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样说,并不是要贬低自然之爱,而是想呈现它所蕴含的真正的光辉。如果说一个花园,自己不会围筑栅栏,铲除杂草;不会修剪果树、整饬草坪,这绝不是在轻蔑花园。花园是美好的事物,但这并不是它所具备的那种美德。只有有人为花园美化一切,它才会仍旧是景色怡人的花园,与杂草丛生的荒野有了天壤之别;才会折射出真正与众不同的灿烂光芒。它需要不断地被除草、剪枝,这一事实,映照着它的光辉。它生机勃勃,它异彩纷呈,散发着天堂的气味,每一小时都会呈现出夏日的馥郁芬芳,这绝非人力可为,甚至倾其所能,也难以想象。如果你想要看清楚花园和园丁的贡献大小,那么就让园中最普通的草,在放着锄头、耙子、剪刀和除草剂旁边肆意生长。就好比你已经把美丽、活力和生命力置于死亡和不毛之地。正因如此,我们的“得体和常识”才在爱的温床边,显得黯然无光、死气沉沉。
况且,花园姹紫嫣红之时,园丁为此所奉献的一切,与自然相比,在某种意义上看,仍是微不足道的。没有土壤中生命的迸发,没有了源自天空的雨水、阳光和热能,他终将一事无成。当他尽职尽责地做完了一切,他只不过是在此助长了力量与美;在那儿,却阻碍了力量与美。力量与美并不同源。然而他所担负的,尽管微不足道,却是不可或缺的并且充满艰辛的。当上帝创造了一处花园,并派人前去管理,这个人必须服从上帝。上帝在我们的天性花园中播撒种子,让爱在那里生长、开花、结果,用我们的意志去为它们“装扮一新”。与这种爱相比,我们的意志干瘪而冰冷。除非上帝的美德降临,我们如沐雨水和阳光,否则我们的意志工具将收效甚微。但是它的辛苦劳作——纵然在很大程度上都是劳而无功——这些劳作却是必不可少的。当花园依然如天堂般美丽,如果这些劳作仍然不可缺少,那么现在当土壤酸化,最劣质的杂草似乎也能旺盛生长,这又得额外付出多少辛劳啊!但是天堂不允许我们带着道学先生或者禁欲者的精神来工作。当我们修修剪剪,我们非常清楚,我们正在修剪的东西充满了光辉和活力,这是我们理性的意志本身永远无法提供的。释放那灿烂的光辉,让它彻底成为它努力向往的样子,让园中长满参天大树而不是盘根错节的矮小灌木,让枝头缀满香甜的苹果而不是海棠,这是我们目的的一部分。
但仅仅是一部分。因为现在我们必须正视一个我一直迟迟未谈的话题。迄今为止,在这本书里,我几乎没有把我们的自然之爱当作上帝之爱的竞争对手来讨论。现在,这个问题不能避而不谈了。我一直推迟这个话题的原因有两个方面:一方面——我已经暗示过了——我们大多数人不需要从这个问题开始。起初,它很少“适合我们的条件”。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真正的对手存在于自我和他者之间,而不是存在于他者和上帝之间。
当一个人真正的困难在于获得的尘世之爱远远不足,却妄想把获得超越尘世之爱的东西强加给别人时,往往是很危险的。很少爱自己的同类,却臆想这是因为我们正在学习更多地爱上帝,这毫无疑问,容易之至,尤其是当真正的原因可能完全不同之时。我们可能仅仅是“把人性的衰退错当成美德的升华”。许多人并不觉得憎恨他们的妻子或者是母亲真的很难。在一幕杰出的戏剧场景中,M?莫里亚克描述了其他门徒对上帝这个怪诞诫命的困惑不解和不知所措,但是犹大没有。他欣然接受了。
但是,从另一方面来看,在这本书里过早地去强调这种对抗,也会显得不够成熟。如此轻而易举地就宣称我们的爱具有神性,这种武断,无须再进行下去就会遭到驳斥。这些爱证明,它们不配替代上帝。事实表明,没有上帝的帮助,它们甚至不能保持自我,担负它们所承诺之事。当一个失去了宝座的皇帝,无法保全自己低一等的王位,甚至无法保证自己小省半年平安,我们有什么必要去证明他是不是合法帝王呢?这些爱如果还要保持它们想要保持的本色,即使出于自身的缘故,也必须屈服于从属的地位。它们真正的自由戴着枷锁,它们“鞠躬时更高大”。因为,当上帝占据了人类的心灵之时,尽管上帝有时不得不完全地移除他某些天赋神权,但是他常常会在此继续保留他的其他权威,并通过让它们的权威屈服于自己的权威,上帝第一次为其缔造一个坚实的基础。爱默生曾说:“半神离去之时,上帝就会驾临。”这是一个极其令人质疑的箴言。更好的说法是:“上帝驾临之时(并且只有那时),半神才能留下。”任其自由,它们或是消亡,或是沦为魔鬼。只有借用上帝之名,它们才能带着美好与安全,“挥舞他们的小三叉戟”。那反叛的标语“一切为了爱”,实际上是爱的死亡令(只是宣判死亡的日期暂时未定)。
