”

    “忙着找媳妇啦!我岁数小,不着急!”二召机灵,又爱耍笑,常挖苦自己憨厚的大哥。

    “谁着急啦!我……我是怕咱爹忘了雪儿,这一等就是三年,到下次她可就二十来岁了。”

    “那倒是。也怪,雪儿这些天掉了魂似的,连面也不照,跑哪去啦?”

    “自从那天同奇病好,走了以后,她就不大高兴。”

    “大哥,你说那个同奇,一会儿来,一会儿走,神出鬼没的,到底是咋回事?”

    “我也纳闷儿。这几天,我偷着问了不少站上的老人,没人认得他,更没人说得清他的来历。”

    “呦,大哥,你倒真关心雪儿妹妹的事啊。”

    “二召,你就一点不关心吗?亏雪儿管你叫了十多年哥,白叫啦?”

    “嗨,大哥,咱爹大小也算众人公推的灯官,十站的小佥头儿,心里有数,你就放心等吧,准给你和雪儿都找到称心的人。”

    转眼就过去了四五天,各种事情总算有了点头绪。这天吃过晚饭,云柏年和妻子,郑重其事地把雪儿叫到驿馆那间专供往来公差住的官房,雪儿知道,父母二人一定是要谈给自己议婚的事。

    “雪儿啊,聚会恳谈也有十来天了,有没有相中哪家啊?”娘先开口问道。

    “娘,雪儿刚满十六,不想离开你们。”

    “议婚定婚不等于出嫁,只要定了人家,过个一年两载再嫁,到那时你也就十八大九,该出门子了。女孩子,早晚也得离家啊。”娘说话从来很柔,这几句话说得也很动感情。

    雪儿眼圈一红,要是在平时,她早就扑到娘怀里撒上娇了,可这会儿气氛郑重得叫她不敢乱来。

    “女孩子害羞,不好开口。也罢,爹替你说。你看,北路十七站郭连成的儿子郭冬青怎么样?”

    “……”

    “冬青那孩子,为人挺根本,体格又结实,是个好孩子啊。”娘见雪儿不说话,忙接下话茬儿。

    “最难得的是,两家知根知底,我和你娘,也算是看着冬青长大的。这回爷俩找我说了两三遍,相中你啦。”

    “爹,我真的不想订亲。”雪儿的口气开始变硬了。

    “雪儿,这次雪屋会你也看到了,咱们站人的世界就这么大,不像旗人、民人可以满世界挑,你的心性高,可生在站人家,凡事得能将就啊。”云柏年耐心地劝说。

    “爹,娘,别的事咋将就都行,这事我将就不了!”

    “好,好,好。”云柏年退了一步,“没相中冬青不要紧,你相中谁,说出来,只要差不多,我和你娘找他家老的说去。”

    “我……”雪儿话到嘴边,无论如何说不出来,憋了半晌,最后冲口喊道:“我谁也没相中——”随后,一转身跑出了官房。

    就在雪儿冲出官房的时候,一个人就势闯进屋来。云柏年一看,是儿子大召。

    云柏年正生雪儿的气,见大召进来,没好气地呵斥:“你来干什么!”

    “我,我……”大召有点口拙,但执拗地立在屋地中不动。

    “他爹,孩子又没惹你,冲他喊什么。真把自个儿当‘官’啦。大召,有话就说吧。”

    “你们非逼雪儿嫁外人干啥!?”

    “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娘问。

    “冬青咋叫个外人?不都是站上的人吗?朝廷不准咱找旗人,不准咱找民人,难道连外站的人也不准找吗?!”云柏年余怒未消。

    “我没说那个。”

    “那你说啥?”老两口一齐问道。

    “我,我……我想娶雪儿!”

    大召使劲说出这句话,终于如释重负,喘了一口长气。

    老两口却如晴空响雷,惊得面面相觑,半晌说不出话来。这是他们万万没想到的。平时看大召憨憨厚厚,对雪儿关照有加,但从没越过哥哥的分儿,这是从何说起呢。

    “大召,”愣了一会儿,云柏年回过神儿来,说:“你不是知道雪儿的身世吗?”

    “知道,她来时,我都十来岁了。正因为我知道,她不是我亲妹子,才说要娶她。”

    “那……”云柏年有些生气,“咋的?把雪儿当童养媳啦?!”

    “不,不,不,我……我就是舍不得让雪儿走……”

    “舍不得,”娘插进来说:“我也舍不得,那就把雪儿留一辈子?”

    “那不一样!雪儿嫁出去,我,我……我会想死的!”

