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问题让顾三更产生疑惑，当年的小红后来怎么进了戏装厂，她的脸咋会破相？这天戏装厂干部老何来文化局办事，顾三更请老何到他办公室里坐，问起艾武装的经历，老何才悄悄地向顾三更翻开艾武装的历史档案——解放前，艾和尚父母死后，把街上的房子卖了，到北门外万福桥搭了一间茅草房居住，仍然拉黄包车。小红长到十岁，艾和尚便将她送到城中一家蜀绣坊学刺绣，谁知小红天生性情顽皮像个男孩，不喜欢针线活却爱舞枪弄棍。恰巧万福桥头住着一位曾在青羊宫擂台上夺得过金章的拳师余大海，开了一个武馆招收弟子。小红便进了武馆学艺，认识了许多师兄弟。后来她这些师兄弟在解放后进了各家工厂工作。那家蜀绣坊被戏装厂收去，小红进了戏装厂当了一名刺绣工绣龙袍蟒袍。文化大革命一造反，她拉了一支队伍出来跟着已当了张司令李司令刘司令的师兄师弟一块打天下。艾小红的名字，也根据“不爱红装爱武装”的毛主席诗句，改成了艾武装。武斗开始时，艾武装带一批造反弟兄冲击新安县武装部抢枪械，哪知她的敌对派狂飚造反兵团事先在武装部里设下埋伏抓住了艾武装。工人造反兵团与狂飚造反兵团因政治观点分歧势不两立，双方抓住对方的人不是枪毙便挖眼砍脚点天灯。艾武装就被狂飚兵团挖去了左眼珠，安上了一只狗眼睛。艾武装因此在工人造反兵团中名声显赫，被师兄师弟们推上了总司令的宝座，她父亲艾和尚也就跟着沾了光……
顾三更送走了老何，在文化局门口又见艾和尚派车来接他，顾三更推辞不过只得上车。
艾和尚倚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抽着中华香烟，问顾三更：“三更，听说你老婆马二小姐死后你一直打单身，你还年轻，怎么不娶个女人过日子呀？”艾和尚对顾三更过去招赘马曦家好像很了解。
顾三更见艾和尚忽然问起他婚姻问题，觉得有些奇怪，说道：“我已经过惯了单身生活，一个人清闲，不想再娶女人。”
而艾和尚今天请顾三更来是想招他为女婿，因艾武装眼睛被刺瞎后，尽管戴着墨镜，还是难以遮掩脸上的刀疤。艾和尚便为女儿的终身大事发愁，想无论如何得给她找个婆家，她再是什么司令也得嫁人生儿育女。可小伙都觉得她这张脸吓人，没人敢要她。艾和尚便瞧上了顾三更，认为有做过童养媳的前因，又有去刑场的救命之恩，艾和尚肯定会同意。
艾和尚微笑着说：“三更，你还是娶个妻子吧！打开窗子说亮话吧，我家小红二十年了还把当年的翡翠扇坠珍藏着，就是为了你。她母亲去世之前还惦记着当年的事，要我把小红抚养长大后续这门姻缘。”
顾三更一听，猛然抬头望着艾和尚，要他续当年那荒唐的婚姻，心想这怎么可能呢，那事已经过去二十年怎么可以重提？艾武装将他打成反革命现在又要和反革命成亲，荒唐加荒唐岂不是更加荒唐？再说他即便要娶老婆，也不会娶这安着狗眼睛脸上留着一条刀疤样子凶恶的女人！
顾三更便向艾和尚长揖一躬，说道：“艾大伯，恕小民顾三更不敢高攀！请你们忘了那翡翠扇坠，我感谢艾司令的不杀之恩。如果你们是想还当年的情现在我心领了，请你饶了我吧！”说罢起身便走，不敢再呆了。
艾和尚马上翻脸：“顾三更，你不要狗坐轿子不识抬举。我女儿是什么人，她跺一脚全城都要抖！很多高干子弟英俊后生向我女儿送鲜花献殷勤，小红毫不理睬，她是个重感情的人，念你当年对她有情有恩，所以……”
顾三更唯恐逃之不及，慌慌张张地往门外走，正巧遇着艾武装回家，在门口一头撞上。艾武装才打完仗回来，今天她率五百弟兄一举攻克了死对头狂飚造反兵团盘踞的文化宫，杀了其头目报了挖眼之仇，腰间插着两支二十响驳壳枪还在发烫。顾三更打个愣，瞧见艾武装杀气腾腾的样子，觉得她像一个杀人如麻的女土匪。
艾武装揭下帽子掸了掸沾在军装上的硝烟和尘土，见顾三更诧异地盯着她，问道：“顾大哥你要去哪里，怎么不陪我爸说说话？”身后站着几名挎冲锋枪的男人，像是她的警卫队。
顾三更不敢久留，脚步走得风快。
艾和尚把女儿拉到一边，悄悄地说了一阵子。艾武装忽然沉下脸，没料到顾三更会不领她的情一口拒绝了亲事，心里受到羞辱。她冷笑一声，拔出腰间的双枪走到客厅门口，朝着顾三更的背影，砰地开了一枪。
顾三更正穿过庭前的小花园走向大门，一声枪响使他惊骇地站住，那子弹从他头顶飞过打在大门的铁栅上蹦出一团火花。门旁的警卫持枪拦住顾三更。
艾武装提着双枪说：“顾三更，我知道那个荣昌县的女人还呆在你家里，别以为没事了，你的反革命案子并没有了结！门卫，放他走。”
顾三更怔愣在那儿，手脚颤抖……