不过竞争对手的问题,由于这些原因延迟了这么久,现在必须要探讨了。在早先任何一个时期,除了19世纪,关于爱的书籍自始至终都赫然充斥着这一主题。如果维多利亚时代的人们需要有人提醒爱还不够,那么更老的神学家们总是大声地说,(自然之)爱可能太多了。爱我们的同伴太少之危险与如偶像崇拜般爱他们之危险相比,前者很少出现在他们的思想中。从每一个妻子、母亲、孩子和朋友的身上,他们看到了上帝的潜在对手。当然,我们的上帝也同样看到了(《圣经?路加福音》)。
有一种方法阻止了我们对同伴过度的爱,并且我发现自己从一开始就被迫拒绝。我这样做时,心中忐忑不安。因为,我是在一伟大圣人和思想家的书页里与它不期而遇,这让我受益匪浅。
圣奥古斯丁以至今仍会让人潸然泪下的语言,描述他的朋友内布利提乌斯之死给他带来的深深忧伤(《忏悔录》)。于是他得出一个寓意的结论。他说,这是由于我们把自己的心献给了上帝以外的其他东西。所有的人都会死。莫要让你的幸福,依靠在你可能会失去的东西之上。如果爱将成为一种祝福,而不是一种痛苦,它就必须奉献给唯一永生不死的上帝。
当然,这极其明智。不要将你的货物置于漏水的船舱内。不要为你可能会被驱逐出去的房子花费太多。没有哪一个活着的人比我对这种谨慎格言的回应更自然了。我是恪守安全第一的人。在所有反对爱的论调中,没有什么比“小心!这会使你受苦!”如此强烈地吸引我的本性。
对于我的本性、气质,是这样的。但对于我的良知,却不是这样。当我回应那种强烈的吸引时,我似乎感觉到自己与基督相隔千万里。如果我可以肯定什么,我敢肯定基督的教导绝不会证实我对安全投资和有限负债的天生偏好。我怀疑在我身上是否存在着某种使基督更为不悦的东西。谁能基于谨慎——因为安全更好(可以这样说)——令人信服地就去爱上帝?谁又能把它列入爱的缘由里?如果事情到了那种地步——你会这样选择妻子、朋友吗?你会以这种精神——去选择一条狗吗?一个人在这样精打细算之前,必须置身爱的世界之外,置身一切爱的世界之外。情爱,无拘无束的情爱,与幸福相比,更偏爱所爱之人,也因此更像上帝之爱本身。
我认为,《忏悔录》中的这一段,与其说是圣奥古斯丁的基督教世界,不如说是他成长环境周围那些高尚的异教徒哲学的遗留。它比仁爱更接近斯多葛学派的“冷漠无情”或者是新柏拉图派的神秘主义。我们追随上帝,因为他为耶路撒冷哭泣,他在拉撒路的坟墓前哭泣,他爱众生,不过从某种特殊意义上,他只“爱过”一个门徒。对于我们来说,圣保罗比圣奥古斯丁拥有更高的权威——即使以巴弗提死去,圣保罗没有流露出任何他会像一个常人一样痛苦的迹象,也没有流露出任何像这样痛苦的感情(《圣经?腓利门书》)。
即使准许预防悲伤成为我们的最高智慧,上帝本身会提供这些预防措施吗?显然不会。最后,基督说道:“你们为何离弃我呢?”
奥古斯丁所建议的路线没有出路。实际上也没有任何其他出路。没有安全的投资。无论怎样去爱,都会易受伤害。无论爱什么,你的心必定会深受折磨,或许会破碎。如果你想要确保你的心不受伤害,就勿要把你的心托付给任何人,甚至是动物。用你的种种嗜好和小小奢侈,小心翼翼地将它包裹起来。避开一切的困扰纠缠,把它安全地锁在你自私的骨灰盒或棺材中。但是在那个——安全、黑暗、寂静、沉闷的——盒子里,它也会发生变化。它不会遭到破坏;它会变得坚不可摧,无法穿透,无可救药。悲剧的替代物,或者至少是悲剧风险的替代物,就会被罚下地狱。天堂之外,地狱是唯一能够使你彻底安全地远离爱的一切危险和烦扰的地方。
我相信,最无拘无束、最肆意放纵的爱要比自我引起的、自我保护的爱更少地悖逆上帝的意志。这就好比埋没才能,而且大多出自相同的原因。“我知道你是那个铁石心肠的人”。基督没有教导也无法忍受我们可能变得——即使是在自然之爱中——更加关注自己的幸福。如果一个人不能对他所遇见的尘世之爱加以考虑,他就更不可能这样对待他从未谋面的上帝。我们拉近与上帝的距离,不是通过试图避免一切爱所固有的磨难;而是通过接受它们,把它们奉给上帝;抛弃所有防御盔甲。如果我们的心需要受伤,如果上帝选择这样作为我们应该伤心的方式,那么就这样吧。
一切自爱之爱可能都是过度的,这是确定无疑的。过度的不是指“不够谨慎”,也不是指“太大”。它不是一个数量词。或许,爱任何人都不可能仅仅是“太多了”。与爱上帝相比较,我们可能爱他太多了。但是正是我们对上帝之爱的渺小而不是我们对人之爱的伟大,才建构了这种过度。即便如此,尚需细论。否则,我们将困扰那些正在正确的道路上却仍疑惑不安的人,因为他们无法感受到对上帝就像对尘世之爱人一样具有一种炽热明显的感情。我们更多地期待——至少我这样想——我们所有人,在任何时候,都能对上帝怀有这份情感。我们必须祈祷,祈祷上帝恩赐予我们。但是我们是爱上帝“更多”还是爱尘世之人“更多”,就我们基督徒的责任而言,这不是一个比较两种感情强度的问题。真正的问题是,(当出现替换选择时)你是为谁服务,选择谁,将谁放在第一位?归根结底,你的意愿会屈从于谁之号令?
