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葬的手机-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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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单刀直入地问:“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会回呢?”

    绿珠答道:“你说出差只有两三天,昨天去的,今天是第二天,最迟也是明天回,所以我今天就开始准备你回了。”

    “好姑娘啊,不知道哪个男人会有福娶你?”

    “你取笑我。我没文化,素质低,又是老姑娘了,只能当抹布用。你才是好男人,不抽烟不喝酒会买菜做饭,对老人这么孝顺,打起灯笼都找不到。你那个老婆,吃错了药啊?”

    打起灯笼都找不到?好熟悉的这个句子。哦,妻子离开之前讲过这句话,是对她自己的自我鉴定。哈哈,我们都是打起灯笼都找不到的人吗?语言总是充满了诡秘,这种诡秘让语言变得不可信任。

    “你怎么啦?”

    “没什么,不要打灯笼,把电灯扯亮就看见了。”

    “对不起,没开灯是因为大爹睡着了,想让他睡得安稳些。刚才还比较亮,讲几句话天就断黑了,真快。”

    “没关系,我开玩笑。大爹睡了多久?”

    “一个多小时。今天咳得厉害,痰里的血越来越多。昨晚我没回去,我看他精神蛮不好。”

    乌去纱把电灯扯亮,走到床边。大爹勾着身子,侧睡着,像一条猛然遭受重创的虫子,看到死神的逼近,无力、无奈、无望!强大的死神已把一个生命逼到了绝境,他彻底缴械了,时刻准备着向无边的黑暗奉献自己的灵魂和肉体。死神似乎很不喜欢肉体,他用病魔拼命压榨,折磨着将死的肉体,使它瘦弱得仅够盛下一口气;他是一定要逼出肉体里面的灵魂来,灵魂一旦出窍,他就掳掠着它跑了,丢下一具空空的皮囊让它速朽。

    绿珠做好了饭,她特意熬的排骨汤飘出浓郁的香味。乌去纱饥饿的肚子里伸出无数双手,一碗汤喝下去,面温耳热,额角冒汗,全身通畅好比快感的高速公路,毛细血孔洞开有如无数呲牙咧嘴的小兽在舔着自己的身体。

    这时,大爹咳嗽醒了。乌去纱忙放下碗,上前捉住大爹的双肩,绿珠把痰盂伸过来,咳出来的是一团团血。完后,乌去纱扶大爹坐起,绿珠从沙发上搬过来一床棉被让他靠着。大爹的眼睛里忽地射出一股光亮,像手电筒照过来,光束非常集中,看看乌去纱,再看看绿珠。乌去纱说:“大爹,您这个样子,要赶快去医院。我们送您去医院好吗?”

    大爹盯着乌去纱,固执地摇摇头,他喘了几下,开口说:“听我的,孩子,不要送我去医院,我要在家里。”

    他用手指指沙发旁边的塑料椅子,再指指床前,乌去纱便把那椅子搬到床前;他又用手指指乌去纱,再指指椅子,乌去纱便坐在塑料椅子上。他用同样的方法要绿珠坐在另一条木质小方凳上。绿珠还端了一小碗排骨汤来,大爹摆摆手,不要。看得出,他要说话。

    “孩子,你们真好心。你们的父母教得好,他们都是有福的人。哎,40年前,我也是有家有室的人,还有一个孩子,算起来,比你们都要大几岁。”他的眼睛看着乌去纱,乌去纱点点头表示回应。

    “1965年7月的一天,我老婆突然在饭桌上留了一张条子,说‘我走了,我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和我两岁的儿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是1961年从邵阳乡下逃难进城的,当时寄居在树木岭一个废旧工棚里,靠捡拾垃圾为生。我们在城里没有其他亲人和朋友,我以为她回老家了。赶到老家,原来她根本没有回去过。从此杳无音信,也不晓得现在还有人在世上不?”

    “我等呵,等呵……天天希望他们会出现在门口,说,我回来了。我一边等,一边辛辛苦苦地攒钱,想他们一回来,就要给他们一个惊喜,让他们过上好日子。20年前,我买了这个房子。我跟那边的街坊留了口信,要是看见我的老婆孩子,让他们到这儿来找我;我一没事就去树木岭转悠,总希望能看见他们。但每一天都是失望,失望久了,就麻木了。不等了,不望了,心已经死了。”

    大爹的目光闪了回去,仿佛在察看自己的内心,或者在探视遥远的过往,那清晰的故事里所嵌着的亲人的身影。也许看到了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有看到,他混浊的眼角迸出一滴清泪,像幽深无人的街巷里突然飘出一面酒旗。