下午顾三更惶惶恐恐地回到家，骆玉珍不在屋里，只见吴大妈一脚跨进院子，说道：“三更，你那侄女玉珍被群众专政队当疯子抓走了。”顾三更吃了一惊：“谁是疯子，他们才是一群疯子！”对于那天骆玉珍背篼里装着公鸡去闹刑场，后来又提刀去砍黄青云，艾武装为了替顾三更开脱罪名便定骆玉珍是疯子无罪结案，顾三更认为他们荒唐可笑没有理睬。现在见群专队真把骆玉珍当成疯子抓走了，顾三更急忙出门要去群专队救骆玉珍。吴大妈拉着他手说：“你先别去，到堂屋我有话对你说。”顾三更便进了堂屋。吴大妈换上笑脸说道：“三更呀，一件打着灯笼火把也遇不着的大喜事撞上你了，怎么犯傻啦？人家艾司令看上了你这是你的福分，怎么拒绝这门亲事？”原来吴大妈是替艾和尚说亲当媒婆来了。顾三更这才明白骆玉珍为啥被群专队当疯子抓去，这是艾武装利用手中的权力在威胁逼迫他。他气得骂道：“这个女人太霸道，简直是土匪！”他不顾吴大妈，气冲冲地跑去找群专队。
群专队设在街东头马王庙里，是街道造反派夺了派出所的权。相当于派出所。队长姓魏是艾武装手下的人。顾三更跨进马王庙，便冲着魏队长叫嚷：“你们为啥抓我侄女，快放了她，你们要抓人抓我好了！”魏队长照艾武装的命令办事，顾三更找他吵闹并不生气，说道：“骆玉珍是个疯子，三天之后我们将把她送进疯人院。”
随后，顾三更由魏队长领到一间由破殿改成的牢房里，见到了骆玉珍。骆玉珍是两个小时前在家洗衣服时，魏队长带人忽然闯进院子不问青红皂白将她抓来的。骆玉珍质问为啥抓她，魏队长说：“因为你是疯子。”骆玉珍吐他一脸口水：“呸，你才是疯子！”魏队长打了骆玉珍一耳光：“你不是疯子敢闯刑场吗，敢提刀砍黄青云吗？为了维护社会治安，你必须到疯人院里接受治疗！”骆玉珍一听，还真找不出词来对答。她替顾三更把反革命罪揽在自己身上，知道此罪必死无疑，魏队长说她是疯子要送她去疯人院治疗那不过是另一种杀她的手段而已。骆玉珍便想好了，为了报答顾三更五年的收留之恩，她死而无憾。
骆玉珍看见顾三更，从地上的谷草堆里站起来，眼含泪花说：“顾大叔你来啦，别为我伤心，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
顾三更站在牢房外，说道：“玉珍，他们这是陷害你，那陷害你的人是别有用心！你会没事的，我会救你出去！”
骆玉珍说道：“顾大叔，你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怎能救我？我来你家五年有句话一直想说可没说，我本是荣昌雅郚堂骆宣的女儿，那把张大千的画扇便是我爹亲手做的，当年投奔于你便是看在那把扇子上。我很想和你安个家，像马二小姐一样陪伴你终身，可是你对我的爱却视而不见，叫我心寒。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看不上我，我把心都掏给你了……也许我们之间没有缘分吧。我舅舅知道我在你家避难了五年，说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可我没什么可报答你。”她就把闯刑场替他揽罪的事儿说了，她还以为艾武装听信了她那番话，免了顾三更死罪哩。
顾三更叫道：“你是骆宣的女儿，为啥不早说？谁叫你去顶我的罪名，糊涂！她们抓你是冲着我来的……”他把小红（艾武装）做童养媳、而今又逼他结亲的事都说了。然后，他叫魏队长不许迫害骆玉珍，他会去找艾武装理论，释放骆玉珍。
顾三更回家后，晚上通宵未睡，想艾武装这个女魔头非要他跟她结婚，真是荒唐得不能再荒唐了！而骆玉珍却对他一往情深，为了报恩甘愿为他去顶替死罪。他不明白自己这个快四十岁的鳏夫，咋被两个年轻的女人爱上？顾三更痛苦地陷入两难，何去何从？跟艾武装抗争吧，三天后骆玉珍将被送到疯人院，去了那里不是疯子也要给弄成疯子，这和被打成反革命被枪毙没有两样；向艾武装妥协吧，去做上门女婿，自己将是什么玩意呀，当一个安上狗眼睛的凶狠婆娘的丈夫，在她枪口下生存，将倍受世人耻笑。他思来想去，觉得还是救骆玉珍比什么都重要，他只有牺牲自己才能挽救骆玉珍不被送进疯人院。他长叹一声，将自己豁出去了。
第二天一早，顾三更去找吴大妈，说道：“吴媒婆，你去对艾武装讲，放了骆玉珍，我……我他妈的当这个缩头乌龟了！”吴大妈笑着说：“你想通啦？昨天答应这门亲事，玉珍早就放出来了！”说完拿起电话拨通艾和尚家，对艾和尚说：“艾大爷吗？恭喜你呀！亲事成了！”
话筒里传出艾和尚得意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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