常常是这样,基督自己的话语要比神学家的语言更加严厉,也更加可以容忍。他没有说任何关于防范尘世之爱的话,免得我们可能受到伤害。关于尘世之爱,他说了一些一旦它们阻止我们跟随他时,就将它们全部踩在脚下的话,这些话掷地有声:“如果任何人到我这里来,不恨你的父亲、母亲、妻子……还有你自己的生命,就不能成为我的门徒。”(《圣经?路加福音》)但是,我们如何去理解恨这个词呢?上帝之爱竟命令我们做通常意味恨的事情——命令我们珍爱憎恨之情,对别人的痛苦幸灾乐祸,因伤害别人而暗自庆幸——这几乎就是一种明白无误的矛盾。
我认为,当基督说:“退到我后面去吧。”这里的隐含之意是基督恨圣彼得。恨,就是当我们所爱之人,无论他们多么甜美地、多么可怜地提出魔鬼般的建议时,都要断然拒绝、坚决抵制、毫不让步。耶稣说,一个试图服务两个主人之人,将会“恨”其中的一个而“爱”另一个。可以肯定的是,这里谈论的不仅仅是憎恨和喜爱的情感问题。
他会忠诚、赞同、服务于其中一个而非另一个。再来思考一下这句话,“我爱雅各布,我恨以归。”(《圣经?玛拉基书》)被称作是上帝对以归之“恨”是如何在真实的故事中体现出来的呢?完全不像我们可能预料的那样。当然也没有任何理由假定以归的结局不好,成了一个灵魂迷失的人。《圣经?旧约》在这里和其他地方一样,对这些事没有做出说明。而且,据我们所知,以归的尘世生活,从每一个平凡意义上看,都远远比雅各布受到了更多的祝福。因为雅各布有着一切的失望、耻辱、恐惧以及丧亲之痛。但是,他也有着以归所没有的东西。他是元老。他承继希伯来的传统,传递上帝的使命和祝福,成为基督的先祖。对雅各布之“爱”似乎意味着为了一个高尚的(痛苦的)使命而接受雅各布;对以归之“恨”,是对他的拒绝。他遭到拒绝,没有“达到理想的目标”,对于达到目的,他毫无用处。因此,最终我们必须拒绝我们最亲近之人,或者取消他们的资格,当他们妨碍我们和我们对上帝的顺从之时。天知道,对他们来说,这似乎完全就像是恨。我们绝不能根据我们感觉到的怜悯行事,我们必须对眼泪视而不见,对恳求充耳不闻。
我不会说做到这一点很难。有些人觉得太容易了,有些人觉得难得几乎超过了他们的承受力。对所有人来说,难的是去了解何时是这种“恨”的时机出现了。我们的性情会欺骗我们。谦恭温顺之人——宠爱妻子的丈夫,唯命是从的妻子、袒护溺爱的父母,孝顺本分的孩子——不会轻易相信恨的时刻来临了。孤行专断之人,带着他们自身的一股霸气,会过快地相信它。这就是为什么使我们的爱处于一个恨根本不可能出现的位置是极其重要的。
在一个更低的层次上,我们可以看到这是如何发生的?当保皇党诗人即将奔赴战场时,他对他的情妇这样说道:亲爱的,假如我不更爱荣誉我不会如此爱你。
有一些女人,对她们来说,这种托词将是毫无意义的。荣誉只不过是男人所谈论的那些愚蠢之事中的一个罢了,是冒犯“爱的法则”——这正是诗人打算去做的——找到的一个口头上的借口,因此加重了他的错误。洛夫莱斯可以充满自信地利用她,是因为他的女人也是一个保皇党人,她已经如他一样,承认了对荣誉的主张。他不需要去“恨”她,坚决反对她,因为他和她承认共同的法则。在这件事上,他们早已达成共识,早已互相理解。将她转变为荣誉的信徒,这个任务不是现在——现在,当他们需要做出抉择之时——开始做的。当一个更伟大的主张比荣誉的主张更加岌岌可危时,这种先前的共识就更为必要了。当危机来临之时,才开始告诉妻子或丈夫或母亲或朋友,你的爱一直有着一个秘密的保留——它是在“上帝的庇护下”或者是“在更高之爱允许的范围之内”。但那时,就太晚了。
他们早就应该受到警告。当然,不是明白地指示,而是通过千言万语的暗示,通过对细小事情千百次决定所体现的原则。的确,在这个问题上的真正的分歧,应该使它尽早地让对方了解,以彻底阻止一桩婚姻或是一段友情的存在。任何一种更美好的爱都不是盲目的。奥利弗?埃尔顿在谈到卡莱尔和穆勒时,说他们对正义有不同的见解,并说这种不同“对任何配得上友爱这个名称的友爱”自然都是致命的。如果“一切”——真正的一切——“因为爱”是隐藏在所爱之人的态度中的,那么他或她的爱,都是不值得拥有的。它不是以正确的方式与上帝之爱相关联。
这将我带到了这本书必须努力攀登的最后一个陡峭的山坡脚下。我们必须尝试着将被称为“爱”的人类活动与上帝之爱联系起来,而且要比我们以前做过的稍微更精确。当然,这种精确,只能是一种模式、一种象征,从长远来看,必定会令我们失望,即使我们利用它,也需要其他模式加以修正。我们中最谦卑者,处于恩典之中,能够具有对上帝之爱的某些“亲知的知识”(相知),某种“感悟”。但是即使人在最神圣、最聪明之时,他也没有直接的关于终极存在的“有关知识”(知道)——只不过是类比罢了。我们无法看到光,尽管通过光,我们能够看到东西。关于上帝的主张,是从我们对其他事务的认识中推断出来的,这种认识是神的启示使我们获得的。