    他侧转身,右手横过胸脯探到左边,费力地在枕头底下掏了好一气,掏出一本中国建设银行的存折来:“我买了房子,存了这么多钱,都是为了等我的老婆儿子。看来我等不到了。你们是难得的好心人,我只有把后事托付给你们。我死了,请用这个折子上的钱把我烧成灰——我不能再用政府的钱了——剩下的钱作为我对你们两位的感谢。不多,一点点小意思,当不了我的谢意,请你们收下。至于我的骨灰,可以撒到湘江里喂鱼,我在湘江边住了几十年,吃了很多江里的鱼,喂鱼是我早就想好的。”

    大爹把手上的存折向前伸过来。乌去纱看看绿珠,绿珠看看乌去纱,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你们一定要听一个临死老人所讲的话。”

    老人依然表现出他的执拗。绿珠站起来,走到乌去纱旁边;乌去纱跟着站起来,他们一起走到老人跟前,一同伸出双手,把老人手中的存折接过。

    “孩子,我想躺……”

    绿珠抽走老人身后的棉被。老人躺了下来,绿珠帮他掖好被子,然后俯身,在老人的右边脸上留了一个长长的吻。

    老人又咳了,绿珠用一块床沿巾把他的枕头垫高了些。但这时,老人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他的目光再次黯淡下去。绿珠感到了害怕,她抓着乌去纱的胳膊,将一只手放入乌去纱的手里。

    晚上8点43分,老人停住了呼吸。当乌去纱用手阖上老人的眼皮时,绿珠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顿时坐在沙发上呜呜地哭起来。

    乌去纱来到她身边,用餐巾纸替她擦着泪水。但泪水有如洪流,从四面八方向绿珠的脸庞上袭来。乌去纱毅然跪下,捧着绿珠明月般的脸庞,用舌头狂舔着上面的泪水。泪水终于缓住了,乌去纱的舌头却没有停止工作,因为,它和另一瓣雌性的舌头绞合在一起,它们不愿意分开。它们就像连贯两条高山隧道的铁轨,坚实地支撑着一辆又一辆激情与欲望的火车飞驰而过。

    沙发沦陷了。两具热力四射的躯体占领了所有高地和低地。最后,它们圆满完成了对对方的占领。两瓣舌头这才颇不情愿地分开,它们各自漫不经心打扫着战场,马马虎虎地清点战利品。乌去纱感觉自己像蜕了一层皮的蛇,他全身虚脱,水流尽了,血和肉像换了新的,整个骨架被拆散后再重新拼装。一个崭新的乌去纱趴在绿珠身上,绿珠一动也不动,有如一片广袤而丰沃的原野。

    死神的使者奉命来接吴大爹的魂灵。走到门口,魂灵回过头来,对着两具痴迷叠加着的裸体不舍地说:“再见了,孩子。”

    让乌去纱和绿珠意想不到的是,吴大爹的存折上有五万八千元钱。火化含骨灰盒费用只花了1600元。他们商量着,吴大爹作为五保户长期享受政府的补助与抚养,他的遗产应该回报给社会,而不仅仅是湘江的鱼。于是,他们到居委会查了大爹的准确姓名,他叫吴仕能,便以吴仕能的名义,将剩余的钱捐赠给市社会福利院。

    火化那天,乌去纱多花了点钱,得以进到火化间,送大爹最后一程。大爹穿着彩色寿衣躺在一张小床上,化了妆,神态安详。乌去纱从口袋里摸出那台摩托罗拉手机,悄悄塞进寿衣的里层。小床开始向下移动,移到火炉门前,小停了一会,待火炉门打开,小床迅速冲了过去,火炉门砰地关上。乌去纱闭上了眼睛。

    按照大爹的遗嘱,乌去纱和绿珠把他的骨灰撒到湘江里。但他们没有完全按照遗嘱去做,而是留了一半骨灰,乌去纱和绿珠捧着它回到乌去纱的老家,撒在乌去纱父亲的坟上。

    晚上,乌去纱第一次和绿珠睡在父亲生前住过的厢房里。乌去纱梦见了吴大爹,他额角淡淡的红斑清晰可见,他没有说话,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一晃就走了。第二天早晨,绿珠醒过来,对乌去纱说:“好奇怪,我昨晚梦见一个老人,不像是吴大爹,他的头发比吴大爹要多些、短些,也没那么白,额角没有红斑。”乌去纱问:“你梦见他在干什么?”绿珠说:“他什么也没干,对着我很慈蔼地笑一下,就走了。”乌去纱把绿珠拥过来,脸颊摩挲着她的鬓角,轻柔地说:“你见到了我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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