    大召说出这句话,抱头蹲在地上呜呜地痛哭起来。

    云柏年看看屋地蹲着的大召,又看看他娘,一时说不出话来。自从大召长大成人,许多年来,他只看见他不声不响地干活做事,从没见他哭过,更何况这么呜呜啕啕地大声痛哭呢。

    “你跟雪儿说过了?”他娘想起刚才雪儿的抗拒态度,试探着问。

    “雪儿……”大召听娘的口气松动,连忙止住哭泣,回答:“没有啊,没有。”

    “从来没说过啥?”云柏年追问。

    “从来没有。雪儿那性子,我怕惹了她,她再也不理我。”

    “那她为什么一口回绝议婚的事呢?”

    “这不正好把她留在咱家,又是闺女,又是媳妇,伺候您二老,不好吗?”

    “不行,绝对不行!”

    “爹,我从来没求过您什么事,今后也不会再求您什么,就这一回,您答应我吧。雪儿会听您的话的。”

    见儿子这么动心动肺地恳求自己,云柏年真的有些犹豫。

    “要不……”大召的娘心也软了,迟迟疑疑地看着云柏年说。

    云柏年想了一会儿,终于下定了决心,“大召啊,你是家里的长子,站上的立柱,不说咱家得靠你顶门立户,传宗接代,就是这北路十站,今后也全靠你支撑。你的婚事,我和你娘能不放在心上吗。其实,这些天,我和你娘为你的事儿,没少跑腿费口舌。不过,心没白费,前天,已经谈妥了。就是西路十站蔡锡恒的女儿蔡妹儿。”

    “大召,妹儿多好啊,机灵爽快,心性开朗,长得跟山林里的小鹿似的,整齐又苗条。再说,这些年两家早有往来,妹儿和雪儿还那么亲,姐妹似的。这样的媳妇,上哪找去呀!”娘恳切地劝着大召。

    “妹儿当然是好姑娘,可和我无缘。我只要雪儿。”

    “大召,你想想,当年,雪儿她妈把咱当亲人,在生死当口,把雪儿托付给我。那是信着了我,信着了咱这个家。十年之后,我把她的女儿变成了自个儿的儿媳妇,这对得起死去的人吗?大召啊,现在你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你说,你要是处在爹的位置,能这么办吗?”

    “……”大召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大召,一个男子汉,有泪得往肚里咽。别看在官家、民人眼里,咱站人是奴隶,是脚力,低人一等。可咱们自己得凭着良心、人性过日子。别哭啦,就这么定了。”

    见大召还不点头,云柏年也烦多说,一挥手说道:“去吧,把二召给我叫来。”

    “二召,你聪明心细,看没看出雪儿到底怎么了?”

    二召一进屋,云柏年单刀直入,劈头问道。

    “雪儿咋的啦?”二召显然对刚才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

    “雪儿不肯议婚。”

    “爹给她找的谁呀?”

    “十七站郭冬青。”

    “不错,冬青是个好小伙子。”

    “可雪儿就是不肯。说她谁也没相中。”

    “这……”二召想了想,犹犹豫豫地说:“也许,雪儿心中有人了。”

    “谁?”二老紧张地问。

    没等二召回答,娘忍不住先说:“该不会是咱家大召吧?”

    “我哥?哈哈哈……”二召哈哈大笑起来,“爹,娘,你们也太高看自个儿的儿啦!连我这能书会写的人,她都没瞧上,更别说那憨大了!”

    “那她看中的人是谁?”云柏年也沉不住气了。

    “不敢叫准儿。不过,有个人,好像挨边儿。”

    “到底是谁?”

    “他叫同奇。你们也见过。”

    “见过?”

    “是啊。初三选灯官、欻嘎拉哈,初八冰河赛马,他都在其中。那天,掉在清沟受冻,病了两天,不是你们安排他住在这间屋么。”

    “哦——会是他?”云柏年边回忆边说。

    其实,他也注意到了这青年。小伙子长得那么英俊,为人那么潇洒,自然人人都会注意到的。作为当值灯官,他也想弄清小伙子的身份来历。可是,此人并不在雪屋会各站来人名册上,又不在雪屋中住宿。每次出现都来去匆匆,也没法当面去问。要说这雪屋会,虽然是站人的恳亲聚会,但是从先祖时开始,雪屋会就是公开的,外边的人,谁赶上谁都可以参与,并不一定要个个问清姓名来历。只是到了议婚环节,才严格限于站人之间。现在二召能叫上那青年的名字,已经不错了。

    “真有这回事吗,不认不识的。”

    “我真说不准。这事呀,我看只能问雪儿本人了。”

    “得,得。”多少年来,云柏年一直把雪儿高摆一等,凡事都顺着她的意,偏偏这件终身大事,要和雪儿拗着办,这不能不叫他心烦,“算了,雪儿的事再说吧。你呢,有相中的姑娘吗?”