我不辞辛苦地阐释对上帝的这些贬低,是因为,在接下来的部分里,我想要表达清楚的努力(并且不是令人难以忍受的冗长)可以暗示出一种我绝不会感觉到的自信。如果我真的感觉到了这种自信,我应该是疯了。就请把它当成是一个人的梦幻,几乎是一个人的神话吧。如果其中任何东西对你们来说是有用的,那就尽管用吧。如果没有任何东西是有用的,那就绝不要再考虑它了。
上帝就是爱。再者,“不是我们爱神,而是神爱我们,爱即此。”(《圣经?约翰一书》)我们绝不能以神秘论开始,绝不能以万物对上帝之爱开始,或者以某些人在他们的尘世生活中上帝所赐予的果实之奇妙预尝开始。我们以爱作为神圣能量为开端——这是真正的开端。这种原始的爱是赠予之爱。在上帝身上,没有饥饿,无须填补,只有渴望给予的丰盈。上帝没有必要创造教条,但是在某种意义上它并不只是个干瘪的学者之推测。他是必不可缺的。没有它,我们几乎就不可能避免我仅仅称之为“管理层面的”上帝之概念;他的功能或本性就是管理“宇宙”,对于宇宙,他就像校长对于学校,或者旅馆经营者对于旅馆一样。但是,成为宇宙的最高统治者,对上帝来说,不是什么大事。在上帝那里,在“三位一体领地”的家中,他是一个更大领地的统治者。在我们的眼前,我们必须一直保存朱利安女士的幻象,在那里,上帝手里拿着一个坚果一样的小东西,而那个坚果就是“被创造的一切”。上帝,一无所需,却喜欢一切多余之物的存在,以便他可以爱它们、完善它们。上帝创造了宇宙,已经预见到——或者我们应该说“目睹”?上帝那里,没有时态——十字架周围成群的苍蝇的嗡嗡声,紧贴在粗糙的木桩之上的脱了皮的后背,钉子穿透的中枢神经,身体下垂时开始反复出现的窒息,一阵阵剧痛的后背和手臂,为了呼吸,他一次次艰难地起身。如果我相信生物学,那么上帝是故意创造出他自己的寄生虫的“主人”。他使我们成为,我们可以利用他,并且“从他那里得到好处”。爱就在于此。这就是上帝之爱的图解,上帝是一切爱的缔造者。
作为我们天性的创造者,上帝将赠予之爱和需求之爱植入我们体内。赠予之爱是上帝自身的自然意象。凭借相似之处而接近上帝,这种相似不是必然的,并且在所有人中,都是趋向上帝的接近。甘于奉献的母亲,广施仁爱的统治者,或者是老师,可以不断地给予,不断地展示那种相似性,然而却没有趋近上帝。需求之爱,就我所能看到的,与上帝之爱没有任何的相似性。他们多少是互相联系,互相对立的。当然,不像邪恶是善良的对立物那样,而是像牛奶冻的形状是模具形状的对立物一样。
但是,除了这些自然之爱,上帝还能恩赐我们一份更好的礼物。
更确切地说,既然我们的思想必须分开和归类,那就是两份礼物。
上帝把自己的一份赠予之爱传送与人。这与他早已植根于人本性中的赠予之爱截然不同。这些本性中的赠予之爱,从不会仅仅因为所爱对象自身的利益而为其谋求利益。他们偏爱于那些他们自己能够给予的礼物所带来的好处,或者是那些他们自己最喜欢的好处,或者是那些他们的生活与他们预先设计好的蓝图相适合的被爱对象。
然而,神圣的赠予之爱——作用于人身上的上帝之爱——对此毫无兴致,他所渴望的仅仅是那些对所爱之物最有益的东西。再者,自然的赠予之爱永远是关注一些物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喜欢的人觉得它们原本就是可爱之物——深深吸引他的是慈爱、情爱或是一种共同的观点;抑或,如果这些不能吸引他,他的目光就会投向感恩者和应受褒奖者,或者也许是那些孤立无助者,他们更引人注目,值得同情。但是深埋于人身上的神圣的上帝赠予之爱可以使他去爱原本不可爱之人:麻风病人、罪犯、敌人、傻瓜、易怒者、自傲者以及嘲笑者。最后,通过一种错综复杂的自相矛盾,上帝使人拥有了一种对上帝的赠予之爱。当然,认为没有人可以给上帝任何不是上帝已经拥有的东西,这是有一定道理的。但如果它早已经是上帝的了,那你给了他什么呢?但是,既然已经显而易见的是:我们能够从上帝那里保留我们自己,保留我们的意志,保留我们的心灵,从这种意义上来看,我们也能够把它们奉献给上帝。本来属于上帝的东西,如果不再是上帝的,那么片刻也不会存在(正如歌曲是歌唱家的一样)。虽然如此,上帝已然以这种方式创造了我们的东西,我们从而能够自由地把它献还给上帝。“为了使它们成为你的,我们的意志是我们的。”
而且,正如所有的基督徒都知道的,还有另一种献给上帝的方式;我们给饭吃,给衣穿的每一个陌生人,都是基督。显然,这就是献给上帝的赠予之爱,不管我们是否已经知晓。上帝之爱,能够在那些对上帝毫无所知的人们身上发挥作用。寓言中的“绵羊”,对藏匿于他们看望过的囚徒之中的上帝,或者是藏匿于他们第一次探望时他们自身之中的上帝,一无所知(我把整个寓言当作是对异教徒的判决。因为在希腊语中,他开始说的是,上帝将会召唤“万民”到他面前——大概是,那些外邦人,即那些异教徒)。
没有人会反对,这种来自上帝恩典的赠予之爱,应该称之为仁爱。但是我不得不增加些东西,它们也许不会如此轻而易举地得到认可。因为,在我看来,上帝给予了另外两种礼物:一种是对上帝的超自然的需求之爱,另一种是对彼此的超自然的需求之爱。但是对第一种,我不是指对上帝的欣赏之爱——崇拜的礼物。对那个更高的——最高的——话题,我想说的仅有一点点,将在后面论及。我所指的爱是:它不会梦想公正无私,那将是无边无尽的贫穷。就像一条小河,自己开辟了河道;就像神奇的美酒,倒出时,同时应创造出盛酒的酒杯一样。上帝将我们对他的需求变成了我们对他的需求之爱。然而,更为神奇的是,上帝赋予我们一种超乎自然的,对来自同伴的仁爱的感受力。需求是如此接近贪婪,而我们已是如此之贪婪,以至于贪婪似乎是一种怪诞的美德。但是无论如何,我不能把这种想法从我的脑海中驱逐出去——这就是所发生的事情。
让我们首先考虑一下,这种上帝恩典赐予的、超自然的需求之爱。当然,恩典创作不出需求。它已然在那里了:“已知”(正如数学家所说)存在于我们是受造之物这一纯粹的事实,并且由于我们是堕落的受造之物,对需求的贪婪无穷无尽地增加。恩典所赐予的是对这种需求的完全的认可、理性的认知,彻底的接受——即使,有所保留,也是欣然接受。因为,没有了恩典,我们的愿望和需求就会冲突不断。
基督徒在实践中教信徒所说的一切表达自己不值的话,在外界看来,似乎就像一个谄媚者在暴君面前堕落的、虚假的奴颜婢膝一样,或者可以这么说,就像一个绅士在自称自己“在下孤陋寡闻”时的自我谦卑一样。然而,事实上,他们表达了那种持续不断的更新,因为持续是必要的,他们试图取消对我们自己以及对我们和上帝之间关系的误解,即使当我们祈祷时,本性也总是把这些误解灌输给我们。一旦我们真的相信上帝爱我们,我们就会有一种冲动,认为上帝确实爱我们,不是因为他就是爱,而是因为我们原本就是可爱的。
异教徒厚颜无耻地遵从了这种冲动;一个好人受“众神垂爱”,是因为他是好人。我们,这些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常会寻找借口。我们绝不敢认为,我们拥有美德是上帝能爱我们的原因。但是,如果我们真的自以为美德在身,那么在上帝面前,我们该多么深刻地进行忏悔啊!正如班扬描绘他的第一次虚假皈依时所说:“我本以为,在英格兰没有谁比我更能让上帝愉悦。”悟出其中的道理后,接下来,我们将把我们的谦卑献给上帝,以得到上帝的欣赏。上帝必定会喜欢那样吗?如果不是那样,那么,就是我们耳聪目明、谦卑恭顺地承认我们依然缺乏谦卑。因此,深入深层下的深层,潜入微妙中的微妙,那儿依然保留着一些我们自己的,真正是我们自己的,久久回荡的思想——也是吸引。承认是容易的,但是我们几乎不可能长久地认识到,我们是镜子,如果我们是明亮的,那我们的光亮完全来自于映照着我们的太阳。我们无疑会拥有一丝光辉——尽管微乎其微——与生俱来的光辉吗?确定无疑,我们不可能完全是那样的受造之物吧?
上帝的恩典,使我们全身心地、孩童般地欣然接受了自己的需求,为完全地依靠上帝而欣喜若狂,从而远离了那种混乱纠结的、荒谬可笑的需求,甚至是从未彻底承认自己需求的需求之爱。我们变成了“快乐的乞丐”。好人对增加其需求的罪恶感到愧疚,而对罪恶所产生的新的需求并不感到完全的愧疚。而且在其受造之物条件下,他对本身所固有的那种无罪需求一点儿也不感到愧疚。因为一直以来,这种自然依附的、并把其作为最后财富的梦幻,这种我们拥有我们自己的任何东西,或者能够用我们自己的力量一时地保留上帝可能灌注给我们的任何善良的虚伪,已经使我们大为不悦了。我们俨然是游泳者,他们需要把两只脚——或者一只——或者一个脚趾头——置于水底,一旦失去了那个支撑点,那将意味着他们将听任自己在海浪中不幸地沉没。与我们最后的对固有的自由、力量或者价值的主张分崩离析的结果,是真正的自由、力量或者价值,它们真正是我们的,因为上帝把它们赐予了我们,因为我们不知道它们(从另一种意义上看)不是“我们的”。阿诺迪斯已经摆脱了他的阴影。
但是上帝也会改变我们彼此的需求之爱,这需要公平地转换。
事实上,我们所有人有时都需要,我们中的一些人在大多数时候,需要来自他人的仁爱,这是他们身上的上帝之爱,让他们去爱那些不可爱之人。但是,这尽管是我们需要的一种爱,但不是我们想要的那种爱。我们渴望,因为我们的聪明、美丽、慷慨、公正和有用而被爱。
一旦意识到有人正在赐予我们一切的最高之爱,那将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巨大震撼!这已得到如此充分地认可,以至于邪恶之人会假装带着仁爱来爱我们,恰恰是因为他们知道那样才会伤害我们。对一个期待恢复情爱,友爱,或者情爱的人说:“作为一个基督徒,我原谅你。”这只不过是继续争吵的一种方式罢了。那些这样说的人,一定是在撒谎。但是事情不是以伤害别人为目的而被虚假地说出来的,除非,如果这是真的,那么这种事将会伤及他人。