    “我不到十八,不急。”

    “真没相中的吗?”娘不甘心地追问。

    “……”二召想了想,说:“非要我说嘛,我看蔡妹儿挺好。”

    听了这句话,云柏年两口子再次面面相觑。

    正月十五,是古上传下来的灯节,也是站上灯官的正日子。这天,灯官要主持早已定婚行聘的青年们的结婚典礼,在此之前,要宣布议婚成功正式定婚的男女名单。而议婚的结果,是所有来参加恳亲会的人们最为关心的,因为这关系到当事青年一生的幸福,也关系到各家孩子今后的选择。

    上午十时,参加雪屋会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再次齐聚在十站驿馆东四间敞房里。

    屋内张挂了彩灯、红幔、囍字和鸳鸯窗花,显得一派喜气。

    这时候,人声熙攘,欢声笑语,被喜庆气氛感染的孩子们,嚷着叫着,在大人之间穿来追去,不肯消停。

    大召、二召,郭冬青,还有蔡妹儿和云雪儿,都在人群中。几天来,年轻人为着自己的意中人,都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感情激荡,但结果如何,谁也不敢说。虽说站人择婚,不像站外那样严格遵守“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规矩,恳亲议婚期间鼓励青年男女自由接触,寻找意中人,但受到内外戒条的种种限制,最终定婚往往还要灯官做主。

    “男人不要吵吵,女人不要嚷嚷,娃娃不要叫叫!龙江站人灯节结亲定亲大典开始——”

    有人高声宣布,“先请灯官云柏年,宣布经过议婚,达成订婚的二十九对男女名单。”

    云柏年站起身来,双手抱拳,先给满屋人施了一礼,朗声说道:“各位站亲驿友,今载雪屋盛会,承各位抬举,指我做管事的灯官,区区白丁,何德何能,只能勉力为之。好在自家事,自家办,各站亲友,合力任事。到今天,结亲万事齐备,议婚已有定局。结婚大家欢喜,定婚各有心情。这里有几句话,说给议婚的孩子们,成呢,是天缘人愿,没成,是时辰未到。至于定婚大事,谋在人,成在天,咱们站人,天狭地窄,丁口有限,男女匹配,又岂能尽如人意。但愿配定之人,能随缘认命,各安其分,将来成婚,为咱们站人亲族,添丁进口,绵延福祚。”

    偌大的东敞间,几百号人,鸦雀无声,连小孩子也都噤口不言。

    “好,我宣布公议定婚男女名单。第一对,南路三站胡细彖得配东路四站孙月桐。第二对,东路五站栗德柱得配西路二站蒋观凤。第三对……”

    名单如流水般从云柏年口中脱出,大多被念到名字的青年和家长,都很平静,大概宣布的结果不出他们的意愿,是早就心中有数的。

    大召、二召、雪儿却非常紧张,因为人名所剩不多,就快轮到他们了。

    雪儿害怕听到自己的名字,又在暗中期待发生奇迹。

    虽然她一直没有向爹娘说出自己中意的人是谁,但她相信并不是没人知道自己的心事,她盼望冥冥之中,老天会安排好一切。她期望,通过爹的口,把连自己都不很清楚的朦胧愿望,一下变成现实。这期间,她不断用眼光在屋内搜寻,但她想看到的人始终没有出现。

    “第二十一对,北路十站云大召得配西路十站蔡妹儿……”

    听到这里,大召、二召,连蔡妹儿,都低下了头。

    “第二十二对,北路十七站郭冬青得配……”不知为什么,说到这里,云柏年一直流利的口齿突然卡绊了一下,但终于说:“北路十站云雪儿……”

    “不!不!”雪儿先是怔了一下,接着就不顾一切地大声喊道:“我不愿意!”

    “这是灯官拍定,不但当众宣布,且已刻石成碑,不能改啦!”云柏年严厉地说。

    “这,这……”雪儿眼泪刷地涌出眼窝,拼命喊着:“别人家的孩子都能遂自个儿的心愿,为什么我就不能。难道,就因为我不是你的亲生闺女吗,心这么狠……”

    “雪儿,别,别乱说……”雪儿娘一直站在雪儿身边,见她说出这么伤人的话,连忙拦住她。

    “就说,就说,我才不管他什么灯官不灯官!”说着猛地一扭头,双手拨开人群,朝屋外跑去。

    云柏年咽了口唾沫,继续宣布:

    “第二十三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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