接受,不断地接受来自他人的,而不是取决于我们自己吸引力的那种爱,是多么的步履维艰啊!这可以从一个极端的例子加以见证。
假如你自己是一个新婚不久就染上了一种不治之症的男人。在漫长的岁月中,你将深受这种痛不欲生的疾病的折磨。你被彻底地击倒了:你一无是处、身体虚弱、面目丑陋、令人憎恶;你只能依靠你妻子微薄的收入活命;你曾希望的富足更加贫穷;你甚至受到了智力损伤,并且一阵阵难以控制地大发雷霆,你充满了无法回避的需求。而且,假如你妻子的关爱和怜悯,永不枯竭。那么,那个能够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些的男人,他能够毫无怨恨地接受这一切而无以回报;他甚至能够放弃那些令人厌恶的其实仅仅是一种要求爱抚和安慰的自我贬低,而那个男人正在做的事情是需求之爱仅在自然状态下也不能获得的(毫无疑问,这样的妻子也将会做出超越自然的赠予之爱范围的事情,但这不是目前问题的关键)。在这种情况下,与赠予相比,接受是艰难的,而且也许会更受祝福。但是这个极端的例子却阐释了普遍现象。我们都在接受仁爱。我们每一个人身上,都有某种无法自然地被爱的东西。如果他们不那么爱它的话,这绝不是谁的过错。唯有可爱之物才能自然而然地被喜爱。你也可以让人们去喜欢变质面包的异味,或者是机械钻孔的噪声。尽管如此,有了仁爱,我们就能够被原谅、被同情、被爱,除此之外,绝无他法。所有拥有好父母、好妻子、好丈夫或者好子女之人,可以肯定的是,有时——或许在某一种独特的特性或者习惯方面始终是——他们正在接受慈爱,接受被爱,并不是因为他们是可爱的,而是因为上帝之爱在那些爱他们的人身上闪闪发光。
因此,获得允许走进人的心灵的上帝,不仅改变赠予之爱,而且改变需求之爱;不仅改变我们对上帝的需求之爱,而且改变我们对彼此的需求之爱。当然,这不是唯一可能发生的事。上帝会降临,带着一种在我们看来更加令人恐怖的使命,并且要求我们彻底摒弃自然之爱。一种高尚而可怕的使命,正如亚伯拉罕的使命一样,可能会强迫一个人去背弃他自己的人民以及他父亲的家庭。情爱,指向一个被禁止对象的情爱,可能不得不做出牺牲。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这一过程尽管难以承受,却也易于理解。我们更可能忽视的是:改变的必要性,即使当自然之爱被允许持续下去之时。
在这种情况下,上帝之爱没有用自己来替代自然之爱——就好似我们不得不扔掉银器而为金器腾出地方一样。自然之爱受到召唤,成为仁爱的模式,而依然保持着他们与生俱来的自然之爱。
这里,人们会立刻看到一种对化身本身的效仿、和韵或者推论。
这无须使我们大惊小怪,因为两种的缔造者是一样的。正如基督是完美的上帝、完美的人,自爱之爱被召唤,变成完美的仁爱以及完美的自然之爱。正像上帝成为人,“不是通过把神性置于人身上,而是通过把人性置于上帝身上”,这里的情况也是如此。仁爱没有仅仅缩小成自然之爱,而是自爱之爱被上帝之爱所接纳,从而变成上帝之爱和谐、顺从的工具。
大多数基督徒都知道,这一切如何能发生。自然之爱的一切活动(只有罪恶除外)都能在一个有利的时刻成为快乐的、没有羞耻的、感激的需求之爱的行为,或者是无私利的、不唐突的赠予之爱的行为,这两者皆为仁爱。没有什么太过渺小或者是太过兽性,以至于因此无法被改变。一场游戏、一则笑话、一次共饮、一场闲聊、一次散步、一次性行为——所有这些都可以成为仁爱的模式,在那里我们原谅或者是接受原谅;在那里我们得到安慰或者取得和解;在那里我们“寻求的并不是我们自己的”。因此,在我们每一个本能的欲望和消遣中,爱已经为上帝准备了一个“肉身”。
但是我说的是“在一个有利的时刻内”。时间转瞬即逝。从自然之爱到仁爱模式的完全安稳的转变,是一件如此艰难的事情,以至于或许没有哪一个堕落之人曾经目睹了这种完美的转换。然而,我认为,爱必须如此改变的法则,是势不可当的。
这里面的一个难题是:像往常一样,我们可能转错方向。一个基督徒—— 一个有点太过口头表达的基督徒——的圈子或者家庭,抓住了这个原则,就可能利用他们公然的行为,尤其是利用他们的语言,炫耀自己已经实现了这一点——这是一种煞费苦心的、过分挑剔的、令人尴尬的并且不堪忍受的炫耀。这种人把每一件琐事都变成了明显具有精神上的重要性的事情——高声地,对彼此说(在一扇关闭的门后,跪着对上帝说,那完全是另一回事)。他们总是毫无必要地寻求别人的原谅,或者令人难以忍受地去原谅别人。谁会不愿意与那些平凡之人生活在一起呢?他们毅然决然地克服了他们的(还有我们的)暴跳如雷,吃一顿饭,睡上一觉,或者一个笑话,一切就和好如初了。在我们所有的工作中,真正的工作一定是最隐秘的。甚至对我们来说,都可能是隐秘的。我们的右手一定不知道我们的左手在做什么。如果我们和孩子们一起玩一场扑克,那“纯粹”是为了娱乐他们或者表明他们得到了原谅,我们不会距此太远。如果这是我们所能够做得最好的,我们就应该去做。但是,可能会更好的是,如果一个更深层次的、缺乏意识的仁爱,将我们投进一种心理框架之中,那么在这里,我们与孩子们的一个小小的乐趣,就应该是我们在那一时刻里最喜欢的事情。
然而,在自然之爱向仁爱转化这件必要的工作中,我们最抱怨的那些带着经验特点之事却给了我们莫大的帮助。这些使得我们的自然之爱转变为仁爱的引导,永远都不会匮乏。这是由那些我们在所有的自然之爱中所遇到的摩擦和挫败提供的明白无误的证据:(自然之)爱不会是“足够的”——不会弄错的,除非我们被唯我主义蒙蔽了双眼。当我们的双眼真的被蒙蔽了,我们就会荒唐地使用它们。
“要是我的孩子让我感到更加幸运一些(那小子一天天地越来越像他的爸爸了)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更完美无缺地爱他们了。”但是每一个孩子有时都会惹人生气,大多数孩子也并非偶尔令人生厌。
“要是我的丈夫更加体贴,不那么懒惰,不那么浪费就好了。”……“要是我的妻子少些情绪、多些理智、不那么奢侈就好了”……“要是我的父亲不那么可恶、乏味、吝啬就好了。”但是在每一个人身上,当然在我们自己身上,都有那种需要宽容、容忍、原谅的地方。
实现这些美德的必要性,首先敦促我们,迫使我们,试图把我们的爱——更严格地说,请求上帝——转变为仁爱。这些摩擦和挫折是有利的。甚至可能是在那些少有摩擦和挫折的地方,自然之爱的转变是最艰难的。当他们丰富充足的时候,超越自然之爱的必要性,就不言而喻了。在尘世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当自然之爱得到了充分的满足而受到了较小的阻碍时,去超越它——当一切似乎已经如此一帆风顺之时,去看清我们必须要升华——这可能需要一种微妙的转化,需要一种更加精细的洞察。这样看来,“富人”要想进入天国也会是困难的。
不过,我相信,这种转化的必要性是势不可阻的。至少,如果我们的自然之爱要想进入天堂的生活的话,会是如此。它们能够进入天堂,事实上,我们大多数人都相信这一点。我们也许期望:肉体的复活也意味着我们所称作的“更伟大肉体”的复活;伴随着种种情感和关系的我们在尘世的生命肌体的复活。但是仅仅是在一个条件下,不是上帝任意规定的一个条件,而是在天堂的特征中所固有的一个条件:不能神圣化的东西都不能进入天堂。“血肉之躯”,纯粹的自然,不能承继那个王国。人能够升入天堂,只是因为基督——已经死去并且升入天堂——是“在他身上形成的”。难道我们不能设想,上述情况也同样适用于人之爱吗?只有那些早已渗透了上帝之爱的爱,才能升华为上帝之爱。只有当他们在某种程度和形式上与基督共担死亡;只有当他们身上的自然因素,已被消磨地荡然无存——年复一年,或者是遭受突如其来的巨大悲痛——而发生了变化时,这些才能和基督一起得到升华。这个世界的方式才会消逝。自然这个名字,暗含着瞬息万变。自然之爱期待永恒,仅仅是在他们已经允许自己被带到仁爱的永恒中去之时。至少是已经允许这一过程在尘世这里开始,在无人能工作的黑夜降临之前。这一过程,将永远隐含着一种死亡,无一幸免。在我对妻子或者是对朋友的爱之中,唯一永恒的元素是向上帝之爱转变的存在。通过这种存在,其他元素如果真要有什么期望的话,他们可能会期望,正如我们的肉体所期望的那样,是从死亡之中升华。因为只有这一点在他们身上是神圣的,只有这一点才是上帝。
有时,神学家问我们是否会在天堂里“认识彼此”,尘世产生的独特的爱情关系,那时是否仍然具有任何意义。这样回答似乎是合理的。“这可能取决于在尘世,它曾经变成或将会变成哪种爱”。因为,可以确定的是,你在永恒世界里遇见的某个人,你在这里对她的爱,无论多么强烈,也仅仅是自然之爱,(以此为由)它甚至都不会是件令人感兴趣之事。成年时,遇见某些在小学里,由于共同的兴趣和活动,而似乎成为你伟大朋友的人,这难道不像那种情况吗?如果没有什么更多的东西,如果他和你的血缘不同,那么他现在就会成为一个完全陌生之人。现在,你们谁都不玩康克戏。你不再想他用法语练习作业来换取你的帮助,你用你的算术作业去换取他的帮助。
我怀疑,在天堂里,那种从未体现上帝之爱的爱,将同样是无关紧要的。因为自然已经消亡了。所有非永恒之物都永远地过时了。
但是我不可以以这种腔调来结束这本书,我不敢——至少是因为我自己的渴望和恐惧促使我这样去做——让任何饱受亲人离丧之苦以及经受孤独折磨的读者确认这普遍的幻觉:与逝去爱人的重聚是基督徒生活的目标。否定这个,在那些心灵破碎的人们听起来,可能是极其刺耳而且是极不真实的,但是我们必须否定它。
“你为了你自己创造了我们,”圣奥古斯丁说,“而我们的心从未停歇,直到它走向你。”在圣坛前,或者,也许在四月的树林中半祈祷、半沉思时,这很容易使人相信片刻,但是在一个行将死去之人的床边,这听起来就像是嘲弄。但是我们会更加真实地被嘲弄,如果我们丢弃这种方式,将我们的安慰强加于希望——某日,这一次将永远地,再一次与尘世所爱共享快乐,此外,别无其他——甚至还可能借助于降神会和招魂术。很难让人不去想象,这样一种绵绵无绝的尘世幸福,将会使人彻底地心满意足。
但是如果我们可以相信自己的经验,我们会立刻受到当头棒喝:有什么地方不对了。当我们试图为了这一目的在另一个世界里运用我们的信仰之时,那种信仰就会弱化。在我的生命中,当信仰的确非常强烈的那些时刻,都是上帝在我的思想里占据核心地位之时。相信上帝,那时,我就能相信天堂,这是一个必然的结果。但是反过来——首先相信与所爱之人的重聚,然后,为了那个重聚,相信天堂,最后,因为天堂的缘故,相信上帝——这是行不通的。一个人当然可以浮想联翩。但是一个自我批判的人,不久就会越来越认识到是他自己的幻想在起作用。他知道他只是在编织一个五彩梦幻。单纯的灵魂将会发现:他们试图依赖的幻象缺乏所有的安慰和营养,只能通过可怜的自我催眠的努力,或许通过借助卑劣的图画、诗歌、(更糟糕的是)巫术,才能激发出虚假的真实。
因此,经验发现:将尘世的安慰应用到天堂是毫无益处的。天堂能够给予天堂的安慰,不会是其他的安慰。而尘世也并不能给予尘世的安慰。终究没有尘世的安慰。
因为,在一个纯粹由人类之爱构成的天堂里,发现我们的终极目的:我们被创造出来的目的之梦想,是不可能实现的,除非我们的整个信仰都是错误的。我们为上帝而被创造。仅仅通过在某些方面像上帝,仅仅通过成为上帝美丽、慈爱、智慧或者是美德的表现形式,任何尘世的爱人才激发了我们的爱。不是我们太爱他们了,而是我们并不十分清楚我们所爱的是什么。不是上帝要求我们抛弃她们,离开如此熟悉的爱人,而转向陌生人。当我们看到了上帝的面容,我们就会知道我们一直是认识他的面容的。上帝一直是我们在尘世所经历的全部纯真之爱的一部分,每时每刻,他不停地创造、保持这些经验,不停地活动。他们自身所有的真实之爱,即使是在尘世上,也是上帝的,远非是我们的;即便是我们的,也仅仅因为是他们的。在天堂里,没有因为背弃我们尘世的爱人而需要忍受的痛苦以及担负的责任。首先,因为我们早已转身离去了。从画像到本人,从溪流到源泉,从上帝创造的可爱的生物到上帝自身。第二,因为我们发现他们都存在于上帝自身之中。通过爱上帝比爱他们更多,我们将会比现在爱他们。
但是所有那些,都在遥远的“三位一体的领地里”,不在这里,不在流放的路途中,不在哭泣的山谷里。在这尘世之中,充满了丧亲和抛弃。丧亲之痛(至今仍影响着我)可能早已强加于我们身上了。
然后,我们就被迫努力去相信我们还无法感受到的东西:相信上帝是我们真正所爱之人。这就是为何从某些方面来看,丧亲对非信徒要比对我们更容易接受。非信徒能够咆哮、愤怒甚至向宇宙挥舞拳头,并且(如果他是个天才)会写出像豪斯曼和哈代一样的诗歌。但是我们,在情感最低潮的时候,当最小的努力对我们似乎都是太多的时候,我们必须开始去尝试那些似乎不可能之事。
“爱上帝容易吗?”一位老作家问道。“是很容易,”他回答道,“对于那些爱上帝之人。”我所用的仁爱这个词,包括上帝的两个恩典。但是上帝可以给出第三种。他能够唤醒人对他的,一种超自然的欣赏之爱。这是人类在所有礼物之中,最渴望能够得到的。
这里,这种欣赏之爱,不在我们的自然之爱中,甚至也不在伦理道德中,而是存在于所有人和天使生活的真正中心。有了这个,一切皆有可能。
有了这个,一本更好的书会从这里起航,而我的书必须在此结束。我不敢再继续往下写了。上帝知道,而我不知道,我是否曾品尝了这种爱。或许,我只是想象那种味道。那些如我一样想象力远远超过他们的顺从之人,容易受到公正的惩罚。我们能够轻而易举地想象远远高于任何我们真正能达到的境界。如果我们能把我们想象的东西描绘出来,我们会使其他人,以及我们自己相信,我们真的曾经去过那里。如果我只是想过这个,这是不是一个更深的错觉呢?想象,甚至曾在某些时候,使得其他所有的欲望对象——是的,甚至是和平的、甚至是不再恐惧的对象——看起来都像是破碎的玩具和凋零的花朵。或许吧。也许,对我们所有人来说,所有的体验只不过是解释,可以这么说,我们对上帝之爱是如此的空洞。这是不够的。不过,这种体验是有其意义的。如果我们不能“体验上帝的存在”,那么体验上帝的不存在也是有意义的,不断意识到我们的无意识,直到我们感觉到自己,就像一个站在壮观的瀑布旁边,却听不到任何飞泻之声的人;或者像一个在故事中照镜子却看不到自己面孔的人;或者像一个睡梦中伸手去抓梦中之物,却毫无触摸之感的人。一个人知道自己在做梦,就不会是酣然大睡。你要想洞察完全清醒的世界,就必须走向比我更加睿智之